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者:墨子传-“天翟”是个飞翔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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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墨子的“横空出世”,曾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

    《琅嬛记》记载:墨子出生时,“其母梦日中赤乌飞入室中,光辉照耀,目不能正,惊觉生乌”。墨子的母亲梦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飞入家中,醒了以后就生下了墨子。因为古时凤凰的别名是翟,“翟”上端是“羽”字,下端是“佳”字,都是大鸟的意思,所以他的父母给他起名为墨翟。

    明万历十三年(1585)的《滕县志》辑入了这段传说,还记载:滕州市木石村西为狐骀(即目夷)山,狐骀山东南有一座大山,名叫落凤山。“其山起伏波涛,相传古代有凤凰落于此,故名。”滕州人指认落凤山说,这里就是墨子的降生之地。

    凤凰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其羽毛美丽鸣声悦耳神韵高贵。雄曰凤,雌曰凰,集梧桐枝自焚而奔向太阳神,又在烈火中重生。凤凰与龙、龟、麟一起被古人尊为天地间“四灵”。

    邾娄文化作为东夷文化的一部分,沿袭了东夷文化的太阳崇拜和鸟崇拜。三邾地区,自古有爱鸟、敬鸟的习俗。这里的居民把“玄鸟”视为祖先,认为凤凰是玄鸟衍化而来的。在少昊时代,东夷人对鸟的崇拜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少昊是远古时羲和部落的后裔,东夷人的首领,中国五帝之一,中国嬴姓及秦、徐、黄、江、李等数十个姓氏的始祖。少昊被称为百鸟之王。《左传.昭公十七年》:“我高祖少嗥,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

    《史记.殷本纪》中记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坠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这一与墨子出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记载,说明了商朝人潜意识中的“鸟崇拜”。夏时的商族就是东夷的一支,他们认为玄鸟是他们的祖先。据说,契建都于“蕃”,在今山东省滕州市,所以滕州一度叫作“蕃县”。后来商族西迁,终于代夏而建立中国第二个王朝,但鸟崇拜的传统,仍在东方盛行。

    一个时代的意识就是统治者倡导的意识。商朝的“鸟崇拜”影响到其属国姬昌西周。周武王伐纣时,就创造了一个“凤鸣岐山”的神话,以证明自己顺天应时灭商的“执政合法性”。商周时代人们相信,时逢盛世大治便有凤凰来仪。《国语》云“周之兴焉,(凤凰)鸣于岐山”;《竹书纪年》中亦有“文王元年,有凤集于岐山”。商末,纣王宠妃无道,残害忠良,生灵涂炭。彼时,一群凤凰从天而来,盘旋在西岐上空,栖息在今周公庙北麓之凤凰山上,引颈长鸣。时西伯侯姬昌(周文王)及其子姬发(周武王)深感民众疾苦,又见祥鸟鸣瑞,便招贤纳才,厉兵秣马,顺应天意,发动了翳殷翦商的牧野之战,一举推翻了殷商王朝,建立了长达近八百年的周室王朝。传说凤凰在凤凰山羽化,羽毛脱落形成五色土,色彩鲜艳夺目,古人称为凤凰堆,被誉为周公庙八景之一(丹穴凤迹)。《诗经》“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中的高岗即凤凰山岗。

    春秋战国时期,东夷已经渐渐和中原融合了,但在文化传统和图腾崇拜方面,仍保持着自己的特色。小邾国正处于鲁、滕之间,当时仍保留着凤鸟图腾崇拜的风俗。

    鸡的原名叫作凤凰。西周传说,“凤鸣岐山,凤翔陈仓,陈仓山人不识,惊呼:宝鸡!”鸡是被古人类驯化的第一批动物,野生的叫凤凰,豢养的叫鸡。陕西省宝鸡市南的陈仓山也叫作鸡山、鸡凤山。鸡被驯化以前,它是高贵的凤凰,与出自渭水源头的龙齐名,龙凤呈祥。被驯化之后,鸡成了人类的奴才。驯化后的家养鸡按功能分为蛋用鸡、肉用鸡、斗鸡三类,公鸡被任命为“啼明鸡”,拥有一点发言权。母鸡虽然也能叫鸣,古人不但对母鸡(牝鸡)实行性别歧视,而且编造迷信和谎言。例如,《系辞》曰:“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尚书.牧誓》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其意思是说,母鸡叫鸣,家道败落,不是好兆头!古人所谓“德禽”鸡之“德”,不过是奴才之卑、杀才之贱、玩物之媚而已。从此,“龙凤呈祥”和谐异化为“龙在上凤在下”的专制。

    秦王朝的嬴姓也是东夷的一支。嬴即燕的异字,嬴姓的图腾就是燕子。以嬴为姓的东夷人一支,西迁后作为附庸为周室养马,东周初因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有功,被封诸侯,建立秦。秦始皇嬴政灭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多民族、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王朝——秦朝。秦始皇也成为中国第一个皇帝,嬴姓完成了凤鸟图腾向龙图腾的转变。

    神话传说和图腾崇拜中隐寓着一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理解了这些文化符号,关于墨子出生的传说和墨子父母以“翟”为其命名就好理解了。作为少昊的后代,墨子、公输般造木鸢、木鹊,飞翔在天,三日不落,也许正是对祖先翱翔天空的向往!(以上论述参阅张庆军《墨子的姓名与凤鸟图腾崇拜》一文)

    向往飞翔,寻求挣脱一切束缚,追求自由的梦,恐怕不止三邾人乃至东夷人的族类之梦,扩而广之简直可以说就是我们华夏民族炎黄子孙的梦。“野生的叫凤凰,豢养的叫鸡”,一个虽然仍长着翅膀,却失去飞翔能力的“鸡凤”,一生一世再无缘感受自由飞翔得来的快感。享受到的只是,在草窝中刨谷物,在污泥里觅吃食的满足。虽然,这也不失为一种生存方式,但它们已经丧失了“鹰击长空”的翅膀,“凤鸣岐山”的高亢。野生和豢养,成为生存悖论的命题。

    寻求“天高任鸟飞”,大概是渗透于人类潜意识之中的一个不灭的梦。早在几千年前,古希腊神话中就讲述了伊卡罗斯“飞翔”的故事:伊卡罗斯用蜡为自己打制了一双翅膀,然后向蓝天飞去。当他飞离太阳越来越近时,太阳的热量融化了蜡制的翅膀,这位勇敢的年轻人只落得悲壮地坠落大海。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束缚住了人类的“沉重肉身”,也许人的命定,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跋涉于泥泞与污浊,不应存有好高骛远自由飞翔的奢望。《泰坦尼克号》中那个经典镜头:杰克和罗丝在船头上,张开双臂,高喊:“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定格的画面成为人类新的图腾。人,大概都有飞起来的愿望。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尝试“蹦极”,大概也是追求那种“飞起来”的刺激,做一次自由飞翔的体验……

    在墨子“翟”的命名中,寄寓着一个民族多么丰富的潜意识潜台词。

    关于墨子出生的传说,虽然寄寓了家乡人的神奇想象和美好祝愿,但也可能是一种由“翟”字上产生的望文生义穿凿附会。

    钱穆在《庄子儒缓墨翟释义》中对墨子名“翟”提出自己的见解:“墨何以名翟?此虽寓言,当有命意。余谓此皆本当时之服饰言也。”认为所谓“翟”只是对墨家服饰的描述。钱穆在文中说:“翟者,《说文》:‘山雉尾长者。’古之野人,以翟羽为冠饰。”钱穆认为,所谓“翟”者,是墨家把野鸡的“雉羽”插在帽子上作为冠饰。钱穆又写道:“墨者又何以冠翟?翟冠本野人之服,墨者自比刑徒,亲操劳作,摩顶放踵,不尚礼文,故或冠雉羽,不脱鄙野也。”钱穆还写道:“翟羽亦鸡羽之类尔。墨者冠翟,正犹子路野人之冠鸡。”认为这种把野鸡尾羽插在帽子上的冠饰,被当时人认为是“野人之服”是“不尚礼文”“不脱鄙野”,是没有开化之人的穿戴习俗。犹如子路在没有受到孔子礼仪的教化之前的穿戴,是为儒雅的孔门弟子所鄙薄的。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孔子的弟子子路,原是个粗鄙之人,崇尚勇力武功。因雄鸡和野猪勇猛好斗,所以子路就头冠插鸡羽,衣饰佩兽皮,认为是一种美。他就是这样一副穿戴去拜见孔子。孔子循循善诱地启发开导子路,终于使他明白“美丑”,改穿儒服。

    《庄子.田子方》篇对儒服的寓意有这样两句说明:“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儒者头戴圆冠,表示知晓天时;脚穿方鞋,表示知晓地形;天圆地方的观念渗透到穿戴服饰之中。儒家之服饰与墨家之服饰形成“儒雅野鄙”的鲜明对比。服饰在儒家看来十分重要,这不仅有着“人靠衣裳马靠鞍”的外形追求,也是代表了一定的思维观念和思想境界的追求。孔子有这样一句话:“夫礼者,所以章(彰明)疑别微(细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孔子认为,一个人的衣饰冠戴并非无足轻重,事关礼仪等级并涉及治理秩序的大问题。周礼号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对冠冕服饰的质地、形制、颜色、纹绘等细节有着烦琐严密的规定。冠冕服饰显示着身份等级。所以对于“冠圜履句”“长袍纶巾”的儒家而言,你墨家帽子上插根野鸡毛算怎么回事?

    《墨子.非儒》篇中记载了一段墨子与儒者关于衣着的对话,“儒者曰:‘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应之曰:所谓古之言服者,皆尝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则非君子也?然则必服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而后仁乎?”儒家的人说:“君子必须说古话,穿古衣才能成仁。”墨子驳斥说:“所谓古话、古衣,都曾经在当时是新的。而古人说它穿它,就不是君子吗?那么则必须穿不是君子的衣服,说不是君子的话,而后才为仁吗?”墨子批驳了儒者的“先服后行”,墨子认为行不在于穿什么衣服,归根结底应看行为的效果。

    《墨子.公孟》中还有一段墨子与公孟的对话,把墨子的上述观点阐发得更为酣畅淋漓:公孟戴着礼帽,腰间插着笏,穿着儒者的服饰,前来会见墨子。公孟问:“君子穿戴一定的服饰,然后有一定的作为呢,还是有一定的作为,再穿戴一定的服饰?”墨子回答:“有作为并不在于服饰。”公孟问:“您为什么知道这样呢?”墨子回答:“从前齐桓公戴着高帽子,系着大带,佩着金剑木盾,治理国家,国家的政治得到了治理;从前晋文公穿着粗布衣服,披着母羊皮的大衣,佩着宝剑,治理国家,国家的政治得到了治理;从前楚庄王戴着鲜冠,系冠的是五彩斑斓的丝带,穿着大红长袍,治理他的国家,国家得到了治理;从前越王勾践剪断头发,用针在身上刺了花纹,治理他的国家,国家得到了治理。这四位国君,他们的服饰不同,但作为却是一样的。我因此知道有作为不在服饰。”公孟说:“说得真好!我听人说,‘使好事停止不行的人,是不吉利的。’让我丢弃笏,换了礼帽,再来见您,可以吗?”墨子说:“希望就这样见你,如果一定要丢弃笏,换了礼帽,然后再见面,那么是有作为果真在于服饰了。”公孟又问:“君子一定要说古言、穿古服,然后才称得上具有仁德修养?”墨子回答:“从前商纣王的卿士费仲,是天下有名的暴虐之人;箕子、微子,是天下有名的圣人。这是同说古言而或仁德或不仁德的例子。周公旦是天下有名的圣人,关叔是天下有名的暴虐之人,这又是同穿古服而或仁德或不仁德的例子。”

    在衣着穿戴上,也反映出儒墨不同的思维模式和不同的审美情趣。

    墨家“下里巴人”式的穿戴,在当时遭到许多非难,被认为是不入大雅之堂的“奇装异服”,甚至被认为是故意“哗众取宠”以引起人们的关注。《庄子.外篇.天地》篇中,记载了庄子对墨家衣着冠戴的刻薄辛辣的嘲讽:“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缴睆睆然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杨朱、墨翟不停地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优游自得。得到什么反而为其所困,也可以说是有所得吗?那么,斑鸠鸮鸟关于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况且取舍于声色的欲念像柴草一样堆满内心,皮帽羽冠、朝板、宽带和长裙捆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捆了一层又一层,却瞪着大眼在绳索束缚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或者受到挤压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关在圈栅、牢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

    透过儒、道、墨在世界观人生观上的分歧和冲突,我们从墨子的一个“翟”字中,看到了标新立异不同流俗的追求。

    从历朝历代的服饰上所透露出的思想观念、审美情趣等,反映出的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沈从文有一部专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对服饰中所蕴涵的内容作出深刻剖析。他在《战国鹖尾冠被练甲骑士》一章中写道:“特别重要处是头盔上插二鸟羽,可联系到史志相传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中的‘鹖冠’、‘冠’,或和它有相通处。其所以用鹖尾,《古禽经》早有说明:‘鹖冠,武士服之,象其勇也。’又应劭《汉官仪》称:‘虎贲,冠插鹖尾。鹖,鸷鸟中之果劲者也。每所攫撮,应爪摧碎。尾上党所贡。’又《续汉书》云:‘羽林左右监皆冠武冠,加双鹖尾。’……虎贲骑士即必头戴鹖尾,穿虎文锦袴。两千多年武将一系列头戴鹖尾形象,都由之发展而来。”服饰有着某种象征意味。

    “天翟”是个自由飞翔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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