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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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飞在座位上打盹。当他醒来,太阳已高挂天空,照在昏黄的平原上,地面上有一块块巨大的云影。放眼俯瞰,没有一丝人烟。他由机窗望出去,右侧机翼外就是远处雪白的天山。二十分钟后,蓝红的小丘和白色的村庄飞闪而过,马达的轰鸣和机翼的震动隔断早晨的气流。他坐在飞机上,觉得自己如鸟儿在飞翔一般,实在有趣。一个服务员进机舱说,飞机快要降落了,请大家快系好皮带。

    地面冲着他们开始节节上升,地平线隆了起来,地球好像翻倒似的,白杨夹道的路面似乎在他的眼前飞舞。然后他看到一座边城的废墟,屋墙还在,而屋顶没有一家是完整的。飞机盘旋,哈密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虽然军官谈了那些扫兴的话,能安全到达哈密,李飞的心上仍洋溢着喜悦。

    几个脏兮兮的士兵在机场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似乎一派悠闲。他们的胸上挂着红徽章,脚上穿着布鞋,绑着绑腿。李飞走入检查文件的外厅,排队慢慢走向一个伏在桌上办公、头发稀疏的老人。一个穿灰色军服的中年军官踏响着步伐,走来走去,不停地盯着旅客。穿着军服的旅客正在受检中,这个穿灰制服的军官走向李飞前面的回族老头。

    “你是谁?”军官问道。

    “我是这里的居民。”

    军官发出一种暧昧难听的吼声,他的眼光跟随着这个回族老人慢吞吞地走向办公桌。回族老人没有证件。

    军官上前逼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回来看我的家人,我家住在这儿。”

    “你等等。”军官恶狠狠地说,并且发出冷笑声。这个老人顺从地退到墙角,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再来轮到李飞。检查人员检查他的证件,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位检查员从来没有听过《新公报》。他表情木讷,在证件上盖了章,交还给他。李飞走向搬行李的地方,他发现战地的味道。

    士兵的脸上缺少些微笑容,大家似乎都很不快乐,屋里泛出臭味。

    一个士兵拍拍他的臀部和腿部,要他把口袋中的东西掏出。他拿出黑皮夹,并掏出一沓信件。士兵把信件交给军官,那位军官一封一封打开来看,读着,慢慢脸色变了。三十六师的信纸上有哈金的介绍函。军官猛翻那几封信,皱着眉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以间谍的身份被抓去枪毙?糟糕,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是《新公报》派来的,当然需要回族将领的介绍函件,以及我们这边的信件。这没有什么不对劲嘛,三十六师也是我们陆军的单位。”

    这个军官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他轻轻地弹着信纸,自言自语说:“马世明,马福民。还有尧乐博斯!你从哪里拿到这些信?”

    “在三十六师的兰州办事处。我一位朋友交给我的。”

    “原来你有朋友在马仲英的办公厅做事!”

    李飞试着轻松:“军官,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哈金中校给我这些信,因为我在兰州碰巧遇到他。”

    “这事情恐怕很严重,很严重吧!你有没有写给金主席或其他要员的介绍信?”

    “没有。”

    “那么,我只好扣着你,等候上级的指示。你了解战争正打得剧烈,我们不允许间谍冒充新闻记者。”

    军官第一次现出笑容,嘴巴咧开,露出大黄牙:“我不知道你是何方来的,不过你不是替马仲英服务,而是正式的记者,你的做法未免太蠢了。你只好看看运气了,年轻人!这里为了芝麻小事就会挨了子弹。我发觉你还蛮老实的,不过我也爱莫能助。”

    李飞的喉咙紧紧的,口干舌燥。他发现他陷于绝境。万一自己惹上麻烦,他第一念头想到柔安,她可要急坏了。其他旅客都走了,只剩下回族老人孤零零地站在一角。

    “来,跟我来!”军官说。李飞和回族老人被带出机场,后面跟着四个兵丁。街上行人稀少,新疆的大城哈密就像一座鬼城似的,偶尔有野狗出现街头。几个士兵站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逗弄一头绵羊,大沟渠两旁堆满老柳树中空的躯壳。

    他被带到一间石头做的门,墙壁涂着石膏的屋子里。看起来像商人的住宅,侥幸逃过一场大劫,就被征用为军官的总部。战乱一起,市监狱遭到攻击,等汉人反攻,就完全被破坏了。

    “在没有收到迪化方面的指示时,你就是我们这里的宾客。”军官的口气很客气,也很严苛。

    李飞心里发火,暗自焦急:“长官,这太荒谬了,我是被派来报道战况的。我想你一定听过《新公报》,那是最大的国立报纸,不然你可以打电话去上海证实一下。”

    “对此我不会怀疑。即使你是南京政府派来的特使,也没有什么分别。对不起,我只是执行任务而已。我们不会加害于你,但是不准离开这间屋子。”

    李飞要求拿回介绍信。

    “你不必把信件撕毁,撕了对你没有好处。”

    “我为何要撕?我还打算去见尧乐博斯他们呢!”

    晚上,李飞睡在富人睡过的豪华大床上,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他进屋后,曾再三思考家庭和事业的问题。他听说回族老人被关进另一个房间。回族人来这儿真是太傻了,警觉的回族人早就逃到南部山里去了。

    李飞在沉思中被脚步声打断了。他注意倾听,几分钟后,脚步声由大厅尽头绕回来,夹着士兵的咒骂声。他还听到回人求饶的哀叫声,以及啜泣和步枪枪托打人的声音。老人的喘息,以及拖拖拉拉的摩擦声,愈来愈远。又过了几分钟,一声凄厉的枪响,他知道回族老人已一命呜呼了。

    枪声短促、尖锐,接着一片夜的死寂,好像一个信号,撼动了全身的组织,促使他进入备战的状态。一颗子弹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曾经听说过一大堆无辜的人民被杀。再死一个,如踩死一只蚂蚁,对于军人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这就是所谓新疆的战争,可知他所想象的与现实差太远了。热血在他脑子里澎湃,他靠在床板上,尽量冷静,判断情势。在夜色中,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火柴的微光照见他的指头。他趁火柴还未熄灭,弯弯手指,觉得活着,能弯弯手指,算上不错了。

    他下意识感到自己已陷入复杂的局面,军方疑心很重,而判刑很快,生命轻如鸿毛,一文不值。他的生命掌握在一个司令手里,生死全凭他的高兴来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他想与其等迪化那边的消息,还不如自找活路,想法逃出去。他想,此时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参加回军,自己手中有介绍信呢。

    他起来站在窗前。一轮苍白的月亮躲在薄云中,后院的高墙外,黑漆漆一片,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走到门口倾听,大厅里静悄悄的。他记得来的时候街上士兵很少,这也许只是一间暂时性的拘留所,只有几个卫兵在外面站岗。记得进房的时候,他看见一条通道,一定会有出口的。他开了门,故意点烟引起卫兵的注意。大厅另一头的卫兵一看,慢慢走来问他要什么,他说想上厕所。果不出所料,从走道走下几级台阶,就是后院的一个矮门。他进了厕所,卫兵看着他。墙上的破洞,可以窥见屋外的情形,可以看见邻舍没有屋顶的墙壁。

    回到后院,他又和卫兵聊了几句。

    “你出了什么差错?”

    李飞大笑:“太可笑了。我正要去见金主席,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关在这儿,要我耐心等候迪化方面来的指示。等主席的回音一到,他们说不定还要向我道歉呢。”

    他已经下定决心,必须要设法逃回回军的那一边。好在他要回了哈金的介绍信,否则就只好坐以待毙,这些信简直成为他最珍贵的财宝,是他生还兰州的媒介。一个人往东逃实在是愚不可及,最好的逃亡路子就是向西加入鄯善的回族军队。如果他成功了,他可以设法越过库尔勒和若羌,沿着南径回去,他知道很多新疆难民,都是走那条路回来。他顺此可以观赏大半个新疆,说来这个想法不是没有它的反讽。他来这里的第一夜接受的是什么待遇,而这次的旅行又是多么叫人难忘!也许要几周才能安全抵达回军的营地,他希望一见到马世明,就马上发信给柔安。

    他快速整理衣服、钞票、详细的地图和五包香烟,用雨衣绑起来,做成一个包裹。然后抽出皮带,捆好包袱,束在背上。

    月正当中,他偷偷起来,注意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开了门。大厅较远地方的灯光已经熄了。他迅速跨入甬道,来到后院。没有一丝风,但空气潮湿。他把包裹抛到外舍小屋顶上,窥伺四周的情况。如果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屋顶,就可以攀墙到隔壁去。他举高双臂,手肘还碰不到屋檐。不知道是不是会踩破屋瓦,把卫兵吵醒。他想回房去拿椅子,但是又怕走甬道回去,惊动了别人。微光中他看见墙角那边有一个黑黝黝的长东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生锈的汽油桶。桶高和他差不多,推起来很重,只好慢慢移动。铁桶移动有回音,在静夜里听来叫人心惊胆战。他慢慢地推,终于把它竖在墙边。

    上了屋顶,他盯着墙外。外边越过沟渠就是大路,大门在二十尺外的沟渠上。往下跳太危险了,他一定要爬二十尺才能到达对面。一个卫兵扛着步枪,在门口踱来踱去。李飞等了将近十五分钟,卫兵一走远,他马上爬到墙头,向下俯瞰,又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了他。一上墙角,他就坐起来,做个深呼吸,然后沿墙爬到对面去。不出所料,地面铺满碎片。

    他谨慎地往下一跳,到一个大广场。月光照在废墟的破墙断柱,他在微弱的星光下辨认方向,穿过一片黑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都吓得冒汗。哈密是一片断垣残壁,房屋、阳台、果园无一完整。

    破晓时分,他睡在哈密城外三里的森林斜坡上,包裹枕在头下。

    21

    六月中,杜忠回到西安。接到弟弟以及女儿的信,他只好提早回来。不过真正影响他整装回来的原因,却是到了三岔驿,发现工人已在一队漳县士兵的保护下,准备修复水闸。

    柔安半信半疑中随祖仁和香华去接父亲,现在他回家的意义,非只是养病而已。她在火车站见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快乐,可能是风尘仆仆的关系,但是看起来,气色还不算坏。

    春梅和两个小孩在大夫邸正门恭候。她要小孩叫伯公,自己也微笑迎接。和柔安谈过话,她更努力要保持自己在伯父心目中的好印象。她穿着素洁的淡紫旗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眉毛细心重新画过,没有涂胭脂,也没有擦口红,看起来就像是好媳妇。

    杜忠摸小孩的头,以默许的眼光看了春梅一眼。他抬头看门上的匾额,以及略现斑驳的“大夫邸”三字,不禁轻叹一声,微驼着背,缓缓走进去。

    大家一进屋,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彩云婶婶立刻站起来,杜范林也走出房间。哥哥已一年没有回来。祖仁、香华、小孩都在客厅,显得热闹,充满和乐融洽的气氛。

    杜范林沉着自信,用着前市长的气派来接待哥哥,不过还算诚恳。“大哥,你回来了!”

    杜忠也以兄长的身份,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也泛着微笑,很难说谁比较矜持。家人的接待,端茶、送毛巾啦,女人问话,问东问西,家里显得有些忙碌。但是兄弟间的疙瘩,心里互相有数,只是暂时不好说起。

    “你该休息一会儿才吃饭。”杜范林用一种有趣、容忍的表情瞧着哥哥。

    “慢慢来,我们可以晚一些开饭。”春梅说。

    父女回到自己的院落,柔安说:“爸,我巴不得你马上回来。”

    “你好像不舒服。李飞还在兰州?”

    “不,他已经到哈密了。恐怕长时间不会有他的消息。”

    万不得已,她是不想说出自己的心事。再两周便见分晓。杜忠好似不大疲倦,只是头上暴露青筋。他进入房间,很快又出来,两眼冒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你叔叔干了什么好事?他把水闸修复了。回人绷着脸,一言不发,沉默观望。他找来几个枪兵,监视工作。所以我才匆匆赶回来。”

    “今天吃晚饭,”柔安说,“你最好不要提及水闸。大家和和气气吃一顿饭。春梅说,她准备了一桌酒菜要替你接风,她不希望看到你与叔父在餐桌上吵嘴。她担心家庭的全局。”

    杜忠搓着胡子,微笑:“那个女人还蛮伶俐。”

    “现在她是我们家的正式儿媳。清明扫墓,我看见她的名字用红字刻在祖正的墓碑上,摆在她儿子的上头。名分一正,她高兴多了。”

    晚饭实在丰盛。彩云婶踱来踱去,检查春梅排放的汤匙和筷子。为了庆祝,小男孩都穿上鲜红的长袍,祖仁一身白麻中山装,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他知道伯父对他的印象不佳,刻意制造气氛。他说起本市的新闻,他的水泥工厂和“西京”的发展计划。香华也装扮得很文雅,穿着浅蓝色的长衣。

    彩云婶婶正在检视饭碗,她把汤匙放在盘子里,不搁在桌上。春梅走了出来,脸上略施脂粉,穿上件白色圆点的人造丝衣裳。她一眼就发觉汤匙被动过了,不知道是谁的杰作。她走到桌边,把汤匙放回餐桌。

    “应该搁在盘中。”彩云说,“我要放那儿的。”

    “对不起,”春梅说,“我以为放在桌上比较好。”她继续把汤匙放回去,太太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无奈。

    杜忠入了座位,以一家之长坐首位。范林坐在另一边,彩云坐旁边,年轻的则依次坐下。大家吃着饭,两兄弟没讲话,各想着自己的问题,哥哥额头较高,胡子较长,看起来年长些,不过他眼神炯炯。前市长比他哥哥矮些,眉颊饱满,一看就知道是志得意满的人。

    暂时的欢笑声掩盖局促不安的局面。杜忠高兴地和家人说笑,描述他和喇嘛僧的生活,看起来满不在乎。范林也甚表热心地问了几个问题,只是声音阴森而且粗鲁。他的外表显示这没有什么稀奇,他熟悉西北的土著,连西藏的喇嘛僧也清楚得很,只是不好扫兴泼冷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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