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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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次,县委一个干部来了解情况,这个干部问到一系列数字,从上一年的和这一年的总产、单产、人均产量,一直问到社员的家庭副业收入,问到鸭蛋、鸡蛋和苹果。里希提打算向这位年轻的同志解释一下,目前的农村,还没有这样精确的统计。但是库图库扎尔对答如流,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有些数字是互相矛盾的,例如增产的百分比就与产量不符,经县里的同志指出以后库图库扎尔毫不在乎地信口又是一个数字。等人家走了,里希提问库图库扎尔是怎么回事,库图库扎尔轻蔑地一笑:“他记到本儿上回去最多汇报上一次也就完了,谁还再记得起来?反正不管他问什么,你不要打‘等儿’(读扽儿),哪怕一秒钟,答得越快他就越信,最后还得称赞你情况掌握得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库图库扎尔提出整个夏天大队全体社员要把行李搬到地头、吃在地头、睡在地头。里希提和许多干部都怀疑这样做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有些队的住房与农田相距并不远,而且还有老人、妇女、小孩,还有刮风下雨各种特殊情况。但是库图库扎尔特别坚决,说是他已经在公社的大会上提出了这一条作为挑战条件,把别的大队比下去了。社员们思想也不大通,但还是响应大队长的号召搬到了地里。库图库扎尔是第一天就把自己的行李也同样拉到地里的,但是,从这一天起,一到晚上他不是到公社去开会就是汇总统计数字,总之,一个月的时间他一次也没有在地头睡过觉,一个月以后,他的行李卷装在马车上拉了回来,完成了他的“带头”的使命。而一般社员一个月来露宿地头碰到了不少困难。直到去年冬天,麦素木主持社员会议给里希提提意见的时候,仍然有人提到这个问题。作为大队支部书记的里希提也一再承担责任,检讨自己没有安排好群众生活,没有讲求实效而是搞了形式主义,这也是浮夸风的一种表现。这样检讨,里希提丝毫不觉得冤枉,但是令人震惊的是库图库扎尔居然也振振有词地来提意见,把这件事情算成里希提的账,什么关怀群众实际困难不够啦,什么不切实际啦,说起来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这些事说起来也没有啥了不起。向上级党委正式反映一下对大队长的看法?里希提觉得事实并不充分,也得不出个什么结论来。最多是个个性问题、态度问题。从总的方面、大的方面来说,解放十多年,库图库扎尔毕竟是跟着走过来的。哪件事他没参加过?哪次运动中他落后到底过?有些事开始时他消极——例如合作化,但后来,他也是积极分子之一。这说明,不能否定库图库扎尔。给库图库扎尔个别提点意见或者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批评?里希提做过几次,库图库扎尔或是微微一笑,或是连连点头,或是把脸一拉,把头转过去,再无任何效果。

    只是,里希提与库图库扎尔在感情上是日益疏远了,而这种疏远的关系倒像是使库图库扎尔十分满意。半年来,库图库扎尔担任书记以后,对里希提就是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今天让你上山检查牧业队的工作,明天请你去县上出席会议,后天派你处理庄子上的一个民事纠纷,总之能支开就支开,等支不开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自己躲开。当库图库扎尔到某个队检查工作的时候,如果发现里希提已经在那儿,他就绕开向别的队走去;如果库图库扎尔先到了某个队,而且里希提也来了,库图库扎尔就会突然拍一下自己的前额:“我的天,一件大事险些忘记了……”然后,他匆匆离去。

    怎么办呢?里希提翻来覆去地思索着。偏偏在这个斗争十分复杂的一九六二年,里希提又不当书记了。眼下里希提就有许多对于大队工作的想法,因为他不再是第一把手硬是无法付诸实施。这使他处于一个为难的状况中,他对大队是负着责任的,他的责任感日益增强却又无法顺利地推进工作,这使他感到沉重……就在这样的时刻,伊力哈穆回来了。

    上弦月落下去了,天色稍稍一暗,星光却显得逐渐灿烂。晚春的清风吹拂着面孔,送来了农村特有的混合在一起的庄稼、野草和树叶的香气。在里希提家的茶棚里,他和伊力哈穆已经谈了很久。茶棚,维吾尔语称作夏日茶室,这是一间缺一面墙的房子。伊犁人是非常重视新鲜空气的,几乎从一化冻直到结冰,包括还有些清冷或者开始清冷的时刻,他们就是在这间打开了的房子里吃饭、喝茶、闲坐。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或者来了比较生疏的客人的时候,他们才进室内。他们生活方式的一条原则是:尽可能多地呆在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同时这也有利于保持室内的清洁。对于呼吸新鲜空气,维吾尔语的说法有些粗犷,却更加生动。他们说:“夏天,多吃些干净空气才好。”这里还要补充一句,尽管维吾尔语对于一年四季的概念是完备而清晰的,但是人们宁愿更概括地把一年分成两个大季节,那就是冰封雪冻的冬天和绿树红花的夏天。

    他们就这样坐在茶棚里畅谈,沐浴在星光和清风里。几次伊力哈穆站起来说:“您该休息了,我走了。”但是又坐了下来继续谈了下去。里希提也几次表示:“你该回家了吧?不要让米琪儿婉过久地等你。”但是,他们的谈话又进行下去了,直到头一遍鸡叫。

    伊力哈穆差不多把他下车以后的见闻、感想一件不漏地告诉了里希提。他说:“偷麦子的事情我还是抓不着头绪,最有嫌疑的木拉托夫和伊萨木冬偏偏已经不在了,抓不着了。还有谁插了手?廖尼卡吗?我看不是。泰外库吗?也不像,我了解泰外库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乌尔汗?我也说过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这个也不像,那个也不像,我又能协助塔列甫特派员什么呢?我这算不算是一种麻痹思想呢?”

    里希提哼嗯了一下说:“我觉得有人在有意地东拉西扯,似乎是扯得人越多越好……两吨麦子,这是第一层损失。搞得人人自危,怕事多疑,这是第二层损失。大家都觉得事情不妙,灾祸不远,人心惶惶,这是比丢麦子更大的损失。再说,拉扯的人多了,真正的罪犯就容易混在当中溜掉,所以,我认为为了揪出坏人,我们第一步首先应该排除一些人的嫌疑,这样,既能稳定群众的思想情绪,又能使真正的罪犯孤立起来。”

    伊力哈穆点着头,里希提的意见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是,他原来想得没有这样清楚,这样自觉。里希提的话语给他自己的思想赋予了明晰的轮廓,他怎么能不高兴继续谈下去呢?

    当伊力哈穆谈到老王赶着驴车打算出走和乌甫尔队长不干工作了的时候,里希提非常动心,他说:“明天我就到四队去。一定要打击阶级敌人的造谣破坏。一定要把思想工作做到每一家每一户,公社党委不是指示我们当前的中心任务是反颠覆吗,我们就要从这两方面完成我们的任务。”

    说到麦斯莫夫的丑态,里希提并没有感到惊奇,他说:“我料到他会这样的,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官迷’,一个投机取巧的骗子。”伊力哈穆问:“去年冬天他来蹲点的时候,为什么把您的工作调换了?”里希提看了伊力哈穆一眼,挥手说:“这个问题今天不谈。”伊力哈穆也意识到这个问话有些不妥,他的脸红了一下。

    谈到穆萨的时候,里希提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靠他自己他是不会走正道的,和他,我们还有打不完的交道。”

    他们就是这样地交谈着,那么和谐,那么亲切,既像交谈,又像自思自语,既像对着镜子,又像对着天空与大地,星月与流水。伊力哈穆在交谈中寻找着智慧和阅历的光泽。里希提则觉得自己增加了一双敏锐的眼睛和无穷的精力。

    里希提把伊力哈穆送了出去。在门口,伊力哈穆仍然舍不得走,他们抬着头,隔着树梢,久久地望着满天的星星。

    里希提说:“多好看的天空,你知道,小时候我给苏里坦放马,常常露宿在山头。有一天,在一场暴风雨之后,夜晚我躺在山坡上睡着了,忽然,一睁眼,四下里都是星星,有的星星那样亮、那样近,好像水珠一样滴滴答答将要落到我的身上,我觉得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把那么多星星摘下来。那时候我劝慰自己,耐心一点吧,只要我再长高那么一寸,只要我的胳臂再长长那么一点,就能够把幸福的星光抓到自己的手里,我们穷苦的维吾尔人的生活就会变得光明起来……在那个夜晚,星星离我是多么近啊!然而,压在我们身上的仍然是无边的黑暗……终于,幸福的星光照亮了我们伊犁的每一间土房,幸福的鸟儿栖留在我们每个劳动者的额头上。但是……”里希提用手指了一下雾气蒙蒙的天边,“却有人想重新把我们投入黑暗。我们还睡不好觉,我们还得斗啊斗啊斗啊……斗得好艰难,好辛苦!领导说:国际和国内的敌人联合在一起向我们猖狂进攻,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风浪。这并不完全是坏事情,经过一场暴风雨以后,许多积存的污垢被冲刷掉,天空就会更加干净,群星就会更加明亮。休息么?当然……明天还有许多的事情,你也好好睡一觉吧,你请——再见,平安!”

    小说人语:

    有的星星那样亮、那样近,好像水珠一样滴滴答答将要落到我的身上,我觉得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星空和百姓如此贴近,它属于农牧民,虽然他们没有读过或者写过多少描绘星空的诗文。

    那新疆的半露天的夏日茶室的星夜畅谈,那人际的与天人的友谊,那有神论与自然-宇宙-唯物论的一体与融合,让小说人永远地礼拜你、感恩你、希望你!

    腥风血雨的阶级斗争的存在是一个事实,某种程度的阶级合作与关系调理也是事实。不同的时间地点条件下,不同的意识形态各有侧重还是一个事实。能够做到倾听生活的呼声,而不是执著于特定的基本教义——原教旨,人类就会活得舒服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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