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是真的-也许我们该这样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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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块宽阔的赭石色的土地上,矗立着意大利五针松、银松、巨杉、石榴树,还有角豆树,这些条形的土地像是一直要流入海洋似的。遍地都是被阳光烤得橙黄的荆棘。

    阿瑟在旧金山大学学习建筑,二十五岁时他把母亲留下的一个小套间转卖了,然后去了欧洲,在巴黎的卡蒙多学校学习了两年。他住在马扎南街的一个单间套房里,度过了激情洋溢的两年。又去佛罗伦萨旁听了一年的课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加利福尼亚。

    他怀揣着文凭,进了市里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米勒的公司,实习了两年,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做半工。正是在那里他遇上了后来的合伙人保罗,两年后他们创办了一个建筑事务所。随着这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事务所小有名气,雇了近二十个人,保罗做“生意”,阿瑟负责设计,两人各得其所。两个朋友之间从未有过隔阂,没有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们彼此分开几个小时以上。

    许多共同点将他们聚合在一起,对友谊的共同看法,对生活的共同见解,以及彼此相似的充满激情的童年,还有同样的缺憾。

    像保罗一样,阿瑟也是由母亲抚养大的,保罗五岁时他父亲离家出走,再也没露过面。而阿瑟三岁时他父亲去欧洲,“他的飞机在天上飞得那么高最后挂在了星星上”。

    他们俩都在乡下长大,都经历过寄宿生活,他们都独自长成了男子汉。

    莉莉等了很久,然后服丧,至少在表面上如此。生命最初十年,阿瑟是在城市以外的地方度过的:大海边,在卡麦尔美妙乡村的附近。阿瑟给他母亲取了一个别名莉莉。莉莉在卡麦尔有座很大的房子。木结构的房子漆成白色,它俯瞰大海,跟前是座一直延伸至海滩的大花园。安托万是莉莉的一位老朋友,他住在花园住宅的一间小偏房里。莉莉接纳了这个搁浅在那里的艺术家,或者照邻居们的说法,“收留”了他。他们一起修葺花园,维修栅栏和木头屋面,几乎每年都要重刷一遍漆。晚上他们在一起长时间地交谈。对于阿瑟来说,安托万既是朋友又是伙伴,是他几年前在孩童生活中所失去的男性存在的重现。阿瑟在蒙特瑞社区上小学。每天早晨,安托万送他去学校,傍晚六点左右母亲来接他。这些年在他一生中是非常珍贵的。母亲同时也是他最好的女友。莉莉把一颗心所能够爱的全部东西教给他。有时她很早叫醒他,只是为了让他看日出,倾听一日之初的声响。她教他识别各种花的芳香。她还仅用一张树叶的图案,让他认出她所修剪的那棵树。在卡麦尔房屋边上伸展到海边的大花园里,她领着他去发现大自然里的每一处细节,某几处她使其“变得文明开化”,另一些地方她又有意随其荒芜。在绿色和金黄色两个季节里,她让他背诵那些在漫长的迁徙途中落在巨杉树梢歇息的鸟儿的名字。

    在安托万充满敬意养护着的菜园里,她让他去采摘那些像是由神奇力量催生的蔬菜,“只摘那些已经成熟的蔬菜”。在海边,她让他计数海浪,它们在某些日子涌上来抚摸礁石,像是试图为它们在其他季节里的凶猛致歉。她说:“这是为了感受大海的呼吸,它的血压,它白天的脾气。”“大海投来遥远的目光,大地则承受我们的双脚。”在风和云强烈结合的时候,她告诉他如何猜测必将出现的天气,她搞错的日子少之又少。阿瑟熟悉花园中每一小块土地,他可以闭上双眼,甚至倒退着在里面行走。对他来说,没有一个隐蔽的角落是陌生的。每一处动物的洞穴都有一个名字,而每一只决定永远长眠在此的动物都有它的墓地。她尤其教会了他喜爱和修剪玫瑰。玫瑰园犹如一处散发魔力的地方。成百种芬芳在那里混合着。莉莉带他来这里,跟他讲述孩子梦想成为大人,大人梦想重新变成小孩的故事。玫瑰是他最喜爱的花。

    初夏的一个早晨,天刚放亮,她就走进他的房间,坐在他枕边的床上,抚摸着他的鬈发。

    “起来,我的阿瑟,起床吧,我带你出去。”

    小男孩抓住母亲的手指,把它们紧紧握在他的小手里,然后转身把小脸蛋贴近她的手心。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完美地表达了她此刻的温柔亲情。

    莉莉的手有股芬芳的味道,它永远也不会在阿瑟的嗅觉记忆中抹去。她在理发师那里配制了好几种芬芳的混合香精,然后每天早上都涂抹在脖子上。

    他的这些回忆中有一个是与芬芳的回忆联系在一起的。

    “来吧,亲爱的,我们要和太阳比试一下赛跑,五分钟后在下面的厨房里和我会合。”

    孩子穿上一条棉布旧裤,把一件粗羊毛衫套在肩头,然后一边伸懒腰,一边打着哈欠。他默默地穿衣,她曾教他不要打扰黎明的安静。他穿上长筒胶靴,非常清楚早饭后他们俩要去哪里。准备就绪之后,他立即来到大厨房间。

    “别出声,安托万还在睡呢。”

    她教他喜爱咖啡,喜爱咖啡的味道,尤其是它的芳香。

    “你好吗,我的阿瑟?”

    “好。”

    “那么睁开你的双眼,好好看看你周围的一切。好的记忆不应该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把色彩和物质都印在你的脑子里。当你成为一个男人时,这就将是你的趣味与怀念的源头。”

    “但我就是一个男人!”

    “我是说一个成年男人。”

    “我们这些小孩和他们的区别这么大吗?”

    “是的!我们大人有孩子所不知道的焦虑,也可以说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呢?”

    她告诉他大人们害怕所有的事,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害怕他们所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害怕疾病,有时甚至害怕孩子们的目光,害怕其他人对他们的评论。

    “你知道为什么你和我,我们能够相处得这么好吗?因为我不对你说谎,因为我像对一个大人一样和你说话,因为我不害怕。我对你完全信任。成年人害怕,因为他们不知道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考虑进去。而我呢,我要教你的也正是这个。我们在这儿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它由许许多多细节组成:我们俩,这张桌子,我们的谈话,你刚才就一直瞧着的我的两只手,这个房间的气味,这些你所熟悉的装饰,正在到来的白天的宁静。”

    她站起身收拾碗碟,把它们放到搪瓷洗碗池里。然后她用海绵块擦桌子,把面包屑扫成小堆,再扫到迎上去的掌心里。门边放着一个草编的篮子,里边满是多钩垂钓线。篮子上面放着一块儿卷起来的布,里面有面包、奶酪和红肠。莉莉一只胳膊挎起篮子,一只手牵住阿瑟。

    “快点,亲爱的,我们要迟到了。”

    他们俩走上那条一直通往小港口的道路。“瞧瞧这些五颜六色的小船,就好像是一束大海的鲜花。”

    像往常一样,阿瑟走到水里,解开小船的绳索环,把它拖到岸边。莉莉把篮子放到里面,然后上了船。

    “好了,划船吧,亲爱的。”

    随着小男孩船桨的忙碌,小舟缓缓地离开岸边。在海岸依旧显露在远方的时候,他把船桨放进船舱里。莉莉已经从篮子里取出垂钓线,给鱼钩挂上诱饵。像往常一样,她只为他准备好第一根饵线,余下的那些饵线,他必须独自完成。尽管这使他大倒胃口,但他还是把那些在他手指间扭来扭去的红色小虫挂在了钓鱼钩上。他把软木的钓线卷筒直接放在小船的舱底,用两只脚将它固定。他把尼龙线环绕在食指上,然后将挂满沉子的线丢入水中,沉子带着诱饵急速地沉入水底。如果这个地方不错,他很快就会钓上一条躲在岩石里的鱼儿来。

    他们俩面对面坐着,已经沉默了好几分钟。她深情地望着他,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问道:“阿瑟,你知道我不会游泳,万一我掉到水中你会怎么办?”“我来救你。”孩子答道。莉莉马上就发火了:“你说的话真蠢!”母亲的话这样粗暴,阿瑟一下子怔住了。

    “要竭力划到岸边去,这就是你要做的!”莉莉大声叫道。

    “只有你的生命才是重要的,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你起个誓!”

    “我起誓。”受惊的孩子答道。

    “你明白了,”她说着,变得平静温和起来,“你要让我淹死。”

    这时,小阿瑟开始哭起来,莉莉用她的食指抹去儿子的眼泪。

    “有时面对我们的欲望、渴望或者冲动,我们是无能为力的,而这就造成了一种经常性的不可忍受的痛苦。这种感情会伴随你一生,有时你会忘记它,有时它又会不停地萦绕在脑际。生活的艺术,就部分取决于我们和自己的无能为力做斗争的能力。这是困难的,因为无能为力常常会造成害怕。它摧毁了我们的反应、我们的智慧、我们的情理,为脆弱打开大门。你会面临许多让你害怕的事情,要和它们做斗争,但是不要用过于长久的踌躇去取代它们。先考虑清楚,决定后就行动!不要有怀疑,不能承担自己的选择会导致某种生活痛苦。每一个问题都可能变成一种游戏,每一个做出的决定都可以让你养成认识你自己、理解你自己的习惯。”

    “让世界动起来,让你的世界动起来!瞧瞧献给你的这片景色,欣赏这片海岸,它被多么细腻地精雕细琢,啊,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花边。你看,太阳射出的不同光线都闪耀着各异的色彩。在风的抚摸下,每棵树以自己的速度摆动着。你简直以为创造了如此多的细节,如此丰富的世界,大自然也已感到害怕。然而大地给予我们的最美丽的事情,那种使我们成为人类的东西,则是分享的幸福。那种不知道分享的人是感情上残缺的人。你知道,阿瑟,我们一同度过的这个清晨将会铭刻在你的记忆中。将来当我不在人世时,你会重新回想起来。而且这个回忆将会带有些许甜蜜,因为我们分享了这个时光。假如我落入水中,你不需要跳下去救我,因为这会是一件蠢事。你可以做的,是向我伸出手,帮我重新爬上小船。如果你失败了而我被淹死,你也会心安理得。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不冒无谓牺牲的风险,但是你也会尽一切努力来救我。”

    在他划回岸边时,她把小男孩的头捧在手里,温柔地亲他的前额。

    “我让你难受了?”

    “是的,如果我在这里你就永远不会被淹死。而且,无论如何我还是会跳下水去,我相当强壮,能够把你救回来。”

    莉莉像她活着时那样优雅地走了。第二天早上,小男孩走近母亲的床:

    “为什么?”

    站在床边的男人没说一句话,他抬眼瞧着孩子。

    “我们曾经这样亲密,为什么她都没跟我说声再见?我是永远不会这样做的。你是个大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告诉我,我得知道。大家总是对小孩说谎,大人们以为我们很天真!那么你呢,如果你是勇敢的人,就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为什么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就这么走掉了?”

    孩子的目光有时会把你带入遥远的回忆中,面对孩子提出的问题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安托万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她只能这样做,人们并没有邀请死神,它不请自来,强加在人的头上。你母亲半夜醒来,痛苦极了。她等待着日出。尽管她挣扎着要保持清醒,可她还是慢慢睡着了。”

    “那这是我的错,我睡着了。”

    “不,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你不该这样看事情。你想知道她没说声再见就离开的真正原因吗?”

    “想。”

    “你妈妈是个伟大的女性,而所有的伟大女性都想要有尊严地离去,把她们所喜爱的人留给他们自己。”

    小男孩清楚地看见男人眼里的激动神色,揣想着他与母亲之间到那时为止还只是猜测的那种亲昵关系。阿瑟的目光追随着安托万的眼泪——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滑落到新生的络腮胡里。男人用手背擦去眼泪。

    “你看到我哭了,”他说,“你也应该哭,眼泪会让悲伤远离痛苦。”

    “我以后再哭,”小男孩说,“悲伤依然把我跟她联系在一起,我还想保留它。她曾是我的一切。”

    “不,我的孩子,你的生活在你的前面,不是在你的记忆之中。她教你的全部东西就在于此。要尊重它,阿瑟,别忘了她昨天还对你所说的话:‘一切梦想都是有价的。’你为她的去世偿付了她曾给予你的梦想的价值。”

    “这些梦价钱很贵,安托万,让我一个人待着吧。”孩子说。

    “可你是独自跟她在一起啊。你闭上双眼,就会忘记我的存在,激情的力量正在于此。你独自和你自己在一起,从此以后一条漫长的道路要开始了。”

    “她很美,是不是?我本来以为死亡会使我害怕,但我觉得她很美。”

    他抓起母亲的手。在她柔软清晰的皮肤上显露的条条青筋,像是描述了她一生的旅程:漫长、纷繁、有声有色。他靠近她的脸,缓缓地抚摸她的脸颊,然后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有哪个男人的吻能够与如此深厚的爱媲美?

    “我爱你,”他说,“我曾像一个小孩那样爱过你,现在你将存在于我这个男人的心间,直到永远。”

    “阿瑟?”安托万说。

    “嗯。”

    “她留下这封信,现在我交给你。”

    我的大阿瑟:

    当你念这封信时,我知道在你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对于我有事没告诉你肯定非常生气。我的阿瑟,这是我最后一封信,也是我爱的遗嘱。

    我的灵魂带着你给予我的所有的幸福飞向天空。阿瑟,当人们发觉生活踮着脚悄悄离去时,才知道生活是美妙的,实际上,生活也是在人们每天的饥渴中被意识到的。

    在某些时候,它使我们怀疑一切。你永远都不要垂下双臂,我的心肝。从你出生那天起,我在你的眼里就看到这缕光线,它使你这个小孩与其他人之间有着如此大的区别。我看见你跌倒在地又咬牙爬起,在那种情况下所有的小孩大概都要哭的。这种勇敢是你的力量,但也是你的弱点。要注意:感情生来就是用来分享的,力量和勇气就像两根棍子,它们可能掉转头来对付那些对其使用不当的人。男人同样也有哭的权利,阿瑟,男人同样也知道悲伤。

    从现在起,我将不在你身边回答你的那些幼稚的问题,这是因为你成为一个小男人的时刻已经到来。

    在等待着你的漫长的旅途中,永远不要失去你儿时的灵魂,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梦想,它们将是你生存的动力,它们会构成你清晨的情趣和气氛。不久你会经历和你带给我的爱不同的另一种形式的爱。在这天到来时,和爱你的人一起分享这种爱吧,两人经历过的梦想会形成最美好的回忆。孤独是让灵魂憔悴的花园,在这样的花园里长出的花朵没有芬芳。

    爱是一种美妙的滋味,记住要接受就得给予,记住先得有自我才能爱。我的小伙子,为你自己的天性感到骄傲吧,忠实于你的良心和你的情感,好好过你的生活吧,生命对于你来说只有一次。从今以后你要对你自己和你所爱的人负责。要有尊严,去爱吧,但不要丢掉在我们分享黎明时将我们连接得如此紧密的那种目光。记住我们度过的时光:一起修剪玫瑰树,一起观察月亮,识别花的芳香,倾听房屋的声响以了解它们,这是些非常简单,有时甚至是陈旧的事情,但是别让那些尖刻的或者感觉麻木的人歪曲这些在懂得生活的人眼中是神奇的瞬间。阿瑟,这些时刻都有一个名字:“惊喜”,你的生活是不是一个惊喜就全看你了。这是等着你的这一漫长旅途中最美的滋味。

    我的儿子,我扔下了你,你要紧紧抓住这片如此美丽的大地啊。我爱你,我的孩子,你曾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也知道你是多么爱我,我心平气和地离去,我为你骄傲。

    你的妈妈

    小男孩把信折起来放进口袋。他在母亲冰凉的额上吻了一下,靠着书柜向前走,手指在精装书籍的封面上划过。母亲曾说过:“一个妈妈死了,就是一个书柜烧掉了。”他走出书房,步伐坚定,就像她教他的那样,“一个出发的男人永远不应该回头”。

    阿瑟来到花园,清晨的露水倾泻着一片温馨的凉意,孩子走到玫瑰树旁跪下来。

    “她走了,她不再回来修剪你们的枝叶了,如果你们能够知道,能够明白那就好了,我觉得我的两只胳膊是这么沉重。”

    风儿让花朵抖擞花瓣作为回答;这时,也只是在这时,他才在玫瑰园中挥洒泪水。安托万站在门廊里,从屋子里看着这一幕场景。

    “啊,莉莉,对他来说你走得太早了,”他喃喃地说,“实在太早了。从此以后阿瑟孤身一人,除你之外又有谁能进入他的世界?如果你从现在所处的地方能使出某种力量,那就为他开启通向我们这个世界的门吧。”

    在花园的深处,一只乌鸦在拼命地呱呱叫着。

    “啊不,莉莉,别这样,”安托万说道,“我不是他的父亲。”

    这是阿瑟经历过的最长的一天。夜里很迟了,他还坐在门廊下,不去打扰这般沉闷的肃静。安托万坐在他身边,但是他们俩谁都不说话。两人各自在倾听黑夜的声音,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渐渐地,在小男孩的头脑中,一首直到那时仍不知其名的乐曲的旋律开始跳起舞来,八分音符代替了名词,二分音符代替副词,四分音符代替动词,休止符则抹去了所有这些已经不再有意义的句子。

    “安托万?”

    “嗯,阿瑟。”

    “她把她的音乐给了我。”

    然后,孩子在安托万的怀里睡着了。

    安托万就这样久久地把阿瑟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害怕将他惊醒。当他确定孩子睡熟后,才把他抱回家中。莉莉走了没多久,气氛就已经发生变化。一种无法形容的共鸣:某些气味,某些颜色,为了更好地消逝,好像都变得黯淡,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应当雕刻我们的记忆,固定这些瞬间。”安托万一边上楼一边低声说。他来到阿瑟的房间,把孩子放在床上,没有给他脱衣服便在他身上盖上了被子。安托万摸摸小男孩的头,然后踮着脚走开了。

    去世之前,莉莉把一切都预先考虑好了。她死后几星期,安托万关闭了大房子,只留楼下两个房间供使用,他就住在那儿度过自己的余生。他带阿瑟去火车站,送阿瑟上火车去寄宿学校。阿瑟在那里独自长大。寄宿学校的生活是愉快的,教师受到尊重,有时受到爱戴。莉莉肯定早就为他挑选了最好的地方。从表面上看,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忧愁。但是阿瑟带着母亲留给他的记忆来到这里,而且在头脑中不断装填这些回忆,直到其中最小的空间都被占满为止。他养成了好好生活的习惯。根据莉莉的信条,他用永远不可改变的逻辑,制定了态度、行为和道德的准则。阿瑟是个安静的孩子,在接踵而至的青少年时期,他保留了原先的性格,还养成了一种不同凡响的观察意识。小伙子好像从来没有情绪。他是一个正常的学生,既非神童也非笨蛋。他的成绩总是略高于中等水平,而他的历史成绩则是出类拔萃的。每一年的期终考试他都能安然过关,这样一直到获得没有加评语的中学会考文凭。在行将毕业六月的一个晚上,学校的校长找到他。这位女校长告诉阿瑟,他母亲患了一种疾病,这种病在夺走人性命前会留有一段延缓期,唯一让人捉摸不定的是疾病所给予的期限的长短。她在去世的前两年曾经来找过她。他母亲花了很多时间来安排他念书的所有细节。阿瑟学习费用的支付年限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成年年龄。临走前,她把好几件事委托给校长塞纳尔夫人。几把阿瑟在那里长大的卡麦尔房屋的钥匙,还有几把城里的一个小套间的钥匙,套间一直出租到上个月末,然后根据有关的规定,在他成人之日被收回。租金全部存入以他的名字开设的银行账户上,户头上还有她留给他的剩余的积蓄。这笔相当可观的存款使他不仅可以完成高等教育学业,甚至还绰绰有余。

    阿瑟拿起塞纳尔夫人放在桌上的那串钥匙。钥匙圈是一个中间开槽的银制小球,上面装着极小的搭扣。阿瑟翻转小活门,小球打开了,每一面都露出一张微型照片。一张是他七岁时的照片,另一张是莉莉的照片。阿瑟轻轻地把钥匙圈合上。

    “你打算在大学学哪个专业?”她问道。

    “建筑,我想当建筑师。”

    “你不去卡麦尔看看这个家吗?”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这样?”

    “她知道为什么,这是一个秘密。”

    校长站起来,同时请阿瑟也起来。当他们来到办公室门口,她将他搂在怀里,紧紧抱着他。她把一个信封塞进阿瑟手里,屈拢他的手指,让他握住信。

    “这是她的,”她在阿瑟的耳边悄悄说,“是给你的,她请我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把它交给你。”

    校长打开办公室的两扇门,阿瑟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冲进走廊里,一只手握着那串又长又沉的钥匙,另一只手握着那封信。他拐弯上了大楼梯,这时,校长才关上办公室的门。

    汽车正在跑完这个漫长黑夜里最后几分钟的路程,车大灯照亮了道路边上橘黄色和白色的长条,在峭壁凹洞凿成的每一处弯道、沼泽与海滩环抱的每条直线之间,这两种颜色的长条互相交替。劳伦半睡半醒,保罗默默地开车,全神贯注看着路,陷入沉思。阿瑟利用这一安宁的时刻,从口袋里悄悄地拿出那封信,在房间的写字台里取那串又长又大的钥匙时,他把信塞进了口袋里。

    他拆开信封,一股伴着记忆的清香从中弥漫开来,混合着母亲配制的两种香精的芬芳,这些香精原先放在一个很大的黄色水晶的长颈大肚瓶里,上面塞着一只银质磨砂的瓶塞。从信封中飘逸出来的芬芳勾起阿瑟对母亲的回忆。他把信从信封中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

    我的大阿瑟:

    如果你念着这封信,是因为你终于决定踏上去卡麦尔的路了,我很好奇地想知道你现在的年龄。

    你的手里有那所房子的钥匙,我们在那里一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我知道你不会立刻进到屋里,知道你会等待,直到你感到已做好准备去唤醒它。

    我的阿瑟,你就要穿越这扇大门了,它的声音对我来说是如此熟悉。你会走遍每一个充满某种怀念的房间。渐渐地,你会逐一打开百叶窗,让与我久违的阳光射进屋里。你应该回玫瑰园看看,慢慢地靠近这些玫瑰。在这段时间里它们肯定又变得荒芜了。

    你也会走进我的写字间,坐在里面。在壁橱里你会发现一个黑色手提箱,如果你愿意且有力量的话,那就打开它,里面装满了你儿童时代我每天写给你的日记的笔记本。

    你的生活在你的面前。你是它唯一的主人,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爱心。

    我在天上爱着你,我关照着你。

    你的妈妈莉莉

    他们来到蒙特瑞海湾时,天已破晓。天空上仿佛有一片浅玫瑰色绸缎,编织成长长的波浪状饰带,有时把大海和地平线连接在了一起。阿瑟指点道路。许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坐在车子前座走过这条路,然而每一公里的路他都感到熟悉,经过的每一处栅栏、每一扇大门都开启他儿时的回忆。在必须驶离主道时,他打了个手势。过了下一个弯道,大概就到了阿瑟家宅的边缘。保罗按阿瑟的指示开车;他们来到一条饱受冬雨敲击夏暑燥热的黄泥道上。在一个弯道的转弯处,一排锻铁打造的绿色柱廊屹立在他们面前。

    “我们到了。”阿瑟说。

    “你有钥匙吗?”

    “我去开门,你一直开到房子那边去,在那里等我,我下车走过去。”

    “她与你一道去还是待在车里?”

    阿瑟俯身朝向车窗,用平稳而准确的嗓音回答他的朋友:

    “你直接跟她说吧!”

    “不,我不喜欢。”

    “你一个人去吧,我想目前这样更好。”劳伦接过话头对阿瑟说。

    阿瑟笑起来,跟保罗说:“她跟你在一起,交好运的人!”

    汽车开走了,在它身后掀起一串尘土。阿瑟独自一人,他凝视着周围的景色。一块块宽阔的赭石色的土地上,矗立着意大利五针松、银松、巨杉、石榴树,还有角豆树,这些条形的土地像是一直要流入海洋似的。遍地都是被阳光烤得橙黄的荆棘。阿瑟沿着道路边缘的石头台阶向前走。走到一半,他猜想着他的右边是剩下的玫瑰园。园子已经荒芜了,每走一步,许多种混合的芳香就勾起连续不断、无法克制的嗅觉上的回忆,就像卷入法兰多拉舞步,一发不可收拾。

    他所到之处,蝉儿哑然住声,随后又更起劲地鸣唱起来。在清晨的微风中,大树躬身摇曳着。大海将几束波浪撞碎在礁石上。在他的眼前,屋子静静地卧着,就像在梦中留下的那个样子,他发觉房子似乎更小了,屋子正面有些破损,但是屋顶依旧完好无损。百叶窗都关着。保罗把车停在门廊前面,他走出车外等着阿瑟。

    “你走下来花了不少时间!”

    “二十几年!”

    “我们怎么办?”

    他们把劳伦的躯体放在底楼写字间里。阿瑟把钥匙插到锁里,毫不犹豫地径直转动门锁。也不知因何缘故,记忆所包含的部分往事,不时地突然显现出来。甚至连锁门的声音也使他觉得往事历历在目。他走进过道,打开进门左边的写字间,穿过房间打开百叶窗。他故意不去注意周围的一切,他要过一阵再来重新发现这个地方,而且他还决定要好好地经历那些瞬间。车里的货箱很快被卸下,劳伦的躯体被放在沙发上,输液瓶重新放好位置。阿瑟重新关上西班牙式的百叶窗。然后他捧起栗色的小纸箱,请保罗跟着他来到厨房:“我来煮咖啡,你打开纸箱,我去烧水。”

    他打开洗碗池上面的壁柜,从里面拿出一件模样奇特的金属制品,它由对称又对立的两个部分组成。他把两个部分各自向相反的方向旋转,将它拆开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保罗问道。

    “这个嘛,是意大利咖啡壶!”

    “意大利咖啡壶?”

    阿瑟告诉他这把壶的功能,它第一个好处就是不必用纸过滤,这样香味就能更好地释放出来。先在位于中间部分的漏斗里加入两三匙咖啡粉,在下半部加满水。然后把这两部分合拢旋紧,放到火上加热。煮开的水往上升,经过装在开有小孔的漏斗里的咖啡,然后流到上面,再经过一个纤细的金属栅栏过滤。唯一的诀窍在于适时地把咖啡壶从火上移开,以免让水沸腾着溢入上半部,因为这已不再是水而是咖啡,而“沸咖啡,准完蛋!”当他结束这一通解释时,保罗吹了声口哨:

    “告诉我,在这屋里煮咖啡还得是懂双语的工程师吗?”

    “应当比这还多得多,我的朋友,得有天分,这完全是一种礼仪!”

    保罗表示怀疑地撇撇嘴,作为对他朋友最后这句话的回答。他递给阿瑟一盒咖啡。阿瑟弯下腰,打开洗碗池下的罐装煤气,然后把煤气灶的阀门向左打开,最后转动喷火头的旋钮。

    “你认为还有煤气吗?”保罗问。

    “安托万从来不会让厨房里留下一只空罐的,而且我跟你打赌,在车库里至少还有两罐满满的煤气。”

    保罗下意识地站起来朝门边的开关走去,将它摁下来。房间顿时充满黄色的光线。

    “你是怎么让这屋子有了电的?”

    “我前天给电力公司打了电话,让他们重新接通电源,如果水也让你担心的话,我也让人把它接通了。灯先关了吧,应该除掉灯泡上的灰尘,否则灯泡一热就会炸的。”

    “你在哪儿学的这些,煮意大利咖啡,给灯泡除尘以免它炸掉?”

    “在这儿,老兄,在这间屋里,还学了许多其他的东西呢。”

    “但这咖啡,它还上不上?”

    阿瑟在木桌上放了两只杯子。他把滚烫的咖啡倒入杯子里。

    “等会儿再喝。”他说。

    “为什么?”

    “你要烫着的,还有你得先闻一闻,让芳香进入你的鼻孔。”

    “你真是在用你的咖啡跟我扯淡,老兄,什么也没有进入我的鼻孔!真的没有,一点不假。‘让芳香进入你的鼻孔’,上哪儿去找这些香味?”

    他把嘴伸到杯子旁边,猴急地呷了一口,又立刻将少许滚烫的咖啡吐了出来。劳伦站在阿瑟的身后,用双手抱着他。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悄悄说: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在这里感觉很好,这里让人平静。”

    “你刚才去哪儿了?”

    “你们在谈有关咖啡的哲学时,我去整个院子里转了转。”

    “那儿怎么样?”

    “你在跟她说话吗?”保罗用恼火的口气打断他。

    阿瑟根本没有在意保罗的问题,继续跟劳伦说:

    “你喜欢吗?”

    “可能会有点难吧,”她答道,“但你有秘密要向我吐露,这个地方充满着秘密,我能够在每堵墙里、每一件家具上感觉到它们。”

    “如果我让你感到厌烦,你尽管做你的,就当我不在好了!”保罗嚷道。

    劳伦不愿成为忘恩负义的人,她跟阿瑟悄悄地说她更喜欢单独与他在一起。她急不可待地想让他领着自己看看这些地方。她还说非常渴望他俩能谈谈。他想知道谈什么,她答道:“谈谈这里,谈谈昨天。”

    保罗等待着阿瑟最终垂顾,和他谈话,阿瑟却好像重新介入与他那看不见的伙伴的交谈之中了,他决定打断他们。

    “好吧,你还需要我吗?否则我就回旧金山,办公室还有些活儿要干。还有你和鬼魂的谈话让我不自在。”

    “你头脑别这么闭塞,好不好?”

    “你说什么?我大概没听清楚。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这家伙用偷来的救护车,帮你在星期天晚上去医院偷了一具躯体,他现在喝着意大利咖啡,远在离开他家四小时路程的地方,整夜都没合眼,你对他说头脑不要这么闭塞?你是充了氦气了吧!”

    “这不是我刚才想说的意思。”

    保罗不知道阿瑟刚才想说什么,但是他更喜欢在他俩吵嘴前回去。“因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的,你知道,而考虑走到这一步所付出的努力,这将是令人惋惜的。”阿瑟很担心,想知道他的朋友重新上路是否太累。保罗让他放心,有了这杯他刚喝下的意大利咖啡(他挖苦地强调这个词),他至少拥有二十小时的续航时间,在此期间疲劳不敢爬上他的眼皮。阿瑟没有嘲笑他。而保罗则对把没了汽车的朋友留在这栋废弃的屋子里感到担心。

    “车库里还有一辆福特旅行小汽车。”

    “你这辆福特车,最后一次用是在什么时候?”

    “很久了!”

    “它还开得动吗?”

    “当然,我给它换个蓄电池,它就会跑了。”

    “当然!但不管怎样,如果你在这里抛锚,你自己摆脱困境,我这一夜可是付出相当多了。”

    阿瑟陪保罗一直走到汽车旁。

    “别再为我担心,你已经为我担了很多心了。”

    “我当然要为你担心啦。在正常的时候我将你单独扔在这座屋里,都会生怕遇见鬼魂呢,可你倒好,还带着你的那个鬼魂!”

    “走吧!”

    保罗启动了发动机,临走前他摇下车窗。

    “你肯定一切都没问题吗?”

    “我肯定。”

    “好吧,那我走了。”

    “保罗?”

    “什么事?”

    “谢谢你做的这一切。”

    “没什么。”

    “不,你做了很多。在没弄明白全部事情前,你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不为别的,只是出于忠诚和友谊,你真的做了很多,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好啦,我走了,否则要眼泪汪汪了。好好照顾你自己,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告诉我消息。”

    阿瑟答应他,萨帕车便迅速消失在丘陵后面,劳伦走到台阶上。

    “怎么样,”她说,“我们去像房主一样转一圈,好吗?”

    “先转里面还是外面?”

    “首先要问一下,我们在哪儿?”

    “你在莉莉的屋里。”

    “谁是莉莉?”

    “莉莉是我母亲,我一半的童年是在这儿度过的。”

    “她走了很久了吗?”

    “好久了。”

    “而你却从来没有返回过这里?”

    “从来没有。”

    “为什么?”

    “进去吧!我们以后再谈,等看过地方再说。”

    “为什么?”她执意问。

    “因为我忘了你是骡子转世的!”

    “是我才使你重新来到这个地方吗?”

    “你不是我生活中的唯一幽灵。”他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

    “回这里让你难受了。”

    “不是这个话,确切地说,这对于我很重要。”

    “而你这样做是为了我?”

    “我这样做是因为尝试的时刻已经来临。”

    “尝试什么?”

    “尝试打开黑色小手提箱。”

    “你可以给我讲讲这个黑色小手提箱吗?”

    “这是往事的回忆。”

    “你在这儿有许多往事吗?”

    “几乎所有的往事,这儿曾是我的家。”

    “那在这之后呢?”

    “后来我让那些事尽快过去,后来我独自长大了许多。”

    “你母亲是突然去世的吗?”

    “不,她死于癌症,她自己知道这病,只是对于我来说这事来得太快。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花园。”

    他们俩沿着台阶走出去,阿瑟把劳伦一直带到靠着花园的海边。他们在岩石边坐下。

    “你要知道,我和她坐在那边一起度过多少时光啊!我点着浪花和她打赌。我们经常来看落日。傍晚的时候,这里许多人都在海滩上聚半小时,观赏这一美景。这景致每天都不一样。由于海洋的温度和空气的不同,还有很多因素,天空的颜色从来都不相同。城里人回家按时收看电视新闻,而这里的人却出门看日落,这是一种仪式。”

    “你在这里待过很久吗?”

    “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她走时我十岁。”

    “今晚你带我去看日落!”

    “在这里,这是免不了的。”他笑着说。

    在他们身后,房屋在晨光中开始闪闪发亮。朝海这边的墙面上的涂料已经剥落,但这所房子总的说来还是经受住了岁月的考验。从外表上看,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它已沉睡如此之久了。

    “它挺过来了。”劳伦说。

    “安托万是个维修狂:园丁、工匠、渔夫、保姆、看家人,样样都是。他是个失败的作家,妈妈收留了他。他住在一间小小的偏房里。在爸爸飞机出事前,他是我父母的一位朋友。我相信他一直都爱着妈妈,即便是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我猜想他们俩最终成了情人,但这是在很晚以后。对于情人这事,她在生前承受着它,而他则在她死后承受着它。无论如何只要我还醒着,他们俩就很少说话,但是他们又是出奇地默契。他们仅凭眼神就彼此明白。在共同的沉默中,他们医治生活中的暴风骤雨所留下的创伤。在两个生命之间笼罩着一种令人困惑的平静。就好像他们俩都已皈依宗教,永远不再发怒生气,永远都逆来顺受。”

    “他后来呢?”

    他隐居在现在放着劳伦躯体的写字间,他比莉莉多活了十年。安托万是在维修房子时走完他生命的历程的。莉莉给他留下钱财,她事先准备好了一切,甚至连难以预料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做法。在这方面安托万与她相似。他于初冬的一天在医院去世。一天早晨,阳光照耀,凉意袭人,他醒过来时就感觉很累。在给大门铰链上油时,一阵隐隐约约的疼痛慢慢透入他的胸膛。他在树木间行走,突然感到缺少氧气。春夏时期他都在那棵老松树下小憩,当他不能坚持而倒下去时,便倒在这棵老松树旁。他被疼痛击倒在地,但他一直爬回家中,向邻居呼救。他被送到蒙特瑞医疗急救中心,入院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在那里去世了。别人本来都会以为他已准备好出行。他死后,家庭的公证人联系上阿瑟,征询他处置家产后事的意见。

    “他跟我说,在走进屋子时他都惊呆了。安托万什么都料理妥当,就像他生病那天要出门旅行一样。”

    “这也许是他心里想的?”

    “安托万?出门旅行?不可能,让他去一趟卡麦尔买点东西就已经颇费口舌,而且在几天前就得跟他讨价还价。不可能,我想他具有老象的那种天性,他感觉自己时辰已到,或者也许他对生活感到厌倦而自我遗弃。”

    为了解释他的观点,他还引用他母亲有一天在回答他提出的有关死亡的问题时说的话。当时他想知道大人们是否害怕,她用下面这段他铭刻在心的话回答道:

    当你度过愉快的一天,当你起个大早陪我去垂钓,当你奔跑着和安托万一起修剪照料玫瑰树,到了夜晚你筋疲力尽,最后,尽管你讨厌去睡觉,你会幸福地钻进被窝很快入睡。这样的夜晚你不会害怕入睡。

    生活和这些日子的某一天有点类似。当它开始得早,人们会体会到某种心安理得。而对自己说,将来某一天自己要歇下来。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我们的躯体会把那些更为不易的事情强加给我们自己。一切都变得更加困难,让人觉得很累,于是,永远睡去的想法便不再像原先那样可怕。

    “妈妈那时已经病了,而且我想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问她是否很累。她笑了笑。总之,这一切都是为了说明我不相信安托万是出于抑郁而厌倦生活,我相信他已经到达了一个智者的境界。”

    “就像那些大象一样。”劳伦低声说道。

    他们走回屋子。阿瑟突然改了道,他觉得已做好走进玫瑰园的准备。

    “那边,是我们要去的这个王国的心脏:玫瑰园!”

    “为什么是这个王国的心脏?”

    正是那个地方!莉莉对她的玫瑰简直发了疯。这是阿瑟所见到她和安托万有过口角的唯一原因。“妈妈了解每一朵花,你休想剪掉一枝而不让她知道。”玫瑰园里的品种多得不可想象。她从花卉目录上订购插条,以种植全世界各种玫瑰为荣。尤其是说明书上写明植物开花所必需的气候条件与这里迥然不同时,她更是感到荣耀。那成了让园艺理论站不住脚和成功培育花卉插条的一种赌注。

    “这里面有这么多品种的玫瑰吗?”

    阿瑟曾经清点过,有一百三十五种。有一回,天上下起倾盆大雨,他母亲和安托万半夜爬起来,他们跑到车库里,从里面取出一块可以轻易遮盖十米宽三十米长的篷布。安托万急急忙忙地把雨篷的三个角固定在三个大木桩上,他们俩一个站在板凳上,另一个站在网球裁判椅上,伸长手臂扯住最后一个角。一旦这把巨伞因积雨过多而太沉重时,他们便抖动篷布,就这样他们在黑夜里守了好一段时间。暴风雨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敢肯定,即便是家里着了火,他们也不会如此紧张。你可惜没有在第二天看到他们俩,大家都说是两个遭遇海难的人。但是玫瑰园却被保住了。”

    “瞧,”劳伦边说边走进花园,“还有很多很多玫瑰!”

    “是的,这些是野玫瑰,它们不怕阳光也不怕雨淋,如果你想摘花,最好戴上手套,它们的刺很多。”

    他们俩花了好长时间来发现和重新发现这座环绕着房屋的大花园。阿瑟把那些他曾在树皮上留下刻痕的大树指给劳伦看,在栽有一棵意大利五针松的转弯路口,他告诉她这是自己以前跌断锁骨的地方。

    “你怎么弄的?”

    “我成熟了,就从树上掉下来了呗!”

    白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此时,他们又回到海边,坐在礁石上,欣赏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前来观看黄昏落日的场面。劳伦张开双臂,欢呼道:“米开朗琪罗今晚要唤起灵感了!”阿瑟朝她看看,微笑起来。夜幕很快降临了。他们回到屋子里。阿瑟“照料”劳伦的躯体。随后他吃了点晚饭,两人便来到小客厅里,阿瑟点燃壁炉里的火。

    “黑色手提箱是什么东西?”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我只是听到罢了。”

    “黑色手提箱属于我妈妈,她把她所有的信件、所有的记忆都收藏在里面。实际上,我以为这只箱子包含了她一生的主要部分。”

    “‘你以为’是怎么回事?”

    黑色手提箱是个秘密。整座房子都属于这个秘密。只有存放手提箱的壁柜除外。家里的规矩是不许去碰它。“而且我向你保证,我没冒过这个险!”

    “箱子在哪儿?”

    “在隔壁写字间。”

    “你从来没有为了想打开它而回来过?我很难相信!”

    黑色手提箱可能包含了他母亲的一生,他从来不愿意让这一时刻加速到来。他曾立誓说要等到成年,等到完全做好打开箱子、明白真相所冒风险的心理准备时再说。面对劳伦因疑团重重而皱起的眉头,阿瑟承认道:“好啦,说实话这是因为我心里一直害怕。”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害怕这会改变我心目中一直保留着的她的形象,害怕让悲伤充斥心头。”

    “去把它找来吧!”

    阿瑟没动。她坚持要让他去把手提箱找来,他用不着害怕。如果莉莉把她的一生全都放进一只手提箱,这是为了在某一天让她的儿子知道她是谁。她不会喜欢他生活在对过去形象的回忆中:“爱的风险,在于既爱优点又爱缺点,它们是不可分割的。你害怕什么呢?害怕评判你的母亲吗?你没有法官的灵魂。你不能对手提箱所含的内容永远一无所知,这有违她的本意……她把这个箱子留给你,是为了让你了解她的一切,为了延长生命所没能留给她的时间,为了让你不仅仅作为一个孩子,而是用你一个男子汉的眼和心,去真正地认识她!”

    阿瑟对她刚说的这番话考虑了一会儿。他两眼瞧着她,站起身来,走到写字间,打开神圣的壁柜。他凝视着眼前那个放在搁板上的黑色小手提箱,然后抓起磨旧了的把手,将它从过去带回到现在。回到小客厅,他盘起腿坐在劳伦身边,他们俩互相瞧瞧,像是刚发现红胡子的珠宝匣的两个孩子。阿瑟深吸一口气,打开两个弹簧锁,箱盖打开了。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信封,信封中放着信件照片,一架阿瑟在母亲节送给她的用面粉烤制的小飞机,一个橡皮泥做的烟缸,这是一个圣诞节的礼物,一条式样普通的贝壳项链,一把银制的匙子,还有他婴儿时穿的绒线鞋。真是一个阿里巴巴的洞穴。在手提箱上面,有一封折叠起来用别针封住的信。莉莉用大写字母粗大地写着“阿瑟”两个字。他拿起信,把它拆开。

    我的阿瑟:

    你终于回到了你的家。时间会愈合所有的伤口,尽管它会给我们留下一些疤痕。在这只手提箱里,你会发现我所有的回忆,那些来自你的回忆,那些在你之前的回忆,所有那些我没能够和你讲述的回忆,因为你那时还是个小孩。你会用另外一种眼光发现你的母亲,你会学到很多东西,我是你的妈妈,我也是个女人,有我的担心、我的怀疑、我的失败、我的遗憾,还有我的胜利。为了把所有这些我慷慨献上的建议给予你,我也不得不骗我自己,而这于我也是经常发生的。父母是孩子试图跨越的大山,孩子并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们自己也要承担起父母的角色。

    你知道,没有比抚养一个孩子更复杂的了。人整个一生都在给予所有他认为是正确的东西,而且清楚自己也在不断弄错。但对于大多数做父母的来说,一切都只是爱,即使人们有时不能自制,阻止某种自私自利。生活也并不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在我合上这只小箱子的那天,我担心让你失望。我没有给你留下时间,让你有青少年时期的评判。我也不知道当你读这封信时已经几岁。我想象你是个年轻英俊的三十岁男人,也许更年长些。上帝啊,我真想这些年生活在你身边。一想到早晨你睁开双眼我却不能再看见你,当你呼唤我的时候我却不能再听见你的声音,这令我多么空虚。假如你知道这一切就好了。比起让我离你如此遥远的痛苦,这种想法更让我万分痛苦。

    我一直爱着可爱的安托万,但是我却没有经历这段爱。因为我害怕,害怕你父亲,害怕让他难受,害怕毁掉我已建立的这一切,害怕承认自我欺骗。我害怕已建立的秩序,害怕重新开始,害怕这段爱情失败,害怕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不能这样生活是一场噩梦。白天黑夜我都想着他,但我又禁止自己这样做。当你父亲去世时,这种害怕依旧持续着,害怕背叛,为你害怕。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安托万爱着我,就像所有的女人幻想着在一生中至少有一次被人爱那样。但由于一种极度的怯懦,我又不知道怎么将爱回报于他。我原谅自己的软弱,沉溺于这不名一文的情节剧中,并不知道怎么我的生命正在飞快地流逝,而我自己却与它失之交臂。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是安托万在我眼里则是个独一无二的人。没有人像他那样看着我,没有人像他那样跟我说话,在他身边任何灾祸都不会近我的身,我感到一切都受到保护。他明白我的每一个愿望、每一种欲求,从不停止去满足它们。他的生命建立在和谐、温柔和乐于奉献之上。在我寻求斗争、作为生存理由的地方,他恰到好处地予以付出,但对于接受之道却一无所知。我心里害怕,我强迫自己相信这种幸福是不可能的,相信生活不可能这样甜蜜。我们在一个晚上做爱,你那时五岁。我有了身孕,但我没有将孩子留住,这事我从未告诉过他。不过我肯定他知道这事。他从我这里能猜到一切。

    今天,由于我所碰到的事,这样也许更好。但我也想到,如果我自己能够心境平和,这个病也许不会恶化。我们这么多年都生活在我的谎言的阴影中,我虚伪地对待生活,而生活对于这点也不予以原谅。你对你妈妈已经知道更多了,我曾犹豫向你诉说这一切,再次害怕你的评判。但我不是曾教导过你,最糟糕的谎言是自欺欺人吗?有许多事我都想与你一起分享,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安托万没有抚育你是由于我,由于我所有的无知。当得知自己生病时,要走退路为时已晚。你在这堆我留给你的杂乱的东西里会发现许多东西,你的相片、我的相片,还有安托万的,他的书信,你别读它们,那是属于我的,这些信放在这里是因为我从未能决定让它们与我分开。你会问为什么没有你父亲的照片,那是因为在一个愤怒和失望的夜晚我把它们全撕了,我对我自己生气……

    我已尽了全力,我的爱,我这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伴随着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但你要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是我活着的全部理由,是我一生中最美丽最激动的事情。我为你有一天能体验为人之父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而祈祷,你会明白很多事情的。

    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是做你的妈妈,你永远的妈妈。

    我爱你。

    莉莉

    阿瑟把信重新叠好放回箱子里。劳伦看见他哭了。她走近他,用食指擦掉他的眼泪。阿瑟吃了一惊,他抬起双眼,在她温柔的目光中他所有的痛苦都消融了。劳伦的手指像晃动的钟摆一般滑向他的下颌。阿瑟也将手放到她的脸颊上,随后滑到她的脖子周围,让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脸。当他们的嘴唇轻轻相触时,她后退了。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阿瑟?”

    “因为我爱你,而这跟你无关。”

    他抓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屋外。

    “我们去哪儿?”她问道。

    “去海边。”

    “不,在这里,”她说,“就现在。”

    她站到他面前,替他解开衬衫纽扣。

    “但是你怎么做,你不能够……”

    “不要问,我不知道。”

    她把衬衫从他肩上解下,双手伸到他的背上。他感到不知所措,该如何给一个幽灵宽衣解带呢?她微笑着,闭上眼睛,立刻就一丝不挂了。

    “我只要想到一种式样的连衣裙,立刻就能穿到我的身上。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样利用这点的,该有多好哇……”

    在房屋的门廊下,她缠绕在他身上,亲吻他。

    男人的身体进入了劳伦的灵魂,女人的灵魂也进入了阿瑟的身躯,拥抱的时刻,就像日食的魔力……箱子打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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