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
5月17日,赵春梅入院一周后,16:40。
张茜眼巴巴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百爪挠心。离下班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但往日“善解人意”的秦文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提前给她“放假”,这让张茜觉得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分钟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张茜。”秦文忽然说。
“嗯?”张茜心头一喜。
“上次跟你解释我喝酒那事,没来得及说完,今天再说两句。”
张茜的心情一下子从巅峰跌落谷底,她并不想听秦文解释,只想早点逃离这个让她浑身不舒服的阴郁诊室。她觉得那些铺天盖地的新闻已经把事实真相描述得很清楚了,无论秦文如何巧舌如簧也不可能改变,但为了自己的实习成绩,张茜不得不虚与委蛇:“嗯……您说吧。”
“那天是我弟弟的生日,我一直忙到20:00才下班,然后我们两个在医院附近吃了晚饭,喝了点酒,出来的时候,因为外面有点冷,我就到住院处办公室找了件大衣,没想到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一个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她闻到了我身上的酒味,就拍下来发网上了。”
“噢。”张茜内心毫无波澜,“当时新闻出来之后,您为什么不解释呢?”
“解释什么?”
“您可以找电视台、报社,把真相说出来啊。”
“我解释了,周副院长帮我找了媒体,第二天报纸上也写了。”
“噢,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大多数人根本不关心,也不相信后续报道。觉得一定是医院找媒体打了招呼。”秦文笑了笑,“因为这个事实,不是大多数人愿意相信的事实。所以,他们认定,我们都在说谎!”
张茜咬了咬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并不相信秦文,连一个字都不信,这不仅因为她对第二天的报道毫无印象,还因为她心中对秦文厌恶与鄙夷早已根深蒂固。退一万步说,就算秦文确实是在下班后喝的酒,她对这个人的恶感也不会减轻丝毫,她认为一个男人无论在上班还是下班时间喝花酒都是渣到极点的表现。
张茜的沉默让诊室内的气氛变得微妙且尴尬,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脑再次发出短暂的提示声,又有人挂号了。
“朱芙蕖,女,九岁。”
九岁?秦文与张茜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同时露出忧虑。
当朱芙蕖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三号诊室门口的一瞬,秦文整颗心都要融化了。不是别的,这女孩实在太漂亮可爱了,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镶嵌在洁白粉嫩的脸颊上,唇红齿白,一眼看去好似一个精美的洋娃娃。这个洋娃娃拉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怯生生地走进了三号诊室大门。
“医生,您好,我叫吴倩,这是我女儿朱芙蕖,小名花花。”少妇的眼眶有些红肿,似乎刚哭过不久,她对秦文说,“花花昨晚还好好的,但今天一大早起来,忽然就失忆了。”
“失忆?”秦文看了女孩一眼,女孩却触电般地低下了头,目光投向地板,头顶上粉红色的蝴蝶发卡微微颤动,明显十分害怕,秦文问:“她不记得什么了?”
“花花的失忆症很奇怪,她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但上小学之后的,就全不记得了。”少妇说,“不但不记得,脑子里还多出了一些奇奇怪怪、并不存在的事情。”
“不存在的事?”秦文心头一动。
“是这样的,我今天一大早送她上学,在楼下上车的时候,花花忽然问我,家里什么时候又换了辆新车,但我家这辆君悦明明三个月前就买了,我当时没太当回事,以为女儿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谁知等到了学校门口,花花却呆呆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把她送到育才小学。我当时就蒙了,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我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这才发现,花花的记忆出了问题。”少妇的语气有些哽咽起来,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作业纸,开始一条一条地读上面的内容:
“第一,花花现在在育才小学三(6)班读书,但她自己却记得是在城南小学三(1)班;第二,我们家今年三月买了一辆蓝色君悦轿车,但花花却记得我们家在一年前买了辆红色宝马;第三,花花的爷爷奶奶去年搬了家,但花花却不记得了……”当读到第四条的时候,少妇抬头看了秦文一眼,犹豫了片刻,“第四,我跟花花爸爸感情一直很好,但花花却记得我们离婚了……”
秦文大脑“嗡”的一声,他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赵春梅,没错,花花和赵春梅的症状实在太相似了,以至于任何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起。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张茜,发现张茜也在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秦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将目光移到一直低头不语的花花身上,用最温柔的语调问:“花花,你妈妈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花花发出蚊蚋般的声响,把妈妈的手抓得更紧了,“呜呜,医生叔叔,你帮帮我,把我的病治好吧!”
“花花,你抬起头,看着我,我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花花肩膀微微颤了一下,然后用力抬起脑袋,纯净的眸子里放射出迷茫的目光。“医生,我到底……”花花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张开,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花花盯着秦文看了整整半分钟,随后咬了咬嘴唇,目光缓缓下移,当看清胸牌上“秦文”两字的一刻,她全身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啊!”
花花叫的声音很大,和之前羞涩胆怯的样子完全不符,在场的另外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花花已一头扎进了妈妈怀里,小声抽泣起来。
“呜呜……”
“怎么了?”吴倩也吓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花花哭了两三分钟,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她侧过脸,从妈妈臂弯的缝隙里偷偷打量秦文,问:“秦文?你是秦文医生?”
秦文有些发愣,他知道自己是个“名人”,不少事先不知情的病人在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联想到他酒后查房的“光荣事迹”后,都会表现出种种奇怪的反应:讥笑、嘲弄、鄙弃、故作同情、假意理解。但眼前这个九岁女孩的反应显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这似乎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惊,以及——恐惧。秦文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你真是秦文?”
“是啊。”秦文注意到,当自己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花花的母亲也为之一愕,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鄙夷。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的秦文没有过于上心,但花花接下来的话语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可以用“石破天惊”来形容。
“秦文医生?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这句稚嫩的童音音量不大,但每个音节都咬得分外清晰,女孩的眼神清澈透明,绝不像撒谎的样子。
“我,死了?”秦文愣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一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此时的花花已从母亲怀里钻了出来,但脑袋比刚进病房时垂得更低,别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秦文只好抬起头,将迷茫的目光投向一旁的两名成年女性,张茜与吴倩也一脸震惊,显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我记得。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在家看电视,看到电视上放了你的葬礼,那照片上的人就是你。主持人说,你连续加了一个月班,一天都没休息,后来查房的时候忽然就晕倒了,好像是叫心什么塞的。”
“心肌梗塞?”
“嗯,就是心肌梗塞。”花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说,“当时有好多领导都参加了你的葬礼,号召大家向你学习。开学后,我们班主任张老师在班会上还布置了一篇作文,主题就是学习秦文医生,我还拿了满分呢!”
“我?加班?心肌梗塞?”秦文愣了片刻,心头生出一丝滑稽的感觉,“花花,在你的记忆里,我们两个人认识吗?我说的认识,是现实里认识。”
“不认识啊,我就是看电视才知道你的事的。”
“等等,花花,你刚才说,你们班主任张老师?”花花的母亲忽然插话道,“秦医生,花花的班主任并不姓张,而是姓陆,而且也不教语文,她刚才说的这一段,也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事!”
“嗯,我知道了。”秦文脸色阴沉。毕竟,无论是谁,当知道自己在别人的记忆里已经是一个“死人”的时候,都不会太愉快的。与此同时,花花的这段虚假记忆让他再次联想起上一位患者,赵春梅。没错,在赵春梅的记忆里,也有几段跟她本人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客观记忆”。秦文拿起钢笔,正要书写入院手续,花花的妈妈却忽然抽回了桌上的病历,毫不客气地说:“要不,我再换个医生看看吧。”
秦文脸色一滞,他自然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也不多说什么,而是不卑不亢地送走花花母女。两人出门后,秦文对张茜说:“明天早上晨会,你跟我一起参加,把这两位患者的情况汇报一下。”
“好的。”张茜虽然不喜欢秦文,但是个负责任的护士。
然而秦文并没有等到第二天上午,只过了不到五分钟,诊室的电话响了。
“今晚下班不要走,19:00开个紧急会议,顶楼报告厅,所有人必须参加。”秦文的分管领导、副院长周诚说。
“什么事?”
“开会再说。”
“对了,我正好有事要汇报。赵春梅您记得吧,今天我又接诊了一个九岁女孩,症状跟赵春梅极其相似,我怀疑,两者的病情存在关联。”
“噢?”周诚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惊讶,“方便的话,你现在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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