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冷水谷一路向北,天气变得愈发燥热了。等到我们越过了山顶,开始朝着圣费尔南多谷蜿蜒下行时,那炙人的酷热更是让人气都喘不过来。我斜眼瞥了斯宾塞一眼。他还穿着一件背心,但似乎一点也没因为高温而烦躁。他有另一件重要得多的烦心事。他两眼透过挡风玻璃,直视正前方,行程中一言不发。圣费尔南多谷的上空压着一层厚厚的雾霾。从高处望去,那就像是一层地雾,紧接着,我们就已经置身其中了,这下斯宾塞终于打破了沉默。
“天啊,我还以为南加利福尼亚的气候怡人呢,”他说。“他们在干吗——焚烧废旧卡车轮胎吗?”
“到了悠谷就好了,”我安慰他道。“他们那里有海风。”
“太好了——他们除了酒鬼还有别的东西,”他说道。“就我所见到的那些个富人区里的住户而言,我认为罗杰选择在这里生活是犯了一个悲剧性的错误。作家需要环境的刺激——不是装在酒瓶里的那种刺激。这里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大大的、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宿醉。当然,我指的是上层人士。”
我拐了个弯,放慢车速,通过悠谷入口处的那一小段尘土飞扬的道路,然后重新开上平整的路面;不一会儿,海风就现身了:习习微风透过湖对岸群山间的豁口飘忽而至。高高的喷淋器在平整的大草坪上方旋转着,水流发出嗖嗖的声响,舔舐着绿茵。这个时间点上,大多数有钱人都出门去了。这一点显而易见:一栋栋宅邸的百叶窗都阖上了,园丁的卡车就停在私家车道的正当中。很快我们就来到了韦德家门前,我猛打方向盘通过门柱,在艾琳的那辆美洲豹后面停下车。斯宾塞下了车,步履沉重地穿过门前铺设的石板,走上门廊。他刚一揿响门铃,门几乎立马就开了。坎迪站在那里,一身白夹克,一张英俊的黑脸膛,一双锐利的黑眼睛。一切正常。
斯宾塞进了门。坎迪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干脆利落地请我吃了个闭门羹。我等在那里,什么都没等到。我倚在门铃上,听见屋里叮咚作响。门忽的一声开了,坎迪咆哮着冲了出来。
“滚蛋!快消失。你肚子上想吃我一刀吗?”
“我来见韦德太太。”
“她不想见你的任何一个部位。”
“快闪开,乡巴佬。我来这里有正事。”
“坎迪!”那是她的声音,非常尖锐。
他最后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退回了屋里。我进了屋,关上门。她正站在那两张面对面的长沙发那里,挨着其中一张沙发的一头。斯宾塞立在她身侧。她看上去真是光彩夺目:一条白色的长裤,腰身非常高,一件半袖白运动衫,一块丁香紫的手帕从左胸的口袋里如花苞般露出尖尖一角。
“坎迪最近非常霸道,”她对斯宾塞说。“见到你真开心,霍华德。你能一路赶过来真是太好了。但我不知道你打算带一个人来的。”
“马洛开车送我的,”斯宾塞说。“他也想见你。”
“我想不出是为了什么,”她冷冷地说。最后她终于看了我一眼,但一周未能见我似乎并没有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什么空洞。“你想说什么?”
“三言两语怕是说不清的,”我说。
她缓缓地坐下。我在另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斯宾塞眉头紧锁。他摘下眼镜,擦拭起来。这给他创造了一个以更加自然的姿态皱眉的机会。接着他在我那张沙发上远离我的另一头坐下。
“我之前以为你会赶过来吃午饭的,”她微笑着对他说。
“今天不行,谢谢。”
“是吗?好吧,没关系,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这么说,你来只是想看看那份稿子了。”
“如果你允许的话。”
“当然可以。坎迪!哦,他走开了。稿子就放在罗杰书房里的那张台子上。我去拿。”
斯宾塞站起身来。“还是我去吧?”
不等她答复,他就已经迈开步子朝房间那头走去。走开十步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从她身后朝我投来紧张的一瞥。我只是坐在那里,等待着,直到她朝我转过头来,用没有任何情感的冰冷目光注视着我。
“你见我有什么事?”她毫不客气地问道。
“各种事。我看到你又戴上那个吊坠了。”
“我经常戴它。这是很久以前我一位非常亲爱的朋友送给我的。”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那是一块英国军队的徽章,对不对?”
她捏住细链的末端,将吊坠拉了出来。“这是那个徽章的工艺复制品首饰。比原件要小,用黄金和珐琅制成。”
斯宾塞回来了,他穿过房间,重新坐下,把一沓厚厚的黄稿纸在面前的一张鸡尾酒桌上挨着桌角放下,心不在焉地浏览着,两眼却一直盯着艾琳。
“能允许我近距离观察一下吗?”我问道。
她把那根链子拽过去,解开搭扣,将吊坠递给我——或者不如说是丢进我手里。然后她两手交叠在膝头,一副好奇的表情。“你怎么会这么感兴趣?这是一个军队徽章,属于一支叫做‘艺术家步兵团’的部队——一个英国地方军团。送给我这个徽章的那个男人后来很快就不在人世了。挪威,安道尔尼斯,在可怕的那年春天——1940年。”她微笑着,用一只手做了个飞快的手势。“他爱我。”
“艾琳在伦敦经历了整场大轰炸,”斯宾塞用空洞的声音说道。“她那时没法脱身。”
我们都没有理睬斯宾塞。“而你也爱他,”我说。
她垂下眼睛,然后又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缠斗在了一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道。“而且是在战争期间。许多奇怪的事情都发生在那个时候。”
“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韦德太太。我看你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就他的事情敞开过心扉。‘那种狂野神秘、不可思议的爱,一生当中只有一次。’我这是在引用你的原话。某种程度上说,你现在依然爱着他。我能拥有和他一样的姓名首字母,真是荣幸之至。我猜这也是你选中了我的一个原因。”
“他的名字和你的完全不同,”她冷冷地说。“而且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我将那只黄金珐琅吊坠递给斯宾塞。他很不情愿地接下了。“我之前见过它,”他喃喃道。
“我来描述一下图案,你看看对不对,”我说。“一把宽刃短剑,材质为饰有金边的白色珐琅。剑尖朝下,剑身从正面穿过一对向上蜷曲的淡蓝色珐琅质翅膀,然后从背面穿过一个卷轴。卷轴上写着这几个字:‘勇者胜’。”
“好像没错,”他说。“这图案有那么重要吗?”
“她说这是一支地方军部队——艺术家步兵团的徽章。她还说,这是一个曾在那支部队服役的男人送给他的,那人后来随英军参加了1940年春的挪威战役,并殒命安道尔尼斯。”
我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斯宾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不是在跟鸟儿说话,他知道。艾琳也知道。她那对茶色的眉毛因为困惑而皱成一团——这样的神情可能是真实的,同时也充满着敌意。
“这是一个徽章,”我说。“它的诞生要归功于艺术家步兵团被改造,或者叫兼并,或者叫调派,或者叫——我也不知道正确的军事术语是什么——为特种航空队(SAS)下的一个单位。这个徽章直到1947年才问世。因此,不可能有人在1940年把它送给韦德太太。另外,艺术家步兵团没有在1940年登陆挪威的安道尔尼斯。舍伍德护林人和莱斯特郡义勇军——倒有可能。艺术家步兵团——不可能。我是不是在扮演讨厌鬼?”
斯宾塞将吊坠放在咖啡桌上,缓缓地把它推到了艾琳面前。他一言不发。
“你以为我搞不清楚吗?”艾琳充满鄙夷地问道。
“你以为英国陆军部搞不清楚吗?”我当即回敬她道。
“显然这里头肯定有误会,”斯宾塞和风细雨地说。
我猛地转过身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一种好听的说法。”
“而难听的说法就是,我是一个骗子,”艾琳用寒冰般的声音说道。“我也从未认识过一个叫保罗·马斯顿的人,从未爱过他,他也从未爱过我。他从未给过我他的军徽复制品,他从未在战斗中失踪,他从未存在过。我是自己在纽约一家专营英国奢侈品的店铺里买到这个徽章的——那里专卖各类皮革制品、手工爱尔兰粗皮鞋、军装或是校服领带、板球衫、绣有盾徽的小玩意儿,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样的解释让你满意吗,马洛先生?”
“后一部分不错。但前一部分不正确。毫无疑问,有人告诉过你这是一个艺术家步兵团的军徽,却忘了提是哪一种军徽,或者说他也不知道。但你确实认识保罗·马斯顿,他也确实在那支部队中服过役。但那件事并非发生在1940年,韦德太太。它发生在1942年,而他那时在英国突击队中,而且那场战斗并非发生在安道尔尼斯,而是在海岸线附近的一座小岛上,突击队员们在那里展开过一场快速突袭。”
“我看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这件事剑拔弩张,”斯宾塞用经理人式的腔调说道,两只手正摆弄着面前的那沓黄纸。我不知道他这是在跟我唱双簧,还是被我惹火了。他抓起一刀稿纸,用手掂着分量。
“你打算论磅收购这东西?”我问他。
他先是一怔,接着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艾琳在伦敦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他说道。“有些事情难免会在记忆中被搞混。”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文件。“没错,”我说。“比如说,你跟谁结过婚这样的事情。这是一份经过认证的结婚证复印件。原件来自卡克斯顿大楼登记办公室。结婚日期是1942年8月。登记双方分别是保罗·爱德华·马斯顿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某种程度上讲,韦德太太没有说错。根本不存在保罗·爱德华·马斯顿这么个人。那是个化名,因为在军队里你只有得到批准才能结婚。那个男人伪造了一个身份。他在军队里用的是另一个名字。我手头有他完整的从军史。大家似乎永远都搞不清一个道理:想要了解什么,尽管张嘴去问就好,这一点真是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斯宾塞这时彻底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瞪大了眼睛。但不是在瞪我。他瞪的是艾琳。她也望着他,脸上挂着那种半是辩解、半是诱惑的淡淡微笑——女人们是如此擅长这种表情。
“可他已经死了,霍华德。远在我遇见罗杰之前。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罗杰全都知道。我从没有弃用过我的娘家姓。在那种境况下,我只能如此。‘桑普塞尔’是印在我的护照上的。再后来,他就阵亡了——”她打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手慢慢地、轻轻地垂落到膝头。“都结束了,都完结了,都不复还了。”
“你确定罗杰知道?”他缓缓地问道。
“他知道一点,”我说。“保罗·马斯顿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是有意义的。我问过他一次,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奇怪。但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她没有理睬这句话,继续对斯宾塞说道:
“当然啦,罗杰当然全知道。”现在她开始充满耐心地对着他微笑,仿佛他理解能力有些迟钝似的。她们真是有变不完的把戏啊。
“那为什么要在时间问题上撒谎?”斯宾塞冷冷地问。“为什么要把他说成是在1940年阵亡的,而事实上他却是在1942年阵亡的?为什么要戴着一个不可能是他送给你的徽章,却偏偏强调说是他送的?”
“也许我这是迷失在了一场梦境中,”她柔声说道。“或者准确地说,是一场噩梦。我的许多朋友都在大轰炸中遇难了。那些日子里,当你说晚安时,你尽量不让那听起来像是在告别。可往往那就是告别。当你向一个士兵告别时——那滋味更是苦涩。而阵亡的总是那些善良、温和的士兵。”
他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她低头看着面前那件摆在桌上的吊坠。她拾起吊坠,把它重新挂回颈上的细链,然后镇定地往椅背上一靠。
“我知道我无权盘诘你,艾琳。”斯宾塞缓缓地说。“就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马洛揪住军章、结婚证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大惊小怪。有那么片刻工夫,他似乎让我起了疑心。”
“马洛先生,”她平静地对他说,“就喜欢在琐事上大惊小怪。可一旦遇到了真正的大事——比如说,拯救一条人命——他却跑到湖边看一条愚蠢的游艇去了。”
“这么说你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保罗·马斯顿,”我说。
“他已经死了,我如何见到他?”
“你并不能确信他已经死了。红十字没有出过他的死亡报告。他也有可能是被俘了。”
她突然颤抖起来。“1942年10月,”她缓缓地说,“希特勒签发了一道命令:所有被俘的突击队员都将被移交给盖世太保。我想我们全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酷刑折磨之后,化作盖世太保监狱里一个无名亡灵。”她再度颤抖起来,然后对着我喷出一股烈火:“你是一个可怕的人。你想要我重温这一切,想要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话惩罚我。想象一下,假如是你曾经爱过的某个人被那些人抓住,你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他或她一定会有怎样的遭遇,你会怎样?我因而企图构建另一种记忆——哪怕是虚假的记忆——这一点就那么奇怪吗?”
“我得喝一杯,”斯宾塞说。“我得赶快喝一杯。可以吗?”
她拍拍手,坎迪不知从哪儿飘了过来——一如既往。他对着斯宾塞一鞠躬。
“你想喝什么,斯宾塞先生?”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斯宾塞说。
坎迪走到角落里,拉开墙上的小吧台。他拿出一瓶酒放在上面,往玻璃杯里倒了许多。他返身回来,将酒放在斯宾塞面前,抬脚就要离开。
“坎迪,也许——”艾琳轻声说道,“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止住脚步,看着她,面色阴沉倔强。
“不用了,谢谢,”我说。“我不喝酒。”
坎迪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开了。又是一阵沉默。斯宾塞灌下了半杯酒。他点了支烟。他开始对我说话,眼睛并不看着我。
“我确信韦德太太或者是坎迪可以开车把我送回贝弗利山。或者我可以叫辆出租车。我相信你已经说完你要说的话了。”
我将那张结婚证复印件重新折好,放回口袋里。
“你确定你想要这样?”我问他。
“每个人都想要这样。”
“很好。”我站起身来。“我选择这样一种玩法大概是有些犯傻了。你是个大出版商,有一副大出版商的头脑——如果干你们这行真的需要任何头脑的话——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我到这里来不是只为了演恶人。我翻出这些陈年往事、掏自己的腰包查明事实也不只是为了拿它们缠在某人的脖子上。我之所以调查保罗·马斯顿,不是因为韦德太太戴错了军徽,不是因为她搞混了记忆中的几个日子,也不是因为她和他经历了一场战争期间的闪电婚姻。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那么,你能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无疑是有人告诉你的,”斯宾塞没好气地说道。
“正确,斯宾塞先生。某个战后在纽约城认识他的人后来又在我们这儿的察森餐厅里见到他和他太太在一起。”
“马斯顿是个很常见的名字,”斯宾塞说,一边啜着他那杯威士忌。他侧过头去,右眼睑稍稍下垂了那么几毫米。于是我又坐下了。“就算是‘保罗·马斯顿’也算不上独特。举个例子来说,整个大纽约区的电话号码簿上就有十九个霍华德·斯宾塞。其中四个就只是霍华德·斯宾塞,没有中名首字母。”
“是的。可你认为,又有多少个保罗·马斯顿的半边脸被一枚延时迫击炮弹炸烂过,上面明显有修复性整容手术留下的疤痕和印记?”
霍华德的嘴巴张开了。他的呼吸声似乎变得很沉重。他掏出一块手帕,抹了抹太阳穴。
“你认为又有多少个保罗·马斯顿就在那场战斗中救过两个老赌棍——门迪·门奈德兹和兰迪·斯塔尔的命?他俩还在呢,他俩的记性也都不错。他们可以开口说话,只要对他们有好处。干吗还要这么夸张地表演下去呢,斯宾塞?保罗·马斯顿和特里·伦诺克斯是一个人。这一点可以证明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没指望有谁会惊骇得当场跳起六尺高,再发出一声尖叫。也确实没有人这样做。然而一阵震耳欲聋如呼号的沉默却降临了。我成功了。它弥漫萦绕在我前后左右,黏稠又坚硬。厨房里,我能听见水流声。窗外的路面上,我能听见一份折叠的报纸落在私家车道上的那声沉闷的扑通,随后是报童骑着自行车离去时吹出的那轻柔的、走调的口哨曲。
这时我忽然感到脖子后面有一阵微微的刺痛。我一个激灵躲闪开来,猛地转过身去。坎迪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他那把刀。他那张暗沉的面孔僵硬如死木,可他的眼神中却有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累了,朋友,”他轻声说道。“我给你弄杯酒,好吗?”
“波旁威士忌加冰,多谢,”我说。
“马上,先生。”
他把刀合上,放进他那件白夹克的侧面口袋里,脚步轻盈地走开了。
最后,我终于又将目光投向艾琳。她坐在那里,身体前倾,双手紧握在一起,头埋着,掩藏了那张脸上的表情,如果她此刻还有任何表情的话。当她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中有一种字正腔圆的空虚,就像是报时电话的那种机械声,如果你拿着话筒一直听下去的话——人们一般很少这么干,因为没有理由如此——它就会不断地告诉你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直到永远,不带一丝一毫的音调起伏。
“我见到过他一次,霍华德。只有一次。我根本没有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和我说话。他变化太大了。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的脸——那几乎不是同一张脸了。可我当然还认识他,他当然也还认识我。就是这样。然后他就从房间里消失了,第二天他就从她家消失了。我是在洛林夫妇家见到他的——还有她。一天下午,接近傍晚。你也在,霍华德。罗杰也在。我想你也见到他了。”
“有人把我们介绍给了彼此,”斯宾塞说。“我当时就知道他娶的是谁。”
“琳达·洛林告诉我说,他就那么消失了。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他们没有争吵。过了一阵子,那女人就和他离婚了。又过了一阵子,我听说她又找到他了。他当时穷困潦倒,不名一文。之后他们复婚了。天知道为什么。我猜是因为他实在缺钱,而且这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了。他知道我嫁给了罗杰。我们已然失去了彼此。”
“为什么?”斯宾塞问道。
坎迪一言不发地将酒摆在我面前。他看了眼斯宾塞,斯宾塞摇摇头。坎迪又飘走了。没人注意到他。他就像是中国京剧舞台上的道具师——那个在舞台上把道具搬来搬去的家伙,不论是观众还是演员全都当他不存在似的。
“为什么?”她重复道。“哦,你没法理解。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也寻不回来了。看来他最终没有落到盖世太保手里。这么说总算还有一些正派的纳粹,他们没有遵守希特勒的那道关于突击队员的命令。所以他幸存了下来;他回来了。我之前总是欺骗自己说,我会再找到他的,但他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年轻、热切,洁白纯真。可当我发现他竟然娶了那个红头发婊子时——这简直令人作呕。我那时已经知道她和罗杰的事情了。我完全确信保罗也知道。琳达·洛林也知道——她自己也是个荡妇,不过还没有荡得那么彻底。她们都是一丘之貉。你问我为什么没有离开罗杰,回到保罗身边。在他投入了她的怀抱,而罗杰也投入了那同样一副来者不拒的怀抱之后?不必了,谢谢。这在我听来并不怎么有诱惑力。罗杰我可以原谅。他酗酒,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为他的创作发愁,他厌恶自己,因为他不过是个雇佣文人。他是个软弱的男人,心有不甘又心灰意冷,但却可以理解。他只是个丈夫。保罗于我则要么远比这重要,要么什么都不是。最终,他什么都不是。”
我猛喝了一口酒。斯宾塞已经喝干了他那杯。他正用手指抓挠着沙发的面料。他已经忘了面前的那沓纸——那位已然彻底完结的畅销小说家的一部尚未完结的小说。
“我可不会说他什么都不是,”我应道。
她双眼抬起,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又垂了下去。
“比什么都不是还不如,”她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之前未有的嘲讽。“他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可他还是娶了她。接着,他又因为她是那样的东西而杀了她,然后逃到一个地方,了结了自己。”
“他没有杀她,”我说,“你是知道的。”
她忽地站了起来,身体划过一道平滑的曲线,眼神空洞地瞪着我。斯宾塞像是发出了一声惊叫。
“罗杰杀了她,”我说,“而你也知道这一点。”
“他告诉你的?”她轻声问道。
“他不必把话说出来。但他确实给了我几个暗示。假以时日,他迟早会告诉我的,或者会有别人告诉我。把这件事强摁在心里面正一点一点地将他折磨疯。”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马洛先生。并不是这件心事在将他逼疯。罗杰不知道自己杀了她。他当时完全失去意识了。他知道出了事,他也努力地去回想,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事件的冲击波摧毁了他的相关记忆。也许那记忆原本终将复苏的,也许在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他也确实回想起来了。可在此之前,只有一片空白。在此之前,只有一片空白。”
斯宾塞用像是低吼的声音叫道:“艾琳,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
“噢,你错了,这样的事情是有的,”我说。“我就知道两个可信的案例。第一个案例是一个失去意识的酒鬼,他杀了一个他在酒吧勾搭上的女人。他用她遇害时戴着的一条围巾勒死了她,那围巾是用一只花哨的夹子系在她脖子上的。她跟他一起回了家,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们并不清楚,除了一点:她死了,而他被抓的时候,领带上正别着那只花哨的夹子,而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从哪儿弄到它的。”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起来过吗?”斯宾塞问道。“还是仅仅是在当时?”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我们也没法把他拉来问问了。他们送他进了毒气室。第二个案例是一起头部受创事件。这男人跟一个有钱的变态住在一起,就是那种喜欢收集各类初版书籍、爱好高档奢华的烹饪、在墙板后面的密室里重金打造了一间秘密图书馆的变态。这两个人后来打了一架。他们从前门打到后门,从一间房打到另一间房,把整栋房子打得一片狼藉,最后那个有钱的变态趴下了。那凶手给人抓住的时候,身上有几十处伤痕,还断了一根手指。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头痛,他找不到回帕萨迪纳的路了。他不停地兜着圈子,一次次地在同一家加油站前停下来问路。加油站里的那伙计认定他是个疯子,于是报了警。等到他下一次绕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儿候着他了。”
“我不相信罗杰会是这般德行,”斯宾塞说。“他的心智和我一样正常,绝不会是精神病。”
“他醉酒的时候会失去意识,”我说。
“我当时在场。我眼看着他做了那样的事,”艾琳平静地说。
我冲斯宾塞咧嘴一笑。虽说是笑,但恐怕不是那种开心的笑,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尽力了。
“她这就要跟我们和盘托出了,”我说道。“你听着就好。她这就要说了。她现在是情难自已了。”
“是的,一点不错,”她凝重地说道。“有些事情是我们不愿开口讲述的,哪怕那牵扯到的是我们的敌人,更不用说牵扯到我们的亲夫了。如果我不得不在证人席上当众讲述这件事,你是不会喜欢的,霍华德。你那位才华横溢、红得发紫又日进斗金的好作家会突然在人们眼中变得一钱不值。你看他平时魅力十足、迷倒众生,是不是?可那只是纸面上的。而那个可怜的傻瓜是怎样竭尽全力地去迎合这样的假象啊!那个女人对他而言仅仅是个战利品。我监视了他俩。我应该为此羞愧。这种话是我们不得不说的。可我并不真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羞愧。那令人作呕的一幕我全都看在眼里了。她用来偷情的那间客房恰好是个非常隐秘的好去处,有自己的车库,入口开在一条小巷上——死胡同,两边有大树遮蔽。最终——对罗杰这样的人而言,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不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情人了。他就是有点太贪杯了。他想要离开,可她却追出门来,大叫大嚷,身上一丝不挂,手里挥舞着一件小雕塑。她所使用的语言,其污秽与堕落是我难以启口描述的。然后她试图用那件小雕塑砸他。你俩都是男人,你们肯定知道,当一个本该是大家闺秀的女人口吐臭水沟与公共厕所的语言时,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让一个男人愕然的了。他喝醉了,他之前也有过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这下他再犯了。他从她手中夺下了那件小雕塑。之后的事情你们都能猜到了。”
“肯定流了许多血,”我说。
“血?”她苦涩地笑出声来。“你应该见见他回到家时的样子。我奔向自己的汽车,逃离那里的时候,他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然后他弯下腰,抱起她,进了客房。我当时就知道他受了这一惊,酒便醒了一半。一个小时后他回家了。他非常安静。他看到我就在那里等他时,不由得大惊失色。可这时他的酒已经醒了。他呆若木鸡。他的脸上有血,头发里有血,外套的前襟上全是血。我把他扶进书房边的盥洗室里,帮他脱掉衣服,先擦洗了一遍他身上的血迹,再扶他上楼淋浴。我找出一只旧手提箱,下楼收拾起那堆血淋淋的衣物,塞进手提箱里。我清洗了水池和地板,又拿上一条湿毛巾出了门,确保他的车身上没有血迹。我把他的车停进车库,开着自己的车上了路。我一路开到查茨沃斯水库边,你能猜到我是怎么处置那只装满了血衣和血毛巾的手提箱的。”
她打住了。斯宾塞挠着左手的掌心。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往下说道:
“我出门后,他起床喝了许多杯威士忌。第二天早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就是说,他对那件事只字不提,表现得也仿佛没有任何心事一般,有的只是宿醉。我也对此只字不提。”
“他一定纳闷过那些衣服去哪儿了,”我说。
她点点头。“我想他最终一定想到了这一点——可他没有说出口。那段时间里,那么多的事情就像是不约而同地一起发难似的。报纸上全在报道那件事,接着保罗失踪了,接着他死在了墨西哥。我怎能料到事情最后会这样?罗杰是我丈夫。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可她也是个可怕的女人。况且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接着,这件事又从报纸上消失了,其突然一如它的出现。琳达的父亲一定在背后做了点什么。罗杰当然读了报纸,他发表的评论完全就像是从一个不过是碰巧认识当事人的无辜旁观者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你不害怕吗?”斯宾塞轻声问道。
“我怕得要命,霍华德。一旦他想起来了,他说不定就会杀了我。他是个好演员——大多数作家都是好演员——也许他已经想起来了,只不过在等待时机。但我没法肯定。他也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把整件事情永远抛在脑后了。而保罗已经死了。”
“如果他从未提起过你扔进水库的那些衣物,那就证明他已经起了疑心,”我说道。“另外,不要忘了,上回——就是他在楼上开了一枪,我看到你在从他手中夺枪的那回——他落在打字机上的那份东西里面有这么一句话:一个好人为他而死。”
“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眼睛睁大了,幅度刚刚好。
“他写过——用打字机写的。我销毁了那份东西,应他的请求。我以为你已经读过了。”
“我从不去读他在书房里写下的任何东西。”
“可瓦伦杰把他领走的那回,你读了他留下的字条。你甚至从废纸篓里挖出了一些东西来。”
“那是另一码事,”她冷静地说。“我那时在寻找线索,推断他的去处。”
“好吧,”我说道,身子往后一靠。“还有吗?”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神情中有一种深深的哀伤。“我想就这些了。至少,他自杀的那天下午,也许回想起了那件事。我们永远无法知晓了。可我们难道真的想知道吗?”
斯宾塞清了清喉咙。“可马洛又该在这整场事件当中做些什么呢?把他拖进来是你的主意。是你说服他上这条船的,你知道的。”
“我那时害怕极了。我害怕罗杰,同时我又替他害怕。马洛先生是保罗的朋友,也算得上是认识他的人当中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保罗说不定告诉了他某些事情。我必须弄清楚。如果他是个危险人物,那我希望他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他找出了真相,那或许还有某种办法可以救罗杰。”
突然,出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斯宾塞的面孔板起来了。他向前一探身,下巴突了出来。
“这件事情我们来搞搞清楚,艾琳。你眼前是一位已经和警察结下梁子的私家侦探。他们之前让他蹲了监狱。他据说是帮助保罗——我这么说仅仅是照搬你的说法——逃出了国门,流亡墨西哥。这是一项重罪——如果保罗是杀人犯的话。因此,如果他真的找出了真相,能够给自己脱罪的话,那他只会袖手旁观,绝不会伸出援手。你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很害怕,霍华德,你就不能理解这一点吗?我跟一个杀人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他还有可能是个疯子。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单独和他在一起的。”
“这我理解,”斯宾塞说,依然板着面孔。“但马洛没有接下这个活儿,你依然孤身一人。接着,罗杰朝天花板开了一枪,之后的一周里,你依然孤身一人。接着罗杰就自杀了,而且巧的是,这回换成了马洛孤身一人。”
“这都没错,”她说道。“那又怎么了?事情是我能控制的吗?”
“好吧,”斯宾塞说。“只是,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你认为马洛很可能会发现真相,然后,鉴于那把枪已经响过一次了,干脆就把它递给罗杰,说上一句:‘嘿,老头儿,你是个杀人犯,我知道,你太太也知道。她是个好女人。她已经遭了太多罪了。更别提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的丈夫了。为什么不做一件体面的事情,扣下扳机呢?所有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场纵酒过度引发的悲剧。那我就溜达到湖边抽支烟去啦,老头儿。祝你好运,再见。哦,枪在这里——上好膛了,全归你啦。’”
“你越来越可怕了,霍华德。我绝没有过那样的想法。”
“你对县警说过,是马洛杀了罗杰。这话该作何理解?”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近乎羞怯。“我说出那样的话真是大错特错。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或许你确实认为是马洛朝他开的枪,”斯宾塞平静地揣测道。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哦,不,霍华德。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这样的揣测太可怕了。”
“为什么?”斯宾塞打算刨根问底。“可怕在哪里?警方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坎迪给他们提供了一条动机。他说,罗杰把自己的天花板射出个洞的那天晚上,马洛在你的房间里待了两个小时——罗杰在此之前已经被人喂了几片安眠药,放上床了。”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发根。她无言地瞪着他。
“而且你当时一丝不挂,”斯宾塞粗鲁地继续说道。“坎迪就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可在死因讯问庭上——”她开始用一种支离破碎的声音说道。
斯宾塞打断了她。“警方不相信坎迪。所以他没有在死因讯问庭上说。”
“哦。”她松了口气。
“还有,”斯宾塞继续冷冷地说道,“警方也怀疑过你。这份疑心直到现在还没有打消。他们只是找不到作案动机。依我看,这下他们说不定能找到了。”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看你俩最好从我的房子里出去,”她愤怒地说。“越快越好。”
“那么,你究竟是干了还是没干?”斯宾塞平静地问道,丝毫没有挪动身子,只是伸手抓起面前的酒杯,结果发现杯子空了。
“干了还是没干什么?”
“枪杀罗杰。”
她站在那里,直直地瞪着他。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了,那张面孔此刻变得煞白,绷得紧紧的,上面写满了愤怒。
“我只是在跟你预演将来你会在法庭上听到的问题。”
“我出门去了。我忘了带钥匙。我只能按门铃叫人来开门。等我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这一切都是已知的事实。你这是怎么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他掏出一块手帕,抹了抹嘴唇。“艾琳,我进这间房已经不下二十次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碰见过正门在白天上锁的情况。我没说你杀了他。我只是在问你。别告诉我这不可能。想想事情的发展过程,这简直轻而易举。”
“我杀了我自己的丈夫?”她缓缓地、充满诧异地问道。
“假定,”斯宾塞依然用那种漠然的语调说道,“他确实是你的丈夫。你嫁给他的时候却已经有另一个丈夫了。”
“谢谢你,霍华德。非常感谢。罗杰的最后一本书——他的天鹅之歌——已经在你面前了。拿上它,走吧。我看你最好打电话报警,跟他们讲讲你的想法。这将为我们的友谊画上一个美好的句号。再见了,霍华德。我很累,头痛得厉害。我要回房躺下。至于马洛先生——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他挑唆你的结果——我只能对他说,即便他并没有真的亲手杀死罗杰,他也毫无疑问是把他推上绝路的那只手。”
她转身就要离开。我毫不客气地发话道:“韦德太太,请稍等。我们先把这桩事儿了结了。您不必这么愤愤然。我们都只是在努力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您投入查茨沃斯水库的那只手提箱——它沉吗?”
她转过身来,瞪着我。“那是一只旧手提箱,我说过了。是的,非常沉。”
“那你是怎么把它举过水库周围那道高高的铁丝围栏的?”
“什么?围栏?”她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我想,在紧急情况下,一个人总会爆发出超常的气力,去做那不得不做的事情。不管怎样,我最终办到了。就是这样。”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围栏,”我说道。
“根本没有围栏?”她机械地重复道,仿佛这是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另外,罗杰的衣服上也没有血迹。西尔维娅·伦诺克斯也不是在客房外面被杀的,而是在屋内的床上。现场几乎没有流什么血,因为她那时已经死了——被人枪杀的——等到有人用那件小雕塑把她的脸砸成一团肉酱的时候,那件凶器击打的是一个已死的女人。而死人,韦德太太,流出的血是很少的。”
她鄙夷地朝我撇撇嘴。“我猜你案发时是在场咯,”她不屑一顾地说道。
接着她就拂袖而去了。
我们目送她离开。她缓缓地上了楼梯,步履沉稳优雅,然后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中。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轻柔但却坚决。一片沉寂。
“那道铁丝围栏是怎么回事?”斯宾塞茫然地问道。他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着。他脸颊通红,满头是汗。他正在勇敢地接受一个事实,但这个接受过程对他而言并不容易。
“那只是个恶作剧,”我说道。“我从没有靠近过查茨沃斯水库,我也不知道那道围栏是什么情形。也许那周围有围栏,也许没有。”
“我明白了,”他怏怏地说。“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她也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啦。他俩都是她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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