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女人的突然死去,使她儿子的婚事提前了两个月举办。为了以喜冲丧,她儿子沿用了赶尸做亲的习俗。
灰衣女人的遗体放在她床上,只是房中原有的一些鲜艳的东西都已撤去。床单已经换成一块白布,灰衣女人身穿一套黑色的棉衣棉裤躺在那里,上面覆盖的也是一块白布。死者脚边放了一只没有图案花纹的碗,碗中的煤油通过一根灯芯在燃烧,这是长明灯。说是去阴间的路途黑暗又寒冷,所以死者才穿上棉衣棉裤,才有长明灯照耀。灵堂就设在这里,屋内灵幡飘飘。死者的遗像是用一寸的底片放大的,所以死者的脸如同一堵旧墙一样斑斑驳驳。
灰衣女人以同样的姿态躺了两天两夜以后,便在这一日清晨被她的儿子送去火化场。然后她为数不多的亲属也在这天清晨去了那里。3被请去做哭丧婆。因此在这日上午,3那尖厉的哭声像烟雾一样缭绕了这座小城。
灰衣女人在早晨八点钟的时候,被放进了骨灰盒。然后送葬开始了。送葬的行列在这个没有雨也没有太阳的上午,沿着几条狭窄的街道慢慢行走。
瞎子那个时候已经坐在街上了。4的声音消失了多日以后,这一日翩翩出现了。那时候那所中学发出了好几种整齐的声音,那几种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排成几队朝瞎子走来。瞎子知道那里面有4的声音,但他却无法从中找到它。不久之后那几种整齐的声音接连垂落下去,响起了几个成年人穿插的说话声。然后瞎子听到了4的声音,4显然正站起来在念一段课文。4的声音像一股风一样吹在了他的脸上,他从那声音里闻到了一股芳草的清香。但是4的声音时隐时现,那几个成年人的说话声干扰了4的声音,使4的声音传到瞎子耳中时经过了一个曲折的历程。然而一个短暂的宁静出现了,在这个宁静里4的声音单独地来到了瞎子的耳中,那声音仿佛水珠一样滴入了他的听觉。4的声音一旦单独出现,使瞎子体会到了其间的忧伤,恍若在一片茫茫荒野之中,4的声音显得孤苦伶仃。此后又出现了几种整齐的声音,4的声音被淹没了,就像是一阵狂风淹没了一个少女坐在荒野孤坟旁的低语。随后3的哭声耀武扬威地来到了,那时他和送葬的行列还相隔着两条街道。3的哭声从无数房屋的间隙穿过,来到瞎子耳中时像是一头发情的猫在叫唤。这哭声越来越接近时,瞎子才从中体会到了无数杂乱的声响,3的哭声似乎包括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里面有一个孩子从楼上掉下来的惊恐叫声,有很多窗玻璃同时破裂的粉碎声,有深夜狂风突然吹开屋门的巨响,有人临终时喘息般的呻吟。
灰衣女人的骨灰在城内几条主要街道转了一周,使某几个熟悉她的人仿佛看到她最后一次在城内走过。然后送葬的行列回到了她的家门。一入家门,她的女儿与亲属立刻换去丧服,穿上了新衣。丧礼在上午结束,而婚礼还要到傍晚才能开始。
二
司机也去参加了这个婚礼,他在走进这个家时没有嗅到上午遗留下来的丧事气息,新娘的红色长裙已经掩盖了上午的一切。
司机一直看着新娘,因为灯光的缘故,他发现坐在另一端的新娘,一半很鲜艳,一半却很阴沉。因此像是胭脂一样涂在新娘脸上的笑容,一半使他心醉心迷,另一半却使他不寒而栗。因为始终注视着新娘,所以他毫不察觉四周正在发生些什么。四周的声响只是让他偶尔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拥挤的街道上,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人,谁也不曾相识。有时他将目光从新娘脸上移开,环顾四周时,各种人的各种表情瞬息万变,但那汇聚起来的声音就让他觉得是来自别处。然而他却真实地发现整个婚礼都掺和着鲜艳和阴沉。而这鲜艳和阴沉正在这屋子里运动。那时候他发现一只酒瓶倒在了桌上,里面流出的紫红色液体在灯光下也是半明半暗。坐在司机身旁的2站了起来,2站起来时一大块阴沉从那液体上消失了,鲜艳瞬间扩张开来,但是靠近司机胸前的那块阴沉依然存在,暗暗地闪烁着。2站起来是去寻找抹布,他找到了一件旧衣服。于是司机看到一件旧衣服盖住了紫红色液体,衣服开始移动,衣服上有2的一只手,2的手也是半明半暗。然后司机看出了那是一件灰色上衣,而且还隐约看到了车轮的痕迹。
司机这天没有出车,但他还是在往常起床的时候醒了。那时他母亲正在洗脸。他觉得水就像是一张没有丝毫皱纹的白纸,母亲正将这张白纸揉成一团。然后他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在走出去,接着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水与泥土碰撞后散成一片,它们向四周流去,使司机想起了公路延伸时的情景。隔壁的3这时也在院中出现,她将一口清水含在嘴里咕噜了很久,随后才刷地一声喷了出去。司机听到母亲在说话了,她的声音在询问3的举动。
洗洗喉咙。3回答。
谁家在服丧了?母亲问。
那时3嘴里又灌满了水,所以她的回答在司机听来像是一阵车轮的转动声。司机没法听清,但他知道是某一个人死了,3将被请去哭丧。3被水洗过的喉咙似乎比刚才通畅多了,于是司机听到母亲对3嗓子的赞叹,3回答说体力不如从前了。
司机在床上躺了很久以后才起床,他走到院里时,看到7正坐在门前一把竹椅里,7用灰暗的目光望着他,7的呼吸让司机感到仿佛空气已经不多了。7五岁的儿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土,他大脑袋上黄黄的头发显得很稀少。这时有人送来了一份请柬,他打开请柬一看,是很多年前相识的某一位姑娘的结婚请柬。这份请柬的出现很突然,使司机勾起了许多混乱的回忆。
三
婚礼的高潮在司机和2之间开始。那时候厨师已经离开厨房很久了,厨师也已经吃饱喝足。几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楼梯口,还没下楼就趴在楼梯上睡着了。2高声叫着要新娘给他们洗脸,于是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司机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将会发生,他此刻的眼睛里有一件灰色上衣时隐时现。然而新娘端着一盆水走来时,那件灰色上衣便蓦然消失。这时候他才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了,而且显然与自己有关,因为此刻坐着的只有他和2。新娘将洗脸盆端到桌子上时,两只红色的袖管美妙地撤退了,他看到两条纤细的手臂,手臂的肤色在灯光下闪烁着细腻滑润的色泽。然后十个细长的手指绞起了毛巾。司机的眼睛里没有毛巾,他只看到十个手指正在完成一系列迷人的舞蹈,水在漂亮地往下滴,水是这个舞蹈的一部分。
先给他擦。司机听到2这样说。他抬起眼睛,看到2正用食指指着他,2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很锐利。
新娘的毛巾迎面而来,抹去了2的手指。在毛巾尚未贴到脸上时,司机先感觉到新娘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后脑,他体会到了五个手指的迷人入侵。接着他整个脸被毛巾遮住,毛巾在他的脸上揉动起来。但是司机并没有感觉到毛巾的揉动,他感到的是很多手指在他脸上进行着温柔的抚摸,这抚摸使他觉得自己正在昏迷过去。可是这一切转瞬即逝,2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中,他看到2正微笑地注视着自己。于是司机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元钱给新娘,新娘接过去放入了口袋。司机没有触到新娘的手指。
然后司机看着新娘给2擦脸,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新娘给2擦脸的动作为何也如此温柔。擦完之后,他看到2拿出四十元钱放入新娘手中。接着2说:给他擦。
这句话开始让司机感到面临的现实,因此当他再次看着新娘绞毛巾的手指时,刚才的美景没有重现。新娘的毛巾在他脸上移动时,也没有刚才令他激动的感受。擦完以后,他拿出了四十元。那时候他知道自己口袋里已经一片空空。他想也许2不会再逼他了,但他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2这次给了八十元。2没有就此完结。他要新娘再为司机擦脸。司机这时才注意到四周聚满了人,这些人此刻都在为2欢呼。新娘的毛巾又在他脸上移动了,这时他悄悄从手腕上取下了手表。擦完以后,他将手表递给了新娘。他听到一片哄笑声,但是2没有笑,2对他说:算你的表值一百元吧。2说完拿出二百元放在桌上。新娘为他擦完之后,他就拿起二百元放入新娘长裙的口袋里,同时还在新娘屁股上拍了一下。接着2指着司机对新娘说:再擦一次。
新娘这次的毛巾贴在司机脸上时,使他感到疼痛难忍,仿佛是用很硬的刷子在刷他的脸。而按住他的脑后的五个手指像是生锈的铁钉。但是毛巾和手指消失之后,司机开始痛苦不堪。他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狼狈的处境,他听到四周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声音,那声音真像是一场战争的出现。他看到坐在对面的2脸上倾泻着得意的神采,2的脸一半鲜艳,一半阴沉。2拿出了一叠钱,对司机说:这四百元买你此刻身上的短裤。
司机听到了一阵狂风在呼啸,他在呼啸声中坐了很久,然后才站起来离开座位朝厨房走去。走入厨房后他十分认真地将门关上,他感到那狂风的声音减轻了很多,因此他十分满意这间厨房。厨房里的炉子还没有完全熄灭,在惨白的煤球丛里还有几丝红色的火光。几只锅子堆在一起显得很疲倦,而一叠碗在水槽里高高隆起。接着他看到一把菜刀,他将菜刀拿在手中,试试刀锋,似乎很锋利。然后他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灯光斑斑驳驳,又看到了一条阴沟一样的街道,街上一个人在走去。随后他往对面一座平房望去,透过一扇窗户他看到了一个少女的形象。少女似乎穿着一件黑色上衣,少女正在洗碗,少女在洗碗时微微扭动身体,她的嘴似乎也在扭动。他于是明白了她正在唱歌,虽然他听不到她的歌声,但他觉得她的歌声一定很优美。
四
2在司机走入厨房以后也投入了那一片狂风般的笑声中,笑声持续了很久,然后才像一场雨一样小了下去。2感到应该去厨房看看司机正在干些什么,于是他站起来朝厨房走去。他走去时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在与他一同前往,他知道他们都想看看此刻司机的模样。他走到门前时,发现从门缝里正在流出来几条暗色的水流,他对这个发现产生了兴趣,所以他蹲下身去,那水流开始泛出一些红色来,他觉得还是没有看清,于是就伸出手指在水流里蘸了一下,再将手指伸回到眼前,这次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站起来后感到自己不知所措,然后他转回身准备离开这里,可他发现他们正奇怪地望着他,他犹豫了。此后只好又转回身去,他有点紧张地去推厨房的门,他看到自己的手伸过去时像是风中的一根树枝。他只将门打开一条缝,根本没有看到司机就立刻将门关上。他再次转身去,他想朝他们笑一下,可他的脸仿佛已经僵死过去没法动。他听到有人在问他:在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走过去。他又听到有人在问:是不是在脱短裤?他不由点点头,于是他听到了一片像是飞机俯冲过来的笑声。他走到自己的椅子旁稍微站了一会,随后就朝楼梯走去。他听到有人在问他什么,但他没有听清。他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几个醉汉此刻横躺在楼梯上打呼噜。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然后来到了街上。
那时候街寂静无人,只有路灯灰色的光线在地上漂浮,一股冷风吹来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像一颗颗小石子节奏分明地掉入某一口深井,显得阴森空洞,同时中间还有一段“咝”的声响。他知道是司机在追出来了。他不敢回头,只是尽量往亮处走。他感到自己每当走到路灯下时,身后的脚步声便会立刻消失,而一来到阴暗处时,那声音又在身后出现了,所以他一来到路灯下时便稍微站了一会,那时候他觉得身上的灯光很温暖。随即他又拼命地跑过一段阴暗,到另一盏路灯下。他在跑动时明显地感到身后的声音也加快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
后来他看到自己的家了,那幢房屋看去如同一个很大的阴影,屋顶在目光里流淌着阴森可怖的光线。他走到近前,一扇门和几扇窗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这时身后的声音蓦然消失。他不由微微舒了口气,可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片闪闪烁烁的水,那条通往屋门的路消失了,被一片水代替。他知道司机就在这一片闪烁的水里。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饶了我吧。那声音在空气里颤抖不已。他那么跪了很久,可眼前的一片闪烁并没有消失。于是他再次说:饶了我吧。随即便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我不是有意要害你。但是那一片闪烁仍然存在。他便向这一片闪烁拼命地磕头,他对司机说:你在阴间有什么事,尽管托梦给我,我会尽力的。他磕了一阵头再抬起眼睛时,看到了那条通往屋门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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