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偏离
病人赵春梅的出场方式相当别致且热闹,好像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大约三分钟后,走廊尽头传来一个粗哑的男声:“让一下,让一下。”紧接着是一阵杂糅了多种声音的混响,包括孩子尖锐的啼哭、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救命”,以及一连串“笃笃”的清脆声响,就像四五根拐棍同时戳在地面上。又过了大约十秒,五道身影依次钻进了三号诊室大门。
这五个人是一个略显怪异的组合,第一个进门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头发烫成了夸张的大波浪,脖子、手上戴满金银玉器,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妇女虽然穿金戴银,但身上带着浓重的土气。“医生,我儿媳妇中邪了,你给瞧瞧。”妇女用浓重的方言腔调说。在妇女身边,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女孩满脸泪痕,嘴里不停哭喊:“妈妈!妈妈!”在这一老一少身后,一个体形微胖的年轻男人、一个穿中山装的半大老头一左一右“抬”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之所以用“抬”这个词,是因为这个女人正被一根小指粗细的尼龙绳死死捆在一张实木椅子上,她头发散乱,脸上密布着交错的伤痕与泪痕,看年龄模样,应该就是患者赵春梅了。赵春梅身材很瘦,体重看上去只有八九十斤。此刻,这个纤弱的女人就像落网的野兽一样死命挣扎,上身以夸张的幅度前后扭动,两条比麻秆还细的腿四处乱踢。
“放开我,放开我。”赵春梅嘶声叫喊。
“安分点儿!”年轻男人大声呵斥,赵春梅丝毫不买账,而是龇牙咧嘴地把脑袋扭过一个夸张的角度,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试图去咬这个男子。
张茜吓得花容失色,自实习以来,她还从没见过这阵势。秦文却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他接过病历本,问一旁的家属:“怎么了?”
家属正要说话,被绑在椅子上的赵春梅却抢先开口了,她说话时眼泪如洪水般涌出眼眶,赵春梅大声呼喊:“医生,我没病,我被他们绑架了,帮我报警!帮我报警!”
作为一名成熟的精神科医生,他的第一判断是,这个被捆着的女人是一名受迫害妄想症患者——绑匪绝不会把受害人带到医院来。秦文没有理会妇女的哀求,而是问一旁的年轻男人:“什么情况?”
“是这样,大夫,她是我老婆,赵春梅,这两位是我爸妈,小丫头是我的女儿。我老婆今天一早还好好的,谁知吃完午饭后,她忽然喊困,就睡了个午觉。”年轻男子的双眉间带着明显的怒意,他顿了顿,说,“没想到一觉睡醒后,阿梅就发疯了。”
“怎么疯的,你给我具体说说。”
“当时差不多是下午两点半,我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玩到一半的时候,阿梅忽然醒了,然后在床上大喊:‘你是谁?我怎么在这儿?’声音特吓人,左右隔壁都能听到。我赶紧问她什么情况,谁知她什么话都不说,一边喊救命,一边穿了个奶罩就往外跑,我哪能让她跑呢,这不是丢人现眼嘛,只好拦腰把她抱住了。谁知她就跟发疯一样,上来咬了我肩膀一口,差点把一整块肉都咬下来了。我爸妈在外面听到,以为我们夫妻吵架,就进来劝架,谁知我老婆就跟条疯狗一样,见谁咬谁。不但如此,她还说我们绑架她,她要喊她老公来,杀了我们全家!”
秦文瞧了一眼男人的肩膀,果然,上面留着一排清晰的青紫色牙印,牙印很深,明显是下了狠口。秦文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你是病人的老公,但病人不记得或者说不认可你们的关系?你们结婚多久了,领证了吗?”
“早领了!我们是大前年10月结的婚,孩子都快两岁了!”男人的脸色有些复杂,“我当时就问我婆娘,你老公是谁,她居然说,她老公是村西头的尤小志,谁都知道,尤小志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据说脑子还有点问题。现在村里风言风语的!”
“以前你老婆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吗?”
“没有!以前好得很!”
“最近受什么精神刺激了吗?”
“没有!”
“那你老婆的父母,还有上一辈,有没有精神病史?”
“没有,我老婆的爸妈,还有爷爷奶奶我都见过,都正常得很。”
“没有家族遗传病史……”秦文瞥了一眼赵春梅,此刻她已停止了流泪,目光中的惊恐也被愤怒取代,她声嘶力竭地大喊:“说谎!他们都在骗人!”
秦文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患者的病情很严重、很复杂。一旁的男人误解了秦文的表情,还以为医生在怀疑自己,他挠了两下脑袋,将哭泣不止的小女孩推到秦文跟前:“我叫钱强,我婆娘叫赵春梅,我闺女叫钱小梅,这还能假?”
女孩怯怯地看了秦文一眼,然后扭过头,扑向被绑在椅子上拼命挣扎的赵春梅:“妈妈,妈妈!”女孩的哭声尖锐凄厉,让听者有些恻然,赵春梅看见扑到腿边的女孩,整个人愣了愣,乱踢的双脚暂时安静了下来,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冷漠。她说:“这女孩不是我女儿,钱强不是我老公,这两个人也不是我的公公婆婆。他们都是骗你的,真的!”
秦文的双眉拧成一团,患者并非简单的受迫害妄想症。秦文一度怀疑,这个叫赵春梅的病人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然而绝大多数多重人格障碍都形成于童年时期,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出现一些端倪。像赵春梅这样,以前一切正常,却在快三十岁的年纪忽然分裂出第二人格的,他此前从未听过。秦文随后想到了解离性失忆症、妄想症。不过,看赵春梅现在的症状,倒像是这几种精神疾病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医生。”赵春梅忽然发话,打断了秦文的思索。
“怎么了?”
“医生,我真的没病,我叫赵春梅,我认识钱强,我跟他三年前相过亲。他家条件不错,拆迁赔了三百万,一套房。但我听说,他这个人花花肠子比较多,所以最后就没答应在一起。”听见赵春梅这么“埋汰”自己,钱强脸上浮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但并没有反驳。赵春梅又说:“我在两年前嫁给了尤小志,我男人虽然没钱,年纪也大了点,但是很疼我,我们是去年正月初十结婚的,今年3月生了对龙凤胎,分别叫尤龙和尤凤。我求求您,打个电话给我老公,或者给我爸妈也行!求您了!”
秦文微微一愣,正在写病历的右手停住了,不是别的,赵春梅给他的感觉,实在太“正常”了。这里的“正常”不只是“语气平静”“情绪稳定”,更重要的是,思维条理十分清晰,秦文接诊过的精神病人数以万计,从未见过一个多重人格,又或者失忆症、妄想症患者像眼前的赵春梅这么“正常”的。心头的某根弦绷紧了,他怀疑这件事是不是另有隐情,于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旁边的钱强一家。
“有户口本吗?”
“谁看病还带这个啊?”
“患者的父母呢?”
“这事还没跟他们说,觉得有些丢人。”钱强的脸色更难看了,“医生,她说的全是胡话!她疯了!”
秦文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他放下钢笔,认真地对赵春梅说:“赵春梅,把你父母的电话号码给我。”
十五分钟后,一对衣着朴素的老人冲进了病房。
“爸!救救我……”赵春梅的哭声只持续了不到两秒便戛然而止,红肿的眼睛里放射出绝望的光芒,因为她听见,这个被她称为爸爸的男人问了一句话。
“两位亲家,小梅这是怎么了?”
秦文一下子有底了,问题还是出在赵春梅身上,他摇了摇头,继续之前例行公事地问:“你们二位是赵春梅的父母?”
“嗯!”
“钱强是你们女婿?”
“是啊,怎么了?”赵春梅的父母茫然点头,与此同时,赵春梅的一双眼睛就像断电的灯泡,一下子黯淡下来,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不”声。秦文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温和地对赵春梅说:“你生了病,脑子忘记了一些事情。放心,我是医生,不会害你的,也不会让别人害你。”
赵春梅依旧拼命地摇头:“我真的没病!”
“要不这样,我现在分别问你们几个问题,赵春梅先答,钱强后答,谁都不要打断对方,其他人如果有什么不同说法,可以最后补充。”秦文一面示意张茜做记录,一面重新翻开病历,问出第一个问题:“这位女士叫赵春梅,今年二十六岁,Z省Y市人,身份证号 × ×× × × × × × × × × × × × × × × ×,对吧!”
“是!”赵春梅点头道。
“没错!”钱强也说。
“第二个问题,赵春梅从小在哪儿长大的?读过哪些学校?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是H县小石镇人,小学上的是当地的红星小学,后来在县中读了初高中,高考没考上大学,就出来上班了。我现在在我朋友燕子开的家政公司上班,就是做清洁工、钟点工一类的活儿。”赵春梅说。
“我老婆说得没错。”钱强点头赞同,旁边的几个长辈也附和道:“没错,是这样的。”
“这么看,患者的身份认知,以及长期记忆都没有问题。”秦文说,“问题主要出在赵春梅对婚姻经历的记忆上,现在你们双方回忆一下,跟对方是怎么认识的,以及自己的婚姻经历。”
赵春梅脸色变得黯淡下来,她低下头,没有开口。
“我说吧。”钱强插话道,“我跟春梅是大前年相的亲,起初她说我个子矮,不太中意我,但相处了个把月后,她感觉我人不错,家里条件也好,就走到一起了。我们认识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之后很快就有了孩子,前年7月16号,我老婆生了女儿小梅。”
秦文说:“你再回忆一下,你们认识之后一些具体的事情,最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记得的。”
“这个,我们结婚当天,接亲的汽车开到村口的时候,忽然有一条蛇拦在了路中间,赶了半天才走,亲戚都说这是吉兆。还有,小梅满月的时候出水痘,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出来,满月酒都没办……医生,这些算细节吗?”
“算。”秦文环顾四周,赵春梅与钱强的父母同时点头,示意钱强说的是事实,秦文转过头,温和地问赵春梅:“你说吧,你都记得什么?你老公说的这些,你有印象吗?”
“呜呜……我,我真的生病了?”赵春梅停止了挣扎,脸上的凄苦之色更甚,她低垂着头,目光悄悄在周围几个人脸上依次扫过。
“别怕,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我记得,我跟钱强确实相过亲,但没有走到一起,我老公是……”赵春梅并没有再次说出“尤小志”三个字,而是怯怯地看了两边父母一眼,低下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我之前说得已经很详细了。钱强说的这些事,我一点都不记得。”
秦文点了点头,心中对病情作出了初步判断:“解离性失忆症合并妄想症”。至于病因,秦文推测,多半是赵春梅与尤小志存在某种不正当关系,或许还怀过孕,导致精神压力太大,最终不堪重负,同时出现了失忆症与妄想症。想到这里,秦文不由得多看了一旁的小女孩两眼,他一度怀疑,这个小女孩会不会是赵春梅婚内出轨,跟那个尤小志生的女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孩的五官与钱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用肉眼就能排除这种可能。
“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目前怀疑失忆症并发妄想症,患者在失去部分记忆的同时,大脑中产生了虚假记忆,但具体病情与病因还要进一步诊断,建议入院观察。”秦文自然不能将心里的猜测说给家属,他拿起钢笔,开始签入院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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