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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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好了。有天起床,突然晕倒。老杜发现我倒在地板上,才把我扶上床。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我想是年纪大的关系。我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想你在这边得不到适当的照顾。爸,求求你回家吧,你应该看医生。家里有唐妈替你炖药,照顾你的起居。”

    她说了不少家里的情形,又说:“你不要讨厌春梅。我来之前,她和我谈了不少话,她只想到我们杜家的利益。现在是她当家,叔叔决定给她一个儿媳妇的名分。”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很高兴她有了正式的名分,一开始就是我弟弟的错。她对你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很担心,祖仁无子,我们家人丁又不旺盛,你和叔叔年纪都这么大了,风水会轮转的。”

    他眼中现出诧异的眼神:“真没想到她看得这么远。她说得不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爸爸?”

    “看看我弟弟的作为。你祖父在三岔驿留下了好名声,光荣的名声。现在你叔叔建水闸,切断了山谷的水源。如果我不设法阻止,老天会惩罚我们杜家的。我惭愧得简直无地自容。我们接下你祖父的遗产,大湖和城中的一大笔产业。但是我弟弟不明白,真正的遗产是好名声,是人民对杜家的尊崇和敬意。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知道事情总要发生,天理永远存在。我在这边比较舒服,不必看我弟弟的嘴脸。”

    父亲停下来,摸摸胡子。柔安察觉到他的目光,就正眼看他。他说:“谈谈这位陪你来的李先生吧,他是不是某一种政客?”

    柔安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不,他是替报社写稿的作家。人很聪明,名气也不小。”

    她小脸涨得通红,唇边也泛起了微笑。

    “你认识他多久了?”

    “两个月左右。”她低下头,眼中漾起一缕柔情,又抬头颤声说,“爸爸,我了解他,也爱上他。我约他来这里,就是要你见见他。他开头难免害羞,等你认识他,就会喜欢他了。”

    “他很有礼貌。古文学的修养如何?”

    “还可以。但是,爸爸,现在的年轻人绝对比不上你。他很聪明,学得也很快。可是他不敢来见你,因为你是大学者嘛。”

    父亲看她激动的表情说:“好,我们再看吧。”

    喇嘛庙的黄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寂静、荒凉。小鸟的晚唱,乌鸦的嘎啼,老鹰盘桓的尖叫,与僧侣念佛的钟鼓声融合在一起。庙坛上传来嗡嗡的人声,低长的螺角和木鱼声,反映出晚祷的气氛。

    喇嘛庙好似一座小城。俗人区是给香客和嘉宾用的,里面有不少男女,凉台的木板也不断传出过客的脚步声。

    晚餐时柔安愉快地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父亲在她旁边,李飞坐在她对面。她已经脱下长袍,穿一件深紫色的外衣和黑色的棉裤。她看见父亲给李飞倒了一杯酒,李飞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用双手去接。她从来没看过李飞这样拘谨。

    吃完饭,她说:“爸爸,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我要你来参加典礼。李飞要远行呢。”

    “去哪里?”父亲马上问道。

    年轻人回答说:“去新疆。报社要我去,我自己也真的想去。”

    柔安说:“他今夏不能回西安。他这次是逃出来的。”她大略把杨主编被抓去枪毙的事情说了一遍,李飞又补上遏云被扣、逃脱的经过。

    杜忠摇摇头,眼睛炯炯有神。

    “我写那篇文章也许鲁莽了一点,”李飞说,“不过总该有人说句话呀。”

    “你做得对。我很高兴你不是国民党。”

    “当然不是。”李飞生气勃勃地说,“我是不搞政治的。”

    “或许我们的看法差不多。到我房间来谈。”杜忠把椅子推开,站起来,一面摸胡子,一面充满兴趣地打量这位年轻人。

    “你什么时候走?”大家走出餐厅,他问道。

    “我回程先去兰州,然后再到肃州去见马仲英将军。”

    回到房里,杜忠叫李飞坐下,自己拿着一杆水烟,坐在一把低椅子上。仆人送来毛巾和茶水。柔安坐在床上,手臂搭着床板。

    灯光映出杜忠的白发,他正抽着烟。看到老人家把冒烟的纸卷吹燃,点上烟管,真是一大享受。管底的水咕咕响,他吐出一股蓝烟,似乎很满意。他一边谈话,一边继续点烟、抽烟,每装一次抽一两口。

    “柔安说,你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哩。”他对李飞说,“你写哪一类的文章?”

    “我在报上写白话文。”他看见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马上又说,“不过一个人若要写好白话文,非精通古文不可。”

    “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学根底和古代伟人的想法。你读古诗吧?”

    “我读诗消遣,但不是写诗。”

    “或许你看过我替主席衙门所写的对句,就挂在接待室里。”老人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在享受一个好玩的秘密。

    “我见过,我记得是杜甫的两句诗,看过的人都欣赏您那一手好字呢。”

    “你看法如何?”他脸上充满神秘,“你记得内容吧?”

    柔安很紧张。

    “嗯,我记得。”他念出那两句诗。

    松悲天水冷,沙乱雪山清。

    “这两句充分描写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风光。天水和雪山对得好极了。”

    杜忠很满意,柔安也露出轻松的笑容。杜忠说:“杜甫这首诗是送一位郭中丞来这儿当节度使,当时本区战祸连连,胡人又烧杀掳掠。我写那副对句是有作用的,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吗?”

    “猜不出来,老伯。”李飞说。

    老人又抽一口烟说:“不,我想你猜不出来,也没有人猜得出来。我可不存心奉承谁,主席本人当然不懂,他的宾客和国民党的青年也看不出隐藏的意思,所以没出问题。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早就会拿下来了。”

    李飞想了一会儿,专心地回忆全诗的内容,突然他想起后面有两句,意思大白,不觉咯咯笑起来。

    “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老人家微笑说。

    “是什么?”柔安莫名其妙,但是很高兴。

    李飞歇了一口气说:

    废邑狐狸语,空村虎豹争。

    “杨主席若发现这两行诗的隐喻,不气疯才怪呢?”

    “虎豹”显然是指军阀和那批贪官污吏。

    “你必须保守秘密,让他们把这副对联挂在客堂上让主席得意扬扬。”

    “杨主席和我向来没什么交情。等他发现了,连您都不待在西安喽,杜老伯。”

    杜忠很高兴有人能和他谈杜甫的作品,就开始吟诵古诗,沉迷在另一世界里。

    “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过一段时间。”他说。然后他吟出下列的诗句:

    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

    铁马常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

    万里流沙道,西征过北门。

    但添新战骨,不返旧征魂。

    “当时维吾尔族进入甘肃和陕西,和唐室联盟,战后很多人就住下来了。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么多回人。”

    老人谈得极投趣,李飞恭敬听着。柔安以李飞为荣,很高兴他得到学者老爹的器重。

    “可惜你马上要走了。”她父亲说,“我真想和你多谈谈。你会去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有任务在身,而且要等西安的风险过后才能回家。杨主席的脾气其实还不错,也许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说说情。”

    “我知道。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其实她在统治陕西政府。你避开一段时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平安回来。至于回教的问题嘛,你不必走那么远,也许变乱会传到三岔驿。”

    “咦,您觉得会出事。”

    “我们对回人一向不公平,他们一直忍受政治的压迫。一旦掀起变乱,回变的号角一响,就会像大火,蔓延不息。我看过冷血的大屠杀,无辜百姓、妇孺都不能幸免。我年轻时候曾见过西宁的变乱,尸体堆积如山,路边、门槛到处可见。一堆血淋淋的人体与焦骨,有些是被杀死的,有些是饿死的。肥了野狗,饱了兀鹰,整个山谷充满了死尸腐肉的臭气。空无一物的城镇,倒塌的烟囱,和杜甫诗里写的一模一样。我父亲一手拯救了这个地区,才没有发生民族仇杀的大悲剧。你们现在该去看看回人的山谷,如果暴风雨从那边吹起,你们也不会吃惊的。”

    柔安突然想起幼年的玩伴,就说:“爸爸,蛋子呢?他离开村庄了吗?”

    “他离开我们,回他族人那边去了。我在回人村里见过他,他还问起你呢。他现在好大了。”

    “他为什么要走呢?”

    “你知道你叔叔的作为。先是不准回人在湖边钓鱼,害得他们的渔夫失业,有些人抛妻别子离家走掉了。我听他们的首领阿扎尔说起他们的遭遇。有两兄弟,哥哥马卡苏太老了,不能改行,只好自杀,留下寡妇密兹拉;她日夜酗酒,全靠弟弟阿魁·卡力奉养寡妇和孤儿。然后,你堂兄祖仁又在回人山谷的源头建了一个大水闸,这不是我们家该有的行为。我们毁灭邻居,来堆积自己的财富。你叔叔没有回我的信,我只好回去找他谈。我还是一家之长,不能因为我们想多赚几文钱,就让整个回教山谷陷入绝境。柔安,你记得你祖父,也记得他在世的时候,回人和我们多么亲爱。你应该亲自下谷地看看,看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老一辈的去世后,你会和祖仁分享产业,我不希望你遭受家庭行为的报应。回人不可能永远忍耐下去,回变就是这些原因掀起的,剥夺他们的土地,断了他们的生机,还想逼人家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在回人村还有几个朋友,阿扎尔、海杰兹和老一辈记得大夫的人。海杰兹本人也是被迫失业的渔夫,我们小时候时常在一起钓鱼,在岸边烤来吃。海杰兹没有变,但是大部分回人都充满了怨恨。”

    她父亲又转向李飞。“对了,”他说,“海杰兹有一个儿子,名叫哈金,现在是马仲英将军麾下的中校。你如果去看马将军,海杰兹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也许有点用。”

    柔安说:“爸爸,没有你做伴,我不敢去回人村,不过我很想见见你的朋友。你何不跟我们去呢?我们可以在湖上共度几天。”

    “我说不定要去。你们走了一天,该上床休息了。我想你们该早点起来看日出的礼拜,保证你们永远忘不了。”

    李飞起身告辞,柔安说:“我还要和爸爸说几句话。”

    李飞告别离去,她问道:“爸爸,你觉得他如何?”

    “我想他是一个好青年。”

    她不禁热泪盈眶:“我知道他会来提亲,希望你能赞成。”

    “恭喜你,柔安。我故意用那首诗来考考他,你知道的。”

    “我希望你有一个谈得来的女婿。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你能为老爸爸着想,真是乖女儿。”老人抓起女儿的手,轻轻拍几下。

    除了人参,她也带了一包银耳来。“我先炖银耳,你喝了再睡。”女儿说。她起身打开桌上的小包,四处找糖。实在找不到了,就来敲李飞的房门。“请你下楼弄些糖来。我替爹炖银耳汤。”

    李飞下楼,拿了半碗糖来,然后搂住她亲吻。她只轻轻碰他的唇一下说:“我要走了。等我安顿父亲睡后,再来找你。”

    她回到父亲房间,开始用水泡银耳,铜盆里边有烧红的木炭。她从篮中再拿出几块,丢进火里,蹲在地上扇火,又把水壶放回铜盆上。

    “太晚了,你该睡了。”父亲说。

    “我不困,等你喝完汤再走。你先躺在床上。”

    她起身帮父亲脱下长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条脏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门边椅子上,和那堆脏衣服搁在一起。

    “你干净的衣服放在哪里?”

    父亲指着一个橱柜。干净的内衣放在顶架上,和一卷卷纸张并列着。她只好踮起脚来拿。她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放入他的长袍口袋里。老人躺在床上看女儿,笑笑说:“柔安,你在身边真好。”

    她坐在父亲床上,一面留心银耳熟了没,一面拿出烟来抽。

    “你今年夏天毕业,有什么打算?”

    “你若回家,我就跟你学古诗,够我忙一整天了。爸爸,你袜子有破洞,长袍的下扣也松了。”

    “你长大了,真像你母亲。李飞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你觉得我会变成他的好太太吗?”

    “你会的。男人身边需要女人。”

    “我明白了。自从妈去世后,你一直东飘西荡,像托钵僧似的。”

    汤在火上慢慢沸腾,发出咕嘟声。父亲拍拍她的手说:“已经熟了。”

    “再炖十五分钟才行。你根本不懂,对不对?”

    “大概吧。”

    “谁替你补衣服?”

    “市集上有几个女人,替所有的僧侣补衣服。”

    银耳汤好了,她端离火边,把汤倒进大茶杯,看父亲喝下去。他伸手要第二杯,她再盛给他。

    “和我们在家一样,是不是?”

    “是啊。现在你该去睡了。”

    就和以前在家一样,她把床帘拉拢,向父亲道了声晚安,才告退。然后熄了灯,走出门,把房门关好。

    “你去了好几个钟头。”她轻轻打开李飞的房门,走向床边,李飞说。她弯腰给他一个热吻。他把她的秀发挨在他脸上。

    “你不累吗?”他喘气说。

    “就是再累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爱情。”她低声说。

    “他睡了?”

    “嗯。”她微笑说。

    “那就熄灯吧。”

    “我要赶快回房休息,别忘了我们要看日出的礼拜。”

    石坛上空气静静的,默祷旗也垂下来休息了。杜忠听到螺角的声音,马上起身敲柔安和李飞的房门。他们匆匆穿上长袍,柔安还在头上加了一条围巾。

    他们走出屋外,石坛上站满黑压压的人影。四周被漆黑笼罩,大地似乎还没有醒过来。远处的山边泛起一块块黑灰的色泽,山谷里一条银灰色的锦带映出了早晨浅蓝的天色。

    不久学生僧马上发出嗡嗡的闹声。杜忠和他们在一起,轻轻谈着话。过了一会儿,紫红色的衣袍渐渐明显了。柔安很喜欢执事人员的法冠,各式各样,像小孩用色纸糊出来的杰作。负责秩序的僧人身穿紫袈裟,头戴罗马将军型的高帽,帽顶成拱状,垂有黑色的流苏。

    十五尺长的木角吹出低长的节奏,宣告日出,也叫大家来朝拜。一群群小鸟由斜坡树林飞出来,盘桓在灰色的天空上,鸣声响彻四处,仿佛和号角的声音相应和。年轻的僧侣匆匆就位,蹲在石坛上,合掌做出祈祷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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