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这一夜秦文做了许多梦,其中一大半是美梦,秦文梦见自己的诊室门外再度排起长队,无数病人用崇拜、景仰的目光看着自己;他还梦见护士张茜无比诚挚地叫了一声“秦老师”,美丽的眸子里放射出令人心旌摇动的光芒;他梦见徐天一脸颓丧地坐在被铁栅栏围住的牢房里,在一张“认罪书”上摁下鲜红的手印。但也有一小部分是噩梦,这些噩梦很诡异,而且与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全无直接关联,秦文梦见自己身陷于一张巨大、黏稠的网中,竭力挣扎却无法逃脱;他梦见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从身体到灵魂同时一分为二,另一个秦文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唇角扯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秦文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周而复始,永无止境。直到一个苍老、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文用力睁开双眼,看见秦山正坐在床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窗外天色大亮,太阳已升到了窗楣以上的位置,将一片明亮的光斑投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怎么了?”秦文问父亲。
“你前几天去哪了?”
“我在医院……”秦文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最近出现了一种新型记忆疾病,连续加了几天班。”
“你被关起来了?”秦山忽然抬高了语调,他快步走回客厅,从茶几上拿起一份当天(5月24日)的《Y市日报》,塞到秦文手上,在报纸的头版,刊载着一则新闻。
Y市遭遇未知记忆疾病袭击
自本月10日起,我市出现数十例新型记忆疾病患者。患者发病后,记忆发生淆乱,具体表现为:短期记忆丢失,同时凭空产生大量虚假记忆,虚假记忆与真实记忆能完美接洽,不同患者的虚假记忆相通互联。目前,该病症被命名为“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Atypical Amnesia Syndrome,简称AAS)
例如,本月10日,我市青山医院收治了一名年轻女性患者赵某,赵某发病后,不再记得现实中的丈夫钱某和女儿,坚称自己的配偶是同村男子尤某。17日,赵某的丈夫钱某发病,钱某发病后,也坚称赵某并非自己的妻子,而是尤某的妻子。
不但如此,多数患者发病后,脑中出现共通的“虚假客观记忆”,所有患者都“记得”,去年A省曾发生7.2级地震、去年美国总统临时改选等并未发生的新闻事件。
疫情发生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紧急组织专家团队进行调研。我市青山医院副主任医师秦文提出,AAS的出现,可能与Y市702研究所三年前首度运行、并于最近重启的“盘古”粒子对撞实验有关,同时提出“患者的记忆来自平行世界”“患者发病存在地域与时间规律”等理论设想。
目前,研究所已紧急中止一切实验,并暂时封闭实验室。对该设想的真实性,专家正在深入调查,同时,对该记忆病症的研究与治疗亦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专家提醒,目前来看,该病症不会直接对患者的生理健康造成影响,但容易诱发患者悲观、抑郁、激动、厌世等消极情绪,导致患者做出轻生、自残等行为,望广大市民引起重视,如自己或亲人出现类似症状,请及时前往青山医院就诊。
此外,在多数专家学者努力与记忆病症斗争的同时,部分医院主管人员、政府分管领导因一己私利,罔顾群众利益,封锁舆论,控制民情,欺上瞒下,对秦文医生等勇于直言者,采取打压、警告、限制人身自由等非法措施,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与后果。对此,市党委、纪检委高度重视,并成立调查组对该事件进行调查,对该事件的主要负责人、副市长徐天作出停职处分决定,同时移交纪检机关做进一步调查。
“今天一大早,就有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了这件事。”秦山脸上泛出怒容,枯黄的面色涨得通红,他大声说,“什么人打压你的?怎么打压你的?我要找组织反映!对,对,我去北京找老周说这件事,绝不能姑息这种人!”
秦文鼻子一酸,父亲已许久没有像今天这么激动了,他没有想到,在这具衰老的身躯内,依旧蕴藏着如此强烈的力量。但与此同时,秦文也同时感到一丝悲凉。父亲是真的老了,老到不记得很多事了,他说到的这个“老周”是他的大学同学,莫逆之交,这位曾任中科院副院长的学术泰斗确实有能力,也有义气替秦山出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秦文花了一些时间来安抚父亲的情绪,把秦山送上楼后,秦文赶往青山医院。在医院大厅中央的导医台,秦文看见了一个两尺长、半尺宽的金属牌,“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疑似)患者集中询问、就诊处”,牌子前面排了一条一二十人的队伍,秦文摇了摇头,正打算继续往前走,忽然,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在队伍里看到了思思。
秦文与思思算不上熟识,两个人从未当面见过,但秦文曾好几次在秦武的手机相册里,看到过这个美丽叛逆的少女。秦文知道,思思曾经深爱秦武——直到“AAS”改变了她的记忆。然而,当记忆偏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思思拒绝了秦武,拒绝了去医院治疗,她执拗地按照偏离的记忆,在现实世界中我行我素地生活。秦文一度很想当面见见思思,今天他见到了。
思思刚染了一头夸张的火红色长发,裸露的肩头上文着一处漂亮的玫瑰刺青——这也是秦文认出她的关键标志,然而这两处并非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思思最特别的地方是眼睛,秦文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璀璨、神采飞扬的眼睛。这一刻,这双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思思用冒火的眼神瞪着身旁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脸咬牙切齿的样子。
男人身形高大,肩膀很宽,五官轮廓与思思有七分相似,毫无疑问,这人就是思思的父亲。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身上散发出威严、不容抗拒的气息,以至如此叛逆的思思都不敢过于违逆。秦文一下子明白了七八分:多半是自己昨晚的直播,说服了思思的父亲“强迫”女儿来医院接受治疗,这让秦文不免有几分窃喜,觉得自己为秦武争取到了一个机会。秦文没有吱声,加快脚步往走廊另一端走去,准备找个僻静的角落给秦武打电话。谁知当走过思思身边时,那双明亮的眼睛一下子认出了秦文,思思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一把拉住秦文的袖子,大声说:“你是秦文?”
秦文心头一惊,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名人”了。果不其然,思思这一声尖叫,将周围不少病人、家属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然而思思毫不在乎。
“我昨天看你直播了,你跟秦武长得很像,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后来才发现认错了……今天一大早起来,我爸就逼我来看病了。”
思思说这话时脸色有些难看,明显对父亲的强制措施十分不满,秦文尴尬地笑了笑:“你不愿意恢复正常的记忆?”
“为什么要恢复正常的记忆?我现在记得很多好玩的事儿,记得很多有趣的朋友,这些朋友有不少是我现实里并不认识的,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我这两天正在努力找这些朋友。如果我的记忆恢复‘正常’的话,那不就等于彻底忘记了、失去了这些朋友吗?”
思思的伶牙俐齿让秦文一时词穷,事实上,这种情况他也曾想到过。毕竟在正常人眼里,那些偏离现实、仅存在于记忆中的“故事”“情感”“知己”都是错的。没人会在意一个妄想症患者的想象世界。但如果站到患者的角度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些或许来自平行世界的“虚假”记忆,无疑是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一段弥足珍贵的、难以割舍的心灵旅程。
“不管怎么样,记忆跟现实不一样,容易出问题。”秦文对思思说,“我想,你爸爸也是为你好,才带你来看病的。”
“能出什么问题?”
秦文再次哑口无言了,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画面是前一天半夜,赵春梅瘦削的身影从楼顶飘落的定格瞬间,第二个画面则是牛彪给自己看的那段视频,赵春梅那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凝望着他,注视着他,让他无法解脱,难以呼吸。
“当然会出问题。昨天晚上,有个病人从医院楼顶跳下来,当场就摔死了;有个老头记忆出问题后,把家里的降压药当成维生素片,一口气吃了六片,被送到医院洗胃;还有个住别墅的老太太,得了这种病之后,不记得家里的楼梯换了位置,半夜上厕所时从二楼滚到一楼,腿都摔折了。”思思的父亲代替秦文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每个音节里都蕴藏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还有你,生病后整天念叨的那个男朋友,人家孩子都有了,你还主动贴上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哪!”
“我不管,反正我记得他对我很好。”思思虽然嘴上强硬,但脚下并没有挪窝,而是随着队伍往前走了一步。明显,在原则问题上,这个叛逆的女孩是不敢违抗父亲的。秦文心中的希望之火更旺了,他相信秦武听到这个消息多半会高兴得跳起来。
秦文对思思说:“你先看病吧,会好起来的。”
平心而论,秦文的这句劝言有些虚伪,他心知肚明,到目前为止,医院对“AAS”采取的唯一“治疗”方案,只是通过反复的信息灌输进行洗脑。这种方法看似“治好”了一些患者,同时也将意志薄弱的患者推向崩溃,赵春梅便是血淋淋的例子。秦文的心脏再次绞痛起来。他跟思思道别,在周围人的注视与议论中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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