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从异教徒到基督徒(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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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就广义而言,物质和心灵仍然很接近。关于心灵,我们没有发现什么事物,但对于物质,习惯的看法已经动摇。它不是固定的,它事实上是空的,而且并非常常可见。物质已经改变了它的色彩与外观形态。心灵又有什么遭遇呢?心灵减少了它的超自然性,进入物质本身的组织,或者起码我们可以说可见与不可见已有融合为一的趋势。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现在至少可以得出一个对宇宙与人生的一切较有学识的看法。曾成为“超自然”的不是心灵,而是物质本身。如果一杯水包含足够把一列火车由纽约开到华盛顿的核能,便成为奇迹,而一切奇迹都是自然。我们现在已准备接受任何事物。我们已赋予奇迹一个崭新的意义。我在广岛事件前数年,读李科克一篇在《大西洋月刊》谈原子的论文时,曾试着把这种思想表现在下面的诗句中:

    现在可以讲述科学的神仙故事,

    超过青年男儿时代的勇敢的梦。

    当信仰是对真理创造性的猜测时,

    大自然和古代的精灵笼罩着神秘的色彩,

    或我们童年自由而勇敢的幻想。

    当家庭的爱使整个宇宙转动,

    当闪烁的小星在高空歌唱,

    甲虫的背比金子还要漂亮;

    直至青春期放射出冷淡的颜色,

    像盲目的理性使魔术的戏法失色,

    一切都死硬得实实在在,

    一切神秘都过去了,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了。

    但那个地是活的!

    我们能再度获得古人的快乐与惊异。

    大自然是奇怪的,肉体中有魅力!

    原子是囚禁仙人离子的一座牢——

    我们的科学用来编织成一张轻灵的网

    ——宇宙——无实质的纤维。

    当她用百万伏特锤炼那解释密码的钥匙,

    来击破那虚幻的堡垒,

    撬松那无限小的螺丝钉,

    这样,离子便被释放而重新服务人群。

    这是圣者所见的异象,

    物质披上了灵性的色彩。

    而现在得到教训,我们重新站在一点尘埃之前

    畏怯地蹒跚着。

    这样的新信仰,天上的星辰们倒下来的金流,

    和一片稻草没有什么分别。

    我喜欢它,我完全为的是有一个比较进步、比较好、比较清楚、比较明快或是比较真实的宇宙观。我并不摒弃物质,如果物质成为能力,我也喜欢能力。简言之,如果有可能,我想了解那个我生活在其中的宇宙。开放的宇宙观加深了它的神秘。达尔文只是加深了创造的神秘。一种对宇宙的机械解释,由宇宙光从四面八方射出开始,而最后发展成为人类的意识,也加深了神秘性。

    但顽强而有恋栈之势的唯物主义面临着一个难题。如果在我有生之年,有哪位科学家能帮助解决这个难题,我将非常感谢。我喜欢能理解的事。我不是一个科学家,但像任何曾受教育的近代人一样,渴望知道,渴望找到满意的解释,而不愿被带到一道“关起来的门”前。我想了解这个宇宙,它如何运行,生命又是如何产生的。

    我想唯物主义者的难题是顽固而无法解决的。在上文那个与上帝的对话中,我指出一切物理化学的解释只能显示“怎么样”,而不能显示“为什么”。例如,对于草的内涵,我们已经知道它用叶绿素行光合作用的化学特性。可能我们还不知道化学反应的精确细节,但我们知道它确实已经发生。它帮助我们增加对植物生活的知识。至于“为什么”那片草能有“超自然”的能力来执行这种化学反应,我们却一无所知,而且永远不可能知道。事实上我们已发现叶绿素,但我们并不比已经知道一株植物需要阳光来帮助它生长的非洲野蛮人知道得多。而这个难题仍继续困扰着我们。

    达尔文主义把这个难题放进一种清明的光线里。我像一般的现代人一样拥护达尔文及达尔文主义。我想教皇也相信生物进化论。继续创造的程序当然是比在七日中创造世界的比喻说法更感动人。大体上看来,适者生存的概念无法否认,但物种(常态的)的由来,相对来说是一种信仰的问题,一种直觉的猜测,易于招致质问,可能对,也可能不对。我不知道有没有科学家可以确知。在这个“信仰”中有几点概念的困难。在赫克尔的手上,这个信仰无疑地已成为一种美好的、差不多是诗的结构——生物的奇迹。但以学理来谈论,进化仍然只像一只幸运之轮,有无限的时间,盲目地碰撞机会来搅出对的号码,简直充满了漏洞。我喜欢看到一种可理解的学说。一个有资格的人告诉过我(他的资格并不逊于长期流连在蒙特卡洛游乐场的人),在他一生中曾看见过一次连续搅出五次零的号码。我自己曾见过连续搅出三次零的号码。在轮盘赌中仍未有人看见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号码连续按次序出现。但在一百万年中,这样的情形也可能发生。但把生命科学的理论建立在这种盲目碰撞机会的基础上,却令我震惊。盲目碰撞机会的意义是靠“幸运”,而一个有庞大形体的宇宙靠“幸运”而建立,听起来像盲信多过客观的科学。如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号码按序出现,外行人直觉的反应,是怀疑赌场主人有意作弊。

    进化的基本概念是站得住的,但关于进化过程及它们怎样发生的解释,却似乎是错误的。它假定及推测了太多的事情。一到九的连续出现是很简单的,它可以因机会发生。但长颈鹿的颈的进化却包含着复杂得多的过程。我们所见的是每一个想解释自然变形的人都会有形而上学的意味,即我们一问到进化为什么会发生的时候,除了盲目碰撞机会之外,便超出严格的“物理”范围。我们问到“为什么”的那一瞬间,我们便不得不假定许多事情。在“盲目碰撞机会”的理论中,确实有许多矛盾。第一,它假定一个有机体“适”于某种目的而存在,而这归根结底是适于没有目的的目的。目的的存在或不存在纯粹是形而上的,而所谓进化便成为为一种没有目的的目的而改变,这甚至更难令人理解。第二,常态(物种)原来未被连接二者之间的形态支持着,甚至在百万年的化石中也找不到。在理论上,我喜欢这种大胆假定它们是这样进化的学说,只是缺乏证据。于是人被逼着说从一道没有梯级的楼梯下来,或从有梯级而没有连接东西支撑的楼梯下来。第三,叔本华在“自然的意志”中假定形态的进化常为了生存而适应生活环境,据而推测有“适应的意志”,我同意这一说法。换句话说(而这也是形而上学),适应说假定有适应的意志,否则适应说将只是在一个盘子里,里面堆满五百张锯形谜板,而希望在无限次中,就说一万次吧,这些谜板终于各就各位一样。这将是一种奇迹,而科学不能像奇迹。在理论上,我可以相信那两块首先相合的,可能显示适应性;在假定上,这样的两块是坚固地联结在一起。第四,无穷的变化是可厌的目的论。伏尔泰说鼻子是上帝造来戴眼镜的,而腿是造来穿长袜的,它们是多么完全地互相适合,他以此来嘲弄目的论。但无论如何,人们不能否认,一种便利,例如人类的鼻尖向下的事实,总有一点“留存”的价值。正当的看法有无限的机会使鼻子生向一切方向,向上、向左或向右,机会都和向下一样多,而最后只有一种“保存”,只因为它较能“适应”生活的环境。一个向上的鼻子在下雨时显然是非常不方便的。如我所说,变化是可厌的目的论。一个鼻尖向下的鼻子,不过是万种在人体里发生的其他物理化学事实中一个较小的事实,甚至发生在身体能适当地做有效的活动之前。

    或者我能以列举达到最适(the fittest)的诸多困难来总括而言之。我不知道响尾蛇毒液的化学成分。姑且这么说,一个化学家会将用人工复制这种毒液称为一种高度复杂的过程,来碰一碰运气。这种毒液帮助蛇生存,虽然我希望它不必有这样的危险性。在盲目碰撞机会的理论上,蛇制成这种毒液,没有经过思考,而仰赖在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中盲目碰撞机会。它那为了有效注射毒液的枪样舌头与毒液囊纯粹偶然的相遇,其概率也只有万万分之一。然而凭侥幸继承这种能耐,以使下一代的身体里准确地形成这化合的混合物,其概率可能只有十万万分之一。一种这样简单的东西,在所有圣者与天上天使的帮助下产生机会,以一次盲目碰撞的机会再加上跟着要盲目碰撞的机会来并算,将是一之后跟着二十三个零分之一,或1/100000000000000000000000。数学上的概率是相当危险的,而这种机会必须发生在我们能有一条有毒的响尾蛇之前。生存是容易的,但要得到这种机会却是难上加难。而这对于任何维持生命所必需的自然特性而言,例如臭鼬的放射物或墨鱼的黑墨汁,都是如此。因此叔本华说得很对:“一头公牛并不是因为它有角才触,而是因为它想触才有角。”这真的是科学的吗?它是完全形而上的。进化是好知识,而它甚至可能是显而易见的,但并非如人所想象的这般简单。有许多人被迫以假定生机说的某种形式来说明如何达到最适,如化学家杜马(巴斯德的老师,当他想找出生命的原始时对巴斯德说“我不劝任何人在这个题目上花太多的时间”)所谓的“超机械的势力”,许多人(包括萧伯纳在内)所谓的“生命力”,及赫克尔在“结晶体”中所说的“灵魂”。

    生机说不答复我的问题。我们把事情看得过分简单化,创造一个词来回答一个问题,而没有通过在每一种情形之下考验它来证明它确是令人满意的。有一种小鸟,被中国人称为画眉。这种小鸟,在北美洲是黑白旋木鸟的变种,眼上有条白色的条纹,它的中文名正是由此而来。这画眉可使哲学家停下来想,因为这道眉的进化所牵涉的事情,是极端难于作机械或化学上的解释的。花的美,可被解释为由于对称,但这道眉不是如此。这条白线看上去像画上去的,但事实上,由于几条分离的羽毛各自在某一点某一长度变了颜色,因此当它们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构成了一条白色的直线。将其中的任何一根羽毛分开来看,每一条黑线都被一段有一定长度的白线分隔,白线被放在不同的位置,所以当鸟的羽毛生长的时候是黑的,然后在中间的某一段却转为白色,经过那一段时又转变为黑色,连在它所经过的地方的一切小羽枝都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化学问题,是当羽毛为同样的成分所培养时由黑转白后又由白转黑的问题。在任何一根羽毛在那准确的点上转白的决定,是非常难以用机械的或任何其他方法来解释的。

    即使酵素方面的解释是存在的,只是把未定的问题暂时作为论据而已。而在一切鸟类及其他动物中,有线条、圆圈或某种图案,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例如有条纹鲈、孔雀的金圈等)。

    这是我个人的死巷。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把难题指出,不再想它。我不准备越过这一点而进入神秘主义的气氛。简单地说,牵涉到进化规律的程序,最好由一个严肃的学者来观察,如果他不是随意地接纳,便常导向且终归于形而上学,即在物理定律之外的假定。

    二、虚无

    让人文主义发展而没有唯物主义的鬼魂跟着它才是好的。反之,我们如果已能达到对所有自然现象都有适当的机械解释而没有遗漏的程度,而且我们知道我们站在什么地位,那也很不错。但我们现在停留在悬疑与无知中。在普通人的眼中,我们对物理的宇宙知道得很多,但科学家认为,我们最多只知道所应该知道的十分之一,尚待研究东西的百分之一。

    在我看来,现今道德信念的消失不是因为自然科学的进步,而是因为社会科学在方法与展望上模仿自然科学的趋势。任何一位科学家都可以告诉你自然科学只问真假,不问善恶或是非。科学方法必然是一种与道德无关的东西,超乎善与恶,且只问事实而不问价值,不问商业的价值或道德的价值。科学并不关心一颗金刚石的商业价值,而只关心它的重量、它的硬度及它对于光线的吸收或反射情况。当孔德宣布他从事建立社会学的伦理时,他的意思并非开始那种毁坏价值的姿态——相反,反面才是他的意思,但他已经把社会说成一个“有机体”,假定它像一株植物或一只动物。一经采取这个立场,人文科学——历史、社会学、心理学等——的研究趋势,不免成为“客观”与“超道德”的。长时间过后,这种趋势必然以信念、道德及宗教的消灭为止境。在石头的研究中没有任何道德,但在人的研究中有,且应有道德。一个科学家可以隐在他客观性的堡垒的后面,而当他研究那些石头时,于世无害。但当一位研究人类社会及人类心理的学者躲在这种客观性的堡垒的后面,认为赞美和谴责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无论他愿意与否,也不免把路引导到虚无的价值层面上去。而且当这种思想成为一般时尚时,社会必然逐渐倾向于失去一切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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