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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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起来的时候,张旭刚好把他硕大的脑壳探到了窗外。这是下午四点钟。每天的这个时候,张旭都会把他的大脑壳探到窗户外面去,至于把脑壳探出多少,幅度又有多大,那就取决于他所找寻的那个目标离他的远近和角度了。张旭找寻的目标是一个人,具体来说是一个女人,这女人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小街的西头,推着或骑着一辆三轮车,由远及近,很像是电影里面的某个长镜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摇近,又一点儿一点儿地清晰。离近了,这个女人偶尔也会抬起头看到张旭,如果张旭那会儿正盯着她呢,她就会冲张旭笑一笑,笑得很平静,让人看不出这笑里会有什么内容。但一般的情况是,当这个女人的目光瞥向张旭的时候,张旭的目光总会迅捷地转移目标,以错开这女人投过来的目光,给人的印象他好像是正在看别的什么地方,比如,看小街对面的树木;再比如,看毫无内容的天空。张旭的脑壳长得有些大,这个叫阿萍的女人显然是注意到了,于是,她冲他笑在张旭看来便很难说就没有嘲笑他脑壳太大的成分,这使得张旭在觉得兴奋的同时也感到了些许尴尬。张旭的脑壳的确大,而且大到了一种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的程度,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极了老家庙会上的大头娃娃,那大头娃娃其实是个很大很大的头套,被人们套在脑壳上晃来晃去的,显得很滑稽。小时候,他就被人叫做大头娃娃,那时候人们这么叫他多少是觉得他的大脑壳长得可爱;大了,就比如说现在吧,他已经30岁了,在别人眼里却还像个大头娃娃似的,便可笑了。

    在往常,每当张旭探出他的大脑壳来,小街对面都会有几个逃学的半大小子大声地冲他齐声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小街的对面有一家水果店和一家游戏厅,这些孩子都是游戏厅里的常客,玩累了,他们就站在便道上吹口哨,或者冲刚好从他们视线里经过的同龄少女发出“呃、呃”的怪声音。在张旭看来,这些不学好的半大小子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像是一根根蔫了的豆芽菜,可他们的嘴里却叼着香烟,摆出的姿势显然是从他们父兄那里学来的,处处透着做作与夸张。其实,往常这些半大小子喊他大头大头,下雨不愁的时候,都没有下雨。但今天没有人喊他大头大头了,却似乎真的要下雨了。或许是今天的天阴得实在太厉害,对面的游戏厅也很萧条,只有老板站在便道上抽烟,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看看伸出大脑壳来冲西头张望的张旭。游戏厅老板显然搞不清这个大脑壳家伙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个长颈鹿的模样,老板的表情复杂,他或许是担心这个家伙的大脑壳会从伸长的脖子上不小心掉下来。小街上只有不多的行人脚步匆匆地走,有人还在喊,快下雨了,快下雨了。话里透着一种久违了的兴奋与不安。但即便是这样,张旭也没有想到会真的下雨,从前也有过乌云蔽日的时候,可最多也就是打几个旱雷,然后便该咋样还咋样了。这座北方小城原本就是很少下雨的,这些年,气候变得越来越干燥,下雨对小城的市民来说便显得愈发陌生,好像是上辈子经历的事情,就连从小城穿城而过的梦河也失去了河的形态,沦落为一条臭水沟了。有一些不明身份的外地人甚至在裸露的河床上搭起了窝棚,并在那里养鸡养猪且放心大胆地生三个四个孩子。下雨,如果真的会下雨的话,对小城的市民来说是件足可以跟过年相提并论的喜事,有人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还跟同伴戗火,说要是真下雨的话他就请客吃涮羊肉,这人的话音没落地,豆大的雨点儿便落地了。

    这雨把张旭蓄谋已久的计划泡成了汤。说蓄谋已久有点儿夸张,反正这计划让张旭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这计划其实说出来也简单,就是张旭准备在今天跟阿萍说一些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话。张旭辗转反侧的就是这几句话该怎么说,先说哪一句,再说哪一句。张旭最后决定在今天吃完麻辣烫结账的时候跟阿萍说这些话。他预料了阿萍的各种反应,惊诧?疑惑?不屑?或者无所谓,当然,也有可能会欣然接受,毕竟他是她摊上的常客,她应该能看出他不是个坏人,而且他所开出的条件也比较诱人。张旭觉得正常情况下她可能会有一些犹豫抑或羞涩,张旭喜欢看阿萍羞涩的样子,尽管他从来就没有看过她羞涩的样子,但他想阿萍羞涩起来一定很好看。他甚至不需要阿萍马上给他答复,是的,他给阿萍时间,他可以等。但下雨了。张旭好像不甘心似的把身子又往窗外探长了一截儿,外面的景物很像是某部黑白电影里面的场景,让张旭感到压抑且遥远。大颗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张旭的脑壳上,使他不得不尽快把脑袋缩回来。张旭不喜欢下雨,至少在今天他不喜欢。他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早上还是烈日当头的嘛。张旭一屁股坐在了他身后的一把破椅子上,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雨线,他的心情比外面的天气似乎还要灰色。一个强烈的闪电过后,张旭终于相信,奇迹是不会出现了,他随手将一本卷了边的《大众电影》扔了出去,《大众电影》被摔在一摞空胶片盒上面,胶片盒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张旭是大众电影院的放映员。当然,倒班的时候,他也会去检票,至于扫地、卖票什么的也是他日常工作。在他刚来小城的时候,他还做过跑片员,骑着自行车隔几天就要跑一趟省城,把省城各影院已经演过一轮的电影胶片拿过来。省城离这座小城有二百多里路,张旭总是骑摩托车来回,这在张旭看来也没有什么正常不正常的。

    小城原本有三家影院,各自都有过辉煌历史。比如张旭所在的这家大众电影院,就曾在“文革”后期上映过《啊,海军!》、《日本海大海战》之类的片子,那时候连离这里二百多里路的省城都有人跑来看“内部片”。可如今的情况却不妙,小城只剩下“大众”一家还在放电影,另外两家一个改成了超市,一个则成了企业的仓库。电影院只剩下“大众”一家,可录像厅却在小城遍地开花,与“大众”争夺着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观众,这种现状令张旭很伤感也很迷茫。张旭17岁那年从他遥远的山区老家来到这座小城顶替他父亲的工作,但他始终无法将自己与这座小城的生活融合在一起。刚来时,他有很强的自卑感,这自卑感使他变得愈发内向,而现在,他更多的是自怜,像电影中的一个怨妇,没完没了地悲叹自己的命运,连他自己都觉得烦。总的来说,他是这小城里的一个局外人,因为他的木讷,他的自卑以及他滑稽的大脑壳,小城的姑娘瞧不上他,这已经被无数次证明了。而他从骨子里又瞧不上这座小城里的姑娘,他觉得她们既缺少大城市女孩儿的现代,更没有乡下女孩儿的淳朴,而在这两者之间,他是倾向于后者的,因为“捕获”一个淳朴的乡下女孩儿对他来说似乎更实际些。在大多数情况下,放映员张旭都是沉默寡言的,他更喜欢听电影里的人物对白,但他对未来还是存了一份美好的憧憬,他幻想自己也会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遭遇激情”,这“激情”现在终于在他的内心深处燃烧起来了,他喜欢上了这个叫做阿萍的的女人,尽管只是单相思。

    说喜欢也有些过,他还不太了解这个女人,他只知道她是个离婚女人,好像没有孩子,年龄和他差不多。她像是他当年在老家赶集的时候看到的戏台上的女演员,那些女演员都是农村妇女,她们只在农闲的时候才组织起来表演节目。她们身材高大,成熟稳重,浑身透着健康和一种柴草合着泥土般的淳朴,如同是一枚枚收获期的玉米,掰下来咬一口,每一个饱满的颗粒中都会有浓浓的稠稠的带着甜腥味儿的浆汁。

    窗子没关,雨开始往屋里潲,张旭去关窗子的时候,听见了一串自行车铃响,这铃声在雨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亮。他低头扫了一眼已经被雨水浇出好多气泡来的小街,看到公安老刘一只手攥车把骑着自行车,另一只手举着一把花雨伞,歪歪扭扭地拐进了大众电影院的院子。

    公安老刘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公安干警,他只是小城西区公安分局的一名“协勤”。不过,老刘当协勤已经快二十年了,原先他是小城西区建委的一名干部,大约二十年前,西区公安分局搞人口普查,从辖区各单位借调了三十多人,搞完了,都各回各单位,当时的局长却舍不得让老刘走,觉着他脑子活,会办事,于是就留下他帮忙。因为没有升迁、分房问题的纠纷,老刘的人缘就好,跟分局上上下下的同志都挺和睦,这么多年,局长动了好几个,可老刘却一直没动窝。其实老刘也不愿意走,反正公安局除了枪和警衔,什么都少不了他的,而建委那边始终发给他基本工资,连过年的年货老刘都是领两份。论待遇,老刘不比建委主任或者公安局长差。既然老刘自己没意见,再加上建委那边也人浮于事,老刘便成了公安老刘,弄了一套没有帽徽和领章的警服穿上,看着也挺是那么回事儿的。

    公安老刘负责大众影院所在的这条小街的治安,每天,公安老刘都骑着自行车从小街上跑几个来回,到大众影院也要来几趟。但公安老刘这会儿来,多半是要跟“大肉枣”喝酒打麻将的。

    “大肉枣”是大众电影院的经理,因为长了一张红彤彤且椭圆形的脑袋,样子很像熟食店里卖的肉枣,人们就这么叫开了。但张旭不敢这么叫,每次见“大肉枣”他都毕恭毕敬地叫上一声经理,即使这样,前年“大肉枣”还准备让张旭下岗,因为在电影院现有的这些职工里,张旭是唯一没有任何背景的,要减员增效,自然跑不了张旭。张旭听说要让他下岗,便去找“大肉枣”,他想求“大肉枣”看在他当年因搭台布景而摔死的父亲的份上留下他,正碰上公安老刘跟“大肉枣”在办公室喝酒,没等张旭说话,公安老刘就说,现在这么老实的人你往哪儿找去,我看谁走张旭也不能走,他走了就没人给你干活了。“大肉枣”看了看公安老刘,挠了挠脑袋,说,还没最后定呢。但公安老刘的话显然是管了用,张旭没有下岗。所以,尽管公安老刘看电影从来不买票,而且还坐最好的位置,但张旭依然对他感激不尽。

    “大众”的观众基本上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民工,一部分是搞对象的青年男女,还有一部分比较复杂,是一些搞不清身份的男女,他们来看电影,主要是相中了电影院里的环境。电影院这种地方,关了灯比KTV包间都黑,适合打一些身体上的擦边球。张旭扫地的时候就常常会扫出些裹着污物的草纸和手绢来,当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后就去找“大肉枣”,想让“大肉枣”采取些措施管一管。可“大肉枣”说,人家到咱这里是来放松身心的,只要别摞起来真刀真枪地干,跟咱们有啥关系,再说了,就是真干,还有他公安老刘管着呢。

    其实,张旭并不是那种看见什么都大惊小怪的人。他在小城的家里堆满了影碟,足有一面墙那么多,其中也不乏那种性质的碟。可他不喜欢那些上来就干的片子,就像A片,觉得恶心,太没品位,他喜欢带点儿故事情节的或者说有点儿内涵的那种片子,像《韩国情人》、《夜色》以及《汉城恋人》等等,有一点儿点儿暴露,却给你更多遐想的空间。最近,他在看若松孝二的《无水的游泳池》,而且是每天晚上都看。片子说的是一位年轻的地铁检票员发现了强奸女人的绝好办法。他晚上爬进她们的家,并用皮下注射器将一种叫氯仿的气体散布在她们家里。当对方被适度麻醉后,他便以自己的方式为所欲为了。片中有一段描写地铁检票员将三个赤裸的、沉睡的姑娘安放在一个餐桌上面,然后用胭脂、口红为她们化妆,他的快速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时照亮这三个赤裸的女人体,那些镜头在张旭眼里简直具有幽灵般摄人心魄的美。每次看到这些镜头,张旭都会热血喷张,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也会蠢蠢欲动,他觉得他不能再一个人这样下去了,他需要尽快找个女人结婚,即使不结婚,他也要找个女人解决一下他的生理问题。至于目标嘛,歌舞厅泡脚房里的女人不知底细,令他畏惧,而小城里的姑娘他又没有熟悉的,只有阿萍,这个每天蹬着三轮车摆摊卖麻辣烫的女人既让他赏心悦目,自身条件又不高,应该比较合适。

    有了目标,张旭就开始筹划实施细节。他准备找阿萍直接谈,这需要勇气,可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给自己定下两条标准,一是如有可能与阿萍结婚当然好,她是二婚,他是童男,他有优势;二是她不同意结婚,他就想法和她建立情人关系,至少是那种可以上床的男女关系,他给她钱,而钱的数目应该足以让她动心。在张旭的印象里,阿萍对他似乎不反感,每次去吃麻辣烫,阿萍都会往他的佐料碗里多滴几大滴香油,他交钱,阿萍还要送给他一个微笑。公安老刘也常到阿萍的摊子上吃麻辣烫,只是他从不跟阿萍说话,也很少和别人搭腔。有些不三不四的家伙话里话外的占阿萍便宜,说轻了没事儿,说出格的话,公安老刘就会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过去教训一番对方,公安老刘是有些身手的,两三下子就能让对方喊出爹娘来。公安老刘说,打残你你都没地方告我去,我是协勤。有了公安老刘撑腰,渐渐地就没人再敢欺负阿萍了,连工商税务城管什么的也不找阿萍的麻烦,张旭从心底里对公安老刘又多存了一份感激。张旭琢磨,自己的事情可不可以告诉公安老刘呢?让他帮自己跟阿萍说个媒,事情一定会好办些。可转念一想,公安老刘要是把这事儿告诉了“大肉枣”,“大肉枣”就会拿他开玩笑的,这样他日后连去吃麻辣烫都不好去了。

    晚上的电影只卖出去几张票,“大肉枣”上楼来告诉张旭,晚上的电影不放了,如果有来看的,就给退票。张旭看看窗外,说雨好像不下了。“大肉枣”说,说不好,兴许半夜下得更大呢,这天儿,谁不在家里喝老酒搂媳妇呀。“大肉枣”的话让张旭打了下愣,一个想法一下子涌上了张旭的脑海,令张旭的整个身心都狂躁不止。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连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坏了。这样的天气,阿萍一定会在家,而他是知道阿萍的住处的,他曾多次跟踪过阿萍,知道她的家就在梦河边的一处简易小二楼的二楼,一楼好像住着一对聋哑老夫妻,张旭看见过阿萍跟那一对老夫妻比比划划的情景。而阿萍的房间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梦河。这座小二楼实际上是建在河堤上的,而在靠近小二楼的河床与河堤结合处却斜着长出来一棵大树,梦河有水的时候,这棵树的一部分被淹在水里,现在,大树分出的一条粗壮的树干正与阿萍房间的窗户平行,而且之间只有不到一人宽的距离,如果有谁爬树的话,是可以不很费力地爬到那个树干上去的,那样就可以趴在树干上清楚地看到阿萍的房间,甚至还可以攀上窗台,甚至还可以……而张旭在家乡的时候恰恰是一个爬树高手。张旭又想起了《无水的游泳池》,想起了那个撬窗户潜入的地铁售票员……是的,他也可以从那个窗户爬进去,可他不是盗贼,也不是强奸犯,他只是想跟阿萍商量一些事情,他要跪着向她求婚,如果她不同意,只要配合的话,他可以给她钱。他有自信她不会去告他,那样只会对她的名声不好,而且她会被他感动,因为他跪下了……

    张旭费了很大的力气在说服自己,他的手在抖,心也在抖,他感觉他的大脑壳疼得快要裂开了,但同时,又有一股热流在他的血脉里循环涌动,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他站起来,手抖着把放映室里的灯关了又开开,开了又关上。

    张旭回到家里,拿了两千块钱,又找出来一把改锥,然后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在一家夫妻用品店他买了一盒避孕套。那个卖避孕套的胖女人死死地用眼睛夹着张旭,问他,要十块钱的还是要三十块钱的。张旭咬咬牙,说要三十块钱的。胖女人的脸上漾起了笑,又说,买不买药,只要买了我的药,包你夜夜放花炮。张旭的脸刷地就红了,仓皇间摇了摇他的大脑壳。

    张旭从一座桥的桥膀子处下了河堤。由于刚下了雨,河床上的黄土都变成了淤泥,踩在上面噗吱噗吱的,张旭没来由的就想起“大肉枣”吃饭的时候咀嚼食物的声音,简直太像了。想到这儿,张旭甚至轻轻地笑出了声音。

    天太黑,借着从沿河住家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些许亮光,他看见河床上有人正拆窝棚,有人在赶猪,猪被赶得不停地叫唤,声音很凄惨。张旭走到那棵大树近前的时候,仰头看到了从阿萍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他的心怦怦地狂跳了起来。他闭上眼定了定神,研究了一下那棵树,又看了看四周,然后忽然抱住树身,像一条蛇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他爬上了树,爬到了那条树干上,整个人像一条大蟒趴在上面。窗户没有拉窗帘,他看见了阿萍,他看见了阿萍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前,她好像正在看电视,但手里却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手机,不知是刚打完电话还是刚接完电话。电视在门的一侧,而床在门的另一侧,不大的电视里正播着一台时装晚会。阿萍站了起来,然后大约是学屏幕上模特的样子走了两步,走到门那里,她缓缓地脱掉外衣,一个转身,浑身只剩下了红色的胸罩和黑色的三角裤,张旭的心仿佛都要跳出来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树干,浑身都在哆嗦。这时候,阿萍又穿上了外衣,好像有人敲门?阿萍等了一下,用手捋了捋头发,然后过去小心地开门,进来的竟然是公安老刘。公安老刘呼哧带喘,显然是急着赶来的,刚喘上一口气,他就一下子把阿萍抱在了怀里,并用身体把门狠狠地撞上了。阿萍在挣脱,嘴里好像还说着什么,阿萍用手指了指窗户,显然是让公安老刘把窗帘拉上,公安老刘有些无奈,他一边解着外衣扣子,一边走过来随手将窗帘带了一下,窗帘只拉上了一半儿。现在,张旭只能看到公安老刘在一件件脱着他身上的衣服,而阿萍只剩下了一个映在窗帘上的诱人的轮廓了。张旭的拳头攥紧了,心里却在喊,怎么是这样,不行,绝对不行,公安老刘有老婆,公安老刘都五十多岁了,公安老刘的儿子是去年结婚的,他都快有孙子了,事情怎么能这样!树干在张旭的身下不停地颤动着,没有人能听到此时张旭内心的呐喊以及悲怆。天上滚过了一阵闷雷,好像又要下雨了。

    张旭终于看到了阿萍的身体。她躺倒在床上,她的乳房竟然如此丰满,比他在影碟里看到的女人乳房还要丰满。而且,她闭上了眼睛,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公安老刘爬了上去,他黝黑的皮肤和他腰上的赘肉令张旭感到恶心。公安老刘开始在阿萍身上不停地运动,那起伏的动作像是个正在卖大力气锯木头的工人,张旭闭上了眼,等他把眼睁开的时候,他看到了公安老刘背上被阿萍挠出来的血道子。就在这个时候,雨哗地浇了下来,张旭的眼睛被雨水迷住了,他仿佛是在看一部上世纪早期的电影拷贝,雨线就是那拷贝上的胶片纹线。大约七八分钟以后,公安老刘像个死人一般趴在阿萍的身上不动了,阿萍也不动了,两个人就那么保持着某一种姿势,这姿势让张旭想起了某一部电影里的画面。雨夹杂着巨大的水声正倾盆而来,张旭却是浑然不觉了。

    就在一个闪电把半个天空照亮的时候,阿萍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先是眨了眨眼睛,再是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里随之流露出无比慌乱和惊恐的神情,她拼命地去晃她身上的公安老刘。她一定是看到他了。张旭慌忙准备往下撤,然而,他的脚踩空了。他掉下去的时候,上游的洪水已经灌满了梦河原先干涸的河床,他掉在了水里,水流太急,当水把他卷走的时候,他甚至连挣扎都来不及了。

    小城的大雨一连下了两天,再加上从上游泄下来的洪水,梦河的水位屡破历史新高。到第三天,雨才停了下来。张旭的尸体就是在第三天从梦河的下游被打捞上来的,和他一起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对外地来此地弹棉花的男女以及他们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动物则有三头母猪、一条土狗和几十只鸡,张旭那被水泡得惨白的尸体引起了小城人的一些议论,有人从他衣服口袋里找出两千元钱、一把改锥,还有一盒没有撕开外包装的避孕套。

    没有人知道张旭是怎么掉进梦河的,也没有人为他哭泣,在这座小城里,他没有亲戚,甚至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朋友。

    那天大众影院上映《无间道》,而且是跟省城各院线同步上映,场面搞得挺热闹,小城里的许多头面人物都来了。公安老刘和阿萍也来了,尽管看上去他们好像是偶然在影院门口邂逅的。

    “大肉枣”凑过来对公安老刘说,那小子口袋里怎么会有一盒避孕套呢?

    公安老刘说,说不定是去找“鸡”了,别忘了他口袋里还有两千块钱呢!公安老刘又说,可什么“鸡”会这么贵呀,说不好他是去会什么情人吧,可会情人带一把改锥做什么呢?说着,他偷眼瞟了阿萍一下,阿萍的脸色有些红。阿萍说,这年头都时兴找情人呢,刘公安,您不找个情人呀!公安老刘马上正色道,不许瞎说,咱可是老党员了,哪能干那种事情。“大肉枣”忙说,党员也是人,谁说党员不能找情人了,是没人瞧得上我,要不然我早就包个“二奶”赶赶时髦了。

    公安老刘说,包“二奶”前先查体,你这身子骨太虚。

    “大肉枣”说,是虚,得多吃麻辣烫补补。说着眼睛斜了一下阿萍。

    公安老刘和阿萍是分着进场的,公安老刘坐定以后,阿萍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偎到了公安老刘身旁。

    公安老刘说,“大肉枣”检完票就会过来,还是别让他瞧出来好。

    阿萍说,怕啥,咱们坐一起也不能说明什么,再说了,我看他可能看出点儿来了。说着,阿萍就攥住了公安老刘的一只手。公安老刘的眼睛马上警惕地瞅了一下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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