吴兰译
阿格农·亨利·布莱克伍德(Algernon Henry Blackwood,1869-1951)英国小说家、记者、播音员。他是那一时代最为高产的鬼故事作家,也是私人生活最贴近作品内容的鬼故事作家。布莱克伍德热衷于神秘学研究,对人类官能中蕴藏的超自然力量非常着迷。他191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不可思议的冒险》(Incredible Adventure)被称作20世纪英语世界最棒的志怪故事集。
《精神入侵》是布莱克伍德1906到1907年写作的“约翰·塞冷斯系列”六个故事中的第一篇。这系列的灵异探险故事一经出版,立即在英国引起轰动,并在之后的年月不断重印。有评论家说,约翰·塞冷斯的故事是柯南·道尔、H·P.洛夫克拉夫特和赫尔曼·黑塞的相遇。这听起来挺古怪,但非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猫咪在这番历险中充当了最为敏锐的通灵感受器,作家着意刻画了猫神秘、乖张、灵异的个性,并对它们的通灵本领表示望尘莫及——虽然它们确实不怎么聪明。在笃信神秘论的布莱克伍德眼中,猫咪想必都能越阴阳两界而生,不知他有没有些羡慕和嫉妒呢。
I
“您凭什么觉得我能帮助这个病人?”约翰·塞冷斯医生带着点狐疑,望向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瑞典女人。
“您有一副慈悲心肠,对神秘学也有所研究——”
“噢,算了吧——什么神秘学!”医生打断她的话,手指比了个不耐烦的动作。
“那换个说法,”她笑了,“您有超凡的通灵天赋,接受过灵媒知识的专业训练。这些年做过这么多奇异的实验研究,您明白一个人的人格是可能被超自然的能力所瓦解或摧毁的。”
“如果只是个多重人格的案例,我恐怕没有兴趣。”医生露出无聊的神色,再次草草打断了谈话。
“不是这样的。我恳求您重视,因为我确实需要您的帮助,”女人说道,“如果是我表达得不好,也请您容忍我的浅陋。您一定会对这个案例感兴趣,也没人能比您更擅于处理这种情况。事实上,常规的专家完全无能为力,因为据我所知,还没有哪种药物能帮人把失去的幽默感找回来!”
“您的‘案例’开始有趣了。”医生回答道,做好了听下去的准备。
西文森夫人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医生走到走廊上,告诉仆人别让其他人来打扰。
“我相信您已经读透了我心中的想法,”她说,“您对他人的心理活动有着不可思议的直觉。”
她的朋友笑着摇摇头,将座椅升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准备好认真听她接下来的话。他闭上眼睛。每当面对表达不佳的叙事者,而他又想要吸取其话语中的真义时,他都会这样做——这种方法能让他更容易和支离破碎的语言背后那些鲜活的思想相通。
在朋友眼中,约翰·塞冷斯算是个怪人。他生活富裕,这既出于偶然,又因为他自己选择了当医生。一个不愁吃穿的人要献身于医治穷人,这令朋友们费解;而一个人天生就有一颗如此高尚的灵魂,一门心思只想解救他人于困顿,这又让他们纳闷儿。再后来,他们对他恼火起来,这倒让医生异常爽快,因为朋友们都离他而去,再也不来烦他了。
塞冷斯医生自由开业,但不同于其他医生,他既没有诊疗室、簿记员,也没有医生的派头。他看病不收钱,是个实实在在的慈善家。不过,他的存在并没有对同行造成威胁,因为他只接那些因为特殊原因令他感兴趣,并且无利可图的病人。在他看来,富人有钱看病,非常穷的穷人也有慈善机构帮助,但有这样一群收入微薄、却有自尊心的人,他们通常是艺术的追求者,连一个星期的安康都担负不起,没有医生愿意收留他们。这些正是他想要帮助的人。他们的情况需要特殊和耐心的研究,无法用一几尼[1]从其他医生那里交换,也是病人们从来无法奢望的。
但是,医生的个性和他从事的医业还有另外一个侧面,这一面才与我们现在的故事更加直接相关。他所感兴趣的病例,都不是普通的疾病,而是那些难以捉摸、若隐若现,并且令人难以理解的所谓“精神疾患”。并且,尽管他本人恐怕最不赞同这样的头衔,大家都管他叫“精神医生”。
为了胜任这样的角色,他曾接受过一段长期的严格训练——一段身体、智力与灵魂上的三重训练。训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训练又是在哪里进行的,似乎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从来不曾提起。除此之外,他倒没有任何江湖术士之嫌。但他确确实实失踪了五年,归来后开始的单独执业并没有让人给他扣上“庸医”的帽子(这年头庸医可是太多了),都证明他那古怪的理想以及这训练的收效是有多么严肃和真切。
对于现代的心理学家,他抱有一种见过世面之人惯有的宽容冷静态度。说起他们的研究方法,他的语调中有一丝微微的同情,轻蔑倒是从来没有。
“对病征进行分类的方法,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无创见的,”有一次他对我说,那时我已给他做了几年的得力助手,“没有任何用处,就算再过一百年也没有任何用处——就像你弄了一个危险的玩具来玩儿,还把它拿反了。研究病因就要有用得多了。搞清楚了原因,那些症状就会找到各自的位置、不言自明了。研究者可以利用周围的一切资源,只要有勇气就做得成,单凭这一点,对病人的实际调查就是安全可行的。”
对于通灵,他的态度也相当理智。因为他深知真正的通灵能力是多么罕有,而我们一般所说的“通灵”,不过是非常敏锐的观察能力罢了。
“大多数所谓灵媒,不过是稍微敏感一点的普通人,”他评价道,“真正的通灵者会为自身的能力悲戚,因为他们意识到生活又平添了新的恐惧。通灵能力在本质上是一种折磨,而且你会发现,这一点常常可以成为辨别通灵者真伪的标准。”
这便是约翰·塞冷斯,一位我行我素的医生。他自有一套挑选病人的方法,并且非常懂得哪些人只是有歇斯底里的幻觉,而哪些人真正在承受超自然力量的折磨——只有后者,才值得他运用自己的特殊才能施以帮助。像占卜这样的低级手法,对他也是从不必要的,因为我曾听他在解决掉一个非常棘手的病例以后评论说:
“从分析地上散布的泥沙图像,到解读叶片上的图纹,所有占卜方式都在试图虚化外象,从而打开人们的内心视野。一旦你真正学会了内视,就不再需要那些辅助手法了。”
上面的几句话,对认识这个非凡人物的实践方法非常重要。他那了不起的本事,在理论上总结起来有两处要点:第一,意念可以隔空起效;第二,意念是动态的,能够产生物质上的结果。
“学会了思想,”他会这样向人解释,“你就学会了从源头控制各种力量。”
他已经四十多岁,看上去挺清瘦,一双会说话的棕色眼睛闪烁着知识与自信的光芒,但同时又让人感到那种在动物眼中最为常见的、无与伦比的平和。他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嘴巴,但却没有掩盖住唇颌之间的严肃与决绝。不知怎地,他的脸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几乎像被光线完全穿透,面部所有的特征都被轻轻掠走了。他精致的额头上印着难以言喻的安详,因为他已洞悉了灵魂中的永恒,并以此认识了人类的心灵,让所有无常失去了伤害力,淡然地将它们全部放过了。然而,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看到,在这副温和、安静、慈悲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坚韧笃定、如烈焰般燃烧的心。
“我认为这是一个精神上的病例,”这位瑞典夫人接着说道,显然,她想尽量解释得专业些,“正好是你喜欢的那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种由深层次的精神痛苦引起的,而且——”
“还是先说说症状吧,我亲爱的夫人,”他用一种异常强势的严肃语调将她打断,“然后再讲您的推断。”
她突然从椅子的一边转过来,望向他的脸。她压低了声音,好让情绪显得不那么激动。
“在我看来症状只有一个,”她几乎是悄声低语,就像在说什么令人不快的事物——“害怕——单纯的害怕。”
“是生理上的恐惧?”
“我不这么想。但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认为那是一种出于精神领域的恐惧,并不是一般的幻觉。这个人神智很正常,但生活中有某种东西令他感到极度恐怖。”
“我不明白您的‘精神领域’是指什么,”医生笑着说道,“虽然我猜,您是想让我明白,这个人是精神上、而非心智上出了问题。暂且不管这些,请您试着简明扼要地向我描述一下此人,他的病征、他需要何种帮助,以及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帮助,还有其他所有你觉得重要的情况。我一定会仔细听清的。”
“我在努力,”她继续认真地说,“但我必须用自己的语言,我相信您有足够的智慧理解我的话。他是个年轻作家,住在帕特尼荒地的一座小房子里。他写的幽默故事很有自己的风格。彭德——您一定听说过这名字,您知道费利克斯·彭德吗?他曾经非常有天赋,也靠着才华结了婚,未来似乎是蛮有保障了。我说‘曾经’,是因为突然之间,这才华生生将他完全辜负了。更糟糕的是,事情走到了原先的反面,他再也没法像先前一样写出那种带给他成功的句子——”
塞冷斯医生将眼睛睁开了一下,看着她。
“那么他还在写作?在现在的情况下?”他简单地问了一句,接着又闭上眼睛继续倾听。
“他还在非常卖命地工作,”她接着说,“但什么都写不出来”——她犹豫了一阵——“是写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卖不出去。实际上他已经没有固定进项了,现在靠写写书评和做些古怪的工作维生——其中有些确实非常古怪。不过我仍然相信,他的才华并没有真正抛弃他,只是——”
西文森夫人又一次停下来,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
“暂时休息了。”他提示道,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被蒙住了,”她继续道,又掂量了一下这个词语之后,“只是被其他什么东西蒙住了。”
“或是被什么人?”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我只能说,他的灵魂被缠住了,他的幽默感也暂时被遮蔽住、消失掉,然后被替换成了旁的可怕的东西。他写出的文字完全走了样,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他恐怕会饿死。但他害怕去医院,怕别人说他是疯子;况且,一个人应该很难花上一几尼找个医生,请求帮他把幽默感找回来吧。”
“一个医生也没看?”
“目前还没有。他找过一些神父和其他信教的人,但他们知道得太少,脑子也应付不来。况且他们好多人自己都还在挣扎——”
约翰·塞冷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停下。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他礼貌地问。
“我和彭德夫人非常熟悉,她结婚前我们就认识。”
“她是个诱因吗?”
“绝对不是。她对家庭很有奉献精神,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算不上真正聪明,也确实没什么幽默感,常常发笑得不合时宜,但她却与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件事情,她基本上是通过观察发现的,他几乎没有对她讲过多少。至于彭德先生,他真的是个惹人喜欢的小伙子,工作勤奋,又有耐心,确实值得搭救。”
塞冷斯医生张开眼睛,站起来走去按铃叫茶。他对这个幽默作家的了解并不比刚刚坐下时多出了多少。但他意识到,不管这位瑞典朋友怎样描述,都对他了解真实情况没多大帮助:只有面对面和作家访谈一次才行。
“所有的幽默作家都值得搭救,”他在她倒茶时微笑着说,“这样压抑的年月里,幽默作家我们可是一个都损失不起。我一有机会就会去拜访你这位朋友。”
她又说了许多话,努力殷勤地想向他道谢,而他也费了不少劲,使谈话的内容径直转向了饮茶。
作为以上谈话、以及他自己又搜集到的一点其他信息的结果(这方法只有他和他的秘书才最是了解),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他的小汽车呼啸驶上了帕特尼山,去与费列克斯·彭德,这个在“精神领域”患上一种使他幽默感尽失的神秘疾病,并且生计和才华都受到严重威胁的幽默作家,进行第一次的会面。此时医生想要帮助患者的意愿,恐怕与他的好奇心一样强烈。
汽车在一阵低沉的轰轰声中停下,如同引擎盖下面盘踞着一只壮硕的黑豹。医生——有时人们也称呼他“精神医生”——走出渐渐腾起的暮霭,穿过一片种有一棵黑色冷杉和矮小月桂木丛的小花园。这是座很小的房子,等了好一阵才有人应门。然后突然之间,门厅里亮起了灯光,一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站在门口最上面的台阶上邀他进去。她穿着一身灰色,煤气灯的光线落在她精心梳理过的浓密浅色头发上。她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只灰扑扑的鸟类标本,以及一排破旧的非洲矛枪。他看见一个帽架,上面的一个青铜盘子里装满了非常大的卡片。然后,他的目光随着帽架,迅速转移到了远处黑黢黢的楼梯上。彭德夫人有一双孩子似的圆眼睛,她掩藏不住心中的激动,十分热情地问候医生,但又在尽力地想要表现得自然一些。显然她一直在期盼医生的来访,因此跑到了女佣前面,有点气喘吁吁。
“希望没让您等太久,您能来真是最好不过了——”她开口说道,然后她看到了煤气灯光下医生的脸,骤然停下了。塞冷斯医生的脸上有一种显得他并不太喜欢闲聊的神情。如果世上确有严肃这一回事的话,医生现在便是十分严肃。
“晚上好,彭德夫人,”医生面带一种令人信任的安静微笑,同时也遏止住了不必要的话语,“我被这雾耽误了一会儿,非常高兴见到您。”
他们走进房子深处昏暗的客厅。客厅的装修十分规整,但却令人抑郁。壁炉台上方排放了一列书籍,炉火明显刚刚才点着,生起的好多烟涌入了房中。
“西文森夫人告诉我您应该会来,”小个子女人试探着说了一句,她抬起头,望向医生的目光十分可爱。她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抑止不住地显示出内心的焦虑和急切。“但我几乎不敢相信,您真是太好了。我丈夫的情况实在特殊——您知道,我非常确信,一般的医生一定会立即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那么,他在里面?”塞冷斯医生温和地问道。
“精神病院?”她抽了一口气,“天哪,当然不是——还没有!”
“我是说家里。”他笑出声来。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很快就会回来,”她答道,医生的笑声明显让她轻松了不少,“但其实,我们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我丈夫压根儿不相信您会过来。”
“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我,并且帮得上忙,我总是乐意过来的,”他迅速说到。“而且,也许您丈夫不在是件好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您可以先跟我说说他的情况,目前我了解得还非常少。”
她用颤抖的声音向他道谢,而当他搬了张椅子挨着她坐下时,她却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始。
“首先,”她有点胆怯地开了口,接下来的话有些语无伦次,“您能来他已经很开心了,因为他说您是他唯一愿意见的人——我是说唯一的医生。但他当然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或者说,不知道我注意到了多少奇怪的事儿。他在我面前只装作是神经衰弱,他肯定不晓得我已经发现了他的那些古怪。但最重要的是——”
“对,说说最重要的,彭德夫人,”看出了她在犹豫,他鼓励道。
“——他觉得这房子里还有其他人,这是最关键的。”
“还有呢?陈述事实就行。”
“事情发生在去年夏天我刚从爱尔兰回来的时候。他一个人过了六个星期,我觉得他看起来很累,不大舒服,脸上胡子乱蓬蓬的,干什么都很疲倦。他说自己写得很辛苦,但却没什么灵感,写出来的都不满意。他说幽默感已经弃他而去,要不就是变成了其他东西。他说房子里有些什么”——她强调了下面几个字——“在抑制他的趣味。”
“房子里有什么在抑制他的趣味,”医生重复道,“啊,现在我们说到关键了!”
“是的,”她有些含糊地接着说道,“他一直这样讲。”
“那么,他又做了什么让您觉得古怪的事儿吗?”他关心地问。“简单地讲讲,不然您在他回来前说不完。”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对我来讲挺严重。他把工作间从图书馆——我们是这么叫的——挪到了客厅。他说在图书馆里,他笔下的人物变得邪恶又可怕,人物走了样,他觉得自己像在写悲剧——粗俗、廉价、灵魂破败的悲剧。但现在他又开始这么说吸烟室,又搬回了图书馆去。”
“啊!”
“您看,我能告诉您的不多,”她接着说,语速越来越快,也打上了很多手势,“他说的奇怪话和做的奇怪事儿其实都很细碎。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他无时不刻都觉得家里还有个人,还有个我看不见的人。其实他并没真正这么说过,但我见过他在楼梯上给什么东西让路,还见过他替别人开门;他还经常在卧室里把椅子摆开,好像有谁要坐在那里一样。噢,还有,有那么一两次,”——她提高了声音——“有一两次——”
她停下来,惊恐地望了望四下。
“怎么了?”
“有一两次,”她快速地回过神,好像有个声响突然将她点醒了一样,“我听到他在屋里奔跑,气喘吁吁,好像有什么在追他——”
门突然开了,打断了她的谈话。一个男人走进屋来,他肤色挺深,刮得干干净净的脸甚至有些灰黄。他有一双充满想象力的眼睛,太阳穴周围有些深色头发。他穿一身破破的花呢西装,法兰绒领子乱糟糟地围在脖子上。他脸上有种惊惶——就像有幽魂缠身,而这神情好像随时都能一跃迸发成可怕的恐惧,让他完全失控。
看到客人,他憔悴的脸上泛起一阵微笑,并上前与客人握手。
“我真盼着您来。西文森夫人说您也许能抽出时间,”他的话语十分简单,声音又尖又单薄。“见到您非常高兴,塞冷斯医生,是该称呼您‘医生’吧?”
“哈哈,是有这么个名头,”医生笑道,“但我却很难受用。您看,我并不固定开业,工作只接自己觉得有意思的,或是那些——”
他没继续说下去,对方的眼神说明他已经领会,再多的话已经不必要了。
“我听人说您心地极好。”
“这只是我的习惯,”另一人迅速答道,“也是我的特殊乐趣。”
“相信您在听完我的故事后,仍然会这样想。”作家有些疲倦地接着说。他带客人穿过厅堂,走进一间小小的吸烟室,在那里他们能不受打扰地畅谈。
吸烟室的门一关上,封闭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两个人独处了。彭德好像有点变了个人,样子非常凝重。医生在他对面坐下,这样能看清他的脸。他的脸色更加枯槁了,显然,要谈起自己的病是十分困难的。
“我认为,自己正受到一种严重的精神折磨。”他开始得很直接,径直望向医生的眼睛。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塞冷斯医生说道。
“您当然看得出来。洞悉人心的人一下就能察觉我身上有多少古怪。除此之外,据我所知,您的确是个医治灵魂的医生吧?不仅仅能医治肉体上的病痛,是吗?”
“您太高看我了,”医生回答道,“虽然我的确有病例上的偏好——就像您听说的那样,这些人都是先在精神上受害,其次才是身体患病。”
“这我知道。我的情况是,我正在经受一种怪异的困扰,而这并非首先是因为我生理上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我的神经都好好的,我的身体也是。我其实没有幻觉,但我的灵魂正在被一种灾难性的恐惧折磨着,而且这恐惧来得非常奇怪。”
约翰·塞冷斯倾身向前握住说话人的手,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闭上眼睛。他不是在查探脉搏,也不是做其他常规检查,他只是在感受病人的重要精神状态,以做出自己的判断。在这之后,他才能真正了解病人的情况,给予诊治。如果从非常近的地方观察,你会发现医生的身体在这几秒之后微微颤抖了一下。
“坦白告诉我吧,彭德先生,”他放开病人的手,用充满了深深关切的安抚口吻说道,“告诉我入侵是怎么一步步发生的。我的意思是,告诉我具体是什么药、您为什么要吃,还有它的效果——”
“您知道是药!”作家大呼道,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
“我只是根据对您的观察,以及这些观察带给我的感受得出结论。您的精神状态令人十分惊讶,您身上有一个部分的振动频率比其他人高得多。这是药物的效果,但不是一般的药——您听我说完吧,如果高频率的振动漫及您全身,您将能够永远感知到一个比常人眼中更广大的世界。反过来说,如果快速振动的这部分恢复到本来的状态,您将失去现在暂时出现的这种增强的感应能力。”
“您让我大开眼界!”作家高声说道,“您的话非常精准地描述出了我的感觉——”
“这其实只是附带一说,能在切入正题前给您一些信心。”医生继续说道。“如您所知,我们的所有感知都是振动的结果。那些有超灵感应的人,也只是对更广泛的振动有了更敏锐的感知。我们常常听到的‘内部感官’的觉醒,同样也仅此而已。您拥有部分的超灵感应,这很好解释。唯一让我困惑的是您怎样得到了这种药物,因为要得到它的纯品非常不易,任何掺有杂质的酊剂都无法在您身上显现出这样的巨大效果。但是,也请您按自己的思路向我讲述您的故事。”
“是印度大麻,”作家接着说,“去年秋天,我在妻子离开的那段时间得到的。我没必要细说它从哪儿来,这并不重要,但确实是非常纯的液体提取物,我实在无法抗拒诱惑,拿了一点试试。它的药效之一,您知道的,是让人放声大笑——”
“对,有时能这样。”
“——我是个写幽默故事的,所以希望自己能对可笑之事更加敏感,能从不寻常的视角发掘无稽与荒谬。我希望自己能拿它研究研究——如果可能的话,而且——”
“而且什么?”
“我用了一个比较大的实验剂量,还先饿了六小时,好加强效果。我把自己锁在这房间里,吩咐他们别来打扰我。然后我将药吞下,开始等待。”
“有什么反应?”
“我等了一个钟头,然后两个、三个、四五个钟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我没有发笑,却非常疲倦。不管是这屋子里,还是我的脑海中,没有一样东西让我觉得有一丁点儿的幽默感觉。”
“这种药的效果一直很不稳定,”医生打断道,“所以应用得非常少。”
“到了早上两点,我实在是太累太饿,所以打算放弃不等了。我喝了些牛奶,就上楼睡下了。我有些泄气和失望,立刻就睡着了。一个钟头以后我突然惊醒,耳朵里出现了巨大的声响,居然是我自己的笑声!我就那样愉快地颤抖着!起初我有些迷糊,以为这是梦,但过了一会儿想起了那药。我十分高兴,觉得终于有效果了——这药的确早就有效了,只不是过我算错了时间。唯一令人不快的,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并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什么人有意叫醒的。我在自己吵嚷的笑声中肯定地意识到了这点——这很让我不舒服。”
“有没有印象是谁叫醒您了呢?”医生问道。医生现在绷紧神经,留意着病人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彭德犹豫了,他挤出一个笑容,紧张地用手从前额向后梳理了下头发。
“您必须将一切都告诉我,即便是您的幻想,它们和您确知的事实一样非常重要。”
“我隐约觉得那人和我以前做过的梦有关,是个我已经忘记了的梦。这人在我睡着时就站在我身旁,非常强壮、能力很大——或者说力气很大。个性很不同寻常——而且我很肯定,是个女人。”
“一个好的女人?”约翰·塞冷斯安静地问。
医生的问题让他有点吃惊,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蜡黄色的脸涨红了。但他迅速摇摇头,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惊惧神情。
“是邪恶的,”他快速答道,“邪恶得可怕,纯粹的恶毒,加上十足的乖僻——那种由于心理不平衡而生出的乖僻。”
他犹豫了一阵,突然抬头盯向了与他谈话的这个人,眼中浮出一片怀疑的阴影。
“不不,”医生笑道,“您不必担心我只是在附和您或是认为您疯了,远远不是。您的故事让我非常感兴趣,您的叙述在无意识间为我提供了许多线索。您知道,我对心理研究,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知识和小办法。”
“我当时正因为剧烈大笑而全身颤抖,”叙事者很快打消了疑虑,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何而笑。我好不容易才起身找到火柴,还在担心这阵爆发的笑声会将楼上的仆人吓到。点着煤气灯以后,我发现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什么都没有,门和往常一样锁得好好的。我下了床,衣衫不整地走到了楼梯间,等到能稍稍控制一下情绪了,才走下楼梯。我想把自己的感觉记录下来。我往嘴里塞了一张手帕,好让自己的叫声不致太大,不至于让自己歇斯底里的笑声传遍整栋房子。”
“您身旁的那个——那个——”
“它一直都在附近游荡,”彭德说,“但有那一刻的功夫,它似乎消失了。不过,也可能是笑声扼杀了我所有其他情感。”
“您下楼花了多长时间?”
“正说到这儿呢。我发现您已预见了我的所有‘症状’。当时我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可能走得下去,每前进一步几乎都得花上五分钟,然后还得穿过楼梯下面的狭窄厅堂。如果不是有手表作证,说时间只过了几秒钟,我当时可以发誓,这足足花了我半个小时。我仍然想加快脚步,继续前进,但没什么用处。我行走的速度明显没有加快,照那样走下帕特尼山得一个星期呢。”
“实验的大剂量有时会改变人的空间和时间感——”
“但当我最后走进书房,点燃汽灯,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种巨大的变化,突然像一道闪电、像冰水一样瞬间灌了进来,在那狂暴的笑声中央——”
“怎么了?”医生倾身向前,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被恐惧淹没了。”彭德沉浸在回忆中,放低了他尖细的声音。
他停了一会,抹抹额头。现在,原本只有眼睛里才有的惊恐蔓延到了脸上,但他嘴角却一直隐隐挂着一抹笑意,好像记忆中的欢愉仍能将他逗乐一样。惊恐和笑容在他脸上古怪地糅合在一起,使得他的故事非常可信,也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恐慌。
“恐惧,是吧?”医生用安抚的口气说。
“对,恐惧。因为,虽然唤醒我的东西似乎已经消失,但我想起来就怕,我跌倒在椅子上。我锁上门,想要好好理一理发生的事情。但药物的作用使我的行动如此缓慢,足足五分钟我才走到门边,又花了五分钟才走回椅子。笑声仍然在我的体内发酵与翻腾,像剧烈的风一样使劲儿晃动着我——就连恐惧也几乎在令我发笑。啊,但是医生,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一切都是那么恶毒,这纠缠在一起的恐惧和笑声,是那么恶毒!
“然后,突然之间,屋子里的一切显得滑稽起来,我从没笑得这样疯狂过。书架的样子太荒谬了,扶手椅看起来像个小丑,壁炉台上的钟盯着我的眼神简直好笑透顶,都没法儿用言语来形容。桌上的稿纸摆得也真奇怪,墨水台那副模样让我捧腹大笑!我放声狂笑,全身乱颤,眼泪径直滚下了脸颊!噢,还有那张荒唐的脚凳!”
他向后仰倒在椅子上,两手举得老高,自顾自地笑开了。看着他的模样,塞冷斯医生也笑出声来。
“请您继续吧,”他说,“我能够理解。麻醉药导致的大笑,我自己也知道一些。”
作家镇静下来,回到了他们的话题。他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您也看出来了,与这夸张而毫无来由的欢愉相伴生的,是同样夸张与毫无来由的恐惧。我知道放声大笑是药物作用,但我却不能想象这恐惧从何而来。每一丝趣味背后都是害怕,这是伪装成了滑稽小丑的恐怖,我自己变成了两种对立情感较量的战场,而且它们都全副武装,扭成一堆打得不知死活。后来我慢慢意识到,这恐惧源于一种入侵——就像您刚刚说的那样,那个把我叫醒的‘人’侵入了我的精神,她完全是邪恶的,对我的灵魂——至少是向善的那部分——充满恶意。我大汗淋漓、全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对着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疯狂大笑,但同时,我的内心充满了白色的恐怖。而且这东西还在把她——把她——”
他迟疑了,胡乱摆弄着自己的手帕。
“把她的什么?”
“——把她的意念放进我的脑子里,”他继续说道,紧张地扫了房间一眼。“其实就是控制我的想法,把我惯常的思维关掉,然后再灌输她自己的意念进去。我当然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疯狂!但确实是这样,我只能这样表述。还有,尽管整个过程中我都吓坏了,但她用上的纯熟手法让我找到了一个全新的笑点,那就是与之相比,我们人类的办法是多么愚拙!我们还在用多么无知和愚笨的办法去教导别人、去给别人灌输观念!这使我爆发出又一阵狂笑,因为我知道了一种更高等、更凶残的方法!然而我的笑声空洞又恐怖。邪恶与悲剧性的意象步步紧跟着幽默和滑稽。噢,医生,我又要说了,这折磨简直能将人毁灭!”
作家继续压低声音倾诉他的经历,话里行间透出紧张和不安。约翰·塞冷斯尽力把头伸向作家,想要抓住他故事中的每一个字句。
“您从头至尾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任何人?”他问。
“我的眼睛并未发现什么。我没有视觉上的幻觉,但头脑中却逐渐出现了一个女人清晰的形象——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白色的牙齿,有明显的男性气概,左眼垂得几乎要闭上了。哦,那样一张脸啊!”
“再见到您能认出来吗?”
彭德的笑声极其痛苦。
“我倒希望能忘记啊,”他轻声说,“只求能忘掉!”然后他突然往前一坐,十分激动地握住医生的手。
“我一定要告诉您,我是多么地感激您,感谢您的耐心和理解!”他颤抖着声音大呼道,“您并没把我当做疯子。我不可能向其他人这样倾诉,哪怕刚刚的四分之一都不行。但在您面前我非常自在,而诉说出我的痛苦又是多么如释重负——光是这样,您已经给了我无法言说的帮助!”
塞冷斯医生按了按他的手,沉着地看向那对充满惊惧的眼睛。他非常温和地回应了患者的话。
“您的情况非常特殊,但令我尤其感兴趣,”他说道,“因为它并未直接威胁您的物理存在,而是影响到关乎您精神存在的核心——您的内化生活。此时此刻,您在外象世界中的心智并不会受到永恒的影响,但在离开肉身之后,您的灵魂会处于一种扭曲、变形并且污秽的状态,您的灵魂会疯狂——这将是一种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疯狂更加彻底的疯狂。”
房间里一阵出奇的安静,两人坐在那里相互对望。
“您的意思是——噢天呐!”作家极其困难地开口说道。
“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我们留到稍后再谈。现在我唯一需要告诉您的是,我绝不会在有把握帮助您之前,就说出上面的话。相信我,这一点您不必担心。首先,我对这种特殊药物的作用十分熟悉,它的副作用,能帮您获得一种属于另一领域的力量;其次,我坚信世上存在着超感官感应,而且经过了长期并痛苦的实验,我对心理通灵有了颇为深厚的知识。接下来,我们就只需要对您进行心理上的关怀以及一些实际的治疗了。大麻向您敞开了一部分通往另一世界的窗口,提高了您的精神振动频率,因此您变得异常敏感,使得栖息在这座房子中的古老力量攻击了您。现在我唯一不明白的,便是这些力量的确切属性,因为它们若是十分寻常,我凭自己通灵能力就能感受到,但到目前我还觉察不出什么。不过现在,请继续说下去吧,彭德先生,将您奇妙的故事讲完,到那时,我们就来讨论治疗的手法。”
彭德将椅子拉得离这位友善的医生更近一些,继续用同样紧张的语调讲起了接下来的故事。
“我用笔记下了些自己的体验,然后终于回到楼上睡觉了。那时已是四点,我一路都笑个不停,笑那楼梯扶手的荒谬、笑楼梯间窗户的那副古怪样儿。家具的陈列中透出一股讥讽,我又想起了楼下房间里那个夸张的脚凳。但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烦人事儿了。我一夜无梦地睡到天明。前一晚上的实验似乎只遗留下了一丝轻微的头痛,还有手和脚,因为血液循环放缓而有些发凉。”
“恐惧也消失了?”医生问。
“我似乎将它忘记了,或者只将它归结于紧张。恐惧的实感消失了,至少那时是这样。整个白天我都在写作,我逗乐的功力变得不可思议地敏锐,笔下的角色也不费吹灰之力,打心底里显得幽默,我对自己实验的结果感到无与伦比的满意。但当速记员离开以后,当我拿起她打出的稿子,兀地记起她曾突然惊讶地瞥了我一眼,还有我口述时她那怪异的眼神。我对自己读到的东西非常吃惊,几乎不能相信这些是从我口中说出的字句。”
“为什么?”
“太扭曲了,这些字词,凭记忆确实是我讲出的,但意思看起来非常奇怪,我被吓住了。感觉全变了,本应该人物逗乐的地方,出来的笑话却邪气十足,言语间的那些暗讽都糟糕透了。好笑的成分还是有,但光怪可怕得很,令人难受。我想要研究为何如此,但只变得更加沮丧。这故事让我打颤,那些微小的变化使故事的精髓变成了恐怖——或是说——一种伪装在欢乐下的恐怖。幽默故事的框架还在——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人物已经变得恶毒,他们的笑全是邪恶的。”
“稿子能让我看看吗?”
作家摇摇头。
“我把它毁了,”他小声说。“虽然它让我十分不安,但最终我还是说服了自己,说这只是药物的遗留作用而已:我的大脑一定是被药物弄得失常了,竟能从一般的字句和场景里解读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那个人消失了吗?”
“没有,多少还在。当大脑全神贯注在工作上时,我就把她给忘了。但一空下来、一做梦,只要我没有专注在什么事情上时,它就又会在我旁边出现,恐怖地操纵我的心神——”
“具体是怎样的?”医生打断道。
“邪恶、阴险的念头灌进了我的大脑。我开始幻想犯罪,头脑里出现十分恶毒的场景,还有一些非常恶劣的想象。我本性对这些是非常陌生的,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黑暗力量向人性的施压。”医生喃喃说道,迅速做下笔记。
“啊?我不太明白——”
“请您继续说吧。我只是在做笔记,稍后您会全知道的。”
“即便当我妻子回来以后,我仍然能在这屋子里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以一种最紧密的方式与我的内在人格绑在一起。外部世界的我也体会到了一种奇怪的被束缚感,我不得不恭敬礼貌地对待它——我为它开门,给它搬椅子,在它的周围表现得小心翼翼,尊敬它、顺从它。到最后一切都是它强制的了,只要我稍不留意,就会觉得它好像在满屋地追我,一间挨着一间房子、不遗余力地围捕我的灵魂。我自己感觉,这种情况在我妻子回来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不过,还是先把药物试验讲完吧,因为第三天晚上我又吃了一次。感觉和第一次很像,药效也延迟发作,然后就是被那不对劲儿的邪恶大笑弄得翻云蹈海。但这次有一点不同,时空的错觉倒了过来,我感觉时间变短、而不是变长了。穿衣下楼大概只用了二十秒,后来我呆在书房工作的那几个钟头,感觉上也不过才十分钟而已。”
“过量的服用确实常有这种效果,”医生插话说,“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只消几分钟就走了一里路,或者一刻钟才前进了几码。没遇到过这种事的人确实不容易理解,而这也可以从旁证明,时空只是意识的不同形式罢了。”
“这一次,”彭德接了下去,他情绪激动,说话越来越快,“药物发挥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作用,我的感官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我不再通过独立的五感来感知外部的事物,却是经由了一条全新全能的通道。如果我说我听到了图像、看到了声音,我知道您是能够了解的。当然,没有什么语言能够将这形容清楚,而我也只能打个比方,例如说,我清楚看见了时钟指针在滴答作响,看到了铃铛的叮当声。几乎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房间中各种不同的色彩,特别是您背后书架上那些书籍的颜色。音色低沉的是红色的装订线,旁边法文书的黄色封皮发出的声音很尖利,像极了椋鸟们那细碎不休的叫嚷。棕色书架在咕咕哝哝,对面的绿色窗帘则不断像细浪般发出汩汩声,好似木号角的阵阵低音。然而,只有当我盯住它们每一个,并且将它们放进脑海时,才能听到那声音。您能明白的,并不是说整个屋子里是一场大合唱。而是,当我将心神集中在一种颜色上时,我既能看到它,也能听到它。”
“这又是印度大麻的一种已知效用,虽然非常罕见。”医生评论道。“它又让您大笑了,是不是?”
“只有书柜发出的嘀咕声把我逗乐了,它那样子真像是一只想要引人注意的动物,让我想起了马戏团里的熊——这倒是一种可悲的笑料。但这种感官的错乱并没有迷糊我的大脑。相反,我的神智相当清醒,我感到自己的知觉变强了,体会到了无与伦比的活力,头脑也相当敏锐。”
“还有,我被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驱使,想要拿起铅笔作画——从前我可没这本事。但我发现自己除了人头画不出别的东西。事实上也只是一个人的头——从来都是她,那黑皮肤、身形巨大、左眼垂得相当厉害的可怕女人。我画得好极了,让我非常吃惊,您自然会想象到——”
“她脸上有什么表情——?”
彭德顿了一下,四下张望着将两手挥向空中,缩起肩膀。他很明显地打了个寒战。
“黑暗——我只能用黑暗来形容,”他放低音色答道,“一张属于黑暗并且邪恶灵魂的面孔。”
“画您也毁了?”医生果断地问道。
“没有,我都留着呐,”他笑着说,站起来从身后一张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了那些画。
“就是这些,您看吧,”他将一叠活页纸推到医生眼皮底下,“不过是些潦草的画线,早上一看都变成了这样。我一颗头都没有画出来过——除了这些线条、涂点和弯弯绕绕。我前一夜看到的图画完全是主观形成的,我用意念将乱涂的寥寥几笔拼凑成一个形象,而它也仅仅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就像之前错乱的时空感一样,这也全是幻觉。药效一过,幻觉也就消失了。但有些东西还在,我是说那个黑暗的灵魂,仍然在缠着我——即便是现在,它也还在。它是真实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它。”
“它附在了这房子上,并非专门针对您。您必须搬家。”
“是啊。但我恐怕负担不了,我们只靠着我的工作养家,而且——唉,您也看到了,自从变故发生,我已经写不出来了。我笔下的故事都很可怕,毫无欢乐可言。笑声都已扭曲,字里行间的暗含的意象全然是恶毒的。太可怕了!再这样下去我真要疯了。”
他面色焦虑,茫然地望向屋子里,好像在空气中搜寻什么幽魂。
“我的实验触发了屋子里的这股力量,它那么凌厉、那么突然地一击,消灭掉了我幽默感的源泉。虽然我还在继续写我的搞笑故事——您知道我是有些名声的,但我的灵感已经枯竭,写出来的大部分东西都只有烧掉——是的医生,我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啊。”
“写出来的全不是你自己的心性?”
“彻底不是一路!就像是旁人写的——”
“啊!”
“还很吓人!”他用手蒙住眼睛,轻呼一口气。“但却可恶得聪明绝顶。所有恶劣的暗意都伪装成了极为逗乐的玩笑话。我的打字员辞职了——这是当然的——而我也不敢再另外雇人——”
约翰·塞冷斯站起来,没有说话。他不慌不忙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似乎是在查看墙壁上的照片,或是辨读散落在房里的书的名字。很快,他在壁炉前停下了,他背对着炉火,静静地注视着病人的双眼。彭德的脸颜色发灰,有些走形,上面写满了疲惫与惊吓的神情。长时间的交谈已让他精疲力竭。
“谢谢您,彭德先生。”他精致宁静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感谢您的真挚和坦诚,但我认为已经没有多余的话需要问您了。”他深沉而长久地注视着作家憔悴的面孔,刻意吸引住他的眼神,然后回馈给他一个充满信心的目光——即便最脆弱的灵魂都能为之振奋。“现在首先要做的,”他带着愉悦的笑接着说,“是立刻给您一颗定心丸,您完全不必惊慌,因为您的神智同我一样正常。”
彭德沉重地舒了一口气,试着对医生报以微笑。
“就我目前的判断,这只是一例非常特别、同时也非常邪恶的精神入侵,您或许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说法很古怪,您之前也提过。”作家非常疲惫,却还是十分积极地聆听医生的诊断,没有放过其中一字一句。医生一次也没提到过精神病院,他充满智慧的关怀之心深深感动了彭德。
“也许是吧,”医生答道,“它带来的痛苦也非常古怪——用您的话说,但那些古老的国家里的人们却是知道这东西的,在一些现代化的地方,也有人了解这种掩藏在病态之下、流动在两个世界之间的自由效应。”
“那您觉得,”彭德急切地问,“主要是因为大麻?不是因为我本身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不是什么没法儿治的病?”
“完全是服药过量造成的,”塞冷斯医生强调道,“药物对您的精神状态产生了直接影响,让您变得超级敏感,所以察觉到一种频率更高的振动。我还要告诉您,彭德先生,您的实验还可能招致更加危险的后果,您接触到了一个无形、但基本具备人类个性的东西。您自身也有可能轻易地被抽离出人类世界,这种意外的结果极为可怕。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您就不可能坐在这里给我讲故事了。本来我并没有吓唬您的必要,但提一提总是好的,这样您能更好的理解您的经历,也不会低估自己的遭遇。
“您看起来很茫然,并不太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这很正常,因为您在我看来只是那种泛泛意义上的基督徒,只懂得遵守基督教严格的伦理道德,却对真正灵魂的东西全无认识。除了一点对圣经里‘天界里的恶魔’的幼稚理解,您大概从没有想过,一旦万幸还横在您与外部世界之间的那条薄弱的阻隔被打破,又将会有什么情况发生。但我所经历的学习与训练,已让我远远地跃出了正统观念的藩篱,我也做过一些无法用言语向您解释清楚的实验。”
他停下了,注意到彭德表现出一种充满颤栗的兴趣。医生精心计算过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也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从眼前这个痛苦的男人心中激发出来的情感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和效果。
“以我从经验里得到的知识来看,”他镇静地继续说道,“我可以将您诊断成为一例‘精神入侵’患者。”
“那么,这种——入侵,到底是什么?”已然稀里糊涂了的幽默作家结巴着问道。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向您承认,我还不知道,”塞冷斯医生回答道,“我可能得先做一两个实验——”
“在我身上做?”彭德吓得有点喘不上气。
“确切地说不是,”医生深沉地笑了笑,“但或许需要您的协助。我需要测试一下这座房子的状况,想看看是否能将这个困扰你的奇异人格辨认出来,看看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
“现在您完全不知道它是谁、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折磨我——”对方问道,他现在既充满好奇,又十分惊诧,同时也忧心忡忡。
“我有一个很好的猜想,只是没有证据。”医生回答道。“药物的作用改变了您的时间和空间感,并且将您的各种感官融合起来,但这些和入侵都没有多大关系。任何服药过量的人都会有这些体验,您这段经历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他东西。您看,您现在接触到一种暴戾的情感,它有一种特定的目的和欲望,仍然活跃在这栋房子里。它产生于过去一个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格,邪恶并且非常强大,而它现在仍然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究竟为何到如今还维持着如此强大的能量,我现在不得而知。但我清楚,这些力量如今只是受最初那种可怕的原动力驱使,在机械地行动而已。”
“您的意思是,它并非直接被一个生命体——并不是被一个有意识的意念所操控?”
“有这样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危险就少了几分,要处理起来反而更加困难。我不可能只用几分钟,就向您解释清楚这类事物的本质,因为您并不具备足够的知识背景和基础。但我有理由相信,当人类躯体随着死亡消散,他所具有的能量依然可以维系一段时间,继续以一种盲目、无意识的方式发挥作用。一般来说,这种能量会迅速消解掉,不过,一些人格极为强大的能量可以存留很长时间。并且,在某些情况下——我认为您所经历的就是其中之一——这些能量会与一些非人类实体相接合,如此一来,它们的存在就能无限延长,并将变得难以置信的强大。如果那最初的人格是邪恶的,那么被它余下的能量所附体的事物也会变得邪恶。我认为,这次我们遇见的是一个活在很久以前、并且极为邪恶的女人,她非常强大也非常聪明,她的意念和企图还留在这座房子里,这十分不同寻常,非常可怕。现在您开始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了吗?”
彭德定定地盯着他的同伴,眼睛里是彻头彻尾的恐惧。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医生接了下去——
“您这次的情况最初是由药物引发的,一些能量以原始的强度袭扰了您。它们完全印盖住了您的幽默感、幻想和想象力等一切带来欢愉和希望的事物。它们试图——或许只是无意识地,想要将您自己的意念从脑海中驱逐,取而代之。您是一例精神入侵的受害者。与此同时,您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通灵者,同时也是通灵现象的受害者。”
彭德抹了抹自己的脸,叹了口气。他离开椅子,走到火炉前取暖。
“我听起来像个江湖骗子,或者就是个疯子。”医生大笑。“但没什么关系,我来是为了帮助您,而只有您愿意听从我的建议,我才能向您提供切实的帮助。这其实非常简单: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噢,您不必担心您的难处,我们可以一同解决。我可以为您安排另一个住处,或是从您手中接过这座房子的租约,稍后再将房子推倒。我对您的病案非常感兴趣,一定会关照到底。所以您不用焦虑,明天您就能重起炉灶,开始工作了!药物为您——也为我——开启了一条捷径,通往一段充满趣味的体验,我非常感激。”
作家使劲地拨弄着炉火,他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了起来。他紧张地望向房门。
“没有必要惊动您的妻子,也不用让她知道我们谈话的细节。”医生静静地接着说。“告诉她您的幽默感和健康状况都将迅速恢复,向她说明,我会借一套房子给您用六个月。同时,我可能会借用这里一两夜,好进行我的实验。这样可以吗?”
“我只能从最心底表达我的谢意。”彭德有些结巴,他找不出言语来描述自己的感激之情。
然后他迟疑了一阵,紧张地注视着医生的脸。
“您打算怎么实验?”他终于问道。
“用最简单的方法,亲爱的彭德先生。虽然我是个受过专门训练的灵媒,能够感受到无形实体的存在,但迄今为止,我在这座房子里还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让我确定这里的力量不寻常。我所计划的实验,是要让这个邪灵现形,将它从巢穴里引诱出来,这样我才能够耗尽它,让它永远地消散。它控制不了我,”医生接着说,“我可以说是有免疫力的。”
“天堂在上!”彭德激动地喘着气,他跌坐到一把椅子上。
“说‘地狱在下’可能更合适呢!”医生大笑出声来。“但是,说真的,彭德先生,这的确是我的计划——当然需要您的允许。”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彭德大声说道,“我当然同意,也尽我所能祝您成功。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只是——”
“只是什么?”
“我向苍天祈求,您绝不是要单独进行实验吧?”
“噢天呐,不会,我不是一个人。”
“您会找上一个神经强健、灾难当前能够靠得住的同伴,是吧?”
“我会带上两个同伴。”医生说。
“啊,那更好,我心理舒坦些了。我相信您一定认识些先生——”
“不是什么先生,彭德先生。”
对方猛地抬起头。
“不,也不是女人和小孩。”
“我不明白了,那您会带上谁?”
“动物。”医生看到作家的惊诧样儿,禁不住笑了,“两只动物,一猫一狗。”
彭德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子都快要落到地板上了。他没有再说话,径直带医生走向了隔壁的房间,他的妻子正准备好了茶在等待他们。
II
几天以后,如释重负的幽默作家和他的妻子,没有花一分钱,便搬进了伦敦城另一处装潢过的小房子。另一方面,约翰·塞冷斯正筹划着他即将开始的实验。他已经准备好要在帕特尼山顶上那座空荡的房子中过上一夜。他只要了两间屋子:一楼的书房,还有它头顶那间卧室。其他房间的门都将锁上,仆人也一个不留。他已经订好了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接他的汽车。
与此同时,他的秘书也接受了任务,调查那座房子的历史以及所有与它有关的事项,他得弄清这里从前住客的一切,不论陈年旧事,还是最近发生的。
塞冷斯医生认真谨慎地挑选了实验中用来测试异状的动物。他相信(并且已然做过了奇特的实验来验证),动物能够比人类更容易、也更真切地感受到超自然现象。人们通常认为,野生环境中的动物由于时刻充满警惕,感官确实非常敏锐。但在约翰·塞冷斯看来,许多动物的敏感远不止如此。他深信,动物拥有一种极为高等的感知力量,他将其称为“动物的通灵”。他在马、狗、猫,甚至是鸟类身上进行的实验中都得出了相应的结论,不过在这里,我们不需详谈。
猫又最为特殊。他相信,猫几乎能一直保持一种清醒并且更为开阔的知觉。这种知觉极为细腻,即便是照相机也难以精确捕捉,正常人的感官亦无法触及。他还发现,在一些超自然现象面前,狗会表现出惊惧,但同样情况下的猫却往往平静而满足。猫对灵异事物有一种特殊的亲和感,好像那是它们的专属领域。
因此,他在挑选动物时花了些心思。他希望两只动物能在测试中用各自的方式显现出不同的反应,而不是单纯地把自己对刺激做出的反应感染给对方,这在约翰·塞冷斯看来没有意义。所以,他选择了一只狗和一只猫。
医生选择的猫从小就与他生活在一起,现在已经完全成年。它小时候既温柔又爱冒险。它任性、充满幻想,常常自顾自地在房间角落里玩着那神秘的游戏。它喜欢扑向虚空,向着侧旁一跃,然后用软软的足垫落到地毯的另一端。它玩耍得严肃而诚挚,好像这是维持它生活的必需品一般——它才不是表演给那些愚蠢的人类看的呢。它梳洗起来十分复杂,但洗着洗着会突然抬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惊住了,歪起小脑袋,抬起一只丝绒般光滑的爪垫,谨慎地伸到空中探寻。随后它却心不在焉起来,扭头看向另外一边了(只为了让旁观者不明所以)。然后它会突然回归到那费力的梳洗之中,不过会挪个位置。除了胸前的一片白色,它周身都是煤一般的深黑。它的名字叫做黑烟。
“黑烟”既形容出它的脾性,又描述了它的外貌。它的动作、独立的个性,还有那隐藏在毛球身躯中的神秘感,连同它精灵般的不可捉摸,全都配合了它的名字。一个细腻的画家兴许会将它绘作一缕浮烟,唯一暴露那内在的火焰的,是两颗炽燃的眼睛。
它所有的力量都化为了聪敏——那隐秘的智慧、猫儿无法言喻并难以捉摸的直觉。而它,正是医生需要的猫。
对狗的挑选却不那么容易,因为医生有许多狗。一番周折之后,他选择了一只苏格兰牧羊犬,因为一身黄色的皮毛得名叫火焰。的确,它略微有些老了,关节已经僵硬,甚至开始有些耳聋;但另一方面,它是黑烟十分特别的一个朋友。从幼猫时代,黑烟就感受着它父亲般的关怀,它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相互理解。正因为如此,两只动物间的平衡关系成为了火焰的优势,鼓舞了它的勇气。尽管生了一副好脾气,火焰却是一个勇猛的斗士,若是有一个正当的原由,它也会变得狂暴、会喷发出不可抗拒的怒火。
医生从牧羊人手里领回了它的时候,它还是只年幼的小狗。那时它鼻孔里还残留着山间的气息,不过是一副由稀少的骨头和牙齿撑起的小皮囊。现在,它长成了一只挺健壮的牧羊犬。它的嗅觉比不上大多数同类,黄色的毛发并不顺滑,有些硬。它的眼睛是满圆形,和同类们长着的那条细缝不太一样。只有主人能够抚摸它,它不喜欢生人,十分鄙夷陌生人的爱抚——在有人胆敢摸它的前提下。这只老狗很有些家长习气,做事相当认真,对生活怀着十足的奔头。它一辈子都在为大事打算,如同整个族群的名声都落在了它的肩头一样。见识过它如何逆境求生,你就知道它的厉害了。
但是,在与黑烟的关系中,它却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温和。它就像父亲一样,同时又有些腼腆和羞怯。它看出黑烟需要的是强力但充满尊重的管教。猫咪的无常让它困惑,而它喜欢直接,也从不矫饰,猫咪精妙的伪装让它难以适应。不过,尽管无法解开猫科动物的恼人谜题,它从未对黑烟表现出轻蔑或居高临下。它像父亲一样关照着它的黑毛球朋友,充满爱意、十分直接地系挂它的安康。它就像在照看一个任性又天才的小孩,生怕它惹出什么祸事来。作为回应,黑烟则献上了它无与伦比的淘气表演。
这些简单的交代对理解接下来的故事非常必要。
此时的黑烟正团在自己的毛皮里睡觉,牧羊犬则警觉地坐在它对面的座位上。约翰·塞冷斯发动汽车,他们在11月15日的晚餐过后开始向目的地进发。
然而雾太浓,他们一路都只能慢慢前进。
当他终于把小汽车打发回去,已是十点钟了。他用彭德的钥匙打开房门,走进这栋昏暗的小房子。大厅里煤气灯调得很暗,书房里升起了炉火。仆人们也根据指示备好了书籍和食物。缭绕的雾气跟着他进了房门,充斥着门厅和走道,让人有种冷冷的不适感。
塞冷斯医生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书房炉火前放上一碟牛奶,将黑烟锁了进去。然后,他带着火焰在房子里走了一圈。他挨间推着房门,确认每间屋子都已经锁好。狗一路欢愉地跟在他身后,它往屋子的角落里打探,又自己跑向四处看了看——它在期待什么。它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将不太寻常,因为今天不同于往日,现在它本应该趴在炉火前睡觉的。门一扇一扇地被试过,都锁住了。它一直在看主人的脸,脸上浮现出一种善意的理解,但同时,它对主人的行为并不赞同。然而它依然认为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它尽力隐藏起自己对这段不知所谓的巡回的厌烦。如果主人愿意在深夜做这样的游戏,它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它也跟着玩耍起来,并且表现得非常卖力与认真。
一番无甚成果的巡视后,他们回到了楼下书房。塞冷斯医生看见黑烟正在火苗前安静地梳洗脸颊,盘子里的牛奶舔得干干净净。猫儿进入陌生环境后,习惯首先做一番检视,显然,黑烟对这个新地方还算满意。医生往火炉前搬了一把扶手椅,拨弄了一下炉火里的煤炭,再将书桌和台灯摆弄成方便读书的样子。他准备好,要不动声色地观察两只动物,他不想被它们发现。
尽管年龄上有些差距,两只动物已经习惯在每晚睡前一起玩耍一阵。游戏总是黑烟先挑起来,它会十分放肆地拍打狗的尾巴,而火焰也放下身段,笨拙地配合它。这节目对于狗,与其说是乐趣,更是种责任。每每游戏结束它都欣慰不已,有时它也会干脆拒绝猫咪的挑逗。
而今晚的场合,就是它决意不愿玩耍的时候。
医生的视线小心翼翼地越过书顶,看到猫开始了今晚的嬉戏。它先是一脸无辜地望着卧在地板中央的狗,狗将鼻子搭在爪子上,眼睛大睁着。然后,猫站起来,不慌不忙、步伐轻柔地径直向门口走去。火焰的目光跟随它,一直到它走出了视线。但只见猫突然扭过头,伸出一只爪子,开始试探着拨弄起狗的尾巴来。狗轻轻晃了晃尾巴作为回应,黑烟换过只爪子,继续拍打,不过狗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和猫玩闹。猫儿干脆将两只爪子都搭了上去,但火焰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猫纳闷儿了,尾巴游戏已经让它无聊。它绕到狗面前,直直盯住朋友的脸,想弄明白到底怎么了。也许它从狗的目光中接收到一些说不清的讯息,明白了今晚并不适合玩乐,也可能它仅仅是发现朋友的态度很坚决。不论什么原因,它失去惯常的执着,停止了纠缠。狗的姿态让黑烟立刻放弃了,它原地坐下来,又开始梳洗。
但医生注意到,它的梳洗显然是装装样子,它在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它在最起劲儿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开始瞪眼观察四周。它的心神在奇异地游荡,它凝视着窗帘,阴影中的角落,还有它空荡荡的头顶,身体一连好几分钟僵直而笨拙地矗在那里。突然,它回头向狗递了一个眼神。火焰迅速窜起来,腿脚生硬地绷起,它开始漫无目的、却毫不倦怠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黑烟跟在它后面,脚步非常轻缓。看它俩的样子,像是在十分小心地搜寻什么。
医生仔细注意着每个细节。他小心翼翼地越过书顶观察,没有做出任何干扰的举动。在他看来,牧羊犬一开始就微微有些不安;而猫的内心,则涌起一阵模糊的悸动。
医生继续观察它们。房间里充满浓雾,从他烟斗中飘出的烟气又让空气更加厚重。屋子另一头,家具蒙上一层看不清的迷灰,密密的云气悬在天花板下的阴影中,他什么都看不清。灯光只点亮了地板上方五英尺的空间,再往上就暗了下来,这让房间显得比原本高出了一倍。不过,在灯光和炉火的关照下,地毯上的每一寸都清晰可见。
动物们在地板上静静搜寻,牵头的有时是狗,有时是猫;它们偶尔停下相望一眼,就像在交换信息。屋子虽然并不宽敞,但有那么一两次,医生的视线还是在浓雾与阴影里迷失了。医生认为,动物们表现出的好奇心,绝不仅仅是被陌生而怪异的环境所搅起的激动,但他现在无法验证自己的观点。他刻意隐匿自己的目的,哪怕最微弱的情绪也不愿让动物们有所觉察。他只负责接收信息,不能影响它们的判断。
动物们非常细致,认真查验着每一处家具,每个地方都嗅过一遍。火焰压低了头走在前面,身后是步履淡然的黑烟。猫咪似乎漫不经心,却没有丝毫懈怠。最后,它们回到原处。年迈的牧羊犬在先,它在炉火前的垫子上躺下,下巴搭在主人的膝盖上。主人叫它的名字,拍了拍它黄色的头,它安适地微笑了。黑烟归来得稍晚一些,它做出一副只是偶然经过的模样,看了看炉前空荡荡的盘子,又望向主人的脸。它舔干盘中最后一滴牛奶,跳上他的膝盖,随后蜷起身子。终于能够睡觉了,猫咪显得十分开心。
塞冷斯开始观察这间屋子。一切都那么沉静,只有狗的鼻息化作时间的脉搏,提醒他分秒正在流逝。窗外的夜冷峻袭人,雾气凝结成水珠,一滴一滴阴郁地敲打窗沿。炉中火焰渐渐黯淡,烧着的炭在轻轻塌陷,声响越来越弱了。
已经过了十一点,塞冷斯医生将注意力重新拉回书本。他眼看着纸面上的文字,却无法深思它们的意义。对他来讲,阅读的趣味在于思想的涌动与经验的汲取,此刻他却难以静心于此。他的内心已被侵占,他在观察、聆听、在等待。虽然并没抱有太大的希望,但他也不愿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毫无准备。况且,他敏感的动物朋友们都已禁不住睡眠的诱惑,全都离开了岗位睡着了。
翻了一阵子书,他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只有彭德的奇遇。他不必再与眼前这些无聊的段落纠缠了。他把书放下,任思绪在这件案子上游走。但他极力压抑着,不愿妄下推测。他知道,这些猜想会像风一样,把他隐隐如余火的想象吹熄。
夜静得愈发深沉了,只有百码之外马路上的偶尔传来的车轮声,间或将这静谧划破。浓雾使得车马都跑不起来了。他听不见行人脚步的回响,街边也不再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雾迷蒙了夜晚,无尽的神秘像面纱一样包裹着黑夜,它就像命定的审判,悬在这被魔魇了的小屋上空。屋里是那么平静,楼上的一切都像被一条厚厚的毯子裹住,什么都一动不动。他只看到雾气越来越浓,湿冷越发刺骨。他当然在不时地发抖。
牧羊犬已进入酣睡,偶尔弄出些响动,打声鼾、叹口气、抽一抽腿脚。黑烟卧在他的腿上。只有最细致的观察者,才能在这一团柔软温暖的黑色毛发中发现它在微微伏动。你很难在这圈耀眼的皮毛中分辨出头和身子的相接之处,只是那如黑色绸缎般光滑的鼻子,还有它粉色的舌头,泄露了秘密。
塞冷斯医生注视着猫咪,感到十分安适;牧羊犬的鼻息也让人镇定。炉火烧得不错,两个钟头之内他都不必操心。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他特别希望自己能保持住平常心,不去强求什么。要是睡得着,他也十分乐意眯上一阵。屋内这么寒冷,等火苗燃尽,他自然就会醒来,到那时就可以把这两个睡熟的家伙带到床上去了。尽管所有的征兆都让他确信今晚不会风平浪静,但他并不愿意用外力逼出这段奇遇。他希望自己和动物们都保持惯常状态,这样,等恶灵最终出现的时候,它不会被任何刺激搅扰,也不会受到过分的关注。他做过太多实验,已经足够明智。并且,他没有任何恐惧。
所以过了一会儿,他便如愿睡着了。在意识如柔软的羊毛一般从眼前轻轻溜走之前,他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火焰同时伸展开四条腿,微微发出了叹息的声响,给爪子和下巴在垫子上调个更舒服的位置。
当他发觉自己的胸口被压住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有什么正在搔他的脸和嘴巴。脸颊上温柔的一触叫醒了他,有东西正在轻轻拍他。
他猛地坐起来,发现面前一双半绿半黑眼睛在闪闪发亮。黑烟用前爪爬上了他的胸口,把脸凑到了他眼前。
汽灯渐渐燃尽,火也快要灭了。定下神的塞冷斯医生却发现猫咪十分兴奋。它两只爪子正交替搓磨着主人的前胸,医生感觉到刺痛。猫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条腿,轻轻拍打着他的面颊。他看见猫背上的毛全耸了起来,耳朵向后趴到脑袋上,尾巴正在剧烈地摆动。猫当然是有意将他唤醒的。他一意识到这点,便将猫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自己“噌”地站起来,转身面向背后的那片空地。不知怎么回事,他不自觉将地手臂交叉在胸前,做出一副防御的姿势,像是要挡住什么威胁他安全的东西。但眼前什么都没有,房间里只有浓雾在空中缓缓地游来荡去。
他睡意全消,完全清醒过来,接着把灯调亮了些,窥向四周。他立刻发现了两件事:首先,黑烟非常兴奋,而且是愉悦的兴奋。另外,牧羊犬已经不在他脚边那块地毯上了。它爬到离窗最远的一个墙角,正睁大双眼趴在地上,警惕地注视着房间。
医生立即从狗的行为中觉出了反常,他唤它的名字,走过去轻轻拍它。火焰站了起来,摇起尾巴缓步走向地毯,嘴里发出一阵半是吠叫、半是呜咽的低沉声音。很明显它感到了不安,而主人正要给它些安慰,但这时,医生的注意力突然被另一只动物朋友的古怪举动吸引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他一阵心惊。
黑烟已经从扶手椅背上跳下来,站在地毯正中。它尾巴高高竖起,四肢绷得笔直。它沿着一条狭窄的路线稳步地来回走着,喉咙里发出一种猫科动物在极度欢愉时独有的声响。绷直的腿脚和躬起的后背让它显得比平日大了许多,它黑色面庞上的笑容快乐至极,眼睛放光。它正处于狂喜之中。
每往前走几步,它都会突然转身,沿着原路退回去。它的脚步轻极了,喉咙像低沉的小鼓一样发出呜呜的呼噜,那样子完全就像在磨擦一个隐形人的脚踝。医生站在那儿注视着猫,脊背一阵发凉。他的实验终于变得有趣了。
他叫上牧羊犬一同观赏这位朋友的表演,想看看狗是否也察觉到了地毯上的东西。狗用它意味深长的表现呼应了猫,它走到主人膝边,但拒绝再继续向前查看。医生再怎么催促都没有用,它摇起尾巴,微微呜咽了一阵,然后半蜷着站定了。它的目光在猫和主人间游离,很明显,它既困惑又感到警觉。狗的呜咽逐渐低沉,最后降到了喉咙眼儿,这时呜咽声一跃成为了愤怒的嗥叫。
医生向狗发出命令。它从没有违逆过这样的要求,但这一次,它虽应声站了起来,却仍旧拒绝向前。它试着小跳了一阵,像要下水一样,在地毯上转来转去,然后装样子地吠了几声。目前为止,狗还没有确切地表现出害怕,但它还很是不安和焦虑。它怎么都不肯靠近那只走动的猫。它甚至绕着猫走了一圈,但始终都小心翼翼保持距离。最后,它回到主人腿边,使劲儿地磨蹭医生。火焰对眼前的一幕一点都不喜欢,这点已经非常清楚了。
一连好一会儿,约翰·塞冷斯都没有打扰猫咪的表演,只是非常专心地观察它。然后,他唤起了动物的名字。
“神秘兮兮的小黑烟,你到底在干嘛?”语气是在哄它。
猫咪抬头看看他,脸上的笑容仍然满是狂喜。它眨巴眨巴眼,但因为太过愉快,没办法停下脚步。主人继续对它说话,唤了它很多声,但每次它都只对他眨眼睛。猫沉迷于内心的欢愉,嘴巴张开又闭上,身体由于兴奋而膨胀,绷得紧紧的,但那来来回回的走动一次都不曾停下。
医生把它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每次它都向前迈同样六七步,然后突然转身、按原路返回。地毯上绣的大朵玫瑰帮他标记出猫的路线,每次它都沿同一个方向、同一条路,完全就像是在冲着什么实在之物厮磨。毫无疑问,地毯上站了个医生看不见的东西,它使狗警觉起来,却给猫带来了无法言喻的欢愉。
“小黑烟,”他再次叫它,“小黑烟,你这只黑色的小谜团,干嘛高兴成这样?”
猫再次抬头望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巡逻起来。它开心极了,也专注极了。医生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眼前这只神秘小兽的古怪举动,一瞬间,他心中荡起了一丝不安。
医生对猫科动物的神秘有了全新的认识,特别是这些普通的家猫。它们有自己隐秘的生活、奇特的疏离感,还有层出不穷的诡诈。在这些难以琢磨的行为之下,它们的本性对于人类是多么不可知啊!他注视着这只小东西在地毯上踱步时那不可名状的曼妙姿态,它在调笑一股黑暗力量,在邀约一个可能令人惧怕的访客。他心中升起的感情非常奇异,近似敬畏。猫对人类的漠不关心、对平庸俗物表现出的淡然优越感,在他心中都有了全新的含义。它们真实生活的隐秘意义,对其他那些诚实得近乎粗笨的动物来说,是如此遥不可及。它们仪态中的绝对镇静,使他联想起了一句鸦片吸食者的话:“没有神秘伴随在旁的尊严,不是完美的尊严。”他突然意识到,帕特尼山顶上这间着了魔、飘满浓雾的房子里,他是多么需要这只狗的陪伴啊。他感受到了火焰的忠实和可靠,这让他欣慰不已。狗在他脚边发出的野性嗥声令他愉悦,而眼前走来走去的这只猫只让他不安。
意识到黑烟已经不再听他说话,医生决定行动起来。猫会不会也磨蹭他的腿?这一次他要做得出其不意,看猫会怎么表现。
医生快步上前踩到地毯上,挡住了猫咪的去路。
但谁能算计到猫!就在他踏上地毯那玫瑰花图案,走到入侵者位置的一刹那,它突然坐下了,而且停止了呼噜。它扬起脸,那双绿眼睛里简直透着世间最纯真的眼神。它在笑——医生可以发誓,它又变回了那个完美的孩童。就在这一秒钟,它恢复成了一只单纯的家猫。似乎医生在它眼中才是古怪的那一个,而它自己却正常得不得了。这只猫变脸比变天还快,戏做得堪称完美。
“真会演!”医生止不住笑出声来,他弯下腰去抚摸它发亮的黑色脊背。但一碰到它,猫咪却兀地转过来,充满敌意地冲他咕噜咕噜叫,用爪子使劲儿挠他的手。然后它一溜烟儿地跑开了,像片影子一样飞快地穿过地板,又立刻安静地在窗帘旁边坐下,若无其事地开始洗脸,仿佛全世界值得它关心的,只有自己的脸颊和胡须是否干净一样。
约翰·塞冷斯抖抖精神,长舒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表演已经暂告段落。围观了一切的牧羊犬现在又回到炉火边的毯子上躺下,停止了吠叫。显然,刚才那一幕并不讨他的喜欢。在医生看来,似乎有个东西在他熟睡之时进入这个房间,惊动了狗,却让猫感到开心。现在这东西离开了,一切又回复到从前。不论是什么给猫儿带来了如此的欢愉,现在它都暂时退回去了。
这是他的直觉。黑烟也明显感受到了,因为它已打定主意要回到火炉旁边主人的膝盖上。塞冷斯医生表现得耐心而且笃定,他再次拿起了书本集中精神读起来。动物们很快睡着了,火苗在炉中欢快地跳跃,而冰冷的雾没有放过屋子的每个漏隙,不断地涌进来。
屋子里平静了好一段时间,塞冷斯医生也终于有机会做些详细的笔记。他细致地分析了刚刚观察到的一切,尤其是两只动物的反应,以后可以用在其他的案子里。只有像塞冷斯医生这样一个训练有素的通灵者,才能从刚刚这一幕抓取出诸多细节并且记录下来,旁人则绝对无法也没有能力做到。但他却看得明白,他已经搞清了一部分事实,余下的仍需要观察和等待。现在他至少已经确认,当他睡着在椅子上、头脑完全放空的那段时间,一股十分强烈并且活跃的力量侵入了这间屋子。而此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更可能让他相信,这不是什么盲目的力量,而是一个特定的人格。
目前为止,这股力量还没有影响到他自身,却已在两只结构更简单的动物上表现出了明显的作用。它深深切中了猫咪的灵异所在,立刻诱发出一种欢愉的状态(这种对情绪的强化作用,或许和一些药物对人的效果一样)。但对于迟钝一些的狗来说,它引起的仅仅是警觉,一种似是而非的恐惧和不安。
医生突然介入的能量暂时驱散了它,但他依然确信——即便现在已经坐下写起笔记,感觉还是那样明显——这东西依然在他附近,就算暂时不在房间里,也在某处蓄势待发。它正在像从前一样生息,正在汲聚发动第二轮攻击的力量。
除此之外,直觉告诉他,两只动物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猫已经一跃到至高的上风,它充满自信,十足地把握住了自己那块灵异的领地;而刚刚的攻击却削弱了火焰的气势,它难以领会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所适从。虽然它还没被吓怕,但却已在酝酿力量对抗即将到来的恐惧。对于猫而言,它不再是个父亲般的守护者,黑烟已在当下的局面中掌握了主动权,它和猫咪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医生于是坐下来,静候时间的流逝。他神经绷得很紧,他想知道下一轮攻击何时到来,而攻击的对象又何时会从动物转到自己身上。
书放在旁边的地板上,笔记已经做完。他一手搭在猫咪身上,脚背上搭着狗的前爪。三个伙伴就这样在温暖的炉火前惬意地打着瞌睡。夜一点点溜走,一切在午夜将近时更加安静了。
凌晨一点刚过,塞冷斯医生将汽灯熄灭,点上蜡烛准备上床睡觉。这时黑烟突然醒了,它坐起来,响亮而尖利地叫了一声。它既没有伸懒腰、也没有梳洗或转身——它正在竖起耳朵听。医生观察着猫,意识到这一刻屋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说不出的变化。四面墙壁围成的空间里,力量的格局迅速发生重构,原本的平衡被打破,新的东西掺入进来,之前的和谐已不复存在。最敏感的黑烟首先发现了这点,而狗也没有落后太多,因为医生看到脚边的火焰也已苏醒。它躺在那里瞪大眼睛,后腿同时大力一蹬坐起来,开始吠叫。
正当塞冷斯医生准备用火柴把灯重新点上的时候,他听到背后房间里有动静。他停下了。黑烟从医生膝盖上跳下来,向前穿过地毯走了几步,然后它停住步子,定定盯住一处。医生在小毯上站起来,注视着猫咪。
就在他站起来的一刻,那声音又响了一下。这一次,他发现声音并不像他先前想象那样来自房间内部,而是从外面传来的,并且发声的地方不止一处。一阵急切的刮擦声从璃窗上传来,同时门也从外面发出刷刷的声音。黑烟很沉着,它直直地摇着尾巴向前穿过地毯,坐在了离门不到一尺的地方。很明显,那搅乱了屋中宁静的东西正在一步步逼近,马上就要发生什么。
这天晚上,约翰·塞冷斯第一次犹豫了,想到门厅那条呛满浓雾的狭窄走道,还有此刻这极不安适的环境,医生感到不快。他发现自己微微起了些鸡皮疙瘩。他当然知道,外面的东西并不需要真正打开门窗才能进来,门和窗户都是抵挡不住这种入侵的。但门一旦打开就非同小可,而且具有象征意味,这无疑让他畏缩了。
然而慌乱只是一时的。黑烟不耐烦地转过头,使得医生记起了自己的初衷。他走到这只正静坐观望的小东西前面,小心翼翼地将门完全拉开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映照在壁炉架上那只独自摇曳的蜡烛燃出的微弱光线里。
他往外看到了浓雾弥漫的昏暗门厅。他当然什么都没发现——除了帽架和墙上一列非洲矛枪排成的暗线,还有它下方油布地面上立着的那张古怪的高背椅。有那么一瞬,雾气似乎在移动,而且非常古怪地变浓了,但医生将这归结于自己的臆想。门开了,外面什么都没有。
黑烟显然不这样想,屋子后方地毯上的牧羊犬发出的低沉吠叫似乎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猫咪既得意,又镇定自若。它站起来走到门边,接着缓缓地将屋外的什么引进了门来。那样子太过明显,它左右窜来窜去,十分热心地点着自己的小脑袋,尾巴像根旗杆翘得老高。它不停调转方向,迈着轻巧的步子来来回回,如鱼得水,极为满足。它在欢迎入侵者,同时认定它的同伴——也就是医生和狗——也同样欢迎他们。
入侵者回来,发起了第二次进攻。
塞冷斯医生慢慢退后到了炉膛前的毯子上,他站定下来,高度集中了精神。
他发现火焰正站在身旁,面朝房间一动不动,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迅速甩动。它眼睛睁得滚圆,后背僵直,脖颈和下巴伸出向前,绷得紧紧的腿随时准备扑出去。它站在那里盯向前方,脊背上的毛发好似被狂风扫过,全部张了开来。虽然极其困惑,而且可能已经有些害怕,这只狗仍然显示出了凶悍,随时做好进攻或防卫的准备。昏暗的灯光下它就像一只黄色巨狼,两眼静静喷发出黑暗的火焰,令人无限生畏。这就是战斗状态的火焰。
此时的黑烟却正在配合那步履缓慢的隐身客人,从门口走向屋子正中。还差几步的时候,它停住了,脸上出现微笑,又开始眨眼睛。它流露出一种刻意的安抚态度,有些磨蹭地站在地毯上,显然,它是想向入侵者介绍它的牧羊犬朋友兼盟友。它拿出了最洋洋得意的派头,轻轻叫着、笑着,诱劝的目光在两者之间游移,在两方人马之间试探地轻快打转。猫咪和狗一向十分懂得彼此,火焰现在当然明白了黑烟的意图,它也勉强地默许了。
但年老的牧羊犬一步都没有向前。它呲出牙齿,嘴唇翻得大开,连牙龈都露了出来。它纹丝未动,眼睛直盯盯的,两肋不停地起伏着。医生又往后退了些,他不想放过最微小的细节。也就是这时,他突然意识到,猫领进来的同伴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它正在这些东西之间窜来窜去,挨个儿打量它们,想要狗对它们全部都表现出友好。最初的入侵者搬来了援兵。与此同时,医生更加意识到,这次的入侵绝不仅仅是什么虽富有毁灭性但却不具人形的盲目力量。它就是一个完整的人格,而且是一个强大的人格。它还有意邀请了一大帮同伴前来,它们或许没有那么强大,但绝对和它相似。
他靠在墙角的壁炉架上等待着,整个人都已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他现在已经完全意识到,眼前这场进攻的对象已经从动物波及到了他自身,他必须提高警惕。他的双眼竭力在这雾蒙蒙的一片中搜寻,想要看看猫和狗到底都瞧见了什么。但这是徒劳的,屋里只有烛光在摇曳,他没发现别的东西。黑烟脚步轻柔地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溜达,像一片黑色的影子。它抬起头,两眼微微放光。它依然在用肢体和嘴里的呜呜声暗示自己的意愿,想要向客人介绍自己的同伴。
但没有用处。火焰定住了,它像尊石像一动不动。
接下的几分钟里只有猫还在走动。而突然之间,情况发生了转变。火焰开始朝墙壁后撤,它一边走一边左右摆脑袋,偶尔还回过头冲着身后紧贴的什么咬上一口——它们正在逼近它、包围它。它不安的情绪开始显露出来,而在医生看来,纯粹的恐惧已经盖过了原本的愤怒,将它完全慑住了。它狂野的吠叫声中伏满了危机感,像是在啜泣。好几次,它都想钻到主人的双腿下,似乎那是条求生的通道一样。它在试图躲避什么,而那些东西已逼得它无处遁形。
原本不可征服的斗士竟然表现出了恐惧,这极大地震动了医生。他同时感到痛苦和忧虑,因为他从未见过狗表现出屈服的迹象,而现在目睹这一切令他难受。然而他知道,狗一定不是轻易放弃的,他明白自己不可能确切地与动物们感同身受,火焰一定是因为感受到、看到了些极为可怕的东西,才变得如此怯懦——它所面对的东西一定比失去生命还要恐怖。医生迅速说出几个词语鼓励它,用手顺了顺它立起的毛发,但没什么效果,这些动作早不足以安慰它。老狗在之后没多久就被彻底瓦解了。
与此同时,黑烟却留在后面观看这场围攻,没有加入进去。它充满愉悦与期待地坐在那里,觉得一切都如同自己期望的那样,进行得顺利极了。它在地毯上蹭着前爪,动作非常缓慢也非常卖力,好像是要从罐子里搅起蜜糖来吃一样。它的爪子尖勾起地毯里毛线,发出的声音此时特别刺耳。它仍旧在微笑、眨眼,并且呜呜叫着。
突然,牧羊犬发出一声痛苦的短吠,它使劲儿一跃到一旁,呲出的白色牙齿在黑暗里划出一道光。然后它擦过主人的双腿,一阵猛冲到房子中央,差点儿把医生挂倒,接着跌跌撞撞、步伐凌乱地朝着墙壁和家具走去。这一声吠叫别有深意,因为医生从前听过这样的呼喊,那是斗士在奋起挣扎时发出的呼喊,他知道老狗再度鼓起了勇气。也许它仅仅是选择了破釜沉舟,但这场战斗无论如何都将是惨烈的。塞冷斯医生同时明白自己不能够干预,火焰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对付自己的敌人。
然而猫咪也听到了这可怕的吠声,同样,它也理解其中的意思。这可超出了它的想象——两只动物一定是越过这间昏暗的鬼屋交流了彼此的痛苦。接着,黑烟坐起来迅速往四周看了看,它无助地喵了一声,一溜儿跑进了窗边那块阴影里。只有具备猫的灵性才会理解它的表现,但不管怎样,黑烟最后站到了朋友一边,而且这只小兽物是认真的。
牧羊犬在这时也努力移到了门边,医生见他像一阵黄光一样冲进门厅,猛地越过地板上的油布跑上楼去,下一秒又突然飞奔下来,连滚带翻地落在了楼梯最底下。它蜷缩着呜咽,害怕极了。医生看见它畏畏缩缩地钻回屋里,靠着墙边蜷身向猫爬去。啊,连楼梯也被占领了吗?门厅里也有?地板到天花板全被它们塞满了?
这念头加深了牧羊犬的窘态带给他的忧虑,而他自身的不安也的确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不断累积,就要达到极限了。他感到越来越虚弱,他意识到,比起已然战败的狗,还有那只上了大当的猫,他现在已经成为了这场攻击的主要目标。
后来的事发生得太快,也完全出乎人的意料,塞冷斯医生几乎记不得午夜到日出之间帕特尼山顶上这间小屋里发生了什么。一切像一阵恐怖又神秘的风刮向了他。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医生的眼睛根本跟不上走在深色地毯上的猫咪的步伐。他累极了,接着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事后他想不起到底见过什么,亦不清楚一切是怎样步步发生的。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的视力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猫在他眼前先变成了两只,然后便无休无止地增加,最后,他起码看到了一打的黑烟轻轻在地毯上跃动、在轻快地往桌椅上跳。屋子里满是它们的黑影在游荡,黑得像地狱一样,每个方向都有它们发亮的绿瞳喷射出的耀目火焰。四面墙壁像立满了镜子,而他看到的是层层反射交错出的映像。彼时的他也弄不清楚房间为什么突然变大了,身后那堵墙怎么往后挪了那么多?牧羊犬愤怒而恐惧的嗥叫有时听起来是那么渺远。天花板似乎也升高了,好多家具看起来也变了形,并且一溜儿蹭出去老远。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迷乱,他困惑极了。医生觉得,这间原本熟悉的小屋已经并进另一维度,转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房间。这个陌生的地方塞满了猫,并用奇异的空间感扑向了医生的视觉。
上述变化其实发生于稍后,在这之前,医生还集中注意力观察了一阵黑烟和牧羊犬的动向——不过,那也已经是在潜意识里了。他太过激动,跳动的烛光又那么昏暗,牧羊犬也让他担心,再加上眼前这被浓雾扭曲了的空气,一切的一切都使他不可能定下神来。
起初他唯一意识到的,是牧羊犬冲着离地大约一尺高的空气、一遍遍凶猛地重复它威胁的短吠。有一次,它确实是朝前方跃了出去,十分暴躁地又扑又咬,发出的声音像一只激斗中的恶狼那样凶狠。但下一分钟它就畏缩了,直退回身后那面墙壁里。它躺下来,然而没过一会儿就又蹿了起来,它屈膝蹲伏着,蓄足了势头,一边嗥叫一边向下猛啄脑袋。而此时,黑烟站在窗户边,它的叫声中满是深沉的悲伤,似乎是想将敌人都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就在此时,所有可怕的攻击似乎突然放过了狗,径直朝向医生来了。牧羊犬又猛地向前冲了一次,然后却一跤跌回墙角里。它发出的狂野怒吼足以把死人叫醒,然而咆哮声最终下降成为低吟,再然后,牧羊犬终于精气耗尽,一动不动了。医生当即难过得无法再忍受,他想要去救狗,却还没来得及走出半步,就发现眼前被一阵比雾还要浓厚的东西笼住了。这东西不仅迷糊了他的视线,也将墙壁、动物、还有迷蒙黑暗中的那一苗火焰统统罩住——还有他的意识,也一并模糊了。他辨出一些形体在屋中静静移动,他认出了这些东西,因为他在从前的实验里见过,而他并不喜欢它们。邪恶的思想开始在他脑中堆积,一些罪恶的暗示在诱惑他。他的心有如被冰块包围,他的神智在颤抖,开始失去记忆——他已记不起自己是谁、在哪里、在做什么。他力量的根基被动摇了,他的意志已经麻痹。
这便是小屋被暗黑如夜、眼放绿火的群猫所占领的时刻。整个屋子变换了次元,他现在身处一片更大的空间。狗的低吟已在远处,他身边是飘来浮去的猫群,在静声地进行撕抓扑咬的邪恶游戏,在地板上空编织它们黑暗的意念。他竭力想定下心神,想要记起自己从前因为这份危险的职业陷入相似的可怕境地时,曾经用上的那些咒语。但他想不出任何成型的字句。他的神智与记忆已被笼上一层迷纱,他感到眩晕,并且发觉自己的力量已经涣散。他精神的内核陷入了混沌,已经施展不出任何治愈的能量。
这是法术——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当然是着了魔。那层迷纱背后藏着一个强大的人格,它施展的法术使他产生幻觉。但当时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点,况且那法术十分了得,虚幻与真实在他脑中早已丧失疆界。那股曾企图将猫在欢愉中摧毁、并用恐惧慑住狗的魂魄的力量,此时正瞄准了他。
他背后的烟囱里好像在呼呼刮风,一路摧枯拉朽地正俯冲下来。窗户在咯吱作响,蜡烛挣扎着闪了闪,终于灭掉了。空气已经被寒冰凝住,死亡的冷寂将他包裹,他头上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声响,似乎天花板骤然上升了好高。他听见门在远处关上,感觉自己在灵魂最深处已经惶然无依,他已经迷失。战斗的高潮就要来临,但医生还没有放弃抵抗。他已身处这股被彭德唤醒的力量漩涡之中,他知道自己必须战斗到底,否则只能认输。他正在与来自寒冻彻骨的边缘世界的某种东西进行较量。
突然之间,那个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格,竟在他周围那片迷乱的薄雾里缓缓地升了起来。他的身体就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被一股力量侵袭了。他意识到自己正注视着一张巨大、黑暗、而且支离破碎的面孔,这张面孔正紧贴着他的脸,就在他的眼前——即使已被摧毁,它仍然十分可怕。
这是张完全毁掉的脸,骇人极了,破碎的五官处处烙满了邪灵的印记。它的眼睛、面颊和头发刚好升起到与医生齐平的地方。于是,这一男一女对视着,目光都直捣彼此的内心。医生无法判断他们相望了多长时间。
约翰·塞冷斯用他善良无私的灵魂,对抗着女人的黑暗游魂,对抗着这来自冥暗世界的纯粹邪恶力量。
正是这高潮震撼了他,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力量,它们开始一点一点复苏。他付出了艰苦的努力才重新清醒过来,而这也不是靠了什么异乎常人的本领——他已经看透自己的对手,并呼唤内心的善念来击垮它。他内心的力量受了那残暴法术的威逼,刚刚从休眠中苏醒,所以,面对他的呼唤,它们先是微微一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容地出动。然而最终,力量还是从他内在的灵魂一跃而起——那是他花了极长时间、付出极大代价才唤醒的灵魂。他重新充满了力量与自信,他开始沉稳规律地呼吸,并同时将那对抗的力量吸进体内,然后转变成自身的能量。他停止抵抗,任由对手将那凶残的能量灌进他的身体,而他因此得到巨大的补充,变得强大起来。
他敢这样做,是因为懂得灵魂的一点诡诀。他明白力量其实无所不在,并且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一种力量的好坏,取决于它背后的动机是善还是恶,而他的动机是完全无私的。只要他没有失控,他就知道如何间接地吸收这些邪恶力量,然后将它们转为己用。并且,由于他动机纯粹,他的灵魂又是如此无畏,这些力量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因此,医生直面彭德无意间招来的这个恶魔,吸引它,用他无私的心将它散发出的能量净化,转变成了自己的经验和知识,并且让他更加强大。他的控制力已经回归,他一点点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即便这过程中他仍在颤抖。
这是一场艰苦的作战,虽然空气冰冻刺骨,汗水还是淌满了他的面孔。然后渐渐地,那张黑暗、恐怖的脸黯去了,他的灵魂从法术中解脱,墙壁和天花板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那些鬼影重新融进了雾气,群猫的身影也去无踪迹。
他已经回归了自身,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意志力量。他用特殊的低沉语调,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声音,穿过空气像海水那样升起。他扬起的音调向屋中注入了一种强大的振动,覆没了原本的一切异常。同时他加上了姿势和动作,还念了一些咒语。他持续地向外吐出那些词语,直到越来越高的声量主导了整个房间,并且控制住所有对抗的鬼魂。就像他深知邪恶力量可以被高尚的情操转化,长期的学习也教会了他声音的秘密——声音可以直接作用于那浮游于物质世界之外的邪恶领域。他先将自己的灵魂复原,接着给这屋子和屋子里所有的住客带来了平静。
角落里的老狗首先意识到了一切的复原。火焰突然开始发出一种介乎吠叫与嘟哝之间的欢愉音调——这是犬类为了让主人安心时发出的声音。塞冷斯医生听见牧羊犬的尾巴敲打着地板,狗的叫声与这敲打声深深触动了医生的内心,他似乎明白了到这只笨拙的老狗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接着,窗边阴影里传出一阵有些尖利的呜呜声,那是猫咪在宣告自己恢复了常态。黑烟向前穿过地毯,它似乎对自己非常满意,脸上挂着的笑容无邪极了。它不再是只鬼影,而是只实实在在、已经重新淡定自若起来了的猫咪。它十分优雅地挑选着自己的行走路线,但也没有忘记显摆一下从埃及皇家的祖先那里继承的尊严。它镇定的眼光不再闪烁,双眼中散发出的已不是狂热,而是智慧。很明显,它意识到自己诡异又难以预料的个性不经意间为伙伴们带来了麻烦,现在它急于补偿。
它走到主人跟前,使劲儿地磨蹭他的腿,嘴里还含着那高声的呜叫。然后它蹲下,一边用小爪子拨弄主人的膝盖,一边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主人。它转头向牧羊犬的角落做出一副讨人怜爱的样子,轻轻地用尾巴拍打地面。
约翰·塞冷斯当然明白。他摸了摸这小东西蓬起的毛,看到自己的手在它背上划出了一道亮蓝色的静电火花,然后他俩一起走向了蜷在角落里的狗。
黑烟跑在前面,它把鼻子杵在朋友的嘴巴周围,一边呜呜打着呼噜,一边磨蹭它,小小的喉咙里散发出的情感真是温柔。医生端着点亮的蜡烛跟了过来,他看见牧羊犬筋疲力竭地侧靠墙壁躺着,下巴上还挂着白沫儿。他叫它的名字,虽然它摇摇尾巴、睁开眼睛表示回应,但还是那样虚弱和颓丧。黑烟继续磨蹭它的脸颊、鼻子和眼睛,甚至跳到它身上,将爪子伸进厚厚的黄色毛发里轻轻揉捏它的身体。火焰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朋友,它想要回应它的善意,然而奇怪的是,它竟常常找不准猫咪的位置。
塞冷斯医生凭直觉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些灾难性的事情,他的心揪紧了。他摸摸这副令他心疼的身体,想查验它身上是否有瘀伤和折断的骨头,但他什么都没摸到。他拿来剩下的三明治和牛奶想要喂它,但这只老狗十分笨拙地推翻了奶碟,两只爪子也没能抓牢三明治,医生不得不自己拿起食物喂它。黑烟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喵喵叫着,样子十分可怜。
约翰·塞冷斯明白了,他走到房间另一头,大声地召唤它。
“火焰,老伙计!过来!”
放在从前,这只狗会立即向前,大叫着扑向他的肩头。而现在,虽然样子十分笨拙与古怪,它还是站了起来。它开始向前奔跑,试着将尾巴甩得轻快些,但却先是撞上一把椅子,然后直接冲向了桌子。黑烟跟在旁边小跑着,十分卖力地想给它指指方向,但那是徒劳。塞冷斯医生用双臂抱起了它,将它像婴儿一样揽在怀里。它已经瞎了。
III
一星期后,约翰·塞冷斯到作家的新居拜访,他发现作家恢复得很好,并且已经再次投入到忙碌的写作中。焦虑和不安已从他眼中褪去,他现在既愉快又自信。
“幽默感找回来了?”他们找了个看得见外头公园的舒服位置坐下,医生笑着问。
“一离开那鬼地方就好了,”彭德感激地回答道,“这都多亏了您——”
医生的动作示意他打住。
“这没什么,”他说,“我们等一下再来讨论您往后的安排,还有您如何退掉那房子再找个地方。那座鬼屋当然必须推倒,任何敏感一点的人都没法住在那里,后来的住客也可能遭受与您一样苦难。尽管,在我自己看来,那个恶灵的邪法已经消耗殆尽了。”
他向作家讲述了那晚自己和动物的经历,而听者显然是瞠目结舌。
“我没法儿假装明白您在说什么,”彭德听完以后说,“但能够彻底从这场噩梦中解脱出来,真让我和妻子如释重负。我只是对那房子从前的故事还有些兴趣,六个月前我们搬进去的时候可没听人说过什么。”
塞冷斯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打字机印出的稿纸。
“这点好奇心我倒可以满足你。”说着,他将纸页快速扫了一遍,又重新放回口袋。“我的秘书找一个‘灵媒’做了些催眠术——他常在这类案子里帮我们的忙,我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看起来,那个纠缠你的前任住客是个十分暴戾的女人,最后死在绞架上。她造下的孽曾让全英格兰陷入恐慌,被捉住也纯属偶然。她死的时候是1798年,也就是说,那时还没有这房子,她住在从前修在这里的一座更大的宅子——那时候这儿还不属于伦敦,还是乡下呢。她很聪明,意志非常强,并且是受过训练的那种,胆大包天、什么都不顾忌。我确信,为了达到目的,她不惜用上了那些最低等的恶毒法术。这样说来,攻击你的那些恶毒情绪就完全讲得通了,也解释清楚为什么她都死了这么久,却还能继续活着的时候干的那种罪恶勾当。”
“您是说人死之后,灵魂还能够有意识地——”作家倒抽一口气。
“就像我从前告诉您的,我认为,一个强大的人格力量,在其肉体死亡之后仍然能以原先的水平继续活跃,它们强大的意愿和目的性,可以在原本激发出它们的肉体消散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继续对与之发生感应的一些其他大脑产生效应。
“如果您对法术稍有些了解,”他接着说,“您就会明白,人的意念是动态的,它们有自己独立的存在形式,并且可以那样存在几百年。这是因为,在距离人类现世生活不远的地方,存在另一个领域。那是死亡世界的边缘,里面漂浮流荡着几世纪堆积下来的无用之物。各种形态的恐惧与病态将那块地方塞得水泄不通,而有些时候,它们能被一个更高级意念的力量所控制和激发,再次具有活跃的生命形态——而控制它们的力量,应当是谙熟那低级的恶毒法术的。调查的结果使我相信,这位女士有这般邪恶的本领,她生前获得的力量在她死后仍然不断累积,若不是遇到了你、再由你碰上了我这个煞星,她还会变得更强大。
“任何情况都有可能招致她的攻击,因为除了药物,一些暴力情感、灵魂上的特定情绪,还有精神上的躁动——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都能向我刚提到的那块灵邪地域,敞开我们的精神内在。在您这个事件里,就是偶然使用了一次烈性药物。”
“不过现在,还是先告诉我,”医生顿了顿,递给作家一副铅笔画,上面是他在帕特尼山那夜看到的那张暗黑的面孔,“您认得这张脸吗?”
彭德接过画,仔细看了看。他震惊了,看样子在发抖。
“一点儿不差,”他说,“就是我一直想要画出的那张脸——黑皮肤、嘴和下巴都很大,还有下垂的眼睛,就是这女人。”
塞冷斯医生接着从他的小笔记簿里掏出一张老式木刻画,这是他秘书从《新门监狱囚犯册》[2]里翻出来的。木刻和铅笔画上从不同角度显示了同一张可怕面孔,作家默不作声地比较了一会儿。
“我真想感谢上帝,幸好我们的感知能力有限。”彭德叹了口气,静静地说道,“长久与灵异的世界相通,一定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的确如此,”约翰·塞冷斯的语气意味深长,“要是如今所有自称能通灵的人都所言不虚,社会上自杀和发疯的人,可要比现在多得多了。也难怪,”他接着说,“那死去的怪物会用它的意念屏蔽掉您的幽默感,它想把您的大脑为它所用。您经历了一场有趣的冒险,菲利克斯·彭德先生——我还不得不加上这一句——并且幸运地逃脱了。”
作家正准备向医生再次道谢,门上突然传来一阵抓挠的声音,医生立刻站起来。
“我得走了,我把狗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但看起来——”
没等他自己过去,门就被完全推开,一只黄毛的大个儿牧羊犬跑了进来。狗摇起尾巴,开心地扭动着整个身子,它一跃穿过了地板,扑到主人胸前,一双老眼里充满了欢笑与快乐——现在,它们又如白日一样,明亮如初了。
注释:
[1]一几尼:旧时英国货币,合1.05英镑。(译注)
[2]《新门监狱囚犯册》(The Newgate Calendar):伦敦著名的新门监狱(The Newgate Prison)在18至19世纪陆续对外出版的囚犯小传集。(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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