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至1915年间,辛亥革命西南方面的元老蔡锷,被窃据民国大总统之位的袁世凯骗至北京,软禁都中。在袁世凯复辟帝制的罪恶活动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的时候,小凤仙以自己特殊的身份配合蔡锷将军巧施迷障,谨布机关,使蔡将军得以在袁世凯的严密监视中,悄然出京,安全抵达云南,促成了护国义举的成功。洪宪倒台,民国复兴,一时间人心大快,这蔡将军与小凤仙的一段英雄美人的趣谈,一时间也家喻户晓,成为奇闻。关于小凤仙如何帮助蔡将军脱走的情节,更是传说纷起,趣闻沓然。有的说小凤仙藏将军于车中,护送出都,因有“当关油壁掩罗裙,女侠谁知小风云(即小凤仙)。缇骑九门搜索遍,美人挟走蔡将军”之说(《文史半月刊·逸经》八期)。有的说蔡将军在小凤仙掩护下男扮女装,招摇过市,乘车出京(《邵阳日报》1984年9月12日)。有的则说蔡将军乃是在向袁世凯请病假获准后,正大光明地出京,初与小凤仙无涉(《北京晚报》1981年8月31日)。异说多端,莫衷一是,到底历史的真相如何?让我们对小凤仙其人其事做一番回顾吧。
一、无怙无恃落风尘
在古来素称繁华的杭州城,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西湖,风景如画,景色宜人,苏东坡留连之余,不禁咏叹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钟灵毓秀之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杭州美人。小凤仙便诞生在这西子湖畔。
小凤仙(1899-?),本姓朱,后易姓张,人们喜她乖巧伶俐,便称她为“小凤仙”。话说这小凤仙原本是大清的上等居民“旗人”的后裔。她的祖先原来是很风光的。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各部,吞并东北各族,抗击明朝的一系列军事活动中,逐渐建立起了以旗色为标志的军事兼民政组织,由正黄、正白、正红、正兰、镶黄、镶白、镶红、镶兰等八旗加满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共二十四旗,是为满清顶天立地的正规部队。随旗统军,寓兵于民,号称八旗之制。急时丁壮皆充兵士,闲来兵丁尽归田亩。兵民结合,存亡与共。旗帜所向,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因而初年的八旗兵战斗力特别强,威震八方,抚定四海,清人因之以得天下。入主中国后,其中一部分留守京师,另一部分随着战争深入各地并驻防下来。小凤仙的祖先便是属于这地方驻军的八旗兵。八旗之制,世代承袭。为安定军心以便保持战斗力,清朝政府对八旗军后代格外优待,米盐银绢,例有常格,因此这旗兵、旗民倒也生活优裕。可是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兵不知战,八旗子孙坐食俸禄,柔弱怠惰,复又荒淫,渐渐失却了当年凛凛威风。这“八旗子弟”一词简直成了世人唾骂不学无术、四体不勤的“败家子”的代名词了。小凤仙的父亲少不得就是这类“八旗子弟”的一员。他虽然身为小小武官,也娶得一妻一妾,但缺乏生计,日子却过得很是窘迫,渐有贫不能支之状。据说又被仇家构陷,削职查办,遂连困带惊,一病不起。小凤仙本出自妾体,平日已备受那“小娘养的”之歧视,现在当家的父亲既死,那称大的“大妈”自然更是不能相容,小凤仙的母亲不得已带了她出门单过,居于杭州城内,与当时大文人曾朴隔街结邻。
真是祸不单行。不久,小凤仙母亲又去世了,留下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小姑娘。失父丧母,无怙无恃,家中只有一张姓的奶妈子,苦苦支撑着,其艰辛之状自不待言。小凤仙自幼伶俐聪慧,俨然闺秀,那位颇具反封建意识的资产阶级革命家曾大人见了,便惜之怜之,收而抚之。眼看着这小凤仙年华渐长,资质颖异,奶妈也暗暗在小凤仙身上打起了主意,生怕曾大人继续长期以保护人身份染指其间。你看那西子湖上,桃红柳绿,画舫如云,王公阔少,斗酒高会,席间红衫翠袖,拨弦清歌,何等快活!若将这凤仙调教出来,在那里去唱几段曲儿,弹两柱琵琶,做个不卖身的“清倌”,每到一船就能净挣雪花样白的大洋三元五元,倘若再羞答答地做那荐枕的“红倌”,赚的就更多了。一天只要勤快,跑他十来只船也不是办不到的,挣他几十元钱,岂不胜于为佣?那杭州街头,繁华市井,青楼妓馆林立,那些姑娘或出局应客,或坐寓迎宾,哪个不是才启朱唇,便生元宝?倘若小凤仙有这等造化,也不枉我疼她养她一场。这奶妈子越想越喜,越看越爱,不禁心花怒放起来。但抬头一看,自己还在曾府为佣,小凤仙也还在曾朴的关照下学什么文化。要是小凤仙真的让她如此这般地教育一番,将来她自是大家闺秀了,知书识礼,贤慧温柔,到时不知哪个大家阔少一顶花轿抬了去也,哪还有我奶妈的指望!可恶可恶,曾朴这厮,自己未见得就不寻花问柳,争风吃醋,但却来假惺惺地大发慈悲,断我财路,夺我奇货。想着想着,奶妈竟是怒不可遏了。遂急急找了曾大人,生生死死要把小凤仙领走。曾朴经不起她这样“无风作浪,纠缠不休”,无奈何只得让她领走。为表自己一点怜香惜玉之情,曾朴特拨了笔款子,要奶妈为小凤仙延师置教,切莫让她堕落!(《孽海花资料·曾孟朴年谱》)
这时正是辛亥之年,革命军在武昌义旗一举,全国响应,杭州城内,亦是炮火连天,曾府上下,乱作一团。张氏奶妈正好趁乱逃离杭州,来到上海,脱离了曾大人的监控。这被誉为冒险家乐园的上海滩上,自从道光开埠以来,洋货畅销,商业发达,消费畸形发展,妓业空前。十里洋场,烟楼娼馆,鳞次栉比,宝光珠气,招蜂引蝶。那些好色名士,无聊文人,不仅竞相寻芳问柳,而且根据妓女的色、情、才、艺来评品优劣,第其高下,发放“花榜”。那些含蕊滴芳的歌妓舞女们,一旦名中花榜,便名声雀起,身价百倍,那张奶妈急急忙忙便要把年仅十二周岁的小凤仙出卖给妓院,哪管什么曾大人的告诫!无奈小凤仙年纪太小,那英租界的警方按照他们年幼者不可为妓的文明法规,不予同意,奶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决定让凤仙先做一名歌女,先行卖艺,遂将她改名张凤云,典押给上海一位姓胡的老板,让她学戏(《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小凤仙自述)。
小凤仙凭着自己聪慧的天资,加以老板的指导,很快便学会了弹唱吹拉,开始随老板四处“应条子”,连弹带唱地为人家酒宴增趣。民国初年,小凤仙十三岁,辗转来到了南京。这时,希望小凤仙不要堕落的曾朴也写完了“讽时劝世”的奇书《孽海花》后,踌躇满志地来到了南京,朋友为他接风洗尘,按照当地风俗,佐酒助兴的照例是丝竹管弦,红男绿女。不料歌声起处,斯人却似曾相识,曾大人举眼望去,那歌者原是小凤仙,“竟是袅袅婷婷一个妓女了”!可怜自己一点怜香惜玉的菩萨心肠竟被奶妈子置于脑后,自己为小凤仙助资的教育费竟整个儿被那奶妈独吞了,这还不算,她竟明目张胆地把自己极不愿她堕落的可怜人儿典押为妓了!于是,小凤仙既已堕落,在曾大人看来已是木已成舟,难以改好了。于是一番浩叹,表示“无可奈何了”。
就这样,这个少年丧失父母的孤女,在好心的曾大人的悲叹中,被那卑鄙的奶妈子继续引向了深渊。
二、英雄美人两知音
1913年7月,小凤仙在南京不久,便爆发了李烈钧等人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江、赣一带,一时间尽为战场。张勋率队进攻江苏南京,城克,张勋纵兵抢掠。战乱中,小凤仙又被胡老板带回上海。后辗转来到北京。北京系元明清三朝故都,民国初,袁世凯的北洋政府又定都于此。衣冠文物之盛甲于天下,而娼楼妓馆也“娥眉不肯让人”。那里既然是民族文化精英荟萃之地,也是三教九流辐凑之所。虽然在清朝初期,曾力图一矫明季颓风,下令关闭以色事人的教场乐司,禁良为娼,一时颇称清静。但是上自禁之,下自行之。咸道以后,随着皇帝而下官僚士大夫对“小雅好色而不淫”的考据越来越精道,也随着“八旗子弟”的日益“子弟”化,社会举皆沉溺于鸦片与声色之中,因而更刺激了这辇毂之下妓乐之业的迅猛发展。特别是晚清时,江南名妓赛金花在北京大胆引进南妓,创立“南班子”,在这慷慨豪迈为特色的北方胭脂群中,再掺人那婀娜多姿的南国美人,彼此相映成趣,为当时公卿和士子文人更增三分兴致。于是这北京的妓女之业像发了疯似地迅速膨胀,民国初年,北京城南的八条胡同成了娼寮妓馆的麇集之地,“八大胡同”在当时就成了妓院的代称,就像唐代的“北里”(又称“平康里”)一样。后来在民国中后期,又在此基础上形成所谓“十条”,那是后话。这里不仅妓院密布,而且等级森严,有所谓“清吟小班’、“茶室”、“下处”、“土窑子”之分,就像人分三等,官列九品一样。我们的传主小凤仙从上海来到北京后,便系籍于“八大胡同”中陕西巷一家题名“云吉班”的上等妓馆中做生意。
小凤仙来京时,大约在民国二三年之交,那时,“二次革命”已失败,袁世凯巩固了他采用欺诈手段弄来的民国大总统宝座。北京城内一无干戈扰攘之苦,二无改朝换代之乱,市井安然,民风奢华,一如往昔。于是满清遗老阔少,民国新贵权臣,皆争相斗鸡走狗,问柳寻芳;而那得志文士,失意党人也窃玉偷香。一时间,妓女们大走红运!每到亭午日侧,八大胡同,车水马龙,来客络绎;而夜分月斜,这里家家声喧,户户乐飘,客主交欢,沉浸在那“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的情调之中。在这样的环境下,小凤仙以自己的卓伦才貌,不久便享誉青楼。她正值十四五的如花妙龄,不仅有迷人的姿色,还有在磨难中练就的一副好弹唱。怀拥琵琶,素指纤纤,再用那吴依软语,似泣如诉地唱出一曲评弹,不容听客不销魂。此外,小凤仙在家难频仍,国事纷更的逆境中,还养成了一身侠气,两只慧眼,分得清往来过客中的小人与君子。她弹唱侑酒之余,还时与雅士名流谈古道今,填词作诗,从而也为自己在“色艺冠绝一时”的本钱之外,再添一层“粗通翰墨,喜缀歌词”的灵光。于是小凤仙成了公认的“京津群芳领袖,一般有花柳癖者,咸以一睹颜色为幸”(黄克强《蔡松坡逸事》,下称《逸事》)。连袁大总统的太子袁三爷也拜倒在小凤仙的石榴裙下。就在这“国事兴亡休管得,满城争说小凤仙”的季节里,另一位传奇人物——蔡锷闯进了小凤仙的生活,从而使她与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
蔡锷,字松坡,出生于湖南邵阳一个贫苦农民家里。其人天资聪颖,学习勤奋,十四岁便中举人,后来进维新派主办的时务学堂从当时任国文总教习的梁启超学习,深得梁启超赏识。因感于戊戌变法失败于没有军权,遂东渡扶桑,投笔习武。辛亥革命在武昌爆发,蔡锷也在云南发动了“重九”起义,建立了云南军政府,公推为总督。当时革命形势看好,各省纷纷宣布独立,脱离清政府,但是革命力量分散,革命军的素质也较差,经不起手握重兵的袁世凯的要挟,一些革命党人——包括黄兴、蔡锷在内,见清朝皇帝已倒,便认为大功告成,被袁世凯假意赞成革命的谎言蒙蔽了,竟促使孙中山把临时大总统位置拱手奉送给了袁世凯。袁世凯本为乱世奸雄,得到大权后,重用亲信,加强专制权力,破坏孙中山拟定的旨在限制袁世凯权力的《临时约法》,于是革命党人李烈钧等人发动了反袁的“二次革命”。当时的蔡锷对袁世凯似乎仍抱有幻想,因此在革命党与袁军在长江南岸打得难解难分时,他这个云南总督仍按兵不动。等讨袁的二次革命失败后,蔡锷才对流亡党人,如李烈钧等人表示同情,向他们敞开大门,并委以重任。殊不知这样一来却违背了袁世凯剿杀革命党的本意。袁世凯于是对手握重兵,又深谙韬略的蔡锷也心怀忌恨。然又鞭长莫及,遂再施骗局,以调蔡锷任湖南总督的名义,将蔡锷召到北京。可袁世凯迟迟不下委令。当时袁世凯倚重为师友的梁启超、杨度从中说项,方才委任蔡锷为中华民国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全国经界局督办、政治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等职,还授予他“昭威将军”的称号,帽子不可谓不多,级别也不可谓不高,但是却都是虚衔,有名无实,明加笼络,实为拘系。蔡锷初时也不计较,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但是袁世凯贪心不足蛇吞象,从临时大总统而真总统,还觉不过瘾,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策划复辟被辛亥革命推翻了的压在中国人民头上两千余年的专制帝制,想尝尝那从前自己叩拜过的九五之尊的滋味。为了争取帝国主义的支持,袁世凯秘密与日本商谈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举借大笔外债用以扩充自己的亲信势力,全国舆论哗然。蔡锷眼看自己为消灭帝制、反对帝国主义压迫的前功尽弃,于是慷慨激昂地在参政院上抨击时政,并向袁大总统措辞激烈地上了道奏章,要求拒签条约,还天真地向大总统呈献制敌策略。这时的袁世凯一心只想当皇帝,利令智昏,不但听不进去,反而对表示异议的蔡锷等人加紧了监视。从此,蔡锷是行有盯稍而坐有暗探,曾威震西南的大名鼎鼎的大将军,不仅是虎落平川受犬欺,而且如笼中之兽,欲纵不能。苦闷之下,这位曾经是“军中夜半披衣起,热血填胸睡不安”的血性男儿,也换去戎装,身着商服,来到了“八大胡同”的脂粉堆中。
“八大胡同”,钗黛辉映,美女如云,名花辈出,却都不中将军之意。惟独这云吉班中的小凤仙,深得将军青睐。若单纯从相貌上看,据见过小凤仙的人说,其“相貌不过中姿”,但她有才有艺,还有一副侠肠义骨,使蔡将军一见便“觉其眉宇间有侠气”,因而“大器之”。(《逸事》)而在小凤仙眼里,这位新来的顾主,虽然穿上了一身世俗逐利的商贾之服,是位不知真名实姓的“甄士隐”(真事隐)。但是,那清癯白皙的面庞,显然不是那大腹便便的商贾形象。虽然他两眼眼距略显宽了些,但目光炯炯十分英武;双颊稍像女性,但嘴角上那严峻刚毅的表情,显得很有男子气。这些既不是商贾所能有的,也不是那班阔少所该有的。特别是,他虽然置身妓馆乐肆,在斗酒寻乐之时,言欢逗趣之际,似乎也内存隐忧,时有心不在焉之态。凭着小凤仙的阅历,凭着她一双慧眼,从一开始她就没把蔡将军当成寻常浮薄子弟看待。史称:“(蔡)独赏识凤仙,凤仙亦伟视蔡”(《小凤仙传》),便是当时真实的写照。他们彼此敬重,互相理解,达成惊人的默契。自此后,蔡每隔三日五日必然来一次云吉班,辄至半夜,兴尽乃归。小凤仙也尽情酬知己,断绝了从前的诸相好,如袁三爷之流。
久而久之,小凤仙发现,每当这位知己到来之时,随后必然有几个人也跟着进来,假装在别的姐妹房间中打茶围,却时时暗中监视来客与自己的行动。初时她还以为他们不过是寻人隐私的无聊之徒,但后来听妓院掌班(鸨母)说,那些人系当局侦辑队的。于是她渐渐对新知己之所以悒郁寡欢的原因有了一定的理解。后来又从来她房中吊皮悬脸打听来客行迹的袁三爷口中,她才知道了这位新知己果然身价不凡,乃堂堂昭威将军蔡松坡,而且也知道了这位知己原来要反对的竟是至高无上的大总统!要是换了别人,必定吓得胆破,不敢再与蔡将军往来。可是这小凤仙却不这样。一则她有慧眼侠心,已与蔡将军结为知己;二则她也是个明知事体的烈女子。莫看她不过青楼一妓,但她从达官贵胄、名流绅士那里对那政坛黑暗、派系倾轧了如指掌。又加近时来与蔡将军结交,听他讲几则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道理,仿佛使自己原有的一点朴素的分辨是非的能力又提高了许多。于是一种因受人凌辱的身世而唤起的正义感和同情心,掺和着她对蔡将军的情爱,促使她成为革命的同情者,暗自打定主意支持、配合蔡将军与当时黑势力周旋、搏斗。
一天,她又见蔡将军忧形于色,于是装出十分快活的样子,爽朗一笑:“君既人虎口,现在偷闲于此,难道还不能尽情快活一下吗?”蔡锷见她语出有因,先自一惊,因为自己一直是化装潜行,从未正面向她泄露过身份。但一想她聪明伶俐过人,又侠慧可敬,真是一个难得的红粉知己,于是也不隐瞒,将自己的处境和忧虑倾诉了一番。小凤仙见他如此坦诚,自然是十分高兴。于是也将近日来自己的观察和所想全部倒了出来。她说:“今袁氏心腹爪牙既已布满津要,南方起义诸人虽皆流亡海外,闻袁氏已遣人挟重资购刺客,分道四出,谋尽杀之。即君之来亦日日有人尾随之,故君之一言一动,袁氏莫不闻知。吾姊妹行中,下至鸨母龟奴,为彼之侦察耳目者,盖不少也。”蔡锷见她明析事理如此,更是敬佩,说:“如真是这样,那我以后就不便再来了?”小凤仙莞尔一笑,说:“非矣!袁氏以参政委君,非欲君参与国事也,欲君与腐鼠同化,为其作器械也。今复以君为经界局督办,非真欲君清理经界也。不过欲以虚职縻君,重禄诱君,使君以醇酒美人,消磨其壮志耳!”(《小凤仙传》)一席话,字字中的,语语关机,令将军点头称是不已。两人越谈越高兴,当下制订了将计就计,迷惑袁世凯的策略。
于是,蔡将军抖擞起精神,与小凤仙日日亲爱狭昵。白天偕凤仙逛市场,进戏院,下馆子,击剑吹箫,衍游无度。又不惜重金,采购字画,置古玩,买别墅,宣称将金屋藏娇,作长住京师的安排。还时时跨上摩托车,带着小凤仙,招摇过市,旁若无人。于是京中称之为“风流将军”。
三、巧设机关脱牢笼
仗着与小凤仙的热恋,蔡锷既享尽了人间风流,绝世艳词,也让袁世凯及其爪牙们觉得曾经叱咤风云的昭威大将军也难过美人关,似乎已胸无大志,沉溺酒色了。于是,袁世凯放心地筹划封建专制的重演工作。
早些时候,面对袁世凯的日益专权、破坏临时约法的背信弃义行为,国民革命党人如宋教仁等,企图组织政党,在国会中争取席位,进行合法斗争,孙中山等人流亡国外,继续作反袁的号召。但是孙先生那“远山的呼唤”无损袁世凯一根毫毛,而宋教仁则成了袁世凯策划的暗杀活动的刀下之鬼,使革命党一时群龙无首。民国二年(1914年)元月,袁世凯干脆解散了掣肘的国会,将民国这具惟一表示一点民主政体意思的僵尸送人了坟墓。接着制定新约法以取代《临时约法》,新约法中的大总统具有过去皇帝享有的一切权利,连大总统继承人也可由前任总统指定,实际上,此时的民国大总统已成了仅仅在名称上不同的皇帝了。这年12月,袁世凯带上百官,身着黄袍,行古代天子之礼,举行祷天祈地大典,香烟缭绕,乌烟瘴气。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8月,杨度等人组织“筹安会”,研讨是实行帝制还是实行民主政体符合中国国情,以便“筹划一国之治安”,实际是为帝制复辟大造舆论。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既然袁世凯想当皇帝的“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那么如此泱泱大国,哪里找不到见风使舵、投老袁所好的“忠臣顺民”呢?于是上起民国大员、地方士绅,下至封建遗老,一时间纷纷“代表”民意,公然上书劝进。眼看这中华民国最后一点成果——“大总统”这一称呼也将彻底失去了。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袁世凯在摘取皇冠的邪路上跑得愈快,全国上下反抗帝制复辟的倒袁势力也越迅速地聚集着。孙中山、黄兴等领袖人物仍在国外继续奔走呼号,京中的蔡锷也在醇酒美人的绝妙掩护下,从事各项反袁的准备工作。他一面差人告戒云南和四川的同仁要他们“处处留心人才”,“官兵上下团结一致”,以待非常之举;一面又派人去湖南、两广一带联系,以求外援。只等着自己脱身牢笼,便可以翻江倒洋,闹得那背信弃义的老贼坐卧不安。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蔡锷的这些地下工作,似乎被袁世凯及其爪牙们嗅出了点什么。一次,蔡锷以就医为名去天津与云南军界来人商议,回到北京后突然被一伙化装强人围住了住宅,翻箱倒柜,气势汹汹,蔡夫人吓得魂不附体。当时蔡锷正与客对奕,推枰而起,笑脸相迎,任其搜查。第二天上班,蔡锷见过大总统大诉冤枉,要大总统做主。袁世凯见无明据,只好佯装不知,“军人无礼,我必严惩!”遂从死牢推出两个替死鬼,胡乱杀了以谢蔡锷。
经过这一事件,蔡锷更觉京中处境险恶,自己尚且脱身不易,况且还有居于京师的高堂老母、结发妻子和膝下子女呢!怎么办?看来又要小凤仙帮忙了。
不料这时小凤仙的奶妈又从南方跌跌撞撞地寻到了北京(她又来依靠小凤仙这株摇钱树了),并要小凤仙断绝与蔡锷的往来,粗暴干涉这英雄美人的情爱。当时自然没有“不许干涉他人婚姻自由”的律令,不能诉诸法律以求保护,况且他们也还算不得婚姻哩。当时的小凤仙虽然已是个红彤彤的名妓了,但是她的人身却仍是不自由的受制于三方。一是“领家”的,即当年教小凤仙学戏的胡老板。当初奶妈把小凤仙典押给了他,契约字据俱在,只要小凤仙(或奶妈以及其他什么人)一天不能偿还身价钱,这小凤仙也就一天不能离开他的掌握,卖身卖艺的收入,当然要进贡给他。二是“掌班”,即云吉班老板,他(或她)拥有妓院的一切财产和在当地营业的执照,妓女在他班里做生意,由他提供住房和一切设施,所得收入按约议与“领家”分成。有的姑娘干脆就是掌班的私有财产。三是这张氏奶妈。她自恃幼时哺养凤仙有恩,也管不得自己曾将小凤仙典押给人、将她推人火坑的缺德之事,只知钱花完了又来索要。不仅如此贪财,而且十分可鄙。当她得知与小凤仙相好的蔡将军与袁大总统作对时,竟将蔡锷恨得要死。因为在她看来,以大将军身份与那大总统作对,岂不鸡蛋碰石头!可现在小凤仙竟被牵连上了,而且又是挂上了不自量力的这一边,到时候动起真格的了,少不得受苦遭殃。那样的话,她苦心栽培的这株摇钱树不就被连根拔掉了吗?这不是断她的财源,割她的心头肉吗?这样一想,张氏奶妈决意老脸皮不要,要把他们趁早拆开。
于是,张氏奶妈又使出当年纠缠曾孟朴的手段,一忽儿在小凤仙面前心肝宝贝地一泣一诉,一忽儿又在蔡锷面前老泪泫泫地哀求,要他要么莫要反袁,要么莫连累凤仙。蔡将军着实为难,因为这两条都依她不得。想来想去只好妄称不再反袁,并答应马上就要离开小凤仙,还出钱替小凤仙赎身。奶妈见小凤仙的卖身契已从胡老板手中讨回,小凤仙这棵摇钱树又完完全全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于是一时无话,欢天喜地等蔡锷早些离开。
安顿好张氏奶妈,蔡锷便大造舆论,说即将把小凤仙纳为侧室。筵请小凤仙有识的曾朴做大媒人,准备锣鼓喧天地把凤仙正式娶过来。一天蔡锷在府上请客,顺便也把自己的这桩得意姻缘正式告诉众人,来宾个个争相道贺。哪知从室内窜出蔡夫人,披头散发,呼天号地,大骂蔡锷无良心,没节操,并一头向蔡锷闯将起来,筵席上下,乱成一团。可怜堂堂大将军被闹得丢人现眼,狼狈不堪。一气之下,休书一封将这泼妇永远逐出蔡家门外。这夫人也是个烈性女子,卷起细软就走,可蔡氏子女牵衣顿足拦道哭,将军大手一挥,令他们统统随之而去。那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堂老母,见儿子如此无情,也颤巍巍地跟随儿媳去了。在下围观诸人,包括暗探们见了,也都谴责蔡锷无情。就这样,蔡锷把家小安全送出了北京城。真是绝妙的“苦肉计”。
后顾之忧已了,这将军美人又进入了新的角色。在政治上,蔡锷一方面表现出对国事的冷淡,另一方面又对袁世凯的帝制活动表示赞成。一天袁的私党突然手持一份赞成帝制的题名录来试探蔡锷,蔡不假思索,大书同意,并代表同僚也签了字,还组织军人劝进会,让老袁获得一时安慰。在生活上,蔡锷表现得更加迷恋小凤仙,常常带着她游公园,逛市场,还为她买些脂粉汗衫等闺中用品,与那般“荡子娇姬了无异趣”。(《小凤仙传》)北京玩腻了,他又试着扩大玩乐的范围,“常携凤仙诣天津作漫游,凡歌场、餐馆恒有其足迹”(《逸事》)。不过,袁世凯派下的盯稍却依然如故。因此在这期间,为了摆脱身后的尾巴,蔡将军少不得和他们玩几场捉迷藏的游戏。
有时他趁盯稍不注意,“遂乘间出东交民巷,登车赴天津”(《小凤仙传》)。有时他又“晚间在小凤仙处请客,正当游客满座,狂欢畅饮之际,公,(蔡锷)。即单身赴崇文门车站乘车赴天津”(《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三辑)。
有一次在上班时,他“故示闲暇,徜徉办事处中,若无其事者,人亦不觉也。乃秘由政事堂出西苑门,乘三等快车赴津”。最为有趣的是,有一次蔡将军带着小凤仙大摇大摆地来到中央公园(中山公园),游园之后,落座于来今雨轩露天茶社饮茶,远处的暗探,看着他把明晃晃的银元“咣当”一声放在茶桌上,随即取下时髦的巴拿马草帽放在银元上,又把长衫脱下搭在靠背椅上,与小凤仙面对面眉来眼去,吸烟品茗,神情悠闲自如,茶过三盏,将军起身,示意方便方便,遂径直朝厕所走去,留下小凤仙看守银元和衣物。可奇的是,将军一去不回,暗探忙去厕所察看,哪里有人,回首来找风仙,亦是凤去席空。原来蔡锷早已绕过厕所,出园门直奔府右街石板房二十号曾鲲化家,迅速换上曾妻的兰衫和黑裙,男扮女装,坐上轿子,招摇过市,轿帘之下还特地露出尖尖绣花鞋哩。就这样,蔡锷一次次从暗探盯稍的眼皮底下溜走,获得那无拘无束的轻松愉快。不过,这些时候,他去天津,“或朝去暮还,或问日始返,如是者率以为常”(《逸事》)。这样做的结果,一方面达到了与起事诸人谋议的目的,二则让“侦者见其了无他异”,让侦探们觉得他不过是想换个新鲜去处玩玩,见惯不惊,以便后来有更充裕的时间彻底脱身北京。
1915年9月,袁世凯为了使自己的帝制复辟阴谋打上合法与民意的招牌,一手挑选合适的人选组成了所谓“代行立法院”,以讨论和决定国体问题。10月10日,袁世凯废除了例行的辛亥革命纪念日活动。10月25日下令选国民代表,正式表决国体问题。封建遗老、反动军阀,纷纷出台亮相,复辟气候一日紧似一日。这时,曾组织“军人劝进会”的蔡锷开始请病假了。10月下旬,他向大总统呈了一道奏章,声称“近患喉痛”,宜“避风少言”,希准假五日。这五天中,蔡长住小凤仙处。以示但愿老此温柔乡中。11月3日假满,蔡又若无其事地上了几天班。至9日,他又来到了小凤仙室中,厮磨半晌,凤仙问他几时动身,蔡将军说:“后天,我还要从你这里走。后天下午你要为我备一桌酒席。”小凤仙会意,叫鸨母到时安排酒席,蔡将军将在这里请客。
11月11日,将军神采奕奕地来到云吉班。小凤仙像往常一样十分热情。这一次场面的布置都费了她一番巧心。这云吉班本是京中上等妓院,住房也是北京上等的四合院楼房。小凤仙住的是南楼,对面是其他姐妹香巢所在的北楼,两边当然就是东西厢房了。小凤仙的居室较大,是五间一套的居室,客室茶厅、卧室、梳妆室、琴室和书房都是各有专房,既联系又分开。室内的陈设,除了那上等的芙蓉帐、合欢被外,什么自鸣钟、镜台、盆景等物,都一应俱全,与大家闺秀、豪门夫人的闺房不差分毫。以前将军每次到此,凤仙都是一直将他迎到最南边的里屋,因为那是深闺,卿卿我我,窃窃私语,那才方便。今天小凤仙却把靠北的一间收拾出来,将席面大大方方地摆在那里。还把朱帘高卷,只留下那么一点若隐若现的绿丝纱窗。这样,蔡将军进屋后的一举一动都让对面的暗探看得一清二楚,使他们觉得这将军美人并无他图,于是放心去吊他的膀子,打他的茶围。蔡锷将长袍、礼帽挂在衣帽架上,落座后又把怀表放在桌上,背对窗户,面迎凤仙,说说笑笑,少不得偎红倚绿,厮肩摩耳。酒茶丰盛,可就不见客人到来。蔡锷时儿瞧表,像是等人的模样。眼看时刻已到,暗探们在别的房中也进入角色,于是蔡锷身着便服短衫,悠闲自得地踱出房门,溜下楼来。张氏奶妈从外面放下窗帘,室内一片寂静,仿佛进入了太虚幻境。其实,蔡锷事先叫好黄包车恭候门外,一出云吉班便直拉前门车站,车站那里也有专人买好火车票等着,蔡一到便持票登车,旋即驶往了天津。这便是蔡锷最后一次离京的实情,见于《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
当天的云吉班中,密探们干完了私事又干公差,死死盯住小凤仙的房门。天色渐晚,室内仍是悄然,次日红日当空,才听见室内窸窸窣窣有穿衣整带之声。珠帘半启,只有小凤仙一人起床,只见她云鬓半偏,慵态未消,梳洗一过,便整妆出门,只携个小皮夹而去。暗探还以为将军仍高卧未起,故一直守到第二天天黑。可不仅不见将军起来,而且连那小凤仙也一去不复返了。原来小凤仙也乘了车去天津。侦探们知情不妙,也不敢马上报告大总统,只希望过些时候能见他二人飘然而归,就像前几次一样。不想一连几天也不见他们的身影,于是才着了慌,诚惶诚恐地报告袁世凯,说蔡锷已不翼而飞。
袁世凯果然好手段,不出几日,便侦知蔡到了天津,并住进了日本的共和医院。11月18日,袁世凯派人去请蔡锷回京,日本院长声称将军病重,谢绝会客,来人无奈,只得拿着蔡锷又一张病假条子回京交差。行踪已为袁世凯侦知,天津也不可久留。蔡锷急急忙忙与当时因受袁世凯冷落而流寓天津的梁启超商量好了起义计划,准备在袁世凯宣布帝制的第二天由蔡锷本人在云南发动起义,一月后贵州响应,二月后广西响应,然后以云贵之师攻四川,以广西之师攻广东,东南与西南齐进,饮马长江,会师黄河,直至推翻帝制。并请梁启超赴两广游说,自己马上易服潜返云南。为了继续蒙蔽袁世凯,蔡锷写下了一大迭奏章:一要求袁另选人代理自己的职务。二申言医治“宜择空气新鲜,天气温暖之处,静养数月”,请续假三月;三要求“浮海东渡,赴日就医”。甚至还把每日所感、所见、所闻,都预为书礼,排好次序,叫人在自己离开天津后,依次寄给袁大总统。自己则于11月18日当晚易姓名,变服色,单身从塘沽搭乘日本“山东丸”号飘洋度海而去。
据说临行前,小凤仙为将军饯行,临别依依,相顾无言,小凤仙为他写下歌词三阙送行:
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之子饯。蔡郎啊,你倡义心坚,不辞百险。浊酒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蔡郎啊,你莫认作离宴,是我两人大纪念。(《柳摇金》)
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生前愿。(《帝子花》)
蔡郎啊,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啊,休说你自愧生旋,就是侬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学士巾》)
字字情深,语语回肠,沉重中含壮心,担忧里示激励,没有生离死别那样的体验不能生此情,不是小凤仙那样的侠肠慧心也不能有此语。虽然造语平易,但却一往情深,读来至为感人。这也许就是“粗通翰墨,喜缀歌词”的小凤仙的作品吧。
四、萍水姻缘成一梦
1915年12月,北京城里还笼罩在冰寒岁雪中,云南的昆明已吹起了一阵阵和煦的春风。袁世凯在所谓“民意难违”的借口下,羞答答在臣民们的劝进奏章上批示同意登极了,还专门成立了“筹备大典处”,拟定明年为“洪宪元年”,就等着登临金銮宝殿。正当袁世凯读着描绘日本“天气温和”、“山水清旷”的一封封蔡锷来书时,一封由唐继尧发自云南的十万火急的电报中说:蔡锷已到达了云南!这简直像晴天霹雳一样,霎时将他的美梦劈得粉碎!没想到一生骗人的自己,竟为人所骗!直气得哇哇大叫,忙通电全国,谴责蔡锷不忠不信,号召全国共诛之。
蔡锷不愧为胸有韬略、能征惯战的一代名将,不负小凤仙“计出万全”的嘱托。在安定好云南内部,作好严密计划后,与袁世凯展开了有礼有节的斗争。首先他向袁世凯陈说利害、劝他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帝制。袁世凯早已利令智昏,一心只想当皇帝,对蔡锷的劝告根本置若罔闻,慌忙在12月13日举行了登极大典预演,在那一片微弱的三呼万岁声中,飘飘然地登上了那张早已安排好的宝座。蔡锷见那老袁不听劝告,便于12月25日通电全国,发布讨袁檄文,宣布兴师云南,为保护中华民国而战,是为“护国运动”。护国军兵分二路,一路指向四川,由蔡锷亲率;一路东征两广,由李烈钧率领。一路留守,由唐继尧率领,以期策应。顷刻之间,天下响应,全国各省纷纷脱离袁世凯,宣布独立自治。大势已去,众叛亲离中的袁世凯只好取消帝制,继而在惶恐中一命呜呼。洪宪倒台,民国复兴。辛亥革命的成果保住了,蔡将军功当第一,而配合行动的小凤仙也有一份功劳。于是,英雄美人的故事和传奇在京中广为流传,小凤仙也就以革命的支持者和参与者的身份,成了举国上下妇孺皆知的新闻人物了。
不过,其后小凤仙本人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好转。蔡锷到达云南的消息传到北京时,袁世凯一面大骂蔡锷的无信,一面又大骂下人无能。侦缉处便迁怒于小凤仙,将她逮来“盘诘终日”,因不得要领,只好不了了之。“护国战争”打响后,小凤仙欣然看到倒袁有望,行院中姐妹也夸奖她有眼力、有胆量,小凤仙也由衷地为之高兴,自己觉得仿佛有古之梁红玉之识韩世忠的慧眼侠心,认为与将军同骑并辔,“桴鼓相随,会有日矣”(《小凤仙传》)。但是没等到他们重践前约,蔡锷便因病解甲养疾于上海了。在上海,蔡将军念及旧游,心中对小凤仙尚念念不已,他曾对人说:“我之初恋本非尔尔,但至今日,有令人不能忘怀者,不知何故也。”于是驰书北京,探问消息。小凤仙专函还报,并赠以小照一张。病中的蔡将军视之,旧情浮现,感慨良多。大概由于忙于治病,将军只好暂抛情缘,没有迎娶知己吧。1916年9月,将军赴日就医,不幸11月便成永诀。消息传来,小凤仙伤痛不已,抽剪自刺,幸被旁人救下(《小凤仙传》)。当时,民国警厅召她谈话,劝她想宽些,她忧伤地对警方说:“此妾私事,妾与蔡先生感情殊笃,比闻其死,不胜悲痛。”(《长沙时报》1916年11月30日)。观此行,听此语,真不愧舍身殉知己的侠义女子也!
1916年12月1日,中华民国为表彰蔡锷护国功业,特为他举行了国葬。追悼大会在中山公园举行,小凤仙白马素车,亲临祭奠,好不悲哀。她曾向将军亡灵敬献挽联两副。其一曰:
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其二曰: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支,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据说挽联系文人代笔,不过其中表达小凤仙慧眼识英雄的事实,她对将军雄姿的赞佩,和她对知己早逝的痛惜之情,皆符合小凤仙的身份和心情。
将军已死,美人憔悴。死者长已矣,生者尚偷生。年方青春的小凤仙怎样度过她那未来的漫长的人生呢?在过去关于小凤仙的归宿有很多动人的传说:一说她在闻将军噩耗时,便自尽殉情了;一说她与将军的事迹感动了蔡母,被迎往湖南,长做蔡家未亡人。前说可谓烈烈振振,以牺牲小女子的性命来树造了她的侠义形象;后说则是温情默默,令人激动。然而这作为文学创作倒不失为动人之笔,只可惜都不是小凤仙真正的归宿。现实中的小凤仙,纵然慧眼能识英雄,但却不能预测自己的命运;纵然有功于民国,但却不能享福于民国,她在临风陨涕之余,依然未能摆脱卖身悦人的生涯,未能逃避历史早已为她们安排的“人老珠黄不值钱,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凄凉命运。在蔡锷死后,她依然操着旧业,为达官贵人陪宴侍枕。晚年流落东北,嫁给沈阳一个勤杂工,过着为人帮佣的生活。易名张洗非,企图洗净一生的屈辱,洗尽那并不是她的过错的“非”。
1951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去沈阳演出,时年五十多岁的张洗非拜访了这位老相识,会见中,张洗非回顾了自己少年坠人青楼的经过以及与蔡将军过从的事,后来被许姬传写入《见闻录》中。梅先生念她“对革命也算起过一定作用”,于是向当地政府请求,给她安排了个保育员的工作。张洗非,这位曾红极一时,名满天下的名妓,千恩万谢,总算在人民政府的关怀下,找到了一个堂堂正正地自食其力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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