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朱门(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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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安缓缓地吐了一口烟。李飞也调皮地吐了一口,两股烟混在一起,冉冉升空。

    “我的思绪碰上了你的,这是心灵的会合。”

    她伸手挥开烟雾:“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是反复无常。”他说。

    “不,我们只是傻气罢了。”她回答说,“我可以把一切思想用一元一盎司的代价卖出去。告诉我,如水是不是爱上遏云?”

    “谁知道?!”文博说,“如水是一个怪人,他太重情感。我想是遏云跌入困境后,他才迷上她的。”

    吃过饭,李飞取了份晚报来看。他那篇西北光复的文章就在上面。

    “看什么?”柔安发现他专心看报,就问他。

    “我写了一篇文章。”他递给她。她读着读着,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

    “你喜欢吗?”

    “不!为什么你要写呢?”

    “我没说什么呀,我只写了些我认为有趣的事实。”

    她一脸愁容:“也许不安全。你嘲笑东北将军,主席会不高兴的。”

    范文博接过报纸读,柔安直瞪着他,不耐烦地问:“你认为怎样?”

    “编辑敢登,大概是觉得没问题吧。”

    柔安对李飞说:“如果你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不会同意你发表。谁知道当局会怎么做呢?”

    李飞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她会喜欢的。她一言不发,晚宴不欢而散。

    李飞替她叫了一辆黄包车,然后自己径直回家了。

    14

    第二天李飞收到上海《新公报》拍来的电报,要他去兰州,可能的话,甚至到更边远的地方。社方很满意他的报道,对新疆也很感兴趣,主编特别要他追访回族名将马仲英的生涯计划和野心。

    李飞一直想到这陌生的新疆世界探险,他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西安一阵子。西安像一位好熟好熟的老友,新疆却是新交;西安像一出家庭剧,有悲有喜,但是在新疆他可以见识真正的大场面,比方种族、宗教的大冲突。而且,他还想追访东北兵的行踪。与柔安初识,真不愿和她分开。但是他感觉彼此相当投缘——至少他确信自己的——暂别绝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他收到如水的信,说他和遏云一切顺利,正打算去天水和她父亲会合,然后带他们去兰州,遏云在那比较安全。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对遏云愈来愈认真,有心做长远的打算。

    李飞挂电话给柔安,说他决定去新疆,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去多久?”

    “几个月而已。”

    “什么时候走?”

    “可能明天。”

    “拜托,飞,今晚我不能出来,明天可以,大概六点才行。春假期间我打算到三岔驿去看父亲,希望你也去。”

    “好哇。明天见。”

    第二天四点钟,飞鞭到范文博家。有大情况出现,飞鞭向来很兴奋。他头上缠着黑布,两只大眼闪闪发光,面上的肌肉扯得紧紧的。

    “范大叔,我亲眼看见几个兵跑进新闻报办公室,抓了一个人,用手铐带走了,听说是主编。”

    范文博拉长了脸:“你亲眼看到的?”

    “我刚好路过。一大堆人围在那儿。士兵抓着一个人出来,我想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来告诉你。”

    “谁说是主编?”

    “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呢。他戴着黑边眼镜,脸色像白粉似的。士兵把大家赶走,然后把报社封了。你有没有事要我做?”

    范文博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没有,不过你留在家里,我大概会找你。”

    范文博立刻挂电话给李飞。

    “赶快离开。姓杨的被抓,报馆也被封了,尽快来这儿,别冒险。”

    报馆被封,主编被枪毙,也不是第一回了。“哦!”他自忖道。匆匆走出房间,和母亲话别。

    “妈,也许会有警察来找我,就说我去洛阳两天。警察有没有来,你可以挂电话到范家告诉我。”

    母亲敦厚的脸上呈现惊慌的神色:“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不能挂电话回来,妈,我大概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别替我担心。”

    他握紧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下。

    巷子里很静。他跑过后巷,叫了辆黄包车,来到范文博家。

    范文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飞鞭看到姓杨的上了手铐被带走。你最好尽快离城,到天水找如水好了。”

    “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想见柔安。”

    “搭下班车,愈快愈好。”

    李飞打了个电话给柔安,说明大概。

    “我必须马上离开,可是我要先见你。一定要。一定要。”

    柔安愣了好久。她听到他绝望的声音:“没时间了,柔安,我能不能来你家?没见到你,我不走,还剩一两个钟头。”

    “你到西侧边门,我在那边接你。”

    李飞在柔安家附近下车,走了过去。他以前没来过大夫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边门。

    柔安站在门口。他一走近,她就低声说:“进来吧。”

    深邃的目光充满焦急和柔情,她悄悄关上门,才发觉李飞的手臂环住了她;一转身,迎着他热情的注视。仿佛花朵面对太阳展颜,双唇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初吻。她旁若无人地抱紧他,睁开眼,低低地说:“往里走,我带路。”粉颊上一片酡红。

    “我搭七点的车走。”

    柔安甩甩头,无可奈何地表示接受:“那么还有一个多钟头。”

    “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祸。”

    “现在操心也没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才安全。”说完,她捏捏他的手。

    夕阳照在院子里,六角形的院门通向大院,沿着她婶婶房前的走廊,可以进入旁边的拱门。

    柔安屏息张望,看大厅没人,溜了进去,示意他跟过来。一进入婶婶房墙的阴影中,就不怕有人看见。走到自己的小院,柔安加快脚步,唐妈站在廊上。

    “到这里就没人会知道了。”

    唐妈随着入客厅。

    “唐妈,这是李先生。”然后柔安转向李飞:“她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你不用担心。”

    唐妈行了礼,用眼睛打量这位小姐常提到的年轻人。

    柔安面色已缓和下来:“我看过你家了,你还没看过我家呢。这栋房子是祖父盖的。”

    李飞打量着这间屋子。敞开的厅门内就是她父亲的房间,可以看见不少的书籍和一座旧式的橱柜。对面是柔安的卧房,一幅绣帘挂在门口。

    “唐妈,你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来。”

    唐妈出去后,她说:“你想该怎么办呢?”

    “我不喜欢急急地逃走,不过我本来就计划去兰州。”视线落在她身上,知道分开太难了。“柔安,”他说,“不会很久的。我知道一切都不会久。也许很难,不过我知道一定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不能拦你,不过新疆太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他傍着她坐下来:“柔安,时间不多了。我会想你,我们可以通信,你要常来信,再大的变化都不能拆散我们。”

    他抓紧了她的手,一面担心行李怎么拿。四月的白昼加长了,梨树的长影斜映在屋外的石板上。

    “柔安,替我打电话给文博好吗?看看母亲有没有消息来。如果她挂来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送到文博那儿。”

    还没有消息。他们屏息坐待。

    “我走后,请去看看我母亲,你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因为她不识字。她单纯而真诚,会爱你若己出的。我告诉过她,我爱你有多深。”

    柔安盯着他看,却恍恍惚惚,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进去。最后才说:“飞,我有个大要求,下周我要去见父亲,你能不能来三岔驿住几天?好不好?”

    他的眼又亮了起来:“当然好哇!我可以到山上等你,走以前,我们若能共度几天,那真太好了。”

    “我很希望你能见见我父亲。”

    电话响了,李飞冲过去,是文博打来的。“飞,你母亲捎来口信,几个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亲吓坏了,是你嫂子挂电话来。她们告诉士兵,说你去洛阳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们不会再怎么样了,算你运气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来了。我去车站买票,我的人会保护那个地方。万一有什么不对,他们会警告你。”

    李飞挂上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士兵真的来了。”他草草地说,“幸好我逃开了。”

    柔安听了,脊骨都凉了,对着手帕暗泣。

    “别烦。”李飞想安慰她,“她们告诉士兵,我不在城里,已经没事了。”

    抬起一双泪眼,她说:“他们如果抓到你,我宁愿死掉。”

    “我该把那篇文章给你看,你一定会阻止我发表。”

    “不怪你。不过如果你不能回西安来,我就离开西安。是不是你永远不能回来了?”

    “一年以后,主席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年!那我怎么办?”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许可以帮忙,不然你父亲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说几句话。记住,有任何情况发生,文博和如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请教他们。我会请文博照顾你。”

    唐妈进来点灯。李飞看看表,起身告辞。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你先走,我远远地跟着,看你平安离开。”

    她要唐妈到院子里,看看走廊有没有人。李飞轻吻柔安说:“别忘了去三岔驿。”她没应声,不情愿松开他的手。

    “别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暮色苍茫,李飞悄悄溜出走廊,进入前院,唐妈正在等他。

    “唐妈,好好照顾小姐。”他说,“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

    “放心吧。她就像我亲生的女儿。”

    到了车站,李飞看见范文博带着行李。天黑了,几盏吊灯在拥挤的月台上映出几道黄光。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文博,请你多照顾柔安。我要她有困难就来找你,行吗?”

    “只要她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接过行李,跨上月台,李飞回头张望,晓得柔安在某个暗处正注视他。举起手,挥别夜色。火车快开时,他好像看见有条白手帕在亮处挥舞,若隐若现。他站在踏板上,直到开出车站,才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火车愈开愈快,向着夜空发出阵阵刺耳的长鸣。他站起来把行李放在货架上,然后坐下整理一切思绪。他摸着面孔,手指插进发里。这种举止好像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摸摸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车厢内的乘客稀稀拉拉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不知小杨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想起匆忙告别母亲,又到柔安家秘密约会的经过。在混乱的情景中,还有一片温馨的香甜——他们的初吻,她的声音,她惊惧的明眸,她听到士兵搜家时的啜泣,尤其她还提出两人到三岔驿的计划。这种热情已压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经过不少困难险阻,他确信她还肯冒更多的困难险阻。这份感情像火焰,强烈地烧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盏灯,洁白,空灵,微妙,平和,却又精致璀璨。

    火车绕着渭河,驶进咸阳站。他逐渐清楚,自己已离开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关爱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内心一阵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经在他心田里生了根。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他喜欢它的稚嫩、紊乱、新面孔和旧风情的混合,喜欢陵寝、废宫、半掩的石碑和荒凉的古庙,喜欢它的电话、电灯和此刻疾驶的火车。离城使他难过,但是并不伤心。他在心里低声说:“再见,西安,我会再见到你!”然后他笑了。

    范文博走出车站,看见柔安转身不断拭泪。他上前说:“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来找我。”

    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

    她没赶上晚饭,好多次没在家用饭,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儿去了?”他问唐妈。

    “到车站送个朋友,很快回来。”

    开饭时,杜范林转向妻子,用长辈的口吻说:“堂堂一个大闺女家,像怀春的母狗一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她到底在搞什么?”

    “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彩云说,“也难怪她会对男人感兴趣。”

    杜范林一脸阴霾:“这不可以。我对她父亲有责任,而且咱家的名誉也要顾。等她父亲回来,我要他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我提过银行家陈经理的公子,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反正不是自己女儿,随她去吧!”做婶婶的说。

    春梅一旁静听。“可能是在恋爱。”她笑笑说。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星期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现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妈,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妈一直站在门口,一面等柔安回来,一面听大家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姐在外头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进屋来,一脸通红,室内的话题突然中断。

    “你去哪儿了?”叔叔一口严厉的语气。

    “到车站送朋友。”她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几乎镇定不下来,脑海一片紊乱,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饭,马上回房休息。虽然先擦过眼睛,脸上也搽了粉,激动过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头发,急忙坐下。彩云瞧见她眼睛肿肿的。

    “咦,哭过了?”

    “我们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妈,她决定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她说。

    春梅插进一句话,使大家都放松下来:“火车站常有动人的场面。前几天我看到一对母子在车站分别,那个老太太哭得真够瞧的了。”

    电话响了,是香华找柔安。她刚听说那家晚报被封锁,主编被抓。她读过李飞那篇文章。柔安尽量平静地听着。香华直接问起李飞,她马上回答:“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问她电话内容。她心里忍不住快意,李飞逃脱了。

    “《新闻报》的主编被抓,报社也查封了。”

    “为什么?”春梅问道。

    杜范林说:“一定是为了前天发出的那篇文章。”

    话题转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经过。

    “不知崔遏云怎么样了。”春梅说,“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那个主编会有什么下场呢?”

    “会被枪毙。”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这事顶自然不过。柔安打了一个冷战。“作者也会。”他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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