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风声鹤唳(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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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揉着眼,叹了口气。“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她又说,“菩萨会保佑你。这位小哥已经说过你的事了。我是个老太婆,孤零零的。我只要找个角落平安等死就成了。”

    丹妮起身,扶老太太进屋。大部分房间都住满了,老太太看到放棺材的大房间,说她喜欢这儿,并喜欢一个人住。她蹒跚地走向棺材,用敬羡的态度抚摸了很久,长长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一阵。

    “两具棺材都有人?”她问老彭说。

    “是的。”

    “太好了,我用不起,我没有那种福气。”她摇头低声说。

    老太太是神秘的,她无法走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里或坐在门外的院子里。她一个人吃饭,玉梅或金福必须给她送饭过去。

    不久又来了一个女学生和她母亲,是老彭和丹妮在汉阳门外的大路上遇见的。当时母亲正拿着两个黑包袱坐在路旁,女儿约十八岁,神色茫然,静站一旁。老彭一走近,少女受惊,正想保护她的母亲,丹妮迎上去,她用愤恨的目光盯着她。

    “别管她。”母亲说,又对女儿说:“月娥,这些都是好人。”母亲指指她的头,表示她女儿的脑筋有问题。

    母女被带上山,丹妮渐渐知晓她们的身世。月娥心情好的时候,说话很正常。她上过基督教学校,父母在南京开过一间高级的小饭馆。战局危急,她父母叫她同邻人去汉口,他们已五十几岁了,要留下守着饭馆,因为像那种年纪的人不可能遭到厄运。月娥沿河上行,和邻人失散了。正月初有一天,她在街上意外地碰见母亲。她母亲身体健壮,除了遭到一场恐怖事变外,一切都显得好好的。少女意外地和母亲团聚,快要乐疯了。母亲受辱的经过她着实对女儿说不出口,就只告诉丹妮。

    “有一天五个日本人来点饭菜,我们只得弄吃的给他们。他们吃完还不走……是的,我被那五个日本兵强暴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呀,我丈夫是个魁梧有力的男人,他把锅、壶、刀子砸到士兵们身上,割伤了一个家伙的脸,他们立刻射杀了他。是的,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在我老皱的脸上你能看到什么好看的地方呢。这些禽兽!”

    如此一来,老彭和丹妮所主持的慈善屋充满了活力。大家都知道丹妮是老彭的侄女,难民都喊她“观音姐姐”。玉梅不想告诉大家她也是难民,就说是老彭新寡的侄媳妇,老彭与丹妮也都赞同这种说法,因为玉梅在管家,得建立权威。她快分娩了,不能做太多粗活。

    除了老彭外,屋里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苹苹的父亲,其他都是女人和小孩。丹妮格外照顾苹苹,给她吃特别的伙食,不准男孩子惊吓她。苹苹在靖江老家曾上过学堂,她问丹妮能不能教她功课,但是丹妮告诉她,她最要紧的是赶快康复。男孩子没人管,有时候会跑到城里玩,天黑还不回来,让人着急。有时候丹妮会对不听话的孩子发脾气,她发觉到甜蜜的慈善并不只是对感恩的双手和笑脸施与礼物而已。

    于是这群因战争偶聚的受创灵魂在一起——有金福和他母亲丁太太,也就是宣城的墨水制造商;有苹苹和她的父亲古先生,仍希望找着儿子;有月娥和她的母亲王大娘;还有爱上棺材、不同外界说话的老太太——在他或她们的心中每个人都怀有一段悲惨的回忆,一段难忘的经验。有人身体有病,有人心灵有病。由于需要食物,使这群陌生人相聚,而和其他人共处之道,再没有比遵守普通人性规矩来得更好了。先来的人对后来者怀有秘密的敌意,他们绝不愿人数增加。但到最后每一个人都觉得满足,认为自己能找到这地方实在很幸运。

    在他们上头有丹妮和玉梅,她们本身也是难民,有着别的难民未察觉的悲剧。他们只晓得彭家养他们。而老彭对他自己的小善行很高兴。他从不向他人募捐,也不吁请帮助。他的报偿就是了解到自己是凭着良心去行善。

    博雅仍是毫无消息。

    “我要写信给他。”老彭说。

    “他应该先写来,”丹妮回答说,“他对我的看法,随他去想吧。真的——没听到他的消息,我心倒平静些。”

    她苍白的脸气得发红,但是老彭从她的声调中听出她已深深受到伤害。

    “也许是信件误投,或是他的亲人阻挠。”

    “你还信得过他?”

    “我相信。”

    丹妮锐利地望着他:“彭大叔,在你眼中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也就不会有误解了。”

    “我写信好不好?”

    “你要写就写,以他的朋友身份。但是别提到我。”她高傲地说。

    “若不是为你,我根本不用写。我有心写封信责骂他。”

    “请别这样。那有如我在写信求他来……我们现在在这儿过得很快活。”他看她眼中噙着眼泪,就听从了她的意思。

    二月初的一个下午,老彭从汉口回来,带回一封博雅给她的信,附在他给老彭的信里。丹妮坐在小丘上,看他在山脚下跳出一辆黄包车。他上山看到她,忙挥着手中的信,加快了脚步。

    “博雅的信。”他用特有的高尖嗓音叫着。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她已有几个月不曾如此了。她跑下石阶去迎他,不小心一下扑跌在路上。老彭还没跑过去,她已经站了起来,她伸手抓信时,双脚又趔趄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搀她以防她再跌倒。

    “这封信误投了。”两人走上阶梯时老彭说,“你看,信封上写的地址是充福银行,而非充福钱庄,被退回上海了。”

    他们走上小丘,丹妮全身仍在颤抖。

    “坐在这儿的岸石上拆信吧。”老彭说,“你的嘴唇在流血。”

    她拿出手帕揩嘴,然后以颤抖的手拆信。信封上留下了血的指印。发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九日,是好几个星期前。上面写道:

    莲儿妹妹:

    我知道你会生气,我情愿忍受你的误解。我想在电话中解释,但是你不听。事情发生的离奇实超越个人的推断。事实上我是被人监视了,我避开你,好保护你的安全。现在我尽可能地将经过说清楚。

    十二月三日,我被拉去见董先生,你或许知道他是上海黑社会首脑,正在打击汉奸。他拿出一些不利于崔梅玲的物证,我感到非常吃惊和难以理解。有很多天津寄出的信件和电报都经她签名。他说此人牵连极深,他要找着她。他说他收到报告,此人曾住在我北平家中,要我提供情报。我说她在北平就与我们分手,我不知她人在何处。董先生似乎不相信,叫我形容一下。我把崔梅玲描述成高大的北方佳丽。我不得不说谎来保护你。董先生虽然客客气气,却仍不相信,要我在他家等了两个多钟头。最后他们送我回家,我发现有人监视我,你知道董先生的方法。情况很危急,我时刻关切你的安全。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怕暴露了你的行踪,我又不能在电话中甚至是信中加以说明。我想你一定会相信我。

    但是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因为你在舞厅看到我和你的朋友。我去那儿只是要她别暴露你的住址。你一进来,我吓慌了,董先生的部下就在屋里观察我。我除了不理你,离开厅房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幸好在舞厅里你没来找我。听说第二天那个人去找香云,盘问过她。她朋友很多,可以证明她的身份。你也很幸运,她仍对你忠实,不承认她知道崔梅玲的一切事情。

    我在舞厅里不和你说话,我可想象得到你的感受。我很怕你也许会做出一些吸引到那个人注意的事来。一丝小差错都可能酿成大祸,所以我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发现你平安待在旅社里,真松了一大口气。我内心祈求你立刻离开,不过我想你不会听到。第二天我再打电话去,发现你已走了,我更加放心了。我这样做很难,因为我显得很薄情。三天过去了,你杳无音信。我仍在等你平安抵达香港的电报,但是也许你是太气了,以至于没想到这样做吧。

    你在电话里叫我“猪”,我感到像是脸上挨了一记耳光。我的心仍是热辣辣的,并非我不愿挨你打,而你也不介意被我打,而是我知道情况对你一定和我一样难受。

    我希望你收到此信时,你是和老彭平安待在汉口。日本人逼近南京了,值此倾乱时局,我不知会去何方。但是不管你对我有何看法,都请原谅我。你现在不愿写信给我是已了解了吗?代问候老彭。多保重。

    愚兄 博雅

    附:此信我耽搁了两天才寄,但仍未收到你的电报,也许我必须放弃希望。敌人已在南京城下,我相信南京城陷落他们之手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十二月十一日

    又附:我又拖了两天。没有你的消息,你一定真的生气了。南京已经沦陷。

    十二月十三日

    丹妮读了没几行就泪水盈眶,到最后老彭看她直咬嘴唇,听到她喉咙也哽住了。等她看完,她手中的信件已和手帕一般湿淋淋了。她坐着望向地面,忍不住痛哭失声,脸埋在双手中。老彭一直静待她稍为平静下来,才柔声说:“怎么回事?”

    她噙泪望着他说:“你自己看。原来他只是要保护我。我……”她说不下去了。

    老彭接过信,看完后又还给她。“不错,”他说,“一切只是误会。”

    “我恨玉梅。”她大喊道,“他只为我的安全着想,还以为是我骂他‘猪’的。”

    “现在你该高兴,一切都澄清了。”老彭说。

    “我一切都清楚了,但是他却没有。他等了好久,我连一个字都没写给他。噢,我为何如此盲目、愚蠢?我得写封很长的信给他。我们先拍一份电报去。明天我要下山,亲自发电报。”

    “你的嘴巴又流血了。”老彭说。

    “噢,没关系。”她用湿手绢沾沾嘴唇。

    “我要写信告诉他,他的信到时,你跌破了嘴唇。”

    丹妮首次露出笑容。然后她问博雅给他的信里说些什么,老彭拿给她看。发信时间是一月二十日,主要是描述战局,以及军队的下场,还有一些南京的恐怖传闻。博雅认为,战争的危急已然过去,他正等着看中国能否重整旗鼓——这将是决定性的考验。上海到处都是丑陋的和平传说。他厌恶上海的时髦中国妇女,叽里咕噜讲洋文,像孔雀般晃来晃去;他讨厌他太太,讨厌时髦的医生,也讨厌自己。梅玲似乎已然在他心中消失,信中仅提到他寄错了一封信的地址。他甚至没要老彭代问候她。

    “现在他会来了。”老彭说。

    “他并没这样说。你认为他会吗?”

    “是的,他会的,”老彭说得很自信,“他一来,我想你会离开我和我的工作吧。”

    “噢,不,彭大叔。我绝不离开你,我绝不能。”

    “你还不如我了解博雅。他很聪明,对大事有兴趣,对他的谋略与战术有兴趣,他不会为几个贫病的难民费心的。”

    “但是我要使他这么做,彭大叔。”她叫道,“我绝不离开你。你给了我从未有的宁静和快乐……我在这儿很快乐。”

    “现在你快乐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是的。直到收到此信前,我仍是十足的快乐的。此刻我不知道。”老彭没再说话,两人就走上斜坡,返回屋里。

    玉梅马上看出她的改变,她的双眼肿了。

    “博雅来信了。”丹妮简短地说。

    “他为什么写信呢?”

    “他解释了一切。”

    “别再当傻瓜,小姐。”玉梅马上说。

    那天很早吃过晚饭,丹妮很早就进房,在微弱的油灯光下把信再看一遍。玉梅进来,发现她哭了,丹妮为自己露出了蠢相而生气。她提笔回信,但是手发抖,只好一张张撕掉。最后她放弃了,说她明天上午再写,然后趴在床上哭了。

    “现在你又哭了。”玉梅说,“我们到这儿来,你从没哭过。”

    “玉梅,你不懂,他全是为了保护我。他还以为是我在电话中叫他猪,向他吐口水呢。”

    玉梅显得有点慌了:“我会承认是我说的。”她说,“我不怕他。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小姐,除非他要娶你,否则别让他靠近你。”

    丹妮笑了,试图解释博雅被人跟踪,是有人想找她。玉梅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害丹妮,但接受了此项她无法了解的解释。

    “我可看得出来,你又失去了内心的平静了,小姐。”她以文盲固执的语气说,“跟彭大叔,从来就不坏事。”

    丹妮笑她的单纯,也笑自己竟沦落到被玉梅训话、同情的地步。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写了封信给博雅,这几乎花去一上午的时间。她告诉博雅她与汉奸牵扯上关系,以及她逃到他家的全盘经过。她坦承自己当时很气愤,但发誓以后不再怀疑他了。博雅信中没有一句热情的爱情字眼,但是她却毫不保留地写出。这是封热情的长信,仿佛在当面对谈。她把所有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并忘却她的自尊,求他尽快来汉口;最后她告诉他有关他们正在做的工作。她在信封上写上“姚阿非先生烦转”,并加上“私函”字样。

    “如果这封信落在别人手中,我真要羞死了。”她想。

    她现在心情好多了,就和老彭去武昌,去了一家饭馆。午餐她只吃了几口饭,然后放下筷子。

    “我吃不下。”她说,老彭看到她的眼睛肿了,脸色苍白,“我必须先把信寄出。”

    他看到她脸上现出第一次陪博雅到他家时的特别表情。目光中再度露出恋爱少女兴奋与热情的光彩。几天前的肃穆安详已显著改变。他颇同情她,怕她再有事情伤心。

    “我讨厌看到你那么没耐心,”他说,“我几乎希望你没收到那封信。你以前挺快乐的。”

    “玉梅也这么说。但是你总高兴一切都已澄清了,不是吗?”

    “当然。”他仔细看着她,“我祝你好运。但是你太灵秀,太敏感了,我很担心。”

    “告诉我,彭大叔。你怎么能永远无忧呢?”

    “你怎么知道我无忧?”

    “你什么都不怕,连鬼屋都不怕。”

    “那只是对生活的一种看法而已。”

    “并不只这样,你具有快乐的秘诀。是因为信佛教吗?你为什么从不说给我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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