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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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决定长期离开,她开始整顿行装,把所有衣服和能带的东西都装进去。那几天很热,她穿得很少,屋子里也乱七八糟的。春梅、香华来辞别也顺便帮一点忙。看到她忙上忙下整东西,清抽屉,头发乱糟糟的,穿着拖鞋走来走去,衣服的下半截纽扣松开着,露出结实圆滚的臀部,她们都替她难过。嘴里不说,心里却明白她是一个孤儿了,被逐出家门,等于失去了继承家产的权利。她没有流泪,脸上有平静的肃穆感,只是偶尔难受地咬咬嘴巴。她不想听叔叔或婶婶的反应。唐妈也帮着打包,但是有些东西唐妈根本不懂——她父亲的书籍文件之类的。她整理这些东西,看见家人的旧照片,有她婴儿时代和童年的,也有母亲、父亲和祖父的,这时候泪水禁不住涔涔掉下来。

    “你父亲的东西留着吧?”春梅伤心地说,“房子还是你的。你可以收拾好,把房门上锁。柔安,别傻了。”不知怎么,春梅现在叫柔安叫得挺顺口的,“老头子会反悔,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一走,家里比以前更冷清了。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家不能这样四分五裂。你有朋友,你走后,朋友们可以和老头子疏通。”

    “我不知道,”柔安回答说,“我心里做最坏的打算。我叔叔暗示说,他要剥夺我的继承权。我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怎么争得过他呢?分家的时候,他没有向我算父亲的老债,我就够幸运了,我该感谢他不追讨旧账。我父亲死了,谁能算得清过去十年或二十年的家庭老账呢?除了祖产,我父亲死前一文不名。我觉得很骄傲他从没拿过一分肮脏钱,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自尊。他留给我这些已经很够了,我要靠自己。”

    “我能不能看看那些照片?”春梅指指桌上的几张快照说。

    “当然。”她把蓝如水在兰州拍的照片拿给春梅看,有一组是遏云弯腰在园里摘菜的镜头。

    “这个少女是谁?”

    柔安迟疑了一会儿说:“仔细看看。你见过她呀。”

    “咦,是那个大鼓名伶!”

    柔安微笑了:“是的。李飞说,蓝如水正接济她,还想娶她做妻子,但是她一直不理他。”

    离别前一天,春梅把叔叔的五百元交给她。

    “这是他叫我给你的。”然后另外拿出五十元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钱数不多,但是可以派上用场。你可以写信给我,我会叫人替我看信和回信。”

    皮箱先运走,已做了一切安排。第二天柔安仍旧穿着粗白布孝衣,提几个皮包走出去,最后她迟疑了一会儿,想打电话给李飞的母亲,但是又决定不打了。她可以面对任何人——她叔叔、婶婶、春梅——说出真相,但是她不能让那个慈祥的老太太伤心。她一定会伤心的,不仅因为她,也因为她儿子李飞。

    她和唐妈没有走前门,她希望静悄悄离去。只有春梅和几个用人来到小边门,目送她们登上黄包车。这时艳阳高照,春梅一直等到黄包车消失在巷口,才低头走回屋内。

    第五部 兰州

    24

    夏日的兰州真是适合人们居住的好地方。它不仅环境特殊,北部及南部的崇山峻岭此刻净是一片翠绿,景致清爽宜人,还有一些不太容易明了却更为直接的好处。当一个城市和四周环境看来颇适合居住,总有难以分析的环境组合,即所谓城市的气氛。这里有古要塞城的色调,它的旧名叫金城,和一个拥有两万人居住的繁荣北方都城结合在一起。这里的皮货商来往频繁,大仓库林立,慢条斯理、高傲的骆驼商团沿着黄河北岸向遥远的目的地——向东深入内蒙古,向西远至西宁、青海和哈密的沙漠——前进。城内住有不少回教徒,可从他们的白帽子或头巾区分出。交通悠闲而繁忙,沿路到处是旅社和饭店。富有魅力的甘肃少女穿着夹克和裤子走来走去,黑色的眼睛,高兴、纯洁的笑容,在市集和市场上更是处处可见。这里有令人心情开朗的山风,白天有点热,但并非热得无法忍受;晚上总是非常凉爽,睡觉时还必须盖毯子。事实上当地居民都很友善并且好客,茄子很大,牛肉、羊肉很新鲜,蔬菜也很便宜,香甜可口、多汁的翠瓜,一斤只要一毛钱。芳香美味的梨子像奶油入口即溶,味道像冰激凌。几乎每一栋住宅都有大的花园,每个家庭都自己种有鲜花和蔬菜。

    乔迁的兴奋,景致的改变,西安大宅压迫感的突然解脱,使柔安减轻了不少最近的哀愁,因而元气大增。看样子她在这里会过得很快活。这里没有人会认识她,她也不必为了生孩子而感到罪过。唐妈陪着她,周围又有些朋友。活泼的遏云充满愉快的笑容,和柔安对她在戏台上的印象大不相同。如水是李飞最好的朋友,自然也成为她的朋友,她可以完全信赖他。他的性格比李飞文静,相当敏感,对待别人很体贴,在兰州和遏云的魅力之下,他对这个城市充满热情,李飞从前也一样。

    住在新环境中,柔安感觉像个新人。晨曦从这间美妙的房子的小窗口照进来,全是异样的感觉。因为她在大夫邸住了一段时间,到兰州第一个清晨,当她一睁开眼,想发现阳光照在那旧房间熟悉的橱柜上,等她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已自由自在地住在远离家乡的兰州,心中顿然浮现出无限的快活和新鲜感。然后她才想起从此要谋生自养哩。宛如一只初试羽翼的小鸟,她享受到超然独立的,未有过的欢欣,她要用真名去寻找工作,使她能够保持自我,不再感到羞耻。她确信在这无人知道她叫杜柔安。

    五百五十元她分文未动,她能教中学的课,尤其是中国文学。她希望保留那笔钱,直到孩子出世。她要付房租,但蓝如水不肯,只答应一个月收二十四元,作为她和唐妈的生活费。但是她一自立,主妇的本能就出现了。她开始未雨绸缪,希望有不虞匮乏之感,不只为生产,且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有一些首饰,也许值个二三百块吧。

    范文博陪她来,不到一个星期便回去了。他替她找过几个学校,都没有什么肯定的结果,不过他主要是来和李飞联络。李飞来信说,阿尔·哈金帮了很大的忙,他能通过马仲英在兰州的办事处拍电报,说不定事情会有些眉目。他们到总部追查发报的机关,哈金远在肃州,办事处无人知道。他们被领到离城十几里的军中电台,在那他们发现一个二十岁的回族少年,正在操作一台小小的手提收发机。

    “这封电报哪里拍来的?”范文博问。

    少年看了看,说:“从吐鲁番。”

    “谁从鄯善发报?”

    “我怎么知道?”

    “谁是鄯善的司令?”

    “别问我,第三十六师的办事处也许能告诉你。据我所知,那儿现在可能没有司令,鄯善掌握在敌人的手中。”

    真是可恼的消息!但在战线每周改变的流动战场中,该是可以预料的事。如今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师部,要哈金在肃州办事处的地址。拍电报到肃州也许会让收信人莫名其妙,经过审慎的商议后,认为最好由柔安写一封信去肃州,问哈金如何与李飞取得联络。

    如水和遏云听到柔安离开西安去兰州找工作的原因,范文博在那几晚,老是绕着这个话题转。

    “兄弟阋墙,叔侄相争,是常有的事。”文博说,“你叔叔的话里,就有这种意思。你父亲死后,他知道你孤弱无依,他可以随便玩花样。回家前,我将去看看三岔驿。”

    “干爹,”遏云说,“你是好心人,请不要眼睁睁让这种事发生在柔安的身上。”她相信干爹有无限能力,连他的黑麻脸和激动时的斜视眼,都令她崇拜万分。她喜欢他,不仅由于他帮过她很多忙,更因为他不厌其烦地送柔安来兰州。因为他是李飞的朋友,信守江湖人物的侠士风范。

    文博看看她,他知道如水虽然用劲追求,也为她尽了一切心意,却无什么进展。

    “你呢?”他说,“我不觉得你是好人,如水如何?他对你不够好吗?”他的语调有如父兄严肃,遏云禁不住冷颤了一下。

    老崔多皱的额头转向范文博:“我劝过她,但她不听。老爷子,你该给她父亲的忠告。”

    遏云发现她自己被三个男人的怒目,和柔安取笑似的目光所包围。“干爹,”她说,“我这么年轻,如水待我如兄长,我很感激……”

    范文博打断她的话。他的声音依然很干脆,目光慈祥:“你是我的干女儿,我要以父亲的身份和你说,如水若是个瞎子、跛子,或有十一个指头,我不会要求你嫁给他。但如水是个双目灼亮、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你不嫁他,等于犯了几条大罪:第一,最大、最不可宽恕的,是你做了个不孝女,不能使你的老爹欢度晚年。第二,你忘恩负义,你说你很感激,那是空话,因为你不愿报答。第三,你没有悲天悯人的胸襟,他爱你,他认为你是他曾见过的女孩中最好的,而且不愿再与其他的女孩结婚。你不会使他感到伤心吧。来,你觉得他年纪太大了吗?”

    这段话犹如熟悉的古戏文,遏云冷然一惊。不孝、忘恩负义和不仁全包了,尤其是不孝。范文博口气轻佻,然而最令她感动的却是最后一句话。

    她面红耳赤,迟疑半晌才说:“不。”

    “你喜欢他?”

    “干爹,你这样说,我就不回答了。你怎能当众问一个女孩子的感情。”

    “不。我们像一家人,对不对,崔大叔?没关系,你说吧。”

    她恢复镇定。“我接受你一切指控——不孝那一条例外。这个罪名太大了,我担当不起。我一直替父亲着想,女孩子到了我这个年纪谁不考虑婚姻呢?但是婚姻决定女孩子一生的命运。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若是嫁如水,岂不成了‘蓝夫人’?我没有念过书,他的朋友会笑我。我也不是吃燕窝、鱼翅,整天病恹恹、捧心装病的林黛玉型,我会不快活,也会让他丢脸。这是第一点。”

    “你不吃鱼翅,没人会逼你吃。”如水插口。

    她继续说:“他说他现在为我倾倒,但我们婚后不久,他就会看上门当户对的美人,那我会杀了他。这是第二点。第三点是我还年轻。我现在暂时休息,过一段日子我要重拾旧业,再上舞台。你能想象蓝夫人在戏台上抛头露面吗?所以我对自己说,不行。第四点也是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我逃出西安,多亏你帮忙,但是谁能保证我绝对安全呢?我逃出来,有卫兵被杀。他们若找到了我,我不希望别人牵连进去。所以我何必现在结婚,使局面复杂呢?”

    她滔滔不绝说出一大堆理由,最后才停下来。

    范文博半认可、半诧异地哼了一声。

    “崔大叔,”他说,“我不知道你女儿在台下也这么会说话。我看她的洞房花烛夜,新郎只有听她说话的份儿。”

    “我的理由充不充分?”遏云说。

    如水立刻回答说:“不见得。你是胡乱幻想。”他转向范文博:“有一件事我得说明白,好叫她安心。她以为婚后不能上舞台,哦,有些家庭确实如此,但是我不觉得公开演戏唱歌有什么丢脸。如果遏云要,有何不可呢?假如她担心这一点,我保证不阻拦她。她愿意上台,就可以上台。”

    “真的?”遏云充满诧异,脸色不觉缓下来。

    “是的,我喜欢你,就因为你是这一型的女孩子,我不会强迫你改变,继续维持你的本色吧。”

    范文博用手指摸摸面孔,清清喉咙:“遏云,你听到如水刚才的话了。我会以干爹的身份和你谈谈,你的理由一点都不充分。如水爱你,我认为一切都圆满。他会供养你,他喜欢你原来的面目,他不干涉你上舞台。还有什么不好呢?你若不听我的话,别再叫我干爹了。你真需要人好好打一顿屁股才行。”

    血色涌上遏云的面颊。一想到许嫁蓝如水,她便兴奋得发抖,她羞答答低着头,显出女孩儿默许的姿态,眼睛也水汪汪的。

    “怎样,遏云,要不要我叫你爸爸打你三十下屁股?”

    遏云偷偷抬起眼,瞥见蓝如水正襟危坐、紧张万分的样子。她脸颊通红。范文博看她动摇了,就说:“你一定要嫁他。”

    “是父兄的命令?”

    “这是命令,”范文博说,“你得接受。”说这话是让她好开口。

    遏云笑笑,突然冲出房间。

    “范老爷,”她父亲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我拼命劝她,都没有结果,您两三句话就改变了她的心意。”

    范文博脸上露出满意的红光:“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孩子,只有我这个干爹才知道她的心理。”

    后来那几天,遏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眼睛充满柔情,但是一看到如水就害羞。她已失去了独立自主感,声音轻,面孔柔和,她对他的感觉犹如普通女孩子对未婚夫一样。

    范文博把柔安交给如水照顾,又得意自己撮合了如水和遏云的婚姻,第二天就回西安去了。回到西安,他写信给柔安说,他去过三岔驿,见过水闸,也和海杰兹谈过回人村的问题。

    夏天转入初秋。柔安休息一阵,恢复了正常,和如水、遏云等小小的一家人共处,过得很愉快。害喜的毛病消失了,胃口很好。虽然身体日渐加重,她却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累了。

    一切都瞒不过房东乔太太。他们起先告诉她,柔安结过婚,后来遏云不知不觉泄露出柔安离家的经过,乔太太才知道她原来只订过婚。乔太太也不在意,她觉得待产的女人就是待产的女人嘛。她对这一群西安的房客印象颇深——身边总有钞票——尤其只停留几天的范文博。由唐妈口中,乔太太知道柔安是一个富家千金,住在大古宅里。她的美貌、性格,以及她悲伤空洞的眼神,让房东以为她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乔太太愿意帮她隐瞒真相,她告诉邻居,李太太的丈夫出远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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