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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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在乎艰苦的生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尝到米饭了,渐渐习惯于喝马奶、吃羊肉当三餐。他甚至入境随俗,和回人一样,不用脸盆漱洗。早上他到院子,抓起一把雪,就往脸上擦洗。热水澡是他梦寐以求的大享受。

    怪得很,吐鲁番虽然陷落又收复了好几回,倒没有遭受劫难。马世明在这时严禁种族暴乱,这边没有野蛮的报复行动。街上挤满了难民,很多人在市集亭子过夜。本省的币值已降到五十两换国币一元的地步,李飞发现他不需花很多钱,因为一块钱可以用很久。

    他到吐鲁番的第二周,在司令办公署遇到一个身穿皱巴巴灰棉制服的年轻英俊军官,面孔很熟。他和司令讲话,那位年轻军官向他看了好多次。等他们谈完,他带着相认的表情走向李飞。“咦,是你呀!李先生!我是蛋子。”李飞马上想起他们在三岔驿见过面,立刻惊喜交集站起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从马仲英将军那儿带一个口信给马司令。”

    “怎么来的?是从哈密那条路来的吗?”

    蛋子笑着说:“我二月到哈密。”他的眼光跳跃着,“真高兴见到你,我在兰州见到柔安了,除夕那天我和她共进晚餐。”

    马福民走过来说:“李先生想回兰州,也许回程你可以带他一块儿走。”然后又对李飞说:“他知道如何通过。”

    两人走出办公室,蛋子说:“跟我来,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他们进入新城闹市区的一家餐厅,那边有几家中国店铺,和几家俄国人开的商店。他们坐下来吃大麦饼和炸羊肉,李飞说出自己逃出迪化的经过,蛋子则述说他在兰州的假期,及帮助柔安迁入好一点的房子。“我走的时候,她即将生产。”

    “孩子已生了,是男孩呢!”

    “我不知道哩!元旦一过,我就回肃州了。”

    “你怎么通过的呢?”李飞问他。

    蛋子甩头咯咯笑:“你若是回人,又会说维吾尔语,那就很简单了,整个乡村都是我们的人。汉军住在营房里,他们根本不敢出城,出城总是一大堆人集体行动。恰好有不少我们村子来的乡亲,急着回去。他们不敢靠近哈密,都待在一个村子里。没有骆驼,他们不敢通过沙漠。他们已经来了一年左右,有些人在鄯善附近受了伤,我答应带他们回去。”

    李飞心中燃起了希望:“你要亲自带他们走过大戈壁?”

    “走沙漠只要十天左右,路上有三四个停留站,过了第一站就没有汉军岗哨了。我希望哈密马上可以通行无阻。十天前我离开哈密,汉军正在拆电台,我看到不少他们西迁的征兆。”然后蛋子笑着问他,“你跟着我走,肠胃受得了吗?”

    李飞说,如果蛋子是指残杀不仁的场面,他已经看多了。

    “你会看到男女老少的尸体躺在雪地上的场面,有时一堆七八十人。我第一次看到,也很不舒服。现在我可以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这场战争愈来愈没意思了。我是回人,我知道汉人妇孺也被我方杀害。但汉军更残忍,这些有何意义呢?我看够了。拉门、阿魁和索拉巴——他们都想回家。”蛋子说。

    “他们可能被准离开吗?”

    “你知道一役打完的情景。在这种战争中,没有人会调查你的下落。他们是去年夏天来这儿的,他们跟了马福民六个月,见过最惨烈的战争。我去和马司令谈谈,他会放他们回去。他需要的是子弹,不是兵。我只是正式些,给他们一张证件,他们可随军队旅行团一块儿走。”

    蛋子带李飞去看一间回人宿舍,也是部分军官的营房,又带他看自己那间又干又暖的地下卧室。吐鲁番的住宅大都有地下室,夏天可以避暑。吐鲁番盆地低于海拔,在这肥沃的山谷中,气温可达华氏一百二十度。如今乡村一片雪白,但气温渐升高,积雪渐融,淹湿了某些街道。

    第三天蛋子拿到所有证件,两人动身前往哈密。他们走在古老的商路上,话题老是回到柔安身上。

    “她是一个好女孩。”蛋子说,“我发现她住在河边一栋破房子里,后来才替她另找一间住宅。”

    李飞聆听每一句话,柔安信里从来不告诉他这些。飞行员告诉他一点消息,但他想要知道柔安所经历的一切。她住在哪一种房子,教书赚了多少钱,样子变成怎样。

    “她有一个王八叔叔,竟然在她父亲死后把她赶出家门。他一定很高兴把她甩开,可以占有她父亲的财产。”

    蛋子又谈起有关祖仁的死讯。“我偶尔会收到家乡来的信。”蛋子说,“米丽姆写给我。我们谁收到信,就互相分享新闻。”

    “发生啥事了?”

    “祖仁被杀后,警吏来了,不过当局也没办法。后来士兵到湖畔巡逻,保护水闸。上回我听说两个士兵失踪了。”蛋子压低声音,“怎么失踪的,你也猜得到。家乡情况与这儿差不多,只是规模小点,血债还是用血还。当我们回乡,恐怕会干一场。现在村子里的壮丁都不在,军人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回去就不同了。拉门他们急着回去,这也是原因之一。”

    鄯善一片断瓦残垣。汉军占领期间,居民大多是回人,都逃到鲁克沁、喀拉和卓和南方的村落。鄯善是个热闹的小城,辟展酒很有名,“辟展”是当地人对鄯善的别称;葡萄、棉花、羊毛也是当地的名产。百姓听说军人北迁,向天山隧口进攻,都赶紧回到没有屋顶的家园,尽力抢修花园和家具。一大片街道还立在水泽里,不过有些家庭已开始安放床铺和克难灶,几个烟囱的残骸又开始冒烟了。

    李飞和蛋子走了两天,精疲力竭,决定在鄯善停留一天,再尝试艰辛而危险的哈密之旅。

    31

    小包说,他上一次飞行,根本没办法进入迪化,柔安整个身体都僵了。她一直希望回军攻入迪化,现在却害怕万分。

    她给宝宝做满月,李飞刚好也在那天获得自由。她大约三星期没收到他的音讯了。报上的报道不很明确,令人不安,大部是政府军胜利的报道,再报只知道战况很激烈,没有明白指出“惩乱”的战役正朝哪一个方向进展。报上曾报道西大桥之役,但柔安根本不知道西大桥在何处。

    二月末,她实在受不了满心的疑虑,就去看贝格少校。出乎意料,听说迪化正在被围中,回军一周前曾进入市中心,后来又被赶出来了。

    李平曾到兰州,送礼物给宝宝,也代表母亲邀她回去。她不想回西安,希望向军方直接打听消息。

    她说:“我一定留在这儿等消息。”

    李平说:“你可以带宝宝坐飞机,到西安只要两个半钟头,唐妈和我坐车回去。”

    但是柔安很坚定。李平为了生意上购买皮货,要在兰州待一周,但他仍希望她能改变心意。

    三月的第一周,兰州寒意正浓,贝格少校送来一份通知,里面附有马福民吐鲁番办事处的电报,说李飞已逃出监狱,要等时局改变再动身。李飞终于要回来了!

    自从她得知李飞入狱,这是半年来第一个大好消息。她满面流着欢喜的眼泪。她把宝宝的面孔贴在脖子上,高声喊叫:“兰生,你父亲要回来啦!”孩子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懂得她的意思,微笑着。李飞得到自由了。她手抱着孩子在房间走来走去,拍他入睡,双腿忽觉壮起来,步履也轻快不少。

    她叫唐妈到李平的客栈,告诉他令人兴奋的消息。李平立刻到她这儿,柔安把电报拿给他看。李平手握电报,沉思了半天。

    “据说他要等时局改观,可能要过好几个月才能动身回来,我想你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了。”他停下来看她一会儿,“母亲和我对于你为弟弟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母亲急于看她孙子,我们都是一家人,跟我回西安,也许会觉得不自在,但是你总听过‘童养媳’吧。你不必担心邻居的闲话。”

    柔安机灵地看他一眼:“我不在乎邻居说什么。”

    “那你没有理由不回去呀,我们都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至于弟弟的消息,他们可送到这儿,也可送到西安哪!”

    唐妈说话了:“柔安,李飞自由了,又打算动身回来,你应该到他家去等他,你来这边够久了,我陪你过了这一个冬天,我也想回去。那边会更舒服点,且更像家。李飞心里也会好受些,他不必替你担忧。”

    最后柔安决定了:“你母亲真好。如果你们家收我做儿媳妇,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李平一走,她突然觉得精疲力竭。几个月的挣扎过去了,她似乎没有力气再为其他事操心。她倒在床上,希望有人来安慰她,卸下苦等的担子。她眼睛转向宝宝,坐起来靠在他的小床边说:“兰生,我们要回到你祖母身边了。”

    柔安坐在飞往西安的飞机上,脑子乱纷纷的,心情很紧张。李平送她上飞机,自己和唐妈搭车回去,好节省些路费。大件的行李都由李平照料,她只带了一只手提箱。她怀里抱着孩子,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无论家人有多和气,她难免要发窘。他们是不是同情她才接纳她的?他们会不会嫌她不清白?如果端儿问起事情的经过,她真要羞死了。

    她也怀疑,谁会到机场接她,她进李家大门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要如何称呼李飞的母亲。她希望飞机晚点到,没有人看见她,她可以偷偷溜进门,第二天早晨手抱娃娃出房间说:“妈,这是你的孙子。”她曾叫李平通知范文博,因为机场上需要男人帮忙。她不介意范文博,说不定蓝如水也会陪他来;她对李飞的好朋友,倒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飞机即将着陆了,她小心把婴儿抱好,拂拂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飞机在地面上轻轻迸了一下。五点整,太阳还高挂在天空。她心脏跳个不停。她静静坐着,等别的旅客先下去。最后大家都走了,她站在门口扶梯上,看见范文博离她只有十尺远的距离。她笑笑,又恢复了勇气。范文博总能够违例办事,这次他告诉守卫,有一个少妇要带婴儿来,他必须进去扶她。

    她小心走上扶梯。范文博已经在梯脚,等着帮忙。

    她抬头一看,端儿正在栏杆后面微笑,一条白色的手绢猛挥个不停。孩子们都站在她身边,手抚栏杆,后面是李母娇小的身影。端儿冲出大门,把婴儿接过去,小英、小潭和小淘都跑上来看娃娃,又跳又笑的。

    母亲站在一旁揉眼睛,用细弱颤抖的声音说:“柔安,你回来啦!”母亲伸手表示欢迎,柔安把手递上去,她连忙抓住。柔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端儿忙把娃娃抱给母亲看,她伸手接过来,低头亲他。

    “飞儿有什么消息?”母亲面色凝重说。

    “自从那天收到吐鲁番的电报,就没有进一步消息了。”

    她正和母亲说话,突然发现春梅漂亮的双眼正含笑盯着她。她看到香华也来了,站在如水旁边,简直吓了一大跳。咦,他们都来啦!

    春梅额上蓄着鬈发。她再见到柔安,掩不住满脸的喜色。香华有点消瘦,不过脸上化了妆。

    “我听范先生说你要回来。”春梅说。接着香华、如水都上前和她握手。如水瘦多了。

    这样的欢迎场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但没有受窘,这次带孩子回来,朋友们对她完全和以前一样。

    现在端儿又把孩子抱过去,柔安陪母亲走。后者步履蹒跚,柔安扶着她的臂膀。柔安心中充满了喜悦。

    走到门口,春梅说:“我得回家了。老头子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你回来的消息。明天我再抽空来看你。”

    “婶婶好吗?”柔安问道。

    “自从二弟死后,她整天诵经念佛。”

    香华正要告别,如水说:“我要陪他们回家,你何不一起来呢?”

    “好吧。我真想和柔安谈谈。”

    黄包车很快来到李飞家门口,柔安抱孩子下车。她穿过小小的外门,简直像走入梦境中。她确实梦见过自己进门当新娘,不过梦中有李飞在身边。她知道这是她的家,她就属于这里。

    客厅桌上摆了鲜花,母亲立刻带她到李飞的房间,一个铺白被单的婴儿床早就准备好了。房里备有炭盆取暖。柔安把婴儿放在小床上,脱下红外衣。她弯腰放婴儿,有心展示金镯子给他母亲看。然后坐在椅子上,喉咙仿佛有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柔安,这是你的家。”李太太说。

    “妈!”柔安不假思索叫出声。

    出了客厅,大家聊个不停,都有很多话要问柔安。小英起初不好意思,现在站在柔安身边,小弟们还记得她,觉得她带一个娃娃回来,实在太棒了。在场的人只有小孩子用真实、自然的眼光来看这一件事。他们始终觉得,女孩子带一个娃娃回家,实在是一件伟大、奇妙而又神秘的事情,事实也正如此。

    柔安为祖仁去世而安慰香华。

    “我打算回上海。”香华心平气和地说。

    “我劝她留在西安。”如水说。

    范文博默默对柔安递了一个眼色。

    “我目前住在大夫邸。”香华说,“我把那间屋子放弃了。你应该回来看看你的小院落。”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不能回去。家里怎么样?”

    “照样那么空虚,阴沉,烦闷。祖仁死后,老人家心情很不好。他年纪大了,没法照顾生意,吃饭的时候从没看过他笑过。我婆婆靠佛教来逃避现实,常常召尼姑到房里去。你会以为我们家遭到了什么诅咒。五月我就要走了。”

    她起身告辞,如水说要陪她走。他们走后,柔安对范文博说:“如水似乎比以前更静了。”

    “可真苦了他。”文博答道,“他亲自将遏云的棺木运回来,葬在城外。”

    柔安想问一句话,又忍住了。文博说:“这些日子他常和香华见面,同病相怜嘛。我鼓励如水去找她,整天坐在家里闷闷不乐,对他也不好。”

    “香华觉得怎么样?”

    “我想她对他颇有好感。他们似乎很配,年龄相当,志趣也很相投。祖仁的死,她好像不太伤心。”

    “她并不怎么爱他。她告诉我的。”

    “最好两人都忘掉过去。”文博简短地说。

    他站起来告辞,说她若需要什么,随时可以找他。

    家人准备了简单丰盛的便餐,柔安看到桌上有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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