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雨黎恨恨地说:“我也知道不值,可……这么明目张胆地侮辱人,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张四清口口声声说应酬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想不参加都不行,应酬就是把人当三陪女吗?”
邱光朗不知该怎样回答,默默地跟在左雨黎身边往前走。
左雨黎又说:“刚才多亏了你,谢谢你呀邱老师。”左雨黎还是沿用在大学校门里养成的习惯,把她尊敬着的又比她年龄大的人,都称作老师。可细想想,公司里值得被她称作老师的也就邱光朗一个人了。
“我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是什么狗屁单位,好好的人不做出个狗男女的样,就不好呆呢!奶奶的,纯粹一帮狗人儿!”邱光朗骂。“狗人儿”是他原来所在的北方那个城市新近流行起来的一句骂词,含义挺丰富,也很形象。邱光朗又说,“往后要是有人再敢欺负你,你就找我,反正我也豁出来了,林冲雪夜上梁山,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左雨黎心底又生出些感动,说:“邱老师,有些话,我可能不该说,可不说出来,心里真憋得难受。张四清他们处理事情实在不公平,这一年里,他不知暗里要给公司里的人发多少红包,说是背对背,互相不对光,其实还不就是避着你和我两个人。有时也能给你我一千两千的,可你知别人是多少,连开小车的司机都三千五千地塞呢。我是管资料和翻译的,可能贡献没有别人的大,好在一个人有工资,也够花了,可我为你气不平啊。你在那里给公司把着质量的关口,谁能说得清一年在假冒伪劣上给公司避免多少损失?前些日子我找了一回张四清,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奖金主要是奖励本职工作以外贡献的。我问他什么叫本职工作以外的贡献?他说比如应酬,眼下应酬就是生产力,一笔买卖拿下来,就有效益,没有买卖就没有效益。公司里的人为了应酬常常是夜以继日,吃不好,也睡不好,可你们二位天一黑就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即使有时应应景,也是出工不出力,该喝时不喝,该唱时不唱,让我怎么奖励你们?我一听这话更气了,回敬说你们那叫什么应酬?大半夜的把三陪小姐带回公司来,那些小姐不要脸,赤条条地也敢在走廊里又跑又叫,你们也不怕公安局一网把你们收了去?那公司可就有大效益啦!我们不躲在自己房间里怎么办?我们的脸皮还没厚到不知廉耻,用锥子扎也不出血呢。张四清一听这话就黑了脸,说我知道公司早晚要出事,出在哪儿我心里也有数。你们不要自以为清高得像圣人,别忘了世上还有众怒难犯一说。我们应酬的不少就是公安局的朋友,最后被砸的是谁的饭碗,还不一定呢。”
邱光朗听了冷笑。说:“这些话,虽没有人当面对我说,可我也感觉得到。在这个公司里,谁不合群,谁就隔路,谁就是刺头,谁就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咱们公司的大本营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些反映,也派过纪检干部不远千里地跑来调查了解,我知道他们早就把我当成了匿名举报人,所以总是把我放在最后谈话。哼,我又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嘴懒,不愿喝;腿懒,不会跳;眼懒耳也懒,啥也没看到没听到;祖上就是庄户人,身于更懒,所以天一黑就猫在屋里睡大觉,夜里发生的事我啥也不知道,来调查的人听我话里带刺儿,反倒劝我,说市场经济是大气候,特区特点是小环境,比不得咱们还很闭塞保守的北方城市,既到了特区来,就要从思想观念上适应新环境,咱们的总公司在北方,这几年效益一直不好,还靠着在特区的这个分公司支撑着半边天,所以我们大家都要齐心合力,不仅要保证在特区的公司办下去,而且还要争取扩大规模,增加效益,你们这里挣了钱,总公司近万名职工家属都感谢你们,纪检干部这话明显是带着上方旨意来的,哪里是揭,明明在捂,我说什么还有用?我还能说什么?”
话说到这一步,便觉心里更没了遮掩。左雨黎说:“我听说张四清早有要把你我调出特区的打算呢,连报告都给总公司打了,他心里只是怕那些乌烟瘴气的事要从我们这里漏。要不是总公司那边一时找不出比你我更合适的专业人选,张四清他们也早就如愿了。”
邱光朗恨道:“把碍眼的都弄走了,不知他们还想怎么胡闹!”
左雨黎说:“我参加工作晚,也是到了这里才听说,凡派了来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是在男女情事上有些‘前科’出过说道的。是这样的吗,邱老师?”
邱光朗又冷笑:“这也许就叫人尽其才,知人善任,决策者首先要思想解放嘛。”
“那……”左雨黎忍了忍,还是问道,“我看邱老师是个很注意律己、洁身自好的人,怎么也被派过来了呢?”
邱光朗一笑:“你没听说我也有故事?”
左雨黎犹豫了一下,说:“听说过。起初我只说识人识面难识心,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我就不信了。”
“别不信,因风而雨,事出有因啊。”
左雨黎惊讶了:“怎么会呢?”
邱光朗仰面看了看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唉,不说也罢。我媳妇的那个厂,关了两三年大门了,一分钱不给开。我在山东的老家,还有老爹老妈,年岁也都大了,大地里的活计干不动多少啦。要不是为了到这里能多收入些,聊补一家人的缺米之炊,娘的,何用看他们的白眼,我早自个儿申请回去了。一家三口,乐乐嗬嗬,粗茶淡饭也是香啊。”
左雨黎也叹了一口气,说:“邱老师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男朋友在美国读书,几次跟我说,希望我能跟他出去。可能是我这人怪吧,咱黄皮肤黑头发的人怎么就非得漂洋过海,去当那种二等三等移民才算享福,这么大的国家就活不了人啦?寄人篱下的滋味总不会好受吧。我男朋友就说,你不出来也行,可你一定要在特区站住脚,我毕业后也到特区去。不然,你就得听我的安排。特区已是我和我男朋友彼此互相折衷的惟一选择了,不然,我早回到杭州我父母的身边去了。”
邱光朗问:“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一年多吧。”
“总算有个盼头。等他来了就好了,有你男朋友在,张四清还敢逼着你去应酬不成?”
“可总还有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就眼下这种污泥浊水的环境,天天看着那些令人讨厌作呕的脸,我时常都有窒息要死的感觉呢。我跟你说,作为一个女同志,我比你还难呢,到了夜里也难得安静,常有人给我打那种粘粘缠缠的骚扰电话,有时一夜就好几个。后来我干脆一入夜就把电话线拔掉,手机也关闭。跟我男朋友就只好约定时间,定时通话了。”
邱光朗点头:“怪不呢。可知道你宿舍电话的也多是咱内部人,再有这种东西,你告诉我就是,看我教训他!”
左雨黎叹了口气:“一个个也都是借酒耍疯,拿他当臭狗屎不理也就是啦,本来我们处境就很孤立,何必再雪上加霜。”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脚步也都变得格外的沉重。人行道边,一个小伙子往邱光朗手里塞了一张名片,邱光朗借着路灯看了看,便撕,却又不知是什么材料制做的,使足了劲也撕不碎,扭头找垃圾箱,近处却又没有。左雨黎问:“什么?”邱光朗说:“还能是什么,应招女郎的推销广告,还印了彩色照片,二十四小时等待呼唤,全方位服务。平日,只要我一个人在街上走,准能收获一大把几十片这种玩艺儿。今儿,还有你这位年轻女士在身边,竟然就有人往我手里塞这种东西,这个社会真是让我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左雨黎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脚步也越来越慢下来。又走了一程,她突然站下来,脸红红的,望着邱光朗说:
“邱老师,我有个想法,其实也不是刚才突然产生的,以前我也想过好多次,都觉得太过于荒唐,属于胡思乱想的那类。可我现在特别想跟你说一说,我只怕你要……骂我的。”
邱光朗笑了:“什么事,这么严重?说嘛。”
“你千万……不要怪我。”
“好,好。你说吧。”
“如果……”口齿伶俐的左雨黎突然变得拙笨起来,“我们都从……公司楼里搬出来,在外面另租一处房子,我们……合住在一起好不好?”
邱光朗大吃了一惊:“什么?!”
左雨黎脸更红了,忙解释说:“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合租一处两居室的住房,你单住一室,我也单住一室,彼此两不相扰,对外我们也不说破,所以关上对外的房门,别人愿怎样想怎样想,愿怎样说怎样说就是了。”
邱光朗这回听明白了,怔了怔,问:“不知这样做,你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或者说会有什么好处?”
左雨黎说:“也许,就算理由有三吧。一、我们搬出公司那个楼,对楼里夜间发生的胡作非为之事起码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也可少碍别人的眼;二、我们住在了一起,在别人眼里,也就是情人关系了。我们终于都不再清高,和他们一样可算同流合污了,在心理上他们起码不再把我们当作隔路的外人来戒备。三、在外人眼里我们既有了这种关系,你我就可以互为牵制,实则是互为保护。比如像今天那样的一些低劣的应酬,我表示不让你去,你就可以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你不让我去,也算给了我一面挡箭牌。在一些躲避不开的应酬场合,再比如今天,有人敢非礼而动,胡作非为,你也可以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出面干涉。其实,只要在他们眼里我们已是情人,那些应酬我们就是参加了也无妨,不过是你我之间合谋作戏给外人看的事情。”
邱光朗仰面哈哈大笑:“小左,你真会想,也敢想。”
左雨黎脸更红了:“邱老师,我可能是气急了,就瞎想,瞎说,你不同意就算了,不要这样笑嘛。”
邱光朗不笑了,说:“不,你的谋划不错,很有创意,你的创意让我想起前些年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刑场上的婚礼》,电影里的故事就是一男一女两位年轻的革命者,为了地下工作的需要,假扮成夫妻,住在一起。后来两人双奴被捕,在被押上刑场执行枪决的时候,才大声向人们宜布,敌人的枪声将是他们婚礼的礼炮。可我只是突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现在是和平建设时期啊,怎么也做起了地下工作?”
左雨黎说:“同被逼迫,这一点却是相同的。”
邱光朗说:“可你毕竟不同于我,你是未婚女子,名誉上的损失可能要比我大多了,不知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左雨黎忿忿地说:“心底无污,质本纯洁,谁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再说,这种事莫说是作戏给人看,就是真的,也比那些嫖娼宿妓禽兽不如的败类强得多,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评说我们?”
邱光朗说:“狗嘴里吐什么牙,我们可以不管它,可话要传到你男朋友耳朵里怎么办?信息时代呀,小小寰球,何论远近。”
左雨黎说:“我和我的男朋友是大学时的同学,我是怎样一个人,他完全有底数,而且,我自会给他一个清清楚楚理由充分的解释和说明。再说,也总有一天,我会……向他证明一切。我倒担心的是你,嫂夫人怕是很难相信这种新时期里的故事吧?”
邱光朗又笑:“知夫莫如妻,你都能解释清楚的事情,我又怕什么。我们且‘随波不流’一把,随荒诞之波,却不逐苟且之流,更不下流,可好?”
左雨黎也笑:“好,此时此地,我们也只好恪守这样的人生准则,鲁迅老先生有诗曰:‘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倒是很符合我们眼下的心境呢。”
华丽眩目的霓虹灯下,两人伫步而立,爽然击掌,议而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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