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绣春为嫁李绅差点送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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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看看舌苔。”

    又细看了舌苔,他依旧没有什么表示,起身往外走去,到得堂屋里站定,眼望着地下,嘴闭得极紧。

    “朱大夫——”王二嫂的声音在发抖。

    朱大夫抬起头来,恰好看到石大妈,顿时眼中像喷得出火似的,“你的孽作大了!要下十八层地狱!”他说。

    他的话还没有完,刘四婆婆急忙轻喝一声:“朱大夫!”她往里指一指,示意别让绣春听到。

    那就只有到王二嫂卧房里去谈了。“很不妙!”朱大夫摇着头说,“胎儿多半死在肚子里了!”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石大妈更是面如土色。

    “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双胞胎。”

    刘四婆婆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孽作大了!”她又问,“怎么不下来呢?”

    “攻得太厉害了!血下得太多,胞胎下不来。”朱大夫做了个譬方,“好比行船,河里有水才能动,河干了,船自然就要搁浅了。”

    这一说,石大妈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就地跪了下来,“朱大夫,求求你。”她说,“千万要救一救!”

    “恐怕很难。”朱大夫念了几句医书上的话,“‘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舌俱赤,子母无恙;唇舌俱青,子母难保。’姑且用‘夺命丸’试一试,实在没有把握。”说着又大摇其头。

    于是朱大夫提笔写方:“桂枝、丹皮、赤苓、赤芍、桃仁各等分,蜜丸芡子大,每服三丸,淡醋汤下。”

    写完又交代:“这夺命丸,又叫桂枝茯苓丸,大药铺有现成的,就方便了,不然恐怕耽误工夫!”

    “多谢,多谢。”王二嫂转脸向刘四婆婆问道,“大夫的——”

    “不用,不用!”朱大夫抢着说,同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倘或好了,一总谢我;如果不好,不要怨我。或者另请高明也好。”他的脚步极快,等王二嫂想到该送一送,人已经出了大门了。

    “王二嫂,”刘四婆婆说,“看样子,很不好,还得赶快去把药弄来。”

    “是啊!”王二嫂茫然地说,“哪里有药店,我都想不起来了。”

    刘四婆婆知道王二嫂此时方寸已乱,又无人手,她这个孙子虽很能干,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不敢差遣他上药店,万一误事,性命出入,非同小可。

    终于还是王二嫂自己想到,左邻香烛店的伙计孙三,为人热心而老成,于是隔墙大喊:“孙三哥,孙三哥!”

    孙三应声而至,由刘四婆婆交代:“到大药铺买桂枝茯苓丸,越快越好。”

    “附近的大药铺,只有水西门的种德堂,倘或没有,怎么办?跑远了一样也是耽误工夫。”

    刘四婆婆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没有就只好现合。”

    “是了!”孙三带着药方、药钱,掉头就走。

    药还未到,绣春已快要死了!双眼上翻,嘴张得好大,而气息微弱,冷汗却是一阵阵地出个不止。王二嫂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妹妹,妹妹!”

    声音突然,只见绣春身子打个哆嗦,但眼中却无表情,刘四婆婆赶紧阻拦:“王二嫂,你别惊了她!”

    王二嫂本来还要去推绣春,听得这话,急忙缩回了手,掩在自己嘴上,双眼望着刘四婆婆,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求援的神色。

    刘四婆婆见多识广,一伸手先掀被子看了一下,跌跌冲冲地到得堂屋里,一把抓住她孙子说:“小四儿,赶快,再去请朱大夫!你跟他说,病人怕是要虚脱!请朱大夫赶快来。”

    “婆婆,你说病人怎么?”

    “虚脱!”刘四婆婆说得非常清楚,“听清楚了没有?”

    “虚脱?”小四儿学了一遍。

    “对!虚脱。”刘四婆婆又说,“快!能跑就跑,可别摔倒了。”

    小四儿撒腿就跑。这时王二嫂也发现了,绣春床上一摊血,胎死腹中之外,又加了血崩险症。面如土色地赶了出来,只问:“怎么办?怎么办?”

    “家里有什么补血的药?”

    “我来想——”王二嫂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有当归。”

    “当归也好。”刘四婆婆说,“你必是炖了鸡在那里,我闻见了,赶紧拿鸡汤煮当归。”

    说到这里,总是畏缩在后的石大妈突然踏上两步,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刘四婆婆与王二嫂便转眼望着她,眼中当然不会有好颜色。

    石大妈忽然畏怯了,刘四婆婆便催她:“你有话快说!”

    “我,我,”石大妈嗫嚅着说,“我去煮鸡汤。”

    既然自告奋勇,亦不必拒绝。“那就先去把火弄旺了!”王二嫂说,“我去找当归。”

    于是三人各奔一处,刘四婆婆回到病榻前坐下,眼看着绣春在咽气,却是束手无策,唯有不断地念佛。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了人声,是小四儿回来了。“婆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朱大夫说,要赶快喝参汤,要好参!他不来了。”

    “他怎么不来?”

    “他说:有参汤,他不来亦不要紧;没有参汤,他来了也没有用。”

    “这时候哪里找参去?”刘四婆婆叹口气,“要是在她主子家就好了。”

    说着,便往厨房里走,恰逢王二嫂端着当归鸡汤走来,一眼望见小四儿,立即问说:“朱大夫呢?”

    “他不来了!”刘四婆婆说,“说了方子,要参汤,还要好参。”

    “去买!”王二嫂说,“钱有,还是得请小弟跑一趟。”

    “不行!”刘四婆婆说,“这件事小四儿办不了!人家看他孩子,也不敢把人参给他,你还是托街坊吧!”

    一言未毕,只听车走雷声,到门戛然而止。孩子们好事,小四儿先就奔了出去,很快地又奔了回来,大声报道:“张三回来了!另外还有人。”

    王二嫂心头一喜,急急迎了上去,第一个就看到锦儿,脂粉不施,头上包着一块青绢,眼圈红红的,双颊还有泪光,似乎是一路哭了来的。

    “锦姑娘,你倒是来得好快。”

    “绣春怎么了?”锦儿抢着问说。

    “恐怕不行了!你去看!”

    “何大叔,”锦儿转脸向跟她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说,“你也来。”

    王二嫂这才发现锦儿身后还有人。此人她也认得,名叫何谨,是曹府“有身份”的下人之一,专替“四老爷”管理字画古董。不知道锦儿带了他来干什么。

    于是她也喊一声:“何大叔!”

    何谨却顾不得跟她招呼,紧跟着锦儿往前走,只见她掀开门帘,踏进去定睛一望,随即“哇”的一声哭了。

    也就是这一声,锦儿立刻警觉,会惊了病人,硬生生地将哭声吞了回去,可是眼泪却拦不住,往下流个不住。

    何谨一言不发地上前诊脉。王二嫂这才明白,原来他懂医道!不觉心中一宽,可是何谨似乎是绝望的样子,不过眨了三五下眼的工夫,便将诊脉的手缩回来了。

    “怕要虚脱不是?”刘四婆婆上前问说。

    何谨点点头,向王二嫂招一招手,走到堂屋里,刘四婆婆跟锦儿亦都跟了出来。

    “锦儿跟我说得不够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王二嫂不知怎样才能用三五句话,就将这一夕之间的剧变说清楚。见此光景,刘四婆婆自然自告奋勇。

    “是这样,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肚子里,想把它打下来。哪知一服了药,肚子没有打下来,血流了好多,请大夫来看过,说是变了死胎,而且还像是双胞。”刘四婆婆又说,“朱大夫来的时候人还能说话,没有多久,又流了一摊血,人就变成这个虚脱的样子。”

    “照这么说,不但虚阳外脱,而且上厥下竭,脉已经快没有了。”

    “何大叔,”锦儿是恨不得一张口就能把一句话都说出来的语气,“你无论如何得救一救绣春。”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用独参汤,看能扳得回来不能?”

    听得这话,锦儿眉眼一舒。“参有!”她转脸说道,“那天我不是带了一支老山人参来,是二奶奶给绣春的。”

    “我可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

    “那就快找!”刘四婆婆很热心地说,“我先到厨房,洗药罐子去。”

    于是王二嫂与锦儿便上绣春卧房里去找那支人参,抽斗、橱柜、箱子,都找遍了,就找不到那个装参的锡盒子。

    “奇怪了!她会摆到哪里去了呢?”锦儿满心烦躁地将包头的青绢扯掉,披头散发地显得颇为狼狈。

    就这时候,孙三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手里抓着一包药,进门便喊:“夺命丸来了!夺命丸来了!”

    这一下提醒了王二嫂,奔出来说:“孙三哥,还得劳你驾,要买一支好参。”她又问何谨,“带二十两银子去,够了吧?”

    “够了!”

    “不必这么办!”孙三说道,“我让种德堂的伙计,拣好的送来,你们自己讲价好了。”说完,孙三掉头就走。

    “这个什么丸!”锦儿问道,“还能用不能?”

    “不能用了。”

    “那就只有等人参来救命了?”锦儿伤心地问。

    “只怕,”何谨紧皱着眉说,“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只怕阳气要竭了。”

    “那支参会到哪里去呢?”

    锦儿的声音比哭都难听!听见的人,都像胸头压着一块铅,气闷得无法忍受。

    忽然,王二嫂大声问说:“石大妈呢?”

    这一说,都被提醒了,锦儿接口:“是啊!”她恨恨地说,“这个害死人的老帮子,怎么不照面?”

    “我去看!”王二嫂一直奔到厨房,问道,“四婆婆,你看见石大妈没有?”

    “我还问你呢,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坏了!一定开溜了。”王二嫂跌脚,“太便宜了她。”

    石大妈自知闯了大祸,畏罪潜逃的消息一传出来,触动了锦儿的灵感,叫王二嫂把她不及带走的行李打开来一看,锡盒赫然在目,里面摆着一支全须全尾,丝毫无损的吉林老山人参。

    发现石大妈做贼偷参,最痛恨的还不是王二嫂与锦儿,而是何谨。原来他本是曹寅的书童,年轻时随主人往来苏州、扬州各地,舟车所至,多识名流。所以他于岐黄一道,虽未正式从师,但却听过名震天下的叶天士、薛生白诸人的议论,私下请教,人家看他主人的面子,往往不吝指教,是故何谨的医道,已称得上高明二字。他看绣春的情形,是命与时争,片刻耽误不得。朱大夫的话不错,“只要有参汤,他不来也不要紧”,就是刚才他诊治之时,一味独参汤救绣春的命,也还有八分把握。此刻却很难说了!如果不治,绣春这条命从头到尾是送在此人手里!

    想到恨处,不觉破口大骂:“这个老帮子,明知道一条命就在那支参上面,居然忍得住不吭气!什么石大妈,三姑六婆再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面骂,一面抢过参来,亲自到厨房里去煎参汤。锦儿心情略为轻松,想到有件事得赶紧去办。她走到绣春身边,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用一种安慰欢欣而带着鼓励的声音说:“绣春,不要紧了!二奶奶给你的那支参找到了,何大叔亲自在替你煎参汤,一喝下命就保住了。你可千万刚强一点儿,硬撑一撑!”

    一面说,一面用一块纺绸手绢替绣春去擦汗,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已不会转动的眼珠,心里在想,绣春不知道还能听得懂这些话不!

    突然,锦儿像拾得了一粒明珠——实在比一粒晶莹滚圆的珠子珍贵,绣春的眼角出现一滴泪珠。

    “绣春,我的话你听清楚了,谢天谢地,我好高兴。你把心定下来,有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不知是真的绣春自己“刚强”能撑得住,还是锦儿自己往好的地方去想,她觉得绣春的气喘似乎缓和了,汗也出得少了,因而心情又宽松了两三分。等参汤一到,由王二嫂将绣春的身子扣住,锦儿自己拿个汤匙,舀起参汤,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往绣春口中灌。

    起先两汤匙,仍如灌当归鸡汤那样,一大半由嘴角流了出来,灌到第三匙,听得“咕咚”的一声——所有的人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阿弥陀佛!”刘四婆婆松口气说,“自己会咽,就不要紧了。”

    一碗参汤灌完,气喘大减,出的汗已不是冷汗,眼睛中开始有了光彩,而且能够微微转动。

    到此程度,何谨才觉得有了把握,不过他提出警告:“着实还要小心!屋子里要静,要让病人觉得舒服。最好拿她身子抹一抹,褥子换一换。”

    “多亏得何大叔手段高妙。”锦儿问道,“那个药丸,现在能吃不能?”

    何谨且不作答,复又为绣春诊了脉才说:“脉是有了,人还虚得很。如今先得把她的元气托住,参汤还要喝,另外我再开张方子。锦儿,你记住,到绣春能跟你说话了,就可以服丸药了。到那时候通知我,我再来看。”

    于是,何谨开了方子,嘱咐了服用的方法,在王二嫂千恩万谢中被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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