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偏离-第十三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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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重生

    5月18日。

    秦文也没能说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去验证“M世界”假设,或许源自他大学时读过的那本《果壳里的宇宙》,又或许因为他遇到任何新奇事物都希望找到“本质原因”的求知渴望。

    秦文验证这个假设的过程确实是科学严谨的:前一天晚上,秦武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超过八百字的、秦武“记忆世界”的异常信息,这里面包括徐天被双规、A省地震,以及美国总统被弹劾等十多条“重大新闻”。秦文最初不过是希望将一个已被证明了百分之八十的猜测——“所有病人脑中的虚假记忆都是相通的”,进一步验证。然而父亲的一句话点醒了秦文,让他在迷雾中发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长期是多长,短期是多短。”

    这句无心之语让秦文注意到一个不太起眼、却极其玄妙的事实:就目前收集到的信息,他所接诊乃至听说的所有患者(包括秦武),他们的记忆世界,与现实世界产生偏离的时间“拐点”,似乎都集中在同一个区间内——三四年前。

    赵春梅今年二十六岁,她脑中所有童年、上学、在电子厂上班的记忆,都与真实一致,然而最近这三年的记忆,包括结婚、生子、同事坠楼、遭遇车祸,则纯属虚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世界与真实世界似乎渐行渐远。

    花花今年三年级,她的虚假记忆,全部集中在上小学之后的经历。

    一个看守所送来的二十五岁电脑黑客,对走上社会后经历的一切全然不知,但毕业前的记忆却准确无误。

    一个老教授以为前年过世的老伴儿还活着。

    当然还有秦武。

    如果将两个世界比作两条河流:患者脑中的“记忆世界”是河流A,现实世界是河流B,那么,河流A和河流B,如果往上游追溯,显然是同一条河流(母世界)的两条分支——这样的比喻也基本符合多维时间轴,以及平行世界理论。如今他发现,所有患者记忆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交点”,居然完全一样,这显然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形容。

    那么,这个时间交点,究竟是哪一天?在那个时间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难找。目前秦文掌握的信息,已足以将这个时间范围缩小到半年以内:大约是三年前,也就是2022年的春天到秋天,然而半年的区间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还是略大了一些——秦文相信,如果能找更多的患者聊聊,或许能将这个区间缩小到一个月,甚至一个星期之内。

    秦文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将手机笔记上一千多字的“记忆世界大事记”背得滚瓜烂熟,并由此设计出十多种“诱导性”“迷惑性”提问,要做如此充足的预案是因为他预料到多数病人很可能会被下达“封口令”。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前一晚的会议结束后,被紧急隔离的十四名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患者便被一一约谈。约谈者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方式,告知病人“你们很可能被非法组织洗了脑”,“在治疗过程中,不得对任何外人,包括非专家组的医生、护士,诉说记忆中与自身无关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官员落马、升迁等政治事件,因为这些事与现实完全不符,很容易引发社会动荡与恐慌”,“如果配合保密工作,本次医疗费用将会有额外报销”。但这些专家眼中的信息壁垒,在秦文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脆弱,不堪一击。

    秦文甚至没有用到事先准备的提问便基本达到了目的。他探访的第一站是赵春梅与花花住的306病房。那会儿赵春梅正坐在床上吃早饭,秦文刚一进屋,她就跟触电般打了个激灵,手里端着的豆浆泼了小半碗,下一秒,赵春梅抬起头,死死盯住秦文胸前的名牌,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你,你真是秦文医生?”

    秦文点了点头。

    赵春梅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冲到秦文跟前:“秦医生,其实我脑子里也记得你的事,只不过那天太激动了,只觉得你有点眼熟,没对上号。直到昨天晚上睡觉,花花跟我聊天,我才想起来,你跟电视上那个秦医生有点像。我当时还不信,觉得八成是同名同姓,但现在我信啦!你真是电视上那个秦医生!你,你居然真的没死!但我跟花花怎么都记得你死了呢?”

    赵春梅说话语速很快,当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因为逻辑关系错综混乱,已近乎语无伦次。但秦文听懂了她的意思,自嘲地笑了笑,用平静的语气说:“我知道,你记得我是因公殉职的,烈士、劳模,对吧。”

    “是,是。”赵春梅脸色有些尴尬,“不过这都是假的!你别介意!”

    “秦哥哥。”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花花忽然开口了,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她怯怯地走到秦文跟前,抬起头,就像仰望最崇拜、最信任的兄长,“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嗯,当然可以。”

    “你长得有点像我哥哥,但我哥哥才十四岁,还是初中生,我看电视的时候,心里特难过,觉得这么好的医生哥哥,这么年轻就死了……”

    “丫头,要说走,不能说死。”赵春梅开口纠正,“再说,秦医生现在不是站在咱们面前吗?这世间,还是好人有好报啊。”

    “好人有好报。”这五个字让秦文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暖意,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到这样的尊敬与善意了,这就像受冻了一夜的猎人,找到了一间生着篝火的小屋,秦文的鼻翼微微发酸,哽咽着说:“其实,我现在,也不太好……”

    “怎么了?”赵春梅问。

    “没什么,算医患矛盾吧……也不是医患矛盾,就是半年前有一天,我下班后陪我弟喝了两杯酒,出来的时候有点冷,就回医院拿了件大衣,结果被一个患者家属看到了,硬说我值班喝酒。”放正常情况下,秦文是绝不可能对陌生人说这些话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胸中的委屈、不平好像漫过堤坝的洪水,瞬间涌了出来,赵春梅与花花呆呆地看着秦文。

    “这不是冤枉人吗?”赵春梅说。

    “是啊,那个人也太不讲理了吧。”花花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用稚嫩的童音说,“事情都不弄清楚就乱说话,我最讨厌这种人。”

    秦文从未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感受到来自亲友之外,如此真挚的理解、尊重、爱戴,或许,还要加上“缅怀”。这一刻他忽然对“M世界”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一种危险的、微妙的念头毫无来由地占据了他的脑海:“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得了这种记忆偏离症,那我,是不是就重获新生了?”

    秦文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花了一两分钟才平复狂跳的心脏。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认真地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们。”

    “嗯,您说。”

    “在你们记忆里,最近这几年,全世界、全中国、还有我们市发生了什么大事?”

    赵春梅脸色一僵,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昨天晚上有人找我们谈过话了,要我们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些。”

    秦文点了点头,这种情况是一早预料到的,他并没有直接追问,而是话锋一转,转过头,用一种无比平常的语气问旁边的花花:“小妹妹,去年A省地震,你捐了多少钱?”

    女孩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眨了两下:“二十,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文点了点头,他已经找到想要的答案了——他说的这场地震,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从未发生,是专属于M世界的一场天灾。他又转过头,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一脸茫然的赵春梅,然而意外的是,这个农村妇女脑子还挺灵光,她犹豫了片刻,居然猜到了秦文的用意,反问道:

    “地震的事情,也是假的?”

    “对。”秦文愣了几秒,随后爽快地承认了,“现实是,最近这几年,A省都没发生过地震。”

    “你的意思是……”赵春梅一下子傻了眼,“我们这些病人,脑子里所有出问题的记忆,全都是一样的?”

    “我觉得,用‘共通’这个词更合适一些,至少,我牺牲、A省地震这两件事在现实里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赵春梅抱着脑袋,声音变得无比嘶哑,一旁的花花则满脸茫然,纯净的眸子里流露出令人心疼的光彩。秦文赶紧说:“你们冷静一点,听我说完。”

    “嗯。”花花毫不犹豫地说,赵春梅脸色挣扎了一阵子,也点了点头。

    秦文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说实话,你们的病情很奇怪,我正在想尽办法寻找你们的病因,我相信,很多医生也在做跟我一样的努力。但这里面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下面跟你们说的话,问的问题,你们不要对别人说,好不好?”

    “好的,秦哥哥,我相信你,你是好人。”花花毫不犹豫地说。

    “时间有点紧,我长话短说。我这两天看了十几份病例资料,发现大多数病人,记忆里2022年以前的信息,基本都没有问题,但2022年之后的记忆,就跟现实发生了偏离,你们仔细想一下,是不是这样?”

    赵春梅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仔细捋了一遍脑中的记忆,然后又认真想了想自己犯病后的问询、治疗过程,点了点头。花花则迷茫地眨了两下眼睛,表情有些迷糊,秦文没有继续纠结,他知道自己来306病房的目的在于“证明”而非“突破”,秦文又问了几个问题,便与两人道别,走进了隔壁的308病房。

    早在上楼之前,秦文就将308病房定为此行的最重要目的,原因很简单,308病房住的是两个年轻男生,一个大三、一个高三。这意味着三年前,恰好是两人高考、中考的那一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两个时间段内发生的诸多事情,无疑会深深烙印在记忆之中,包括自己的考分、志愿、心仪学校的分数线、作文题、毕业旅行等。与此同时,这些事件的发生时间,以及在真实世界里的情况很容易得到精确考证。

    跟赵春梅一样,这两个学生在见到秦文后,也经历了震惊——接受——崇拜——配合的过程。这让交谈过程变得异常顺畅,在308病房坐了半个小时后,秦文的笔记本上已记下了超过两千字的信息。通过这些信息的对比验证,秦文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两名患者大脑中“记忆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岔点,位于2022年6月中旬到7月上旬这短短二十多天内。患者在这个时间段之前的记忆全无问题,而往后的记忆,则与现实世界逐渐产生偏离,并且在蝴蝶效应的作用下渐行渐远。秦文接下来的走访过程也一如既往地顺利。当从第六间病房、住着一名初三女生的315病房走出来时,秦文拿出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数字:

    2022.06.15—2022.06.30

    换而言之,对所有患者来说,记忆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分岔点”,就在这短短十五天内。

    秦文深呼吸了两口,任由带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空气灌入肺泡,接着抬起头,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当路过护士站时,两个正在调配药水的小护士抬起头,瞅了一眼秦文,随后目光短暂交会了片刻,俊俏的脸上同时露出无比熟悉的表情——这种表情很难直接用语言描述,但很容易找到合适的比喻:就像是一个普通人看一个精神病人又或是犯罪嫌疑人的表情。秦文本已对这种表情习以为常了,但这一刻,本该平静如水的心里再度泛起了波澜,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感受到了太多久违的尊重与崇拜。

    由于心绪激荡的缘故,秦文没有注意到,在他等电梯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悄跟了过来,当电梯门缓缓打开的一刻,一双洁白的小手忽然伸了过来,并抓住了秦文的右手衣袖。

    秦文打了个激灵,心脏漏跳了整整两拍,秦文转过头,发现站在身后的,居然是刚道别不久的女孩花花。

    花花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秦文,她不明白秦文为什么会没注意到自己,更想不通自己的出现怎么会吓到他:“秦医生,你怎么了?”

    “没怎么。”秦文无力地靠在墙壁上,“有事吗,小妹妹?”

    “秦哥哥,我真的很崇拜你,你是我的榜样,你能给我的作业本签个名吗?”花花歪着脑袋,将一本粉红色的作业本递到秦文的面前,作业本封面上印着可爱的小熊维尼图案,下方的横线上则写着女孩的班级与姓名:“三(6)班,朱芙蕖”。尚未从惊骇中缓过来的秦文一时忘了感动,点了点头,手忙脚乱地在作业本扉页上签下“秦文”两个字,迅速将本子递回花花的手上。花花接过本子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作业本翻到最后,将一页写满字的纸给撕了下来。

    花花将这张纸递到秦文的手上,白嫩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好像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哥哥,再见!”

    花花抿嘴一笑,小巧的鼻子微微皱起来,美丽的脸蛋上荡漾着纯真的幸福。她冲秦文挥手告别,撒开腿往病房跑去,乌黑的长发伴着轻快的脚步飘扬起来。秦文在原地愣了十多秒,打开了手上的作业纸:

    秦哥哥,你好!

    这是我脑子里记得的,去年班会时写的作文。当时老师在班上朗读了,说我写得很真zh ì,很感人,我现在凭印象抄一遍送给你。

    像哥哥一样的秦医生

    秦医生是个好医生。

    他长得很帅,有点像明星,他长得很年轻,有点像大学生,他长得有点像我哥哥,但比我哥哥的个子高,眼睛大,皮肤白。

    医生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秦医生为了给病人看病,连续上了一个月的班,身体不舒服也不休息,最后为了别人的生命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觉得,这种精神是白衣天使的精神。

    我最早是在报纸上看到秦医生的,秦医生在照片上笑得很开心,就像考试考了一百分。我觉得,秦医生在生活里,一定是个特别爱笑的人。我上次生病住院,管我的护士姐姐就特别爱笑,她一笑,我扎针都不疼了,我喜欢爱笑的医生,我好想见见秦医生。

    我后来又在电视上看到了秦医生,好像是追d à o会,我看到一个跟秦医生长得很像的大哥哥哭得很伤心,电视上说他是秦医生的弟弟。

    我也有哥哥,我看到电视也哭了,我好想秦医生还活着,我想认他做我的哥哥。

    秦医生,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做你的妹妹。你生病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这样你就可以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了。

    花花

    秦医生,你是个好人,你刚才说,你现在被人误会。没关系,花花相信你,你是个好医生。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好人就是好人。

    花花的字迹很工整,一行行娟秀的汉字仿佛一朵朵盛开的花儿,绽放在秦文久已干涸的心房上。秦文咬了咬嘴唇,认真地将纸叠好,插进胸前的贴身口袋。这一刻,他甚至忘了走进大门缓缓打开的电梯,忘了继续追索那个苦苦寻觅的答案,他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刚从死亡中重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个世界中才是真正地活着,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其实无比幼稚与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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