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兰译
玛丽·E.威金斯·弗里曼(Mary E.Wilkins Freeman,1852-1930)美国女作家,出生在马萨诸塞州一个正统的圣公理会家庭。严格的宗教教育使得弗里曼的文风凛冽而严苛,她初以儿童文学作品涉足文坛,但大部分作品都在描写新英格兰地区人们挣扎中的生活。
《猫》收录在弗里曼的短篇小说集《替补演员》(Understudies)中。《替补演员》是一部动物故事集,弗里曼一反常态,没有写作惯常的人类故事,而是采用了象征的手法,用动物角色的隐喻探索了人类的行为和心理。
猫直挺挺的毛尖上沾满了雪花。雪还在下,但却没让他分心。他已经蜷了几个小时,随时都准备跳起来给出那致命的一击。现在是晚上,对他来说却与白天没有分别,因为一旦狩猎开始,所有时间对猫来说都是一样的。况且现在他不受人类意志的管束。他已经孤单了一整个冬天。这世界没有任何声音呼唤他,没有哪个壁炉旁有盛着食物的盘子在等待他。他很自由,只有自己的欲望将他束缚。这欲望如果得不到满足——就像此刻,便会统领他的一切意志。猫饿极了,事实上,倾空的胃囊已经快要掳去他的性命。天气一连坏了好多天,弱小些的野物几乎都躲回了巢穴。它们生来就是他的猎物,但眼下,这场旷久的狩猎仍然一无所获。猫却仍然静候着,他的血统里有不可思议的耐心与执着;况且,他有把握。他是一只绝对笃定的造物,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动摇。他看见一只兔子从这低垂的松枝之间钻了进去,现在,兔子的小小门洞虽然被蓬松的雪掩蔽住了,但她就在里面。猫眼看她像一道飞快的灰影一样跳了进去,但即便他有如此锐利老练的双目,也不得不疑心这的确只是影子,转眼去瞥那后面是否跟着点儿实在的东西。兔子就这样消失了。于是,猫在雪夜中坐下来,开始一动不动地等待。他满心愤懑地听着北风从远处山巅嘶鸣着腾起,一路呼啸而下,节节高涨成怒号,像凶猛的鹰般用愤怒的白色雪翼扫荡山谷与沟壑。猫蹲坐在山腰一片长满树木的平地上,山石在他头顶旁边几英尺远的地方陡然上升,陡峻得如同教堂的高墙。猫从没爬上过这岩石,树木是他登高的唯一梯道。他常常带着好奇注视这块岩石,一如人类遭遇到了不可抗逆的天命那样发出苦涩和怨恨的喵叫。他左边是陡峭的崖壁,隔着一片林木的背后是一面山溪冻结成的垂直冰墙,而面前的那条路通往他的家。兔子分瓣的小爪子无法攀越这么高的陡壁,她一出来就会被困住。所以猫等待着。他周围的这片林木好似漩涡一般,树与灌木的根部牢牢地嵌进山壁。植物强大的生长力量使横卧的树干、枝桠和藤蔓纠结在一起,蜿蜒地将一切揽入怀中。这就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效果,好像有经年的凶猛流水将林木冲卷得涡旋起来,只不过这里没有流水,只有风。风用它最为猛烈的攻势使得万物屈服,将一切排成环形。而现在,雪飘落在这由林木、岩石、死去的树干枝桠还有藤蔓编织的漩涡之上,像烟一般,沿着石脊随风落下。雪在平地上打着旋儿,好似茫茫天地中一个死魂灵,接着便冲到崖壁上跌散了。向后破开的雪花击中了猫,他蜷身一抖。这力量如同冰针穿过他美丽厚实的毛发,一根根锥刺着他的皮肤。但痛楚没有将他撼动,他也没有发出一声哭号。哭号无法给予他什么,却能让他失去一切——兔子会觉察出他在等待。
天色越来越暗,但不同于夜晚那通常的黑暗,天地蒙上了一层奇怪的白色烟雾。这是一个被风暴与死亡附身的夜晚。山峦被夜色包裹、震慑,继而被暴戾地制服,已经隐去了身影。但在这骇人的黑夜中,却仍有一股弱小却笃定的耐性与力量,尚栖身于一副灰色毛皮之下。猫没有屈服,还在等待。
一阵更疾的风扫过岩石,在平地上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向前冲上了悬崖。
这时,猫看到了两只闪烁着恐惧的眼睛,其中透露出几欲奔逃的狂乱。然后是一只正在颤抖中慢慢张开的小鼻子,两只竖起的耳朵。猫绷紧全身每条精锐的神经和肌肉,静待不动。兔子出洞了。一场逃生与恐惧的追逐大戏随之上演,猫终于捉住了她。
猫拖着猎物,在雪地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猫住在主人盖的房子里。房子修得像小孩子搭的积木,十分粗糙,但也足够结实。压在低斜屋顶上的积雪虽然厚重,却无法僭越房顶进入屋内。门和两扇窗户都锁得严严实实,不过猫有自己的小道。即使拖着一大只兔子,它仍旧快速地窜上屋后一棵松树,跳进屋檐下的一个小窗,穿过活板门一溜落进了屋子里。猫一跃跳到主人床上,为自己胜利的着陆、捉到的兔子和一路上所有的辛苦大大喵了一声。
可主人却不在这里。初秋时他便离开了,现在已是二月。春天之前他都不会回来。他是个老人,山中的严寒会像豹子一样慑住他的心肺,他得到村子里过冬。猫早就知晓主人的离去,但在他的头脑中,事物总会按顺序循环往复地发生,所以他认定过去的事情总会在将来重现——这似乎更是它在等待时那神奇耐力的源泉。所以每次回到家,他仍然期待能见到主人。
猫依旧不见主人的踪影,便拽着兔子从粗布沙发上——也就是床上——跳下地来。他用一只小小的爪子摁住兔子的身体,将脑袋偏向一边,使出了牙齿最凶猛的力道,开始啃咬他的晚餐。
屋里比刚刚林中还要暗,寒冷虽不比屋外尖厉,却仍然让人难以忍受。如果猫当初在接受这身天命赋予的厚重皮毛时并不心甘情愿,那么现在他应该感到庆幸。除开脸和胸脯是白色,他的毛都是斑驳的灰色,而且厚实至极。
强风裹挟着雪花,如冰雹般击打得窗户格格作响,屋子也在微微晃动。猫忽然听到了一个声响。他停住嘴,安静地聆听,光闪闪的绿眼睛直直定在一扇窗户上。然后他听到一声沙哑的呼喊,一声带着绝望与乞求的问询。但他知道这不是归家的主人。他一只爪子仍然按在兔子上,等待着。当呼叫声再次传来,猫回应了。他自认十分明了地讲出了一切必要的言语。他的回应中既有对问询的答复,还包含了信息、警告和自身的恐惧,当然也表示出了友好。然而咆哮的风暴掩住了他的声音,屋外的人并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猛的一声,门被撞了一下,接着两下、三下。猫于是拖着兔子藏到床下。撞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快。这撞击发自一双虚弱、却被绝望激发出了力量的手臂。门锁终究没有抵挡得住,将陌生人放了进来。躲在床下的猫偷偷向外看,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绿色的眼睛。陌生人擦亮一根火柴,四下打量屋内。猫看见一张毛发蓬乱、冻饿发青的面孔,一个比他那贫穷年老的主人还要穷、还要老的男人,一个因贫困和卑微的出身被社会遗弃的人。猫听见那粗糙得令人生悯的唇间发出了一个含糊难辨的声音,这愁苦悲伤的声音中既有咒骂又包含着祈祷,但猫对此一无所知。
陌生人关上他撞开的门,从屋角的柴堆上拾起几根木头,以最快的速度用半僵的双手点燃了那只老旧的火炉。他模样太过凄惨,全身都在发抖,以至猫在床下都跟着一颤。这矮小虚弱的男人头上刻着磨难印下的道道伤痕,他在其中一把旧椅子上坐下,蜷在了火苗旁。他向火伸出爪子一般的枯黄双手,呻吟着,就好像这火是他灵魂唯一所爱和所欲一样。这时,猫从床下钻出来,带着兔子一跃跳上了男人膝头。男人大叫一声,巨大的惊惧使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猫从他身上滑到地下,用爪子抠住地面,兔子则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惊恐的男人喘着粗气,面色苍白地背靠住墙壁。猫迅速上前衔住兔子脖颈上松弛的皮毛,把猎物拖到男人脚下,然后尖利急切地叫起来。他摇动毛茸茸的漂亮尾巴,高拱着脊背磨蹭男人的脚。男人的鞋已经破了,脚趾头从里面露了出来。
男人轻轻将猫推开,随后开始在小木屋里搜寻。他甚至勉为其难地搭梯子爬到阁楼上,点燃一根火柴,竭力在黑暗里窥探。他害怕,猫的现身让他唯恐这里还住着一个人。和人交往的经历并不令他愉快,人们同他相处同样不感到欢心。他就像个年老的以实玛利[1],四海为家,偶然踏进了一位兄弟的住所,而这兄弟恰好不在家——他为此欢欣。
他回到猫身边,僵硬地弯下腰轻抚猫高拱如弓的背脊。然后他拾起兔子,急切地借着火光瞅了瞅。他的下巴颤抖了,这兔子他简直能全部生吞下去。他从几个简陋的架子和一张桌上搜摸了一阵,找出一只盛着油的灯,满心欢喜地咕哝了一声。猫就在他脚边。他把灯点亮,借着灯光找到了一只煎锅和一把刀。他剥掉兔皮,打理好兔肉准备下锅。猫一直在他脚边守候着。
当熟肉的香气溢满整个小屋,男人和猫都已面如饿狼。男人一手将兔肉翻面,然后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拍拍猫。即便他们才刚刚相逢,猫也认定他是个好人;即便这男人有一张既可怜、又与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截然相违的面孔,他也全心地爱着这男人。
男人面孔上沾满污垢的灰发诉说着衰老,两颊因为发烧深深凹下,昏暗的双眼中含着过往的错失。但猫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一切,并爱着男人。当兔子煮到半熟时,男人和猫都再等不及了。男人把兔肉从火上取下,非常平均地分成两半,一半递给猫,一半留给自己。他们终于吃上了晚餐。
一切结束后,男人吹熄了油灯。他将猫唤到身旁,盖上破烂的被子。男人把猫揽入怀中,他们一道睡着了。
男人在余下的冬天里,成了猫的房客。山中的冬季是漫长的,小屋真正的主人要到五月才会回来。猫的这段日子十分辛苦。他瘦了,因为除了老鼠以外,所有猎物他都得和客人分着吃。有时,他遇上的猎物很是警惕,就算耐心地连续守上几天,成果也难以填饱他俩的肚子。男人生着病,又非常虚弱,他无力自己出门觅食,但所幸身体的羸弱也使他没有多大饭量。他整天都躺在床上,不然就蜷身坐在炉火旁。屋里有足够的木柴,他伸手就能够着,这倒是件好事,毕竟烧火还得他亲自来做。
猫不知疲倦地搜寻食物,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一开始男人感到恐慌,他怕猫不会再回来了。后来,他听到了门口熟悉的叫唤,便摇摇晃晃地起来为猫开门。而后他们会平分猎物,一同吃晚餐。再然后,猫就要休息了,他会轻柔地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终于在男人的怀中睡去。
猫在临近春天的时候迎来了好收成。经不住春天诱惑,出门寻找爱侣和食物的小野物变多了。一天猫交了好运,捉住了一只兔子、一只山鹑和一只老鼠。他没法把同时把它们扛在身上,但最终他还是把所有的猎物都集合在家门前。他在门口呼唤,屋内却无人应答。所有的山溪都已开始解冻,空中飘满的汩汩水声偶尔会被一声鸟鸣划破。树木在春风的抚沐下发出一种新的沙沙声响,从林中的一个缺口望去,远处正对面的一片斜坡上一抹玫瑰色和一抹新绿交织在一起。灌木的枝头粗壮起来,颜色红得发亮,花儿也星星点点到处开放着。但猫的注意力并不在花朵身上。他立在门口自己的战利品旁,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喵喵叫唤着自己的成就,抱怨没人搭理他,也恳求屋里的人开门。但始终,没有人迎他进门。猫只好将他的小小珍宝留在门边,自己绕到了屋后的松树下,一溜儿爬上树干,跳进小窗,穿过活板门跳进屋里。男人已经离开了。
猫又叫了一声。这小兽物寻求人类陪伴的呼喊是世间最悲伤的音节之一。他查看了屋内所有角落,又跳到窗边的椅子上向外张望。他守候着,但却没有人回来。男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猫在房子旁边的草皮上吃掉了老鼠。他费力地把兔子和山鹑扛进屋,男人却没来与他分享食物。猫最终花了一两天才把它们全部吃光,然后上床睡了漫长的一觉。当他醒来时,男人还是不在。
猫再次奔赴了他的猎场。夜晚时分,他带着一只肥鸟回到家。他用那从不倦怠的执拗期盼男人会在木屋出现。屋里确实亮起了灯光,但叫门之后,开门的却是他年老的主人。他放猫进了屋。
主人与猫之间的同伴关系非常牢靠,但这并不是喜欢。那借宿的流浪者更富温情,主人就从没像他那样抚摸过猫。尽管主人没觉得留猫孤独了一个冬天有任何不妥,但猫确实令他自豪,他也十分记挂猫的安康。即便猫在同类之中个头极大,也是个捕猎能手,主人还是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坏事。所以,当他站在门内看到猫那身柔亮的冬袍熠熠生辉、看到那白色的胸脯和面孔像太阳下的雪一样闪着光,便立刻露出喜悦的神色,欢迎猫回到家。猫用柔软的身体围着主人的双脚打转,颤抖着发出欢愉的呼噜声。
猫独自吃完了他的鸟,因为主人已经在炉上做起了自己的晚餐。晚餐过后,主人拿起烟斗,在小屋中寻找他冬季存下的一点烟草。他常常想起这烟草来,就好像它和猫都是他春天返回木屋的念想。但烟草不见了,一点渣子都没剩下。他咒骂了几句,但声音阴郁而单调,使得这亵渎的言语失掉了通常的效果。他从前一直酗酒,现在也还没有戒掉。他长久地在世上浪荡,直到世界锐利的棱角在他的灵魂刻下印记,直到他的灵魂因此生茧,所有能失去的情感都已经迟钝。他已经非常老了。
他抱着一股已然锈钝的好胜之心固执地继续找寻烟草,然后用木讷的好奇打量起屋子。突然,他惊讶地发觉许多东西都改变了模样:炉盖又坏掉了一个,一块旧地毯被钉到了窗户上抵挡风寒,他的柴火全都不见了。他看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油罐,又望向床上的被子。他掀起被子,喉咙里再一次发出了那怪异的咒骂声。接着他又找起了自己的烟草。
最后他放弃了。他在炉火边坐下,因为山里的五月依旧寒冷袭人。他皱起粗糙的前额,把空空的烟斗含进嘴里。他望向猫,猫也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穿越过那片由沉默搭建的藩篱交汇了。这藩篱在世界的肇始便横在人类与兽物之间,永远不可逾越。
注释:
[1]以实玛利:圣经中亚伯拉罕的庶子,与兄弟不睦,并与其母一起被家庭排斥,在外流浪。(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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