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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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水说:“或许等几天也没关系。遏云受审,说不定会牵累老范和我们这些跟她在一块儿的人,我们都扯进去了。等我们知道遏云解往西安的方式后,最好还是到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他们坐立不安了几个钟头,傍晚时分,老王带来好消息。遏云关在省监狱,狱卒收了二十元,所以她可以舒舒服服,受到很好的待遇。除非西安政府有进一步的公文传来,他们暂时不会有受连累的危险。但是如水如坐针毡。

    那晚老崔和如水去探监,带了食物、毛毯和枕头。典狱官是一个便服的中年人,很拘礼,很客气,把他们带到遏云的牢房,脚步声在暗暗的走廊上回响。

    遏云还穿着头一天穿来的灰旗袍。一盏小电灯在墙上映出暗弱的红光,也在她蓬头垢面的轮廓中投下一道道阴影。等眼睛适应了灯光,如水看出她哭过了。她声音清脆,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

    如水搬一张椅子给老崔坐。遏云走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说:“你不幸的女儿惹上了这场麻烦,不过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我走后,如水会照顾你,你不必担心。”

    父亲抬头,转动着眼珠,一副悲楚的神情。

    如水说:“我们通知老范,他也许能想办法。”

    遏云笑笑:“他们不敢公开审判我。如果大家知道我被扣留的经过,主席自己也不光彩。”

    “也许他们不会公开审问你。”

    他们走出来,心里好过多了。遏云显得比昨天冷静些。

    一连几天,他们每天都去看她。她还是老样子。狱卒说她胃口不错,睡得也很好。如水带了几本书给她看,因为她说狱中的日子很难打发。

    “你觉得还好吧?”他问道。

    “还好,只是狱里的饭太硬了,咽都咽不下去。一块一块的,又有泥沙,不小心真会把牙齿咬坏了。”

    “这里有没有女佣?”

    “我不需要女佣。有个年轻的狱卒想吃我豆腐,不过我没有给他机会。”

    第三次去,发现牢房中多了一个女犯,和遏云似乎很合得来。遏云有伴可聊聊,总显得快活些。

    如水和老崔看她默默接受现状,放心多了,就忙着准备迁居。范文博打电报叫他们迁到安全的所在,并通知他遏云解往西安的时间。电报要他们找他的用人老陆联络。

    如水告诉柔安:“我想和老崔到河州去。你若跟我们走,我会放心一点。”

    “我不想走。哈金信上说他要来,我得见见他。而且我现在也不好坐骡车远行,我宁可留在兰州,换一个住所。李飞若有消息到办事处,我得在这儿。”

    如水不得不遵照她的意思。他在西门外的西关区给她找了两个房间,设备很差,没铺地板,家具少得可怜,墙壁也失修多年。房东钱太太是一个老花眼的寡妇。不过柔安倒挺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寡妇一个人住,地点较僻静。房租很便宜,一个月只要十二块钱。坐向她也喜欢,房里有窗,可以看到黄河对岸的公路。据说这条路就通往青海和新疆,公路上不断有人、车和牲口来往,她想象李飞会走那条路回来。

    第二天柔安和唐妈迁出乔太太的屋子,说她们要出城去南方。柔安行李不少,她把个人的财物、书本和衣服都带来了,装了两大皮箱。她拼命收拾,但是唐妈劝她多休息,别累坏了身子。粗重的搬抬工作都由她来负责,如水和老崔则帮忙搬运。

    搬到新居后,柔安说:“唐妈,你陪我走了那么一大段路,辛苦你了。如水和老崔要走了,我从此孤零零一个人。我现在没有多少钱可给你,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别说什么钱不钱了。我侍候你父亲十五年,不会丢下你不管。你马上要生产了,你怕不怕?”

    “不,我不怕。”

    两天后如水和老崔来辞行。柔安问道:“怎么啦?”如水看看屋里屋外。“没关系。房东太太耳朵不灵光。”柔安说。

    “我们明天就走。今天下午去探监,听说遏云已经被两个士兵押走了,我没有机会告别。我问他们怎么走法,狱官说:‘当然是走路哇!’”如水气冲冲地说。

    “走路!”柔安大喊。

    老崔说:“这是老规矩。士兵的津贴是照里程来算的,路愈长,他愈高兴。我想他们会带她走平凉,那是老路。”

    平凉那条路是通往省界最远的一条,到了省界,遏云就交给陕西警察看管。

    遏云三四周内应该能走完全程,在严冬来临前到达目的地。幸亏她身上有钱,路上可以不吃苦。不过,把年轻的闺女交给士兵护送,总有些冒险,他们脑筋又不太安分。如果他们搭汽车到天水,在宝鸡换火车,就可以省掉许多不必要的苦差了。说来气人,政府做事常选择花钱最多的法子。这是老规矩,从没有人感到诧异。

    “柔安,”如水说,“把你丢在这儿,我觉得很不安,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不。我必须留在这儿。”她想了一会儿说,“我怎么和你联络呢?你得写信告诉我地址。我在这儿是‘李太太’,我要改名叫耐安。”

    “耐安”就是心平气和地忍耐。柔安一心一意留在兰州等李飞,如水十分感动。“这名字很不错,”他说,“你一旦拿定主意,好像什么艰苦都要决定克服。”

    柔安说:“你若想避风头,我有一个建议。你何不去三岔驿,到喇嘛庙去住,等事情有眉目再说?那个地方与世隔绝,比哪里都僻静。必要时两天就能赶到西安。”

    如水和老崔并不知道要上哪儿好,于是满心感激接受了柔安的建议。他们可以轻易由天水到三岔驿。

    他们起身告别,如水拿出五十元说:“柔安,我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请收下这笔钱。我身上钱不多了,因为我得给遏云一些,不过我随时可以再寄来。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地方,也许以后能换一个好地点。”

    她激赏地看看他:“李飞知道了,会好好谢你。”

    如水声音颤抖说:“自己保重。”她看两个人离去,眼睛不觉得湿了。

    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前眺望,看见明朗的秋月在北塔山的阴影中冉冉升上铁桥顶,不免觉得孤单。现在只剩唐妈陪她了。黄河在秋天的白昼里一片深绿,如今在月光下却化成黝黑的奔流,表面激起阵阵涟漪。河水被两个小屿割裂,水流在她居所附近汇合,划破了悄悄的静夜。她想起父亲,想起李飞,思绪飘到童年时代,母亲身上,和她在北平的日子。想到西安的家,虽然只离开两个月,却仿佛隔得好遥远。她有点思念她那座惬意的小院落,毕竟她心灵平安、没有忧愁或责任的时候,仍然有过一些美妙的日子。隔了这么远,又在窗前沉思,她怒气全消了,只看见叔叔自私、阴沉、凶恶的形体,他毕竟是个不幸的人。然后她又想想春梅,她不相信她的麻烦和春梅有关。体内的生命动了一下,她回到了现实,知道自己是为这个小生命才逃到这儿的,心中充满幸福感,力量又来了。

    “你在想什么?”唐妈看她静静站在窗口,就问她。

    柔安回头:“我在想,我们现在真的孤零零了。小孩刚才踢了一脚,他一定是强壮活泼的宝宝。”

    “现在你得躺一躺,我给你沏壶茶。”

    柔安遵命爬上硬木床,唐妈早已将自己的棉被让出来,暂时当垫被,好使床铺软一点。房里没有电灯,一盏大煤油灯放在桌上,在破旧的墙上映出嘲讽的光芒。

    唐妈端茶给她,她紧紧抓住唐妈的大手。唐妈轻轻用另一只手把被褥塞在她肩膀下。

    “孩子,”她说,“老天有眼。我明天到庙里烧香,替你求福,也祈求李飞回来。”

    她抽回手,把灯光弄弱。月亮已高挂在天上,在窗前的地板上照出一道白光。她看见柔安垂下眼皮,就把灯吹灭了。然后她轻轻爬上自己的床铺,倾听柔安宁静均匀的呼吸声。

    26

    河边的房子年久失修,地点又偏僻,只能说是穷人的一间破寮。未漆的窄大门只有三尺宽,立在泥砖矮墙上,上面盖了茅草。房子本身是红砖造的,曾经粉刷过,有一大块一大块褪色的黄斑,很像地图上的岛屿,可见房屋主太穷了,无法顾到外观。围墙和房子间的小空地开成包心菜和韭菜园,西边墙上有葡萄藤覆盖,另一边的空地搭上棚盖,用来堆柴火。不过,屋主若能花一百五十元修理一下,这间房子仍不失为小家庭的一个整洁的住处。它立在小坡上,可以看见皋兰山的景致,又能俯视城内的屋顶。北边比河面高三十尺左右,中间隔着烂泥滩,滩上堆满砾石,杂草丛生。因为高低不平,黄河常常泛滥,低地都没有人要了。北面的河水较深,激流穿过岩石岸,在附近留下一堆黄土。河上没有船只,倒常常看见全牛、全猪、全马的生皮筏子由西宁运货来。

    房东钱太太一年到头穿着油腻腻的漆黑外套。她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妇人,和房子一样邋遢。她抱定一种态度:我出租的房子就是这样,你若要求精致,就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她让房客用厨房的大灶,自己则用手提的小火炉来烧饭。

    柔安没打算在这里招待客人,但是她和唐妈单独居家,却有一种满足感,因为她从来没有这种经验,刷刷洗洗好多天才使厨房和两个房间呈现出稍可住人的样子。唐妈自己动手,没有叫房东太太帮忙。

    柔安不想动那五六百块的积蓄。然而,她却舍得花三四十元买新被褥、毯子和坐垫;她已经在找婴儿床,打算放在南窗边。她觉得卧室没铺地板,应该罩一下,又花了十二块钱买草席。要房东太太花一文钱添置家具或者买新茶壶,是绝对不可能的。

    柔安兴致勃勃为自己和宝宝布置一个新家。她买了一块蓝布来罩皮箱,上面放些书本和什物。然后又买一个皮框来放李飞的照片,搁在她梳妆的桌子上。由父亲的书法作品中,她挑了一张特别为她写的左宗棠名诗,把这张字和蓝如水的一张水彩画挂在墙壁上。现在这房间即使说不上舒服,至少也有暖烘烘的气氛了。等白白的婴儿床放在南窗下,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新家。

    房间整个改观。房东应邀进来,脸上不觉露出稀罕的微笑。房东太太看她穿着名贵的衣服,又知道她是富家千金,对搬到这个地方来讳莫如深。她的态度由冷漠变为敬重,甚至同情了。

    柔安仍在陈家教课,路程不到一里。她开始不耐走,第一次搭黄包车上班。不过,医生劝她每天多走路,所以她遵命步行,早点出发,让时间充裕些。

    她避开一切社交,不过有一个星期天陈先生邀她和家人一块儿到饭店吃饭,她答应了。她很高兴,陈家把她当自己人看待。陈家人也吃了一惊,因为她穿的衣服太好了,不像教书谋生的人。她穿一件颈部加扣的黑缎袍,那件松鼠皮领的红羊毛外套显得十分优雅。陈太太很好奇,问起她的家庭状况。她说她父亲曾在孙传芳手下做官,最近去世了。陈太太觉得,一个产期将届的少妇为十元周薪走那么远的路实在太可怜,就常常约她留下来吃饭。日子愈来愈短,柔安经常雇黄包车回家。

    除了傍晚那几个钟头,她生活得自由自在。太阳出来,她常常搬一张小凳子坐在菜园中,看看成长的蔬菜和城外坡下的市区,想着遥远的事情。然后脸上就显出焦虑的神色,或者抬眼看白云飘过灰色的天空。有时候她在窗边站十几分钟,腿酸了才走开。她开始写日记,把思想和渴望都记下来,日记不自觉变成给李飞的信函,由内心深处对他说话。她难得漏记一天,不过她很容易累,有时候整篇只写三两行。

    有时候天空昏暗,乌云低低覆在山顶。那时候很暗,因为窗户小,只有微光射进来,开灯也不好,不开灯也不好。十月下旬风沙大,常下小雨,从来不痛痛快快下一场;也不天晴,仿佛雨滴想落下来,又被秋风刮来刮去,没有别处可逃似的。一连好几天,远山罩在雾峰中。起居室的泥地湿漉漉的,卧室地板总少不了黑脚印,洗刷又要好几天才能干。柔安只得买一个小炭炉,放在卧室里,一面烘干,一面取暖。

    走路到陈家,雨点滴在脸上,使她有一种自立谋生的独立感。她想,很多女孩子也为了同样的缘故而离家,境遇比她还惨。她婶婶曾说:“你自作孽,要自食其果。”她正是如此,却毫无悔意。她似乎觉得,单独在陌生的城市里独行,雨点落在身上,这就表达了自己对李飞的爱情,所以她达到了苦中作乐或乐中有苦的境界。

    有时候,经常是星期三傍晚,她听到哈密来的飞机由头顶飞过,心里就起伏不已,渴望第二天收到信件。但是她搬家以后,虽然向邮局改了地址,却没见过邮差进门呢。收到李飞那份安抵的电报,已经隔三个月了。她早已习惯了音讯渺茫的焦躁,虽然每星期四早晨都静候着,想望着,却再也不觉得诧异了。不过星期四她都很沮丧。

    除了《新公报》,她还订了一份地方报纸,热心读一切新疆战况的消息。欧亚班机的时间表吸引了她的注意。每周都有定期班机在兰州和哈密、迪化间往返,每星期三一定有旅客从新疆来。如果她到飞机场,也许能找人问问,或者听人谈起那边的情形。于是她每星期三傍晚都乘黄包车,直接由陈家到飞机场,看飞机进站。机场有招待室,候机的客人可以喝杯咖啡,吃点三明治。柏林和上海之间常有欧洲客人往返。飞机一到站,总有穿白衣的飞行员进来,有中国人,也有德国人。她孤单地坐在一旁,静听她一向关心的话题。李飞像一粒消失在沙漠里的细沙,这等于她和那个遥远世界的一种接触方式,看到沙漠来的人,心里总舒服些。职员和侍者都注意到她了,但是她不和人说话,大家也就不去打扰她。

    终于有一天,一个三十六师总部的传令兵来说,哈金中校第二天中午要见她。她心跳不已,一夜未睡,恨不能立刻去见哈金,如果他半夜叫她去,她也会去的。她想象他会当面告诉她各种消息,他是她和新疆世界唯一的联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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