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从异教徒到基督徒(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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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庄子

    庄子是我喜欢的哲人,我们可以和他多盘旋一点时间。这是因为他的风格迷人,思想深奥。他无疑是古代中国最伟大的散文作家,同时照我的评估,他也是中国所曾产生的最伟大、最有深度的哲学家。他和别人甚至不敢接触的问题,例如灵魂与永生、存在的性质、知识的性质缠斗。他处理形而上学;他洞察本体的问题;他提倡标准的相对性;他是严格的一无论者;他完全预表佛教的禅宗;他有一个世上万物不断变形的理论;他教人让人和动物各自完成他的天性,而且他对生命深具宗教性的崇敬。他是中国作家中第一个感觉到且能表达出人生难以忍受的内在不安,以及曾和灵性的宇宙的问题相纠缠的。布封[10]说,“风格是属于个人的”。庄子的风格是属于一个有才智的巨人,再加上玩世的机智、经常准备好的天赋想象力及一个作者所具备的熟练的表现力。换句话说,庄子是中国最重要的作家;经过一千四百多年,才有一位可以和他比较的天才——苏东坡。苏东坡有和他相等的聪明才智及文雅而幽默的表现方法,他将佛教、道教、孔学并入他的思想轨道,且可随意写出循规蹈矩或不拘形式的散文及种种形式的诗。有许多人能写出迷人但无意义的文章,而写出迷人又有意义的文章则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天赋,像琼浆玉液一样难得。

    因此,当我谈庄子的风格时,我主要是谈他的人格。他的思想有精力,而在他无数的寓言中极富于幻想。庄子描写他自己的作品包括三种话:严肃的话——关于真理与智慧的;汤勺的话——那些用来倾泻他的心与他的想象的,既不须节制,又不必用力,而显然是像寡妇的油瓶一样用之不竭;为证明他主张的正确或为打击当时的大人物而创作的寓言。

    他的严肃的话,好像下面那几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又“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他的“汤勺话”最为人所熟知的事例,可能是他把自己和一只梦为人的蝴蝶比较。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他寓言中有一例是显示宇宙不可见的超越性胜过它的可见结构的: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跉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他的活泼风格可在另一个例证即云将与鸿蒙的对话中看出: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髀,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耶,叟何为此?”

    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

    云将曰:“朕愿有问也。”

    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

    庄子最善于编造嘲笑孔子的故事,因为他觉得这位圣人极端严肃的宗旨最适合运用他的机智。因为如果说老子是温柔的,庄子却不是。他有一个较为精壮的心灵。老子的教训是心灵的柔弱,庄子的教训则是放任心灵“遨游于无何有之乡”。奇怪的是虽然庄子的作品事实上是把老子的教训逐点阐释,但却没有提及柔德,或“守其雌”。他是大丈夫中的大丈夫,对于“谦卑”“柔弱”这些字眼,很难说得出口。因此,水对于老子而言是柔弱的力量与甘居下位的美德的象征,但对于庄子而言则是在静态下潜伏巨能的象征。老子微笑,而庄子怒吼。老子是含蓄的,庄子是雄辩滔滔的。二者都怜悯人类的愚蠢,但庄子能运用苛刻的机智来表达。他曾说过一个和彼脱罗尼亚的《以弗所的寡妇》相似的谈及妇人的“忠贞”的故事。庄子有一次散步归来,门徒们发现他一脸忧伤。他解释说:“我刚才散步看见一个妇女伏在地上,用扇子扇一个新坟。我问:‘你在做什么?那是谁的坟墓?’那个寡妇回答:‘那是我丈夫的坟墓。’我再问:‘你为什么要扇它?’‘我答应过我丈夫在他坟墓未干之前不再嫁。但现在下雨,而这些日子天气真令人讨厌。’”

    但庄子并非犬儒,而只是一个热心的宗教神秘主义者。他非常像帕斯卡[11],对于人类用有限的智力来了解无限而感到失望。但他对理性限制的清楚认识并没有妨碍他和帕斯卡一样提升到对一个赋予全宇宙充满活力的大心灵的肯定。所以读《庄子》像是读一本伟大的神秘主义的书。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庄子作品的最后一篇《天下篇》,是古代中国哲学最重要的资料,举出了中国古代思想的主流,公开提出他考察范围最好的说明与观点。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庄子进而痛惜宇宙一致的观点在“一察”的学者手上失去。

    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土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自以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庄子这样概述他自己的哲学: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老子用几句隽语来说明,庄子却用一篇论文来解释。他用雄辩的哲学散文来说明老子所说的“道”的性质、无为与不干涉。除加上一些谈及让人与动物“各遂其生”,攻击孔子对仁义等德行漂亮的论文之外,庄子哲学专心于三个主要点:他的知识论,用有限的才智去认识无限的不可能;万物在它们永恒方面,在无限的“道”里面的平等性,是一种自然的结果;生与死的意义。

    庄子像帕斯卡一样,以探究生命之道开始,而后感到有点失望。没有人比他更能感受到为一切变迁所摆布的人生是何等可悲,那种在一个短暂的存在中天天被磨损、为忧愁与恐怖所笼罩的辛酸。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帕斯卡也感觉到身体与灵魂之间无法说明的神秘关系。他也有这种不安,说:“这种安于无知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他也感觉到人心的悲哀,悬在无与无限的中间,对两极端的了解,都必然不可能。

    像我们这样在各方面都受限制,是被保留在两极端的中间而充分表现出我们的无能的情境。……这是我们的实际情况,这是我们不能得到确实的知识与绝对的无知的原因。我们在广漠的天体中航行,永远漂流在不真实之中,由此端被驱使到彼端。当我们想附着于任何一点而在此停泊时,它被冲走且离开我们;如果我们追捕它,它躲避我们的捕捉,永远不可得。没有东西为我们停留。这是我们的自然境况,且最和我们的愿望相反。我们生而希望找到一个稳实的地盘,一个最后确定的基础,在其上建立一个达到无限的塔。但我们整个根基破裂,而地裂为深渊。

    (一)知识论。庄子感到言语不足以表“绝对”。因为我们每次想用语言来表达生命或“道”的某一方面,我们不免要把它分割,而在分割中便把握不住真理、无限及不能表达的东西。我们来看这一点意见,和佛教禅宗的发展这般密切相关,最是有趣。关于禅宗,我将在下一章谈到。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庄子的方法论与帕斯卡的相像。因此帕斯卡的格言,容易从庄子的角度来了解。帕斯卡说:

    真正的雄辩轻视雄辩,真正的道德轻视道德。这是说,没有规律的判别的道德,轻视知识的道德。

    因为感觉属于判别,如科学属于知识。直觉是判别,知识的数学的一部分。

    轻视哲学,是做一个真正的哲学家。

    但庄子知识有限的理论不只应用在形而上学的范围,它已应用在世界的本身。它来自他客观评判的不可能及言语本身无用的理论。下面这段话可作为了解禅的良好准备:

    即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

    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于竟。

    (二)标准的相对及万物的齐一。令庄子相信辩之无用的,确是他的“道”的基本概念。永恒的“道”表现在变动中,在我们知为生与死、美与丑、大与小的表面矛盾中,甚至在有与无的对立中。所有这些只是暂时的形态。人因对“道”无知(例如希腊的逻辑),所以常常被骗。“道”并吞它们一切,消灭它们一切。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

    庄子更清楚地表达标准的相对性与对立事物的彼此依赖性。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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