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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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精明的女主人打断他的话:“就算价钱涨了,也不必买这么多。我相信你的眼光,丧礼是该隆重,该花就花我不会小气,毕竟,大夫邸的体面总要维持。但祖先的积蓄来之不易,我当家,不想零星项目就花费一千元。这次没有四千块绝不够用,棺材要八百元,前几天才买了一百斤糖。我们不要用甜食来吓唬客人,虽然东西买多了,用不完还可以留下来,但绝不必买那么多。你新来,也许不会习惯这种事。喏,拿一包莲子和一包龙眼回去给你的小孩吃。但是你若不习惯干这个工作,或者觉得少奶奶太厉害了,我可以找人代替你。”

    年轻的职员忙答道:“是,是。”两手夹紧恭恭敬敬地站着,眼睛盯着地板。

    “你可以走了。”春梅说。

    职员走开了,她来到柔安住的地方。她判断客人一定是李飞的母亲,想看看她的样子如何。她知道,两家有一天会成为亲戚。

    她穿着短袖及肘的白布衫进来。李太太早就听说过春梅。柔安已把手镯脱下,摆进抽屉里。

    李太太客气地站起来。

    “我在主席的舞会上见过令郎,他教我学跳舞,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本市。”

    “我不懂他写些什么,得罪了当局。我们女人家不懂这些。但是我盼望你们认识主席的能多帮忙,让他回来。”老太太说得眼睛都有些红了。

    春梅转向柔安:“有李飞的消息吗?”

    “没有,”柔安迅速回答,“我们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晓得。”

    “男人出外,在家里的女人特别辛苦。不过李太太,我想你不必操心,我想总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话题转到丧礼事情,春梅借故告退。

    李太太来拜访,柔安的忧虑减轻了不少,但没有完全铲除。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她一定要说出她的心事,说出她飘浮的思绪和恐惧,也许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她一个人闷坐不语,唐妈也看出她的行动反常。父亲去世的打击刚过去,她不该一直闷闷不乐。

    丧礼前夕,唐妈拿着热水进来,等柔安洗好上床,她就坐在床边说:“柔安,你最近怪怪的,一定有心事,一定得告诉我。”

    柔安欲言又止,难于启齿。唐妈算是自己的知己,但是要如何开口呢?

    “唐妈,你肯不肯保守秘密,别告诉别人?”

    “好。”唐妈低声说。

    “我的红信已超过两个月,迟迟未来。上个月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拖得太久了……”突然她放声痛哭,用手掩住面孔,“唐妈,我怎么办呢?”

    唐妈摸摸她的手臂说:“你终于说了出来,我早就感觉你的异样。我们别声张,尽量想办法。”

    柔安泪流满面,身子摇摇颤颤,转向另一边。

    唐妈把她扳过来,柔安任唐妈抓住她的小手。她边擦鼻涕边说:“是我的错,不怪他。我爱他,他要远走了,我忍不住与他做了那事。唐妈,你知道我心属他,我故意为他牺牲一切。我希望他和我共度几个快乐的日子,再让他远走家门。”

    “我不怪你。很多女孩子都有过这种情形,只是有的人没有你的情况。”

    “我向你提过,我们已经订婚了。他和我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父亲说,我们若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就算是订婚了。”

    唐妈一直盯着她。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两家的男女立刻闪电式结婚,就会把事情遮盖过去。你真不幸,在李飞远行的节骨眼儿出了问题。”

    “唐妈,有没有办法呢?”

    “法子倒有一个,你若愿意,我会帮你解决。”

    柔安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你仔细想想看,还有时间。”唐妈说着,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间。

    吊唁那天和出殡那天,柔安心情的沉重是无法形容的,放声大哭,泪水汪汪,脸色比一般孤女还要悲哀。她年轻的心灵实在无法承担、应付这些困难,心里头不免充满孤苦无依的感觉。吊唁一出葬那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她站在布帘后面,客人在遗像前行礼、鞠躬答谢,膝盖发麻,多次差点昏倒。唐妈只好搀着她。葬礼完毕,她坐车回家,累到极点,神经抽痛,心灵飘在虚缈的惨境中,她像机械般对客人答礼,春梅和彩云都看出她脸上木讷、空洞的表情。她思想飘浮,眼中也出现奇怪的光芒,他们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另有隐忧,是想到那个难于启齿的问题。她的心里一直挣扎着:我该不该向唐妈要那一点药?

    残酷的命运骗走她的快乐权利,为什么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溘然长逝了?!她心中泛起悲愤不平的感觉。既然如此,她也要反击命运。难道她该受众人侮辱,受现在向父亲行礼的众人的嘲笑?不,除了向唐妈求援,别无良方。最后她又想到李飞,力量又来了。一想到他,她的苦恼,似乎都有了代价。孩子是李飞的亲骨肉,她体内的小生命,是她与李飞的爱情结晶。不管别人怎么说,知道新生命在体内生长,头脑、声容笑貌都会像父亲,生命生长的喜悦也似乎鼓舞了她;她眼中出现异彩,思绪如飘蓬,然后又像神秘的光线只闪了一秒钟,就匆匆消逝了。接着思潮又落入现实,更紧急,更实在,有关社会的轻视和自己地位的飘落——又把空灵如浮丝的想法排出脑海。

    她就这样让思绪打着弯,在那儿绕圈子。在一切亲友中,她不敢确定事情一旦张扬出去,是否会受到别人的蔑视。还有谁会对她好呢?香华不见得,李飞的母亲也不见得——只有唐妈例外。她在端儿面前真要抬不起头了。至于叔叔和婶婶,她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22

    由哈密到七角井,一路上只见汉族农民住在蜿蜒的小屋里,没人仔细来查李飞的证件。军人很少,大军都集中到七角井西南。东北将军盛世才把回人逐出七角井和整个巴尔库区,现正向南推进,为鄯善之战作准备,回族名将马世明就以鄯善为根据地。路上泛满地底沟渠溢出的流水,地沟是本区特有的灌溉系统。七角井下方几里地方,倾斜成宽广的草原盆地和粗糙的黄土台地。

    李飞走了两星期,总算越过战线,抵达鄯善。满身泥泞又疲倦不堪,但是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虽然铁鞋磨破,双脚起泡,满脸胡子乱糟糟,但终于履险如夷地到达了。

    他径到马世明的总部,把马仲英官署给他的介绍信呈给他,又告诉他有关逃亡的经过。

    马世明是一个满脸清爽的回族名将,他看了介绍信,用诧异的眼光瞧他。

    “你能不能发信到兰州去?”李飞问他。

    “试试看。哈密的电报被截断了,我们只好取道吐鲁番,那边还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中。”

    那晚司令招待他。他抽这流亡三天来的第一根香烟,晚饭后他被安顿在一间地板空空的原始土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一张会摇晃的床和一条肮脏的被子。他并不奢侈,只要很有安全感,躺在地板上睡也是珍贵的享受。他倒在床上,手臂拱在脑后,庆幸自己还活着。兰州离此千里,再过去西安简直像一座异样安全、舒服的梦中城市,有一位痴情的女孩正在大夫邸等他的消息呢。

    他现在已远离了危险,而另一种悲哀又袭上心头。他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柔安的消息。说不定她生病了,她一定很寂寞,很担心着他。他为何兴冲冲跑到新疆来?他翘辫子怎么办?她娇滴滴的声音,她眼中的温情蜜意,那绵绵细语,在丁喀尔工巴寺父亲的卧房里那热情如火的匆匆一吻,天水那夜她的软玉温香和泪水,次晨在船上突然转身——这一切影像都在他的回忆之窗燃烧。他现在才领悟到抛下她一个人,真是造孽。这个曾经冒险爱他的女孩正隔着千山万水,还有无情的兵燹。现在他幸运逃过了,但是他目前身在战地,看到的正是破坏城市、乡村,残杀无辜——他一路上亲眼看到的——无情的杀戮的战争。这个战争会打多久,他逃走的机会有多大?他没有权利带给柔安那么多的困扰,他知道她爱他毫无私心,对他的远行从来没有抱怨。

    他觉得感情很脆弱——弱得像小孩子——一想到柔安,就热泪盈眶,流下面颊。生命中有些时刻,一切似乎都变得空虚而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纯洁的爱才是真正的存在,他似乎听到耳边有些柔柔细语:“爱人,我会等待。”声音低低的从千里荒漠外传来。

    他现在离开西安和兰州更远了。战争向西进行。吐鲁番是战略中心,控制着北面迪化和南疆塔里木盆地通路的交通。回军守得住吐鲁番最好,守不住,他们只好再向西退。他不知道他的信息什么时候会到达马仲英的兰州办事处,办事处又要多久才转给老范,因为这纯粹是私人电信。欧亚班机只停在哈密和迪化,两城都在和回军敌对的汉军主席掌握中,信件根本送不到内地。

    柔安矛盾了一星期,还拿不定主意。春梅来探望她,她和唐妈都没有泄露秘密。在绝望中,她愁肠百结,这时她听到电话铃响了。她全身颤抖,说不定是她苦等的电话呢。

    “小姐,”对方说,“我收到李飞的电报,是由兰州转来的。他已到达鄯善……他平安,特别送来他的爱……杜小姐……”

    听筒由手中落下,她瘫痪在椅子里。这些话在她耳中回响,其他的她都没听见。她喜极而泣。唐妈跑过去拿起听筒。

    “怎么回事?”对方又说,“你知道,告诉杜小姐,李飞拍电报来,说他……”柔安迅速抢回话筒说:“告诉我,我正在听。我就是杜小姐。”不错,是范文博的声音。

    “电报是鄯善发的。我不知道鄯善在哪里,一定在新疆境内,我要查一查才知道。是十天前发的,这已经算快的了。你觉得如何,杜小姐?我在丧礼上看到你,当然不能上前和你说话的,我已经打电话给李飞的母亲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柔安快乐得发昏。“唐妈!唐妈!他安全了!”她的声音喜滋滋的。

    “他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我要查查地图才知道。”

    太高兴,她竟忘了李飞的电报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只表示双方搭上线,今后她可以再收到他的消息。

    她穿衣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到范家。碰巧他出去了,别人说马上就回来。她在客厅里等他,十分钟后他回来了,立刻拿电报给她看。电报是三十六师的兰州办事处转来的,没有回电地址。这是怎么回事,鄯善又在哪里呢?拿出一份地图,找到了那个地方。李飞显然已离开哈密西行,一定和回军在一起。她想拍电报,但是唯一的办法是通过三十六师。必须拍给鄯善的司令。司令是谁呢?战事的消息不多,都过了期,也不大可靠。范文博和柔安拟了一份电报稿。但这是私事,谁敢保证军中电台是不是肯发出去?他们无论如何要拍,只好碰运气了。

    于是她高兴了几天。她定下心来等候。在快乐的遐思中,她把那封电报夸大了,以为他有机会早日归来。

    三个星期过去了,又无音信。她留心报上一点一滴的新疆情况,内容往往出入太大,而且语焉不详,很可能是编者杜撰的。她买了一份新疆地图,仔细研究,熟悉迪化、洛浦、巴尔库、乌苏、且末和叶尔羌等陌生的地名,还有其他熟一点的地名。她稍微弄清了沙漠的位置,以及天山如何把新疆分成两半……

    新的症候来临了。每天早上,她都想吐。过度恐惧,脸上又恢复了绝望的表情。现在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李飞短时间不会回来,就算他回来,也于事无补。她告诉唐妈心里的决定。

    唐妈出去弄了一帖药回来,是黑黑、黄黄的各色药根和一包干种子。她警告柔安,吃了会疼痛,也许会病几天。彼此要小心,不让全家人知道。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腾,体内绞如刀割,五脏像烈火焚烧,让她痛得受不了。她精疲力竭,以为自己没命了。哭着要水喝,大杯水灌下去,痛苦就减轻了些。唐妈看她辗转反侧,也慌张了。后来剧痛突然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柔安昏昏睡去。脸白得像床单一样。春梅听说她生病,跑来看她,以为她肚子痛。屋里弥散着药味,但是春梅没有说什么。后来她送来了一些止痛药,叫唐妈交给她,又说如果不好,就应该请医生,柔安更是吓慌了。

    幸亏没有再发作。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只吃清汤和稀饭,第三天就起床了。过了一周,老症状又出现了。她决心不再吃那种药,会出人命的。更惨的是,她的情况再也遮不住了。她一直不舒服,家里的女人已猜出一点端倪。

    柔安主意已定。起先她刚出来吃饭,彩云婶婶就不时偷看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因为是一般性的,她也用不着回答。她只是装着傻愣愣,一言不发。彩云婶婶向来对谁都没有好感,这段时间似乎特别爱说未嫁妈妈的故事。柔安如果是未婚而有了身孕,就难免落入彩云的手中,她会像小猫捉弄老鼠,或者像渔夫玩弄上钩的鱼儿。渔夫不时抽抽竿子,看鱼儿是否钩上,然后让它自己慢慢疲惫而死。柔安逃不掉了。

    “有没有李先生的消息?”彩云老爱问。

    “没有。”柔安答得很平静,心里却怒火中烧,婶婶对这个预期中的答案很高兴,很满意。

    “去!去!真糟糕!”彩云说着,仿佛充满同情心,“你不能怪他,谁知道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若早告诉我,我会叫你劝他不要去。不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必须等着瞧。”

    她得意地强调最后一句话,她真的打算等着瞧。柔安又能说什么呢?大家都看出她羞涩得抬不起头。婶婶的脑子一向空空如也,随时准备吸取女人和她一般失意的故事,如今这个题目占据她的心思。自从春梅生下第一个孩子,多年来她一直愤恨不满。春梅在她眼中代表一切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看见春梅过得好好的,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如今她这个侄女可逃不掉了。丑事如香料,就算出在自己家,生活也增添了不少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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