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另一个自己
702研究所位于Y市郊区某贫困县内,占地约十公顷,四周是一片尚未开发的荒地,只有一条笔直的四车道水泥路通往大门。在厚重的铁门外,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如旗杆一样站得笔直,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秦文秦武在车上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些无奈。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里,这扇铁门里一共进出了两辆车、三个人,两辆车都是挂政府牌照的黑色红旗,而三个人全部模样斯文,胸口挂着特制的名牌,显然是研究所内部的工作人员。即便如此,这三个人进门时,武警都做了认真的登记盘查。秦文秦武并未立刻死心,他们将车停在远处,冒着炎炎烈日,步行绕研究所走了一圈,高逾六米的院墙彻底隔绝了外界与研究所的联系,同时也粉碎了他们从外面偷窥内部的念头。
“嗯。”秦文点了点头,“先回家吧。”
正当秦文准备踩下油门的一刻,研究所紧闭的铁门又一次打开了,一个穿白衬衫的老者推着一辆自行车从门里走了出来。这自行车明显有些年头了,式样还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二八大杠”,老人个子不高,雪白的银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一副老派知识分子的模样。老人颤巍巍地跨上车,蹬动脚踏,深褐色的链条带动闪闪发光的轮毂转动起来。秦文的眼睛忽然亮了,他拉了一把秦武,说:
“等等!”
“怎么了?”
“那老头儿很眼熟,他不是爸爸的同学,林泉博士吗?”
秦武愣住了,他眯起眼,仔细观察缓缓骑近的老人,老人骑车的速度不快,每蹬一圈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量,但偏偏又很稳定,就像身下的这辆老式自行车早已与他苍老的身躯融为一体。当路过秦文车边时,老人往汽车瞥了一眼,但并没有停下来。
“不急!”秦文拉了一下秦武,“等一分钟,然后跟上去。”
秦武在心里数了六十下,然后以三十公里的时速追了过去,从老人身边缓缓驶过。两车相交的三四秒内,兄弟二人已彻底确定,这个蹬自行车、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是他们的父亲秦山的校友兼好友,林泉。林泉是一名理论物理学者,从研究方向和资历能力来看,当初的盘古工程,他很可能也是参与者之一。更重要的是,林泉跟秦山一直保持着来往,秦山七十岁生日那天,林泉还特地上台说了祝酒词,显然私交甚笃。
“我现在要去医院,大概六点下班。一会儿你先回家,如果爸爸清醒的话,就请他打个电话跟林教授约一下,说我们有事想见他一面,如果爸爸不太清醒,你就直接翻电话本。以他们的关系,林教授肯定不会拒绝,至于时间,最好就今晚,如果不行就明早。我觉得,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秦文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一旁的秦武,当他发现,秦武的脸色已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时候,下意识地住了嘴:
“你怎么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等找到原因后,你就要‘治好’我吗?”
秦武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音节都格外清晰,他说话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层无形的面具。
秦文呆住了,没错,他此前做的一切,追根到底,都是为了“治好”这些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的患者。然而从头到尾,秦文都忽略了一点,如果平行世界的理论真的成立,那所谓的“治好”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些新鲜的记忆涌入秦文的脑海,他忽然想起几小时前,自己在隔离病房里享受到的,那一道道久违的、崇拜的目光,一句句陌生的、饱含敬意的言语,他的左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并触到了那张折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散发出淡淡香气的作业纸。秦文又想到,如果秦武真正恢复了“正常”的记忆,他很可能会放弃白静,重新回到思思身边,以及——回到前段日子那种颓废、自暴自弃的状态里去。“如果让他们保持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反而会好一些?”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秦文大脑中一闪而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种无比怪异、无比危险的念头驱赶了出去,秦文说:“是的,我想治好你们,你不希望恢复正常的记忆吗?”
“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秦武的眼神有些空洞,言语的逻辑也渐渐混乱起来,“你也说了,我们的记忆,很可能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两个世界的我灵魂互换了?如果不是的话,原来的那个我又去了哪里?”
秦文沉默了,他转过脸,用一种悲哀的、充满怜悯的目光注视着秦武,握着双向盘的手开始发抖。秦武读懂了哥哥的眼神,喉管里发出沉闷滞涩的声音,像是悲鸣,又像是哀叹,过了大约半分钟,秦武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先不想这些,我现在回家找爸爸,尽快约林教授见一面。”
“你不用想太多,还不知道林教授会怎么说呢。”
秦武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一路沉默。下车时,他迈向家门的脚步也变得沉重且蹒跚,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秦武推开家门时是14:20,楼上的卧室传出隐约的鼾声,秦武没有上楼,而是走进房间,在电脑面前坐了下来,他打开了一个桌面的文本文档,开始给自己“写信”。
这封被反复修改的“信件”的最终版本是这样的:
给秦武的信
你好,秦武。我是另一个你。
我知道这说法诡异且离奇,但你一定要相信,这是真的。一天前,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记忆里最近三年发生的许多事,都与现实世界存在极大的偏差——我没有失忆的感觉,也没有精神分裂,只是单纯的,记忆与现实发生了偏离。例如,我记忆里的那个世界,美国总统是蕾娜,但现实是尼尔森;我记得去年A省发生了大地震,但现实没有……我不打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太多笔墨,只是尽可能地描述一下这种难以描述的情况。
据说,现在好几十个人都得了和我一样的“病”,原因不明,有人封锁了消息,很多病人都被隔离了。
秦文发现了一条线索,也许能因此找到整件事的根源,“治好”我们。但这样的“治好”,很可能意味着现在的我会“死去”。所以,我一定要写下这封信留给你,留给自己。
你一定要相信,这不是朋友开的玩笑,也不是精神分裂或梦游的产物,这确实是另一个“秦武”写给你的。为了让你相信我,我说两件事:第一,我的大腿内侧有一粒花生大小的脂肪瘤,是大三那年长的,当时我以为得了性病,几星期没睡好;第二,我上初中时,曾经在学校对面的金鹰商场帮同班的小混混朱志把风,帮他偷看女厕所。这两件事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想这足够“证明”这封信的真实性了。
好,现在开始,我该给你讲述自己的记忆了。
首先,我记得,自己依旧与白静幸福地在一起,我们的关系很好,马上就要结婚了。然而现实是,我们(或者说你们)已经分手很久了,我前两天找了白静,她拒绝了我,但我感觉,她并没有彻底放下当初的感情,我依旧很爱她,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她,但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这一点。
还有思思,生病后的我记忆中并没有思思这个人……然而思思认识我,思思也很爱我,甚至想到,在手臂上文上“思思只爱秦武”,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一切。
但是,现在思思也“生病”了,她不记得我(你)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跟我一起被“治好”,所以我得记下这一切。
我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个女孩,我更不知道你会作出什么选择。我不想干预你,只是希望你可以认真地选一个,然后好好对她们。对了,秦文说,你这段时间有些堕落,整天醉生梦死,我很讨厌这样的“秦武”,在我现在的记忆里,我依旧不抽烟,不酗酒,不会在夜场流连忘返,我相信,这也不是你的初心。希望你能从这样的状态里早点儿走出来,我宁愿你对不起任何人,也不希望你糟践自己。
好了,其他记忆大多是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事情,至于世界大事又不是需要你我操心的,祝安好!
秦武
秦武花了大约一个小时才写完这封“信”。最终修改完成后,秦武将这封信打印了五份,然后在卧室床头、客厅电视墙、楼梯口分别贴了一张,并将剩下的两份放进口袋——准备一份随身携带,一份放到车上。做完这一切后,秦武忽然听到楼梯处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秦山扶着楼梯的扶手,蹒跚地走了下来。他上身套了一件宽大的睡衣,眼睛有些无神。当看到回家的是秦武而非秦文时,秦山的脚步顿了顿,他低下头,沉默地继续往楼下走。
秦武鼻子一酸,此前他已从秦文、思思那里得知,现实世界里自己已许久没和父亲说话了,他下意识地走上前,搀住父亲,说:“爸,你慢点。”
“小武?”秦山愣了愣,表情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秦武会忽然有如此大的转变,“没事,我自己走就行。”
这声含混不清的“小武”让秦武险些落下泪来——这并非感伤,而是高兴。毕竟,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病已严重到谁都不认识的地步了,而现实中,父亲虽然动作迟缓思维迟钝,但至少眼神还是清明的,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秦武一只胳膊撑着墙壁,另一只胳膊垫在父亲的腋下,轻轻托住这具瘦骨伶仃的身体。一步、两步、三步……两人走到客厅正中,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秦山看了一眼秦武,忽然说:“小武,这几天去哪儿了?”
“没什么,出差做了个采访。”
“嗯,注意身体,吃饭了吗?”秦山的语气有些颤抖,也不知是衰老还是激动,“要不要我给你去做饭?”秦武心头酸楚更甚,他看了一眼挂钟,此刻刚刚16:00,对父亲说:“我吃了,你别为我操心了。”
秦山点点头,身子向后靠了靠,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沙发上,就像一只衰老的虾公,他的精神状态依旧有些不稳定,虽然思维还算清醒,但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常常几秒钟后就忘了刚刚在说什么。秦武有些犹豫,他不知道父亲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能不能正常交流,但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爸,你认识林泉教授吗?”
“认识啊,怎么了?”秦山蜷曲的身体抖了一下,目光再次移到秦武脸上,“老林是我老兄弟,前两年我还跟他一起吃饭来着……”
“那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给他……”秦武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理由,“我最近在做一个科教方面的纪录片,想采访一下他。”
“采访?噢,好,好,没问题,我上楼给你找号码。”秦山摇晃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往不远处的楼梯走去,当走到楼梯口时,老人的目光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正是秦武刚贴上去的那封“信”,秦山偏过头,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将这封“信”的开头读了出来:
“你好,秦武,我是另一个你。”
秦武被这变故惊呆了:我× ,居然忘了,老爸也住在家里。愣了一两秒后,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这张胶水都尚未凝固的打印纸从墙上揭了下来。
“怎么了?”秦山露出迷惘的表情。
“没什么,我的一点隐私。”
“噢,隐私,没事,隐私。”秦山没有再过问什么,继续往楼上走去,他的脚步很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秦武狂跳的心脏上,秦山走进房间,俯下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日记本,放在膝盖上打开,借着放大镜一行行阅读,大约两分钟后,秦山忽然抬头,眼中一片迷茫:“对了,你问谁的电话?”
秦武哭笑不得:“林泉博士。”
“嗯,看我这记性。”秦山低下头,继续在日记本上寻找起来,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思维迟缓,秦山常常反复改变放大镜的位置与角度,才能念出本子上的名字,秦武强忍住说出“让我来吧”的冲动,他害怕这样会刺激到父亲脆弱敏感的神经。大约五分钟后,秦山终于找到了林泉的名字,他仰起头,慢慢地念了出来:“林泉:1——3——8——×——×——×——×——×——×——×——×,对了,你找他干什么?”
“采访。”
“嗯,嗯,采访好,这些老科学家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应该多报道报道,准备约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秦武说,“方便的话,今晚就可以。”
“好,好。”秦山眼睛微微眯起,他拨号的食指如微风中的树枝一样抖个不停,拨完号后,秦山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好像要将它塞入耳廓一样。“父亲的听力已经衰弱到这个程度了吗?”秦武有些恻然。
“你说。”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听筒里飘出来,穿透秦山鬓角的银发,钻进一旁秦武的耳中。秦武微微一愣,不是别的,对面这两个字似乎过于言简意赅了一些,而且,也不像是接到老友电话的正常反应。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老科学家,很多时候都不会把词句浪费在客套话上,而且会有一些独特的语言习惯。
“老林,你好。”秦山的语速很慢,“我是秦山,我的小儿子,秦武有事情找你。”
“秦武?”电话那头明显顿了顿,“那个在电视台上班的?”
“是的,他想约你做个采访,时间越快越好……你看今晚行不行?”秦山的语气很诚恳。
“可以,我的地址是大学北路人民新村11栋203,今天我都在家,他可以随时过来。”
“好,好。”秦山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秦武,“你有话要对林教授说吗?”秦武摇了摇头。在这之前,秦文秦武兄弟两人也商量过要不要对父亲说出实情,但几经权衡后还是否决了,他们实在不想再让父亲为这件事操心了。
“我晚上过去再说吧。”秦武说。
秦山点了点头,挂断了电话,准备将手机放回枕边,然而就是这个轻微的动作,让沉甸甸的笔记本从老人膝盖上滑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秦山被吓了一跳,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随即俯下身,膝盖微曲,半蹲在地上去捡日记本。他的腰背原本已有些佝偻了,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整个人都蜷曲起来,就像一团被晒干的虾米。秦武看着父亲稀疏的银发,鼻腔里再次泛起酸楚的感觉,他说:“爸,辛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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