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震二奶奶为绣春和绅二爷做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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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样子,自己的估计一上来就落空了!震二奶奶一向自诩,料事纵非如神,总也八九不离十。如今居然连边儿都没有摸着!所以诧异之外,加了几分警惕,倒不敢小觑绣春了。

    锦儿完全不能理会震二奶奶在暗地里跟绣春较劲的心事,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每一醒来,第一个念头必是绣春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真的跟绅二爷睡一床?是不是在一个被筒里?再想下去,不由得脸就发烧。

    因此,在这震二奶奶一时无话可说的空当,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绣春,你跟绅二爷‘好’了没有?”

    绣春看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傻兮兮地笑着。为了听新闻,连受冻都不在乎,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那样子的捉弄人,不免起了报复的心思:你们都想知道实在情形不是?我偏偏弄个玄虚,教你们猜不透,摸不着,心里痒痒得难受。

    打定了主意,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轻声答说:“回头告诉你!”

    “这会儿说嘛!这里又没有外人。”

    “叫我说什么?”

    “咦!不是问你,你跟绅二爷‘好’了没有?”

    “怎么叫‘好’了?”

    “你这不是装蒜!”锦儿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

    看她有点气急,绣春倒有些歉意。“我不跟你说了吗?回头告诉你。”她说,“二奶奶在这里,我怎么能说这些话?”

    “就是二奶奶在这里,你更要说,二奶奶是成全你。”

    听得“成全”二字,绣春不觉气往上冲,想了一下,故意这样说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我倒想跟他好,他不愿意跟我好!”

    这可是一语惊人!靠坐在床栏的震二奶奶,不自觉地身子往前一倾,锦儿更是一迭连声地:“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说你腰细、嘴小、皮肤白,跟你睡一晚,死了都甘心!”

    像爆豆子似的说得极快,一时竟不辨她的话是真是假。锦儿又羞又气,把张脸涨得通红,绣春却微笑着。

    “好了!”她抄起脸盆就走,“我替二奶奶打脸水去。”

    这一下锦儿才知道,自己让绣春耍了个够!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死不要脸的骚货!”

    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但亦不免悲哀。“唉!”她叹口气,“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她,多大一会儿工夫,一片心都向着人家了,回来一句真话都没有。”

    锦儿的气,在那咬牙切齿的一骂中,发泄了一大半,此时已颇冷静了。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绣春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倒觉得很痛快似的。

    07

    一夜不曾睡,到得午饭以后,绣春毕竟支持不住了,但却无处可睡。最后是锦儿替她出了个好主意,借何二嫂的床铺睡一觉。

    正睡得酣畅时,绣春忽然发觉有只手在她的胸前摸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将身子往里一滚,正待喝问时,锦儿开口了。

    “是我!”她低声笑道,“你当是绅二爷?”

    “吓我一大跳。”绣春将身子又转了回来,“他不会的!我当是什么野男人,哪想得到是你。”

    “你倒挺信得过他。”锦儿在她耳旁问道,“你们真的好了没有?”

    “唉!”绣春叹口气,“问来问去这句话,倘或不告诉你,只怕你连饭都会吃不下。”

    “对了!好姊姊你就跟我说了吧,省得我牵肠挂肚。”

    “咦!这不是怪事,我跟他好了没有,何用你牵肠挂肚?”

    锦儿想想,自己的话确有语病,却又怕绣春真的起了误会,可是件分辩不清的事!这样又羞又急,把张脸涨红了。

    不过绣春看不见,只当她不说话是生气了,倒觉歉然,因而赔笑说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气。好了,我问你,你怎么来了?”

    “二奶奶在斗牌呢!”

    原来何二嫂很会应酬,料想震二奶奶为雪所困,必感无聊,居然给她凑够了搭子,在斗叶子牌。

    “何二嫂没有上桌,我托她在那儿照应,溜了来找你,哪知道你到现在还记着昨晚上那一段儿。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绣春往里一缩,“你上来歪着,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锦儿欣然应诺,跟绣春睡在一头,听她细谈跟李绅如何同床共枕。

    绣春想了一下说道:“我把你顶关心的一句话先告诉你,我跟他迟早会好,永远会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么急。”

    锦儿大为惊异,“照这么说,你——”她迟疑地问,“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那有什么法子?二奶奶铁了心要撵我,我总得有个地方去。”

    由此开始,绣春将前一天晚上从摔跤为李绅抱回房去,一直谈到这天早晨听见何二嫂的声音以后的感想为止,凡是她所记得起的,几乎都告诉了锦儿。

    锦儿听得心满意足,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新闻。“绣春,”她说,“看样子,你那个‘傻女婿’好像已经收服了,真的好厉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风。”

    绣春又得意,又好奇,“怎么?”她问,“怎么说她落了我的下风?”

    于是锦儿将震二奶奶说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觉,都说了给绣春听。

    这就使得绣春越觉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听听,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说人家天生下流,愿意当强盗。”绣春的脸色一沉,“锦儿,咱们俩也跟姊妹差不多,这件事,全本西厢记都在你肚子里。明儿回南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话我可不受!”

    “哪句话?”

    “昨儿晚上啊!”绣春答说,“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来不让我进屋,你是经手的见证,若说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来了,你可替我说句公道话。”

    锦儿一口答应,并认为她应该争。因为她嫁了李绅,等于正室,起初有实无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副其实的“掌印夫人”,不能落这么一个名声在外面。

    听得她的话,绣春感动而且感激。这样无话不谈,直到何二嫂来探望,方始警觉,急急起身,赶回震二奶奶房间,只见牌局已经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在轻声低语,发现她们两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视线落在绣春身上。

    “绣春在睡觉,”震二奶奶问锦儿,“你又上哪儿去了,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子。”

    “我跟绣春聊天儿,聊得也睡着了。”锦儿把话扯了开去,“该开饭了,不知道何二嫂有预备没有?倒忘了问她一声儿。”

    “何二嫂自然有预备的。不过,咱们也不能坐着不动,你们俩到厨房里看看去。”震二奶奶又说,“绅二爷在前面一天了,你们看看,怎么得通知他一声,是回来吃饭,还是怎么着?”

    锦儿还答应一声,绣春却不曾开口。两人又相携而去,那老婆子望着她们的背影,估量已经走远了,才努一努嘴,低声问道:“曹少奶奶说的就是高挑身材,水蛇腰的那个?”

    “对了!”震二奶奶用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她叫绣春,从小跟我,就像我的一个妹妹,所以这件事我着急得很。石大妈,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家规矩严。我虽是个当家人,上头还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是的,大宅门我也见识过几家。当家人最难!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办,怕别人不服;要办呢,又是多年在身边的一个丫头,狠不下心来!”

    “是啊!”震二奶奶觉得话很投机,趁势说道,“就为了这一层难处,我几夜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只有悄悄儿拿掉最好。”

    “是,大宅门里出了丑事,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怎么个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脸地说,“南京城里的名医,倒是有几个熟的。有个妇科臧大夫,是御医,前两年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血崩,都说没有救了,最后是臧大夫一剂药,硬把她扳了回来。可是这一段情由,我又怎么跟人家开口?”

    石大妈点点头不语,将手炉盖子打开,慢慢拨着炭结。她眼下有些抽风,牵动肌肉,跳得很厉害,显然是有为难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这样的姿态。

    “石大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你可知道有什么方子?”

    “方子是有,不过——”石大妈突然说道,“曹少奶奶,依我说,既然是那个小厮闯的祸,倒不如索性做桩好事,把她配了给那小厮,不就遮盖过去了吗?”

    “唉!她如果肯这样子,我也就用不着为她犯愁了。”

    “喔,原来她不肯?”

    “你想怎么会肯?那小厮好吃懒做,还有个赌的毛病,都撵出去过两回了。看他老子在我们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来吃碗闲饭。这种没出息的浑小子,她怎么肯?”震二奶奶觉得谎还不够圆满,又编了一段,“她也是一时脂油蒙了心,才会上人的当。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会出人命。”

    “是这样子,那就难怪了!”石大妈说,“方子,我倒是知道有个人有,不过,如今不肯拿出来了!”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便知石大妈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么把话拉回来。

    “不过,”石大妈很快地下了转语,“是府上的事,哪个敢不尽心?老织造大人在世的时候,从南京到扬州,只要灾荒水旱,总是他老人家出头来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说到曹织造府上,要点什么,敢不尽心,这个人也就太没有良心,也太不识抬举了。”

    像这样的事,何用把“老织造大人”抬出来,所以尽管她尽力在卖她的感恩图报之意,震二奶奶却觉得不甚中听,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笑容。

    “石大妈,你说得太好了,你我将心换心,交道也不是打这一回。几时上南京,也来我们花园里见识见识。”震二奶奶紧接着问道,“你有几个孙儿女?”

    “托少奶奶的福,两男三女。”

    “真好福气。”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镜箱。

    她那具镜箱很大,足有一尺四寸宽,两尺四寸长,紫檀金银丝嵌出瑶池上寿的花样,一面西洋水银镜子此刻是合在那里,下面五层抽屉却未上锁,抽开第四格,黄澄澄得耀眼金光,立刻将石大妈的眼眶都撑大了。

    一抽屉的金戒指,也有些金钗、金耳挖。这是震二奶奶用来备赏的,李家的丫头仆妇也不少,所以带了些。及至一“落白事”,妇女穿孝首摒金银,拿这些东西赏人,显得不大合适,所以又带了回来。此时便宜石大妈,她随手一抓,恰好是五个金戒指。

    “给你孙儿女玩吧!”

    五个戒指都是起楞的线戒,手工很精致,金子却没有多少,不过总是金戒指。乡里人眼孔浅,看震二奶奶大把金戒指赏人,惊异多于欣喜。

    当然,最后是归于欣喜。“少奶奶,”石大妈说,“真是,我儿媳妇都从没有戴过金子!”

    震二奶奶不知她这话是真的感慨,还是取瑟而歌,反正再给一件决不会错,便又取了支钗递了过去,“我倒忘了问你儿媳妇了!”她说。

    “唷,二奶奶——”

    石大妈少不得有番“受之有愧”的客气话,震二奶奶只淡淡地笑着。石大妈当然也知道,这些话人家并不爱听,不过自己非得说这些话,才能接着说人家爱听的话。

    “少奶奶,”石大妈正一正脸色,“可懂药性?”

    “我不大懂。”

    “那就不必拿方子了。”石大妈说,“方子是个如假包换的方子,通经灵验极了。懂药性的人,只要加减两三味,就能把‘血块’打下来。既然少奶奶不通药性,这个方子又不便跟人去讨教,干脆,我替少奶奶弄一服药来吧!”

    “那敢情好!”震二奶奶问道,“想来药很贵重?”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说,里面有麝香、肉桂,在少奶奶面前这么说,不怕天雷打吗?”

    震二奶奶想一下说:“药我要,方子我也要。药不在乎贵贱,管用,就值钱!”

    最后这三个字是暗示,钱不会少给。石大妈连连点头,站起来说:“雪已经停了,想来明天一定动身。我趁早把少奶奶交代的事去办好了它!”

    08

    是震二奶奶一个人吃的饭,接着是锦儿与绣春坐下来吃,这时石大妈已坐在何家厨房中了。

    “回头你们吃完了,绣春到厨房里去给何二嫂帮忙,锦儿替我找些尺头出来,我要送人。”

    这样很明白地交代,即表示她只需锦儿一个人在她身边,自然是有话要跟她说。

    “那个石大妈既是收生婆,又是土郎中,她有个通经的方子很灵,我叫她取了来。你看,该怎么酬谢她?”

    原来石大妈是这么一个角色!看她脸有横肉,目常斜视,锦儿不信她会有什么好方子,但这只是心里的感想,未看方子,不能武断。若说酬谢,她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

    “我看,送她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十两银子好像太少了。”震二奶奶说,“你包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找些她们用得着的东西,多一点也不要紧。只要能把绣春的病治好,多破费一点儿也值!”

    原来是给绣春找的通经方子!锦儿心想,倒要看看是哪几味药,听石大妈说说这张方子的好处。

    于是等石大妈来了,锦儿故意以找东西为名,逗留在那里不走。只是面对箱笼,背脊向外,没有看到震二奶奶已给石大妈递了个眼色。

    石大妈自然明白,因为震二奶奶说过,连绣春自己都不肯承认已怀了孕,她亦不便说破。如今看她的眼色,知道这件事是锦儿都瞒着的,随即点点头表示会意。

    “这是明朝宫里传出来的一个方子。”石大妈说,“我那亲戚本来只卖药,不传方子,只为少奶奶吩咐,不能跟别人比。”

    “人家的秘方,我亦不会乱给人的,不过既然用她的药,总得有个方子。”震二奶奶问道,“倒是些什么药啊?”

    “我也不大懂。方子上都写得有,川芎、当归、牛膝、大黄什么的。”

    说着,石大妈将方子与药,一一交代。药是一大包、一小包,其中另有讲究。

    “这一包是两剂。”石大妈是指的大包,“头一剂吃两煎,如果月水还不来,再服一剂,无有不通的。”

    “这一包又是什么?”

    “月经不调,虚弱的多,倘或身子倒很壮,月经不来,就得另外加几味药进去,方子上也写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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