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涅槃-游子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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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梦之旅】

    2010年3月,苏南古镇甪直。

    下雪啦!外面有人嚷了一嗓子。郁馥馨惊奇地推开窗户,阴沉的天空中,正飘舞着白色的小粒子,这就是雪吗?怎么跟灰尘似的,她有点失望。在台湾土生土长的她,虽然年已48,却从来没有看过下雪,以为雪都是一片一片的呢。

    郁馥馨望着天空,呆呆地出神。雪不知不觉停了,可她的脑子里依然乱雪纷飞,思绪飘忽不定。

    郁馥馨传承了父亲的基因,郁化清是台湾著名的童话作家。她也热爱文学,富有才情,从台湾中兴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成为《台湾日报》副刊编辑、生活版主编,后来又跳槽到台盐公司,担任工关会管理员、《盐光》杂志主编,是联合报家庭版专栏作家,一支笔温婉多情、感性率真,温暖了很多人。

    不过,自古才女多薄命,郁馥馨感情生活一直没有着落,虽说谈了几次恋爱,却都是无疾而终。她是个崇尚自由的人,外表谦和随性,内心固执倔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交友宁缺勿滥。所以,到40岁时,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做父母的,先是心急如焚,慢慢变得听天由命。

    没想到,40岁时,郁馥馨交了桃花运,先是通过网络以文会友,结识一群大陆朋友,后又与深圳一个文学青年狂热相爱,3年后,毅然放弃优越舒适的工作和生活,不顾一切地直奔爱情而去,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

    两个不同环境成长的人,生活习惯不同,思想观念迥异。当爱情浓烈时,分歧被忽略。激情过后,生活趋于平淡,分歧逐渐显露。一段历时7年的感情,最终以分手结束。郁馥馨离开台湾时,带着3个行李箱,4年后黯然离开深圳时,行李更加简单,所不同的是,多了一颗百孔千疮的心。

    这段感情,几乎耗尽郁馥馨的生活热情。自2007年11月离开深圳后,在长达2年的时间内,她无力走出失败的阴影,一直郁郁寡欢,萎靡不振。

    郁馥馨有个闺蜜小杨,在苏州高新区开一家外贸公司。不忍看到她这个模样,对她说:郁姐,你老是躲在家里,不跟外界接触,也不是办法。不如来苏州帮我吧,虽然没办法给你很好的待遇,好歹有个工作寄托。

    郁馥馨苦笑一声:我能做什么呢?

    小杨歪头想了想,说:做什么都好,比如说会计或出纳。

    郁馥馨与方块字打惯了交道,对数字没有感觉,财务既不是她的专业,也不是她的兴趣。可是,除此之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总不能窝在家里等死。

    于是,2010年春节后,郁馥馨又带着不多的行李,从台湾飞到上海,来到苏州甪直镇。几年前,她在朋友的撺掇下,在甪直买下一个带院子的小屋,平时闲着,交给朋友看顾,偶尔会从深圳来这里住几天。

    再来苏州,她已没有了往年的心境,院里那棵桂花树,虽然依然绿叶茂密,却不再亲切而有诗意。会计的职业,不是她的理想,但她还是咬牙接了过来,一切从头学起,重新再来,找一个安顿心灵的所在。

    是啊,人生苦短,她已经年近半百了,生活总要继续,她必须走出阴影,舔干伤口,继续前行。不过,夜深人静时,她常常暗自神伤:此生休矣,再无追求。

    雪虽然停了,天空依然阴沉着脸。郁馥馨收回纷繁的思绪,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叫冯伟。

    哦,台儿庄。郁馥馨自言自语。

    她对台儿庄并不陌生。前些年,奶奶刘艳华在世时,她每年都要去探亲。那个小镇虽然破败零乱,却带给她丝丝缕缕的牵挂和温暖。她也结识了几个朋友,比如,会写小说的作家吴敬凤,还有这个宣传干部冯伟。不过,奶奶5年前去世后,台儿庄于她不再有特殊意义,她渐渐生分起来,5年来再也没有涉足。

    冯伟带来一则喜讯:台儿庄正在重建古城,即将开城,请她父亲为开城活动撰写楹联,有机会回来看看。

    建古城?郁馥馨嘟嚷了一句,并没在意。大陆到处都在建仿古建筑,她已经司空风惯。她把冯伟的信转发给父亲,然后向冯伟回复交差,就把这事搁一边了。她已在苏州工作,在甪直有自己房子,要努力与甪直、与苏州培养感情。

    很多念头的形成,仿佛都是冥冥注定。

    过了几天,因为临近清明节,郁馥馨忽然想起奶奶,也惦记起台儿庄的朋友,便给吴敬凤打了个电话,相互说起自己的近况。

    听说台儿庄在建古城?郁馥馨顺口问道。

    古城已经建好一部分了,跟以前很不一样喽!吴敬凤显得很兴奋,你找个时间过来看看吧,苏州离台儿庄很近。

    古城重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郁馥馨还是没在意,可是“苏州离台儿庄很近”这句话打动了她,她很想跟老朋友见面叙旧,而且也觉得隔了这么多年,她应该给奶奶上柱香,祭拜一下,表达一下心情,也代父亲尽份孝心。

    “五一”假期,郁馥馨返乡探亲扫墓,与吴敬凤和冯伟见了面。冯伟一看到她,就热情地说:走,我陪你去参观一下古城!

    这个时候的古城,第一期工程刚刚竣工,四周还是一片工地。没想到,这次参观,竟然彻底改变郁馥馨的命运。一颗几近枯竭的心,又重新注入希望的甘泉。她作出一个疯狂的决定:回到台儿庄,回到祖辈先人生活过的故乡!

    这段心路历程,后来被她写进散文《我的古城我的梦》:

    从现实到梦想的距离,只有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还有几个钟头的车程。我从台湾到苏州,再从苏州辗转来到台儿庄------这个离古代不远、跟现实很贴近的一个我梦寐以求中的古城。

    这段路说远不远,但充满了许多曲折,仿佛命运安排,使得我更加义无反顾。过去每次离开,我总是对亲友说还会再来。其实意愿不高,如果不是奶奶还健在,估计都没打算再过来了。距离上一次告别,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朋友说现在台儿庄很不一样,整个古城都要重建起来。我完全没有古城的概念,古城跟我也没有特别的相关性;再说,奶奶都过世好多年了。我其实也不那么喜欢台儿庄,它既不像文明城市那么时尚鲜亮,也不像偏远乡间那么纯粹安宁,它在两者之间不痛不痒存在着,很长一段时间被绝尘而去的进步和繁荣搞得有些蓬头垢面。我去干嘛呢?已经没有探亲的理由,更没有旅游的欲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还是回来了,到郁家墓园为奶奶扫墓献香,顺便带着过客的心理游赏了一下古城。是的,台儿庄真的很不一样了,虽然到处的拆迁使得这个地方更加显得混乱不堪,但一边破坏、一边建设,旧的房子拆除了,一地的狼籍令人惊心动魄;但仿佛一夜之间,新的建筑又一座座拔地而起,任谁都能感觉到一股很踏实、很强大的生命力到处蠢蠢欲动,让你对这个地方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向往。

    古城的建设也超过我的想象,当天色逐渐翻黑,古今穿梭、新旧交融的古城,已经仿佛是个虚拟世界,璀璨的灯光把古城点缀得更加不似在人间,好像置身其中,连一个普通人都有一种异于平常的光彩。特别是听古城的朋友转述了郁家曾有的辉煌历史,当时还穿过第二期工程正紧密加工的建筑区,很艰难地爬上爬下,踩着泥地去看郁家码头。那时候我对台儿庄、对古城就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了。好像在风里飘泊惯的异乡人,忽然有了依归,感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怂恿你赶快落地为安。

    回去后我就仿佛若梦了,面对自己真正的现实,我越发坐立难安。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顺势转个弯?古城的过去包涵了我的父辈和更多的族人,以及更遥远的先人,他们曾有辉煌的过去,也有困顿的现况。现在古城的重建,让很多台儿庄人未来美好的轮廓都眉目清晰起来,我的未来也会在这里吗?

    还在苏州的时候,每到傍晚,我一圈圈绕着小区散步,其实心里已经想象着我在古城生活了。那时我会经常站在运河边,耳边不再是那些听得很吃力的吴侬软语,而是四面八方都有风声传来,我很期待也很害怕,但是我知道风是往哪一个方向吹的。

    命运真奇妙。好像很多曲折都是奔向同一个目的而去。不是太巧就是太不巧。回老家生活的念头是如此迫不及待,要先把苏州的工作辞了,还要在台儿庄预备个落脚的地方。我其实经常是瞻前顾后懒怠成性的人,这样的决心并不容易。

    自己大半生在朋友眼里,都被认为是鲁莽行事。不是,我其实都深思熟虑过,但命运推动着我,性格造就了我,于是经常放手一搏。而且明明身单力薄,却妄想要跟现实和世俗对抗,难怪一路颠簸。好像离开台湾这几年,做什么都不容易,做什么也都不对。本来只想求个安稳,等到连这个都不可多得时,却又始终振作不起来。我以为就这样了,做一份自己不喜欢又没有发挥余地的工作,直到油尽灯枯与草木同朽。就像台儿庄之前给我的感觉一样,也许当时的台儿庄人对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既不喜欢但又走不开,早早也就习惯了或放弃了,也许直到世界末日。

    古城的重建就好像“平地一声雷”,这个据说明末清初“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的繁荣古城,经过时代变迁,又经过战火摧毁,仿佛一头睡了好几百年的狮子,几乎再也没有翻身余地,竟然就这么重新惊醒过来,又将以王者的姿态,再现“天下第一庄”的盛名和辉煌。甚至惊动了在台湾外省第二代也差不多奄奄一息的我,被广袤古城重建带来的无限希望和商机,和对郁氏家族曾有辉煌历史的骄傲和使命感,冲击得也跟着精神抖擞起来,于是我毫不犹豫来了,一场寻根和扎根的旅程已经开始。

    因为出离人生规划,又来得突然,人真的来了,还恍然如梦。其实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跟我说,对于古城的重建也好像做梦一样。太快了,包括拆迁和重建。一般都说破坏容易,建设难,古城重建的速度也让人有李白大梦的感觉。几天不见就展现惊人的改变,仿佛它是鲜活的,有历史的姿态,有时代的意义,还有更多更多人生命和生活的延续。

    是的,我的古城,也是我的梦。我走进梦里,而梦也还没有醒。

    从台儿庄回到苏州后,小杨诧异地发现,几天不见,郁馥馨整个像换了一个人,原本呆滞僵硬的脸庞,变得活色生香,长久紧蹙的眉头,也开始上下飞舞起来。

    你打鸡血了?小杨诧异地问。

    你才打鸡血呢!郁馥馨夸张地打了小杨一下,我是找到人生归宿了,快为我祝贺吧!

    你找到爱情了?小杨惊喜万分。虽然事发突然,可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奇迹,因为郁姐终于一扫阴霾,且老有所依了。

    爱情?郁馥馨愣了一下,随即朝小杨调皮地眨眨眼,噢,对,对,是爱情。

    快说,他长得啥模样?是干什么的?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小杨连珠炮似地追问,急切地要分享喜悦。

    他呀?郁馥馨狡黠地笑笑,卖起关子,你听了别吃惊噢。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小杨急得直跺脚。

    他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郁馥馨憋住笑,表情一本正经。

    多老?小杨吓了一跳,直勾勾地盯住她。

    嗯,郁馥馨歪着头想了想,至少400岁吧。

    什么什么?!小杨以为自己听错了。

    400岁!郁馥馨大声说,他叫台儿庄!满意了吧?嘻嘻嘻!

    看到小杨大惑不解的样子,郁馥馨笑得前仰后跌,捧着肚子直喊哎哟。

    2010年7月30日,距离上一次到台儿庄,刚刚过去3个月,郁馥馨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背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再次出现在台儿庄。就像当年王冠五在激战中炸毁运河浮桥,郁馥馨也断了自己的退路:不仅辞掉苏州的工作,还卖掉甪直的房子,无牵无挂,打算终老台儿庄。

    吴敬凤接过郁馥馨的行李,一路走,一路摇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疯了,简直疯了!

    看到郁馥馨,古城管委会文化组主任王兆海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他原是请郁馥馨转告父亲郁化清,欢迎他回老家定居,古城可为他设立一个创作室。没想到,郁馥馨没请到“真神”,却把自己请来了。

    郁馥馨解释道:我爸的情况比较复杂,不可能回来长期居住,但是我单身一人,去哪儿都无所谓。

    可是,可是,王兆海挠着脑袋,吞吞吐吐,我这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怎么安排你呢?

    郁馥馨这才觉得唐突:是呀,人家并没有邀请我呀,自己太率性鲁莽了,说来就来,事先也不和人家商量一下。临行前,小杨和苏州的朋友都劝她,三思而后行,可以心动,不能冲动,更别轻易行动。但她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天马行空惯了,根本听不进。

    看到王兆海左右为难的样子,她连忙摆摆手: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自己找地方住,不用安排工作,就在古城当志愿者吧!

    王兆海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古城管委会是政府办的,郁馥馨是台湾人,身份特殊,如何安置她,他说了不算。

    郁馥馨让吴敬凤帮忙提行李,投奔本家亲戚郁高峰,郁高峰家住在古城以北的前枣庄村。论辈份,郁高峰是侄儿辈,叫她姑姑。前些年,郁馥馨回来看望奶奶时,与他有来往。后来,奶奶去世后,他帮忙清明祭扫。

    前枣庄村的人大半姓郁。郁馥馨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姓郁的人,而且从家谱追溯起,她在台儿庄的辈份很高。高峰的17岁儿子贝贝,见了她,一口一个“姑奶奶”,叫得她心花怒放。对这个称呼,郁馥馨既亲切又新鲜,以至于干脆改了自己的博客名,就叫“郁家姑奶奶”。

    两周后,郁馥馨通过吴敬凤帮忙,在台儿庄新城区租下房子。这是一幢旧住宅,在四楼,因久无人居,里面有一股陈腐的味道。高峰一家帮忙打扫干净后,她添置了点简单家具,就搬了进去。

    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看到吴敬凤怜悯的目光,她淡然一笑,自我安慰:只要慢慢有点人气,会舒适温馨起来的。

    当客人走后,只剩下她一人时,不大的屋子,显得格外静寂。虽然身居陋室,孤身一人,她却没有孤独感,反倒有一种归宿感,像是在路途上疲于奔波的人,回到家里后的那种舒适。

    她推开窗户。老住宅小区,虽然房屋陈旧,但有一个好处,树比较茂盛。盛夏时节,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窗外,一阵劲风刮过,一片绿叶,忽然脱离枝干,飘飘摇摇,划着轻盈的弧形,无声地落在地上。

    这一幕,被郁馥馨尽收眼底。她心里一动:这片树叶,与自己的命运何等相似!虽然尚未衰老,却因风的意外变故,在大地的召唤下,提前回归母亲怀抱。

    她默然笑了:血缘,真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父亲对故乡的眷恋,居然通过基因传递到她灵魂深处了。

    她清楚地记得,还是刚识字的时候,看到一张表格上,有“籍贯”两个字,她问父亲该怎么填,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山东峄县台儿庄。

    为什么呢?她不解。

    父亲低沉地说:那是爸出生的地方,爷爷奶奶就住在那里。

    离南投很远很远吧?她好奇地问,她从没见过爷爷奶奶模样,估计他们肯定远在天边。

    这句话刚出口,她就惊讶地发现,父亲忽然眼圈泛红,扭过头去,遥望远方,久久没有回应,沉默半晌,说了一句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不远,就在爸爸的心里!

    从那以后,几十年来,她填过无数的个人资料,每次填“籍贯”,都忘不了父亲的那句话,还有说那句话时的表情。

    父亲给她取的这个名字,一直让她感觉沉重。还在台湾时,有个会看姓名学的朋友跟她说,这个名字“取的太好,天怒人怨,注定孤独”,她都是当笑话说给人听。有时认识新朋友,一听说她姓郁,都会说这个姓很少见啊。是的,光是这个郁姓,就让她有种孤独感。

    后来有一次,当她因填表而再一次想起父亲那句话时,忽然悟出,父亲给她取名时,内心其实是深怀着对亲人和家乡的相思之苦。

    父亲的情结深深感染了她,每次填籍贯时,她都会油然产生孤独感。甚至每次看到风筝、浮萍时,她都会联想到父亲的命运,还有自己的命运。一连串的问题,长久困扰着她:我是哪里人?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俯瞰那片落叶,她忽然找到了答案:哦,这就是我的归宿。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从她心里滑过。

    “血浓于水”。以前,每次听到有人这样说海峡两岸时,她并没有往深处想,这一刻,她终于悟出其中的深刻寓意了。

    夜已经深了,她毫无睡意,打开电脑,反复播放印度歌曲《像风一样自由》。这是电影《三傻大闹宝来坞》里的主题曲,她特别喜欢。主题曲的歌词,恰能表达她此时的心情——

    他如风一般自由

    似风筝翱翔天际

    他去哪里 让我们去寻觅

    我们为脚下的路途牵引

    他却在独辟自己的蹊径

    路途艰难却毫无忧烦

    我们为明日愁颜

    他只顾畅享当今

    让每一刻壮美不凡

    他来自何处

    触动你我心弦却又消失不见

    他去哪里 让我们去寻觅

    烈日之下 他如同一片林荫

    大漠之中 他便似一片绿洲

    对受伤的心 他是良药一剂

    恐惧着 我们都泥足于井底

    无畏着 他畅游于海天之际

    毫不迟疑的接受潮汐

    他如一片浮云独自飘逸

    却是我们最好的知己

    他去了哪里 让我们去寻觅

    ……

    【圆梦之旅】

    大姐,自从你来台儿庄,我的酒量大有见长。说话的人,叫郁全照。

    郁馥馨笑笑:我酒量也越来越好,咱俩是相互增长。

    那天,他们从古城回来,路上一起去吃晚饭,郁全照说:来几杯?

    不喝。郁馥馨摇摇头,兴致不高。为了在古城重建郁家大院,她和郁全照跑软了腿,却苦于实力和财力不足,多少有些泄气。

    何以解忧?惟有白酒。郁全照用她的话来逗她。

    还喝吗?郁馥馨抬头看了他一眼,口气动摇了,好吧,那就半斤吧。

    经历了感情上的大起大落后,郁馥馨无法排遣内心苦楚,“何以解忧?惟有白酒”,久而久之,遂成酒中女豪杰,平素看到酒,就迈不动步子了。

    郁全照笑了,他太了解本家大姐了。于是,要了半斤白酒,两人分着喝。

    郁全照是台儿庄电影院的经理,也是郁馥馨来台儿庄后第一个认识且走得最近的郁家人。自从郁馥馨到了台儿庄后,他俩一直努力挖掘郁家的历史。

    郁馥馨想起十几年前,她与吴敬凤通信时,吴敬凤给她的地址是“枣庄市台儿庄电影院旁边”。那时,她就对这个电影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到台儿庄探访奶奶,吴敬凤带她在地摊炒菜喝酒,也是在台儿庄电影院门口。那时候,电影院前那条街都是户外炒菜,白天太阳下山了,这些个体户的炉火便烧了起来,微弱的灯光下,整条街都显得闹腾而零乱。但对郁馥馨而言,却是陌生和新鲜的,她就像一个随时掉头而走的游客一样,对当地的人情世故,感觉处处稀奇有趣,又处处事不关己。

    一个念头的成就和一个行动的促成,得经过多少曲折的过程和微妙的转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以前,父亲郁化清返乡探亲回台湾后,兴致勃勃给她看郁氏家谱时,她并没仔细看过。没料到活到快半百了,很多模糊的概念竟然开始明晰起来。

    郁氏家族的兴衰史,因岁月的冲刷而消失,又因古城的重建而重现。传说中的郁家大院,清真寺的前身郁家后花园,箭道街的郁家跑马场,古韵犹存的郁家码头,不只对郁馥馨造成冲击,也让当地的郁姓族人与有荣焉,庆幸找到了自己的根源。原来,这个“郁”字一点都不孤独。他们抓住这条根源,开始紧密地团结起来,而郁馥馨的回归,更让他们振奋起来。

    郁馥馨对古城越来越着迷。该让爸回来看看了。她对自己说。

    郁馥馨理解老人的心情。如果她到台儿庄是一场寻梦之旅,父亲则是一场圆梦之旅。

    郁化清虽然在台湾组建家庭,有了一女两儿,孙辈绕膝,家族生活幸福美满,但在内心深处,孤独感却挥之不去,对亲人的思念愈来愈烈。由于两岸敌对分离,在40多年间,他得不到家乡亲人的任何信息。台湾开放探亲后,因是军公教人员,他无法成行,甚至连通信也不行。无奈,他只好辗转托一个同学的关系,终于打听到家乡亲人的情况:

    郁化清离开家乡时,曾祖母已96岁高龄,早已作古。三祖父后来在徐州落户安家,已经去世。父亲郁德义和叔叔在贾汪各开了一家饭馆,解放后,饭馆被公私联营。父亲早在1958年就病故,叔父后来也病故。原先开澡堂的大爷,解放后被批斗关押,不知所踪,大娘后来进了养老院。母亲刘艳华独自照顾祖母8年,为老人送了终,她原先在幼稚园带孩子,被人检举儿子在台湾,经常有人上门检查,上面不放心让她继续带孩子,将她发配去砸石子,后来又安排到毛巾厂当工人,一直干到退休。

    海峡对岸的刘艳华,接到儿子音讯后,抚摩着儿子的全家福照片,嚎啕大哭了一场,抖抖索索地翻出自己照片,托来人捎给儿子。

    郁化清收到母亲的照片后,怔怔地看了半天。照片里的母亲,鹤发鸡皮,老态龙钟,哪还有年轻时的俏丽模样!捧着照片,郁化清不顾妻儿在场,大放悲声。为母亲,为亲人,也为自己——光阴如梭,不仅母亲已经老迈,自己也在渐渐老去。

    听着父亲悲伧的哭声,看到父亲抽动的肩膀,郁馥馨忽然觉得,一直以乐观、坚强示人的父亲,原来这么孤独、脆弱、无助!

    郁化清思母心切,立刻给南投县长写了封信,要求提前退休。县长劝慰他:你年龄不大,身体还好嘛。

    郁化清说:我老母亲在大陆,我要回去探亲。

    但这个请求,没有被批准。

    郁化清不甘心,听说大陆的亲人可以到台湾来探亲,费了很大劲,终于如愿。年迈体弱的刘艳华,长期以来足不出户,这回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强打精神,独自一人经香港到了台湾。

    母子相见时,郁化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母亲磕了3个响头,母子俩抱头痛哭。

    刘艳华在台湾一住3年,郁化清低眉顺眼,嘘寒问暖,竭尽为儿孝道。

    1989年,郁化清终于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1991年中秋,他与妻子一道,陪同母亲同返家乡。

    近了,近了!当家乡出现在眼前时,郁化清瞪大眼睛,试图要把眼前的情景对接儿时的记忆,却怎么也对接不上。是啊,整整41年了,家乡的一切都变得很陌生,当年的模样已荡然无存。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依然操着浓重乡音的郁化清,百感交集,情不能已,跪在家乡的土地上,深深地亲吻着。

    从那以后,郁化清每年都要回家乡,回到母亲身边,度过两个月的快乐时光。虽然年逾古稀,但依偎在母亲身边,自己还是个老小孩。

    2005年,91岁的刘艳华去世,郁化清一下子苍老许多,家乡也忽然成了故乡,他失去了回乡的动力,每次提起台儿庄,都会重重地叹口气:唉!母亲不在了,没啥亲人了,回去也没多大意思了。

    尽管这么说,但郁馥馨知道,台儿庄仍然顽强占据着父亲的内心深处,是父亲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乡愁。

    2010年初秋,郁化清在相隔多年之后,又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虽然母亲已不在,但他的心情同样迫切,一是台儿庄古城的重建,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二是一直让他放心不下的长女,居然回归自己的故乡。台儿庄又成了他的牵挂,他又有理由回来了。

    其实,对他们这些生活在台湾的外省人而言,无论离开家乡时年纪多么小,无论他们在台湾已经居住数十年,如今都已是耄耋老人,但异乡终究不是故乡,故乡也始终魂牵梦萦。只不过,有时候囿于现实条件,不能回来;有时候物是人非,不敢回来。

    本来,对郁化清来说,台儿庄早已物是人非,剩下的只有记忆中的浓浓乡愁。如今,重建的古城,让他的乡愁有了寄托。当然,更多的则是骄傲。

    这一回,郁化清的长孙郁浩元陪伴同行。他的两个儿子因为工作和个人因素,无法陪同,正好郁浩元服完兵役赋闲在家。在姑姑郁馥馨的极力鼓动下,他对自己的祖籍和根源也产生了很多向往。

    因租住的房子简陋,郁馥馨将他们安置在古城的久和客栈。祖孙俩在台儿庄古城待了10天。这里虽然才完成第一期工程,但眼前的现实和未来的希望,已足以令他们目不暇接、心旌荡漾,每天都会认识很多人,会有各种不同的触动和冲击。最让他们兴奋的是,在台湾难得遇到一个郁姓人,在这里却遍地是亲人。

    这10天中,不断有媒体记者来采访他们。有报社的,有电视台的,有电台的,有网络的,经常应接不暇。他们的经历和故事,成为台儿庄古城的一张靓丽名片。

    不过,一家三代人,对古城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寄托:郁化清是满足了心愿,陶醉在家乡巨变的欣喜之中;郁馥馨则认为,古城在重建,自己也在重建,那种令她动容又动心的根源和因缘,使她产生一种与古城休戚相关的命运感;郁浩元则还是年少轻狂,他不为寻梦,更不为圆梦,只是把古城当猎奇之处。

    一天早上,郁馥馨从租住的小区来到古城,与爷孙俩会合。走到古城第一家商店“乾唐轩”门口时,看到王兆海正跟一个短发、娇小、戴眼镜的年轻女性在路边交谈。

    听了王兆海介绍,郁馥馨才知道,她叫王展,是枣庄电视台专题部主任。听说她的父亲就是郁化清,且也在古城,王展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说:我家里有郁伯伯的一套童话集,我从小就看过他的书。能不能安排个时间让他接受采访?

    郁馥馨就这样认识了王展。

    那天,正好古城有个小记者参访活动,王展采访完郁化清后,就把这些小记者拉到郁化清住的久和客栈院子里,让孩子们团团围着郁化清,策划了一个“听郁爷爷说故事”节目。

    郁化清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念他写的儿歌和童诗,还把三只蚂蚁如何从台湾漂洋过海、千辛万苦到济南、游台儿庄古城的故事说给他们听。

    孩子们一个个仰着头,沉浸在郁爷爷的吟诵中,一起进入了他的童话世界。

    【报效桑梓】

    孩子们离开后,郁化清依然十分兴奋。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自己年事已高,能力又有限,无法为家乡建设出力,如果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的作品,何不无偿捐出在大陆的版权,将自己的毕生心血献给家乡的孩子们?

    这个念头,在郁化清心里藏了两年。两年后,他再度回到台儿庄,在接受山东广播电视台经济广播主持人朱帅采访时,说起这个心愿。

    这是好事啊,我来联系!朱帅大包大揽。回到济南后,他立刻联系山东文艺出版社编辑张芃芃。

    张芃芃听了很惊讶,立刻利用假期专程赶到台儿庄,与老先生整整交谈了一天。回来向社领导汇报后,社领导当即拍板,要为郁老先生圆这个梦。

    2013年10月,郁馥馨陪同父母来到济南。作品版权捐赠仪式设在山东广播电视台的播音室。后来,山东电台推出一档《三代人的两岸情》的特别节目。

    节目一开始,有这样一段介绍:1948年10月16日,一个16岁的少年离开家乡台儿庄,在海峡那边用文字倾诉思乡之情;1991年中秋月圆之际,离乡43年后,他第一次回到故乡,从此,浓浓的乡情开始尽情地释放,感动了女儿、感染了孙子,打动了无数两岸同胞。

    接下来,是一位声音磁性的男中音诗朗诵:

    当微笑挂在脸上/脸就显得特别漂亮/好像花朵/开在春天

    当微笑藏在心里/心里就充满了快乐/好像春天/开满了花朵。

    主持人介绍说:刚才您听到的诗歌来自台湾小学课本,在台湾家喻户晓,朗诵者是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这首诗的作者郁化清老先生是郁慕明的本家,祖籍枣庄市台儿庄,是台湾著名的童话作家,目前已经出版13本童话集,多篇作品被选为台湾中小学的国文教材。

    郁慕明也是郁化清作品的忠实读者。在接受电话采访时,郁慕明诠释了他对郁化清的理解:他从1948年离开台儿庄,一路经过一段坎坷的岁月,在流亡的岁月里流走了青春年华,也流走了童年的美梦,但是流不走思乡的哀愁,流不走往日的记忆,他对家乡的思愁。他还是叶落归根。到现在年纪大了,他写的一些童话童诗捐给家乡,这也表示他的一份心意,所以他今天希望把文集捐给家乡,分享给年轻的小朋友们,使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能够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文字、语词,慢慢对外界事物有一个更多的了解。

    岁月沧桑,已经81岁的郁化清期望有生之年对家乡、对两岸统一多尽一份力。在与主持人的对话中,他感慨地说:作为作家,我早在20年前就在文学创作的时候,用蚂蚁的动物形象开始了对两岸的交流。比如台湾蚂蚁游济南、台湾蚂蚁游北京等,这样的文章我写了20多篇,今天两岸能够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很有信心,两岸将来和平统一是必然的趋势,也是必然的结果。

    老先生还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的“中国梦”:首先是自己先自强,两岸先统一。中国强了,实现祖先留下来大同的思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种大同的思想,是2000多年来我们做的梦,要在我们这一代实现这个梦想,不只是做梦。就像古城一样,古城也是梦,现在古城盖起来了,这个梦实现了。

    节目中,出现了郁浩元的声音。他在电话里说:爷爷以前给我讲台儿庄故事时,我感觉台儿庄科技的发展和建设是有些薄弱的,当我去看到这个古城,发现与以前所想象的很不一样,古城重建的技术和发展都非常快,当时我还挺惊讶的。看到这座古城也让我特别向往,也有想回到老家来发展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回到老家,为家乡的发展作贡献,毕竟那才是我们的根。

    郁浩元的这番话,让郁馥馨特别感动。之前,她曾无意中在郁浩元的QQ个人资料里发现,他把故乡从台湾南投改成山东枣庄。她相信也期待自己的侄子,终有一天也能在台儿庄落地生根,开启他新的人生中最丰富多彩的一页。

    捐赠仪式上,郁化清将自己作品的中文简体版权无偿捐赠给山东文艺出版社,图书出版后不要任何稿费,出版社负责将郁化清的作品集结成书,作品出版后以郁化清的名义,向台儿庄的小学捐赠部分图书,圆他回馈家乡的梦想。

    签完字后,郁老感慨地说:心愿得偿,了无遗憾了。

    是的,郁化清的心愿已了。但是郁馥馨在台儿庄要走的路才刚开始呢。

    【两岸使者】

    郁馥馨的一切起点,缘于那篇《我的古城我的梦》。这篇文章,原本是古城台儿庄网约的稿。后来,郁馥馨听从郁全照的建议,将文章发表在鲁南论坛里。因为很随意,所以并不太在意。

    枣庄一位市领导正巧在论坛上看到此文,读罢深受感动,将其列为宣传古城的材料,逢人便讲。在市里的一次旅游工作会上,他还当众将文章念了一遍,引起很多枣庄人的关注。一个回归故乡寻根筑梦的台湾单身女子,顿时蒙上一层传奇色彩。

    2010年中秋,郁馥馨和郁全照等人策划了一个行动:利用中秋佳节团圆的机会,把郁氏族人邀请到台儿庄电影院门口,举行郁氏家族烤肉活动,加强亲友们之间的联系。

    王展闻讯后,找到郁馥馨:郁姐,我有一个创意,将烤肉活动改成两岸视频交流,让你和家人通过视频共同赏月,看见彼此过节的情况,我通过电视即时转播。

    郁馥馨大喜过望,紧紧搂住王展:好妹妹,这个主意太妙了!她立刻通过电话遥控,把海峡对岸的家人全部调动了起来。

    在王展的热心联络下,这场特殊的两岸共蝉娟活动,在赵家大院里如期举行。通过电视镜头,郁馥馨与海峡对岸的父亲面对面交谈。

    这个新颖的创举,获得很大成功,把一个自发性的民间活动,上升到两岸交流的层次。

    尝到甜头后,他们又琢磨起下一个活动。郁馥馨告诉王展和郁全照,台儿庄胜利中学的流亡学生,在每年的10月16日,也就是他们离开家乡的日子,都会在台湾开同学会,已经整整延续60年,当年年龄最小的,如今也已经80岁左右,很多人已经多年没有回过故乡。

    王展一听,眼珠滴溜溜一转:我有个想法,可以通过视频,让这些思乡心切的老人们亲眼目睹故乡的变化,看到古城重建带给故乡的生机和希望。

    郁全照兴奋地说:哎呀,这可是一次宣传古城的好机会!

    王展问郁馥馨:郁姐,你在台湾媒体干过十多年,能不能与台湾的电视台联系一下,请他们共同参与?

    郁全照赞许道:这个主意好!可以借助台湾媒体的力量,扩大活动效应。

    郁馥馨皱皱眉头:我离开台湾太久,媒体很多老朋友都失去联系,而且大半已不在岗位上。

    郁全照急中生智:对了,要不请新党主席郁慕明先生帮忙?他来过台儿庄,又是本家人,说不定愿意帮这个忙。

    我试试。郁馥馨口里应着,心里把握并不大。虽然是本家人,但她与郁慕明并不相识,何况离活动只有几天时间。她托台湾的朋友,把活动方案传真到新党的办公室。

    转眼到10月15日。明天,就是胜利中学流亡学生的餐会日,郁馥馨还是没收到任何回音。晚上,王兆海请她和王展吃饭。眼看明天的活动就要泡汤,他们的心情都不轻松,一个个强颜欢笑。

    突然,郁馥馨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台湾朋友号码,郁馥馨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手一哆嗦,手机脱离手心,在空中翻了个跟斗,眼看就要掉到地上。

    王兆海和王展慌了,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接。幸亏郁馥馨反应还算快,一把抓住,她吐了一下舌头,颤抖着接通电话,里面传出悦耳的声音:馥馨,郁主席已经确定明天参加胜利中学的餐会,媒体也已经联系好了!

    仨人欢呼雀跃,焉巴下去的精神霎时振作起来。

    第二天,万家大院那棵百年银杏树下围满了人。同是胜利中学流亡学生的张忠瑶和张存贤正好返乡探亲,也加入阵营。镜头前,海峡对岸的“老孩子”们,听着古城重建情况的介绍,看见万家大院古色古香的建筑,恍如做梦一般,一个个激动不已,有几位老人甚至哭出声。

    因为这次活动,郁馥馨与郁慕明有了第一次的隔空接触,种下了之后组织两岸文化论坛的因缘。

    一篇《我的古城我的梦》,两次两岸的视频交流活动,让郁馥馨成了台儿庄的名人招牌和两岸交流的使者。凡到古城采访的记者,都无一例外地要采访她。

    随着影响力的扩大,郁馥馨梦想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一步步变成现实。

    不久,台儿庄古城管委会交给郁馥馨一项任务:为古城创办一份杂志。

    郁馥馨大喜:这正是我的梦想呀,我要把它做成一张古城的名片!

    郁馥馨终于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更找到一个施展才能的平台。那个冬天虽然寒冷,但郁馥馨却浑身暖暖的。没有助手,她请几个朋友帮忙,在寒冷的夜晚和昏暗的灯光下,焕发激情和创意,很快就拿出创刊号。

    一眨眼,古城新潮杂志《天下@第一庄》已问世4年,到2014年底,共出版16期。每一期杂志,从版面设计或内容,都浸透着郁馥馨个人的才华和巧思。

    杨传珍是《天下@第一庄》的常客。这16期杂志中,至少发表杨传珍10篇关于台儿庄的散文,而且多是重头戏。

    郁馥馨最初向杨传珍电话约稿,是要把他执笔的导游词改成推介式文字。杨传珍则把刚刚脱稿的《台儿庄的黎明》发到郁馥馨的邮箱,郁馥馨读了之后,感到他的语风似曾相识。见面之后,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两人不约而同地以兄妹相称,不感到刻意与突兀。

    3年之后,杨传珍回临沂老家,从老辈人口中得知,曾祖母是郁家姑娘,按辈分,郁馥馨是自己的“三世表妹”,不由得感叹“血浓于水”的心灵感应,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

    台儿庄是大陆首个海峡两岸交流基地,郁馥馨在编写杂志之余,自觉充当起两岸交流使者的职责。2011年5月,她与台湾幼狮文艺的主编吴钧尧共同策划、组织了“战争与和平——两岸抗战文学论坛”。同年10月,她协助古城天后宫,从台湾大甲镇澜宫迎来妈祖的分灵。

    郁馥馨的心越来越热。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懵里懵懂地干了件大事。

    那是2013年5月底的一天,我接到郁馥馨的电话。

    社长大人好。她通常都是这么充满谐趣的称呼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郁姐好,什么事?你尽管说。

    是这样的,我打算在古城办个“两岸和平文化论坛”活动,希望能邀请你参加。

    两岸和平文化论坛?好大的口气!这该是国台办干的事。我有点不相信,追问了一句:都准备好了?台湾嘉宾邀请好了?

    放心,都准备好了,郁主席来。郁馥馨口气很轻松。

    我一听是新党主席郁慕明要来,就放心了。

    郁慕明已多次到过台儿庄,2011年5月,郁馥馨参与策划、组织的“战争与和平——两岸抗战文学论坛”,他也出席了。这样的活动,至少山东省台办会出面协调。

    我满口答应。其实即便郁慕明不参加,对这位为两岸交流倾心尽力的台湾女子,我一直心怀敬意,很愿意为她做点事。

    这个活动办得非常成功,我也在那次活动中认识郁慕明,并为此有了那番深谈和那篇对话。

    这次活动结束后很久,我才无意中知道,郁馥馨策划这次活动,过程并不顺利,除了她太不了解两岸不同的政治环境和做事方式,也因为在多次左右为难的决策过程中,轻信了别人的建议,走了很多的弯路,差点酿成一场大事。

    就在她已经确定参加活动的两岸人员名单,特别是郁慕明已经答应出席后,政府单位表示根据规定不能主导活动,致使无法确定主办方,也因此经费无法到位。郁馥馨进退不得,几乎要发疯了。

    有天早晨,一夜未眠的郁馥馨,望着窗外的晨光,心一横:反正横竖是死,不如孤注一掷。提起笔,给台儿庄古城管委会的领导写了一封信:

    我知道自己犯了太过鲁莽和一厢情愿的错误。犯了错就必须付出代价,我会努力去弥补错误,并且愿意为我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会试着去拉一些企业赞助,如果拉不到赞助,我就宣称“主办人已死,活动取消”,这虽是玩笑话,但现在我真的是心如死灰。

    请原谅我的不自量力和情绪化,今后,我会尽量保持一种比较平和的心态去做我该做的事,希望我还能坚持自己的信仰,并且相信信仰终究会带给我力量。但愿最后一切顺利。

    她说不清这是一封什么性质的信。是求援?是决心?是要挟?或许兼而有之。她顾不了这么多。她觉得奇怪:平时总是低眉顺眼的,今天怎么了?兔子急了,难道真会咬人?

    信交给古城管委会领导后,郁馥馨接到电话,是万家大院的老总袁琪。

    袁琪说:你在干嘛呢?没事中午过来吃饭。

    不去了,我现在哪有心情吃饭。郁馥馨情绪正低落着。

    袁琪说:饭总要吃,事情也会过去,你还是来吧,王立也在这儿,咱们姐妹三个还可以聊聊天。

    郁馥馨还是去了,而且把写信的事告诉了她俩,她俩听了都大笑,但对她目前的处境也都很担忧。袁琪还一直打电话给从外地到古城一起打拼的好兄弟们,包括千里走单骑的杨军、伦达老总吴伯国和龙湾艺术交流基地的李亮。

    李亮第一个就说她,写这信真是幼稚。

    郁馥馨哭笑不得,说:我除了以死相拼,还能怎么办?这样吧,我现在跳运河以明志,我的遗言就是你们一定要帮我促成这个活动,完成我最后的心愿。

    李亮那头也笑不可抑,说她活该,自讨苦吃。

    虽说电话两边都嘻嘻哈哈的,郁馥馨心里却真的萌发了跳河的念头。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古城管委会办公室打来的,说想跟她讨论一下这次活动的事情。

    接着,枣庄市台办主任毕志伟也给她打了电话,说:姐姐,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重要的事你事先都没跟我商量一下?

    其实,郁馥馨之前已打过招呼了,可能没找对人,也可能这事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毕志伟毕竟是台办主任,经验丰富,立刻上报到枣庄市委。市委十分重视,当即采取补救措施,一方面让毕志伟赶紧上报省台办,一方面指令市委宣传部牵头负责。待一切安排妥当时,距活动6月8日的活动计划只剩两三天。

    所有人都动起来以后,倒是关关难过关关过,终于在最少的资源下完成了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参加论坛的客人,多数是郁馥馨自己邀请的。除了大陆和台湾客人,还有联合国和日本、马来西亚的相关人士。大部分的客人也都是郁馥馨动员在枣庄的朋友去高铁站和徐州机场接。由于郁馥馨分身乏术,这些深明大义的朋友自掏腰包,热情款待客人,给客人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郁馥馨默默承受着别人的误解和责难,怀着惶恐不安的心,赎罪般地跑前跑后。当郁慕明如约而至时,她终于有了宽慰和抒发的地方,趋前拥抱他,说:主席,见到您真好,就像见到亲人一样。

    枣庄市委领导在会见郁慕明前,特意走到郁馥馨面前,微笑着握握她的手,善解人意地说了句:你辛苦了。

    短短一句话,让这个台湾女子浑身暖暖的,一切的惶恐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何以祝贺?惟有白酒。活动结束后,乾唐轩的董事长于春明摆了一个小型庆功宴。

    其实,不光是这次庆功,郁馥馨每次遇到挫折、失意、消沉时,于春明都会邀她喝一口,为她打气鼓劲,只不过开场白变了,“何以解忧?惟有白酒”。甚至是寒冷季节,也有一个“何以取暖?惟有白酒”的理由。

    于春明也来自台湾,是外省人二代,籍贯山东潍坊,已在枣庄创业15年,在峄城拥有一家六七百人的北钛河陶瓷厂,制造的乾唐轩活瓷产品已经成为枣庄的一张名片,很多枣庄人到台湾观光、探亲、访友,也喜欢带着这个台湾人研发的活瓷产品。

    说起于春明与枣庄的因缘,也很奇妙。他在台湾桃园做陶瓷起家,原先计划在东莞设厂,2000年到广东参加全国对台招商会议时,认识了枣庄市招商局长。招商局长充分展现了酒文化的魅力,凭着一顿酒的工夫,就与于春明成为莫逆之交。

    招商局长原打算去海南,这时豪气干云地对他说:老于,你跟我到枣庄看看吧。你要来,我就不去海南了。

    于春明也是爽人爽语:行,我就跟你走,到枣庄去办厂!

    两个真情流露的豪爽男人,就这样一诺成行。

    古城大衙门街的第一个店面,便是于春明的“乾唐轩”店,店面正好就在镌刻着“大陆两岸交流基地”牌坊的进门处,所以显得格外有象征意义。

    对于落实两岸文化交流,于春明这个古城第一家注入台湾元素的店,有前瞻性,也有代表性。最初,他来古城考察时,古城还是一片废墟,只有几处残破的大战遗址。没想到,才短短两年,这个过去叫繁荣街的大衙门街,就真的繁荣起来了,让他直呼奇迹。

    于春明是枣庄台商协会的会长,委托郁馥韾负责创办《枣庄台商》杂志,给了她一份优厚的薪金,彻底解决了她入不敷出的窘境,使她有一个自由的空间和随意生活的条件。

    【灵魂律动】

    有一天,郁馥馨忽然发现,她这辈子注定与“台”结缘:祖籍台儿庄,生长在台湾,曾在台湾日报和台盐公司工作,现在定居台儿庄,又为台儿庄古城和台商协会工作。一个“台”字,几乎包罗了她的一生。

    自从成为台儿庄的标志性人物后,密集的关注和赞誉,令郁馥馨有点承受不住,这并非是她所需要的。她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只习惯于用文字表达,并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她想,只要古城需要,她愿意成为街面上的青石板,任由行人践踏。

    现在,她还有一个新的身份:枣庄市政协委员,每年的“两会”上,她都是记者追逐的目标。

    我是在2011年冬天去台儿庄古城采访时认识她的。当时,她坐在角落,人和位置都不起眼,相较别人的侃侃而谈,她更是寡言少语,但每一句话都充满真诚和感情,特别我一听说她来自台湾,对她的印象立即深刻起来。

    当时,正下着雨,座谈会结束后,大部分的人都坐车走了,她和一个摄影记者留在原地等雨停。和她打招呼,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颇觉奇怪。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她看见院子里有棵不知名的小植物,居然在这冬天还是绿意盎然,联想起自己已知和未知的命运,不由得有些感慨。

    后来,我再去台儿庄作采访,郁馥馨就是我必见者之一。与郁馥馨第二次见面时,正赶上台儿庄单位接待中午禁酒的第一天,主陪为了尊重客人,还是征询我的意见,我一向怕酒,一听正中下怀。

    鲁南向来以酒文化著名。席间,因为突然不喝酒,一时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吃饭了,虽说以山药汁代酒进行,气氛还是热络不起来。我为了缓和气氛,说了关于喝酒的笑话,大家这才有了话题。

    这时,古城记者站的站长高启民朝我挤眉弄眼,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没酒喝,郁姐最不习惯了。

    大家哄堂大笑。显然,有这个想法的,不止高启民一人。郁馥馨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赶紧替她解围:没关系,等下你接受采访,特别允许你一边聊一边喝酒,我也陪你喝一点。

    郁馥馨感激地朝我笑笑。

    饭后,我要采访她和王展,正商量到哪谈时,郁馥馨忽然来了兴致:干脆到我家吧,我家有酒!

    我哈哈大笑。我只是为了替她解围,顺口说的,没想到她当真了,真是个实诚的女酒徒。

    我问她:你喜欢什么下酒菜?

    她来了劲头,爽快地说:一般我是不需要下酒菜的,但是我喜欢花生米。

    我又忍俊不禁:这么巧!我也喜欢花生米。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人就在她家里聊着,本来不怎么说话的她,喝了点酒以后,话也多了,不只说起从苏州来台儿庄的初衷,也第一次聊起自己跟大陆结缘的那段感情故事。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郁馥馨已在台儿庄过了5年。虽然梦想和现实还有一段距离,但她很知足,命运待她不薄,她有很多选择,不会一条道走到黑。她已经不在乎在古城有没有独立的工作室,也不在乎有没有郁家大院,因为她感觉整个古城都是她的,她在这里留下很多深刻的脚印和感情。不管那些放得下或放不下的,她的现在、未来都和古城紧密相连,她对郁全照说:真的,古城就是为我们而建,也为我们所有,只要我们的心是自由的,就连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这几年,她从台湾到苏州,再从苏州到台儿庄,面对完全不同的环境、不同关系的人,犹如脱胎换骨般,从对社会的感知,到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已完全适应大陆的社会环境。虽然天空还是一样的天空,土地还是一样的土地,但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回想起刚到深圳时的情况,她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40岁之前,她对大陆完全陌生。到了深圳后,仍对大陆存在着很深的隔阂,强烈感到缺乏安全,虽然住在闹市区,每当夜里独自在家时,即便屋里屋外灯火通明,也会莫名其妙地害怕。几年后的今天,即便月黑风高,她也敢独自在台儿庄行走夜路。

    现在,下班后回到家里,她就感到特别踏实、温馨。因为,这屋子是自己买下的,她已成为真正的台儿庄人。她很享受这样的环境,就像是运河之畔的那棵老柳树,带着潇洒自若的随意,在摇摆不定的律动中,养成属于自己的姿态,自在由心,自由如风。

    她发觉,自己的生命已完全融入台儿庄古城,能感觉到它生命的脉动和自己的心跳,逐渐应和成一种难得的灵犀,那种律动很难用言语形容。所以,她决定,把自己托付给古城。每次从巍峨的西城门进出时,她都会仰望着它,就像仰望着心仪已久的伟岸男子,心里反复说着一句话: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随。

    她记得一句歌词: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命运的安排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虽然未来仍旧是一个谜,但她相信,前面,会有更精彩的故事。

    她曾经苦苦思索:我来古城,要寻找一个什么样的梦呢?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不再有兵荒马乱和生离死别,古城永远祥和安宁。

    夜深人静时,她摊开泰戈尔的诗集,伴随着自己喜欢的轻音乐萨克斯,轻轻地吟诵起来:

    我不祈祷在险恶中获得庇护

    让我祈祷可以勇敢的面对他们

    我不要祈求痛苦终止

    让我祈求我的心可以战胜他们

    在人生战场上我不盼望盟友

    而是发现自己的力量

    我不要在不安和恐惧中渴望救助

    让我祈愿我的坚韧可以赢得自由

    我虽是个弱者

    只在成功中感觉到你的仁慈

    但请让我在失意时发现你紧握住我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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