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炮响之后,一条全长七十公里的山洼里住满一沟的民工,一沟的男人。他们挑来粮食、被子,拿来工具,又在工程指挥部里领来钢纤、八磅锤、沙铣、土筐子、雷管、炸药、导火线、安全绳……白天,把绳子拴在腰间,吊在大山的腰间,艰难地扭动腰肢打炮眼。中午放炮时,只听天崩地裂一阵轰响,眨眼间群山中开出一团团白花,如同迎春桃李争艳。直到大山腰中有一条灰蒙蒙的白线线,民工不需要腰栓绳子了,悬崖峭壁上有了站脚的地方,工程进展快多了。
夜晚,工地沿线成了男人世界。做活的是男人,做饭的是男人,洗衣、补衣、抓虱的还是男人,男人们无所顾忌,腰系绳、打钢钎、放大炮、说粗话,想尿尿转身就干,只有拉屎的时候才走远一点,怕得是臭气熏人。到处是“地雷”(人屎),一不留心,就会踩上一脚。当然,就是踩着了也不要紧,大森林里苔藓厚,脚在苔藓上反正一蹭就完了,嘴里恶骂一句:“哪个烂屁眼的屙到这里?”
冒尖垭住的都是旮旯公社三个大队四百多人,房柱子是树杈子,搭盖的是松毛枝和茅草,竹子夹的墙,竹子编的床。睡到床上能看见天上的北斗七星。有月亮的夜晚,从松毛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一会儿给这个人脸上画个花脸,一会儿给那个脸上搪个墨砣。一人一床被子,铺一床盖一床,两头睡,相互闻臭脚。劳累一天的男子汉,倒下床跟死猪一样。杨冒娃脚伸在他“挑担”(连襟)孙田中嘴里,抡了一天大锤的孙田中鼾声天响,嘴角上的口涎老长,嘴里还吧叽吧叽地响着,好象吃了什么美味一样。
杨冒娃和孙田中是杨家上门的女婿,杨冒娃本姓吴,招到杨家后随媳妇姓杨,取名杨冒娃。孙田中是贫农出身,从朝鲜战场上复员回家的,挨过美国飞机炸弹片,又是党员。招赘到杨家来,杨家是上中农成份,来了没改名没换姓。孙田中岁数大娶了二姑娘,杨冒娃岁数小娶了大姑娘,这次来修路,每人拿了一床新婚被子,一床铺一床盖。农民算细账,被子铺在下面是最费的。杨冒娃虽是姐夫,但他不敢和妹夫孙田中争。孙田中出身好,又是党员,理所当然当盖被。杨冒娃虽说不服气,但想到自己是汗脚,孙田中脚是干风脚,又受过伤,一条腿伸不直,脚不臭。从这一点上算账,杨冒娃觉得很划算。吃过晚饭后,在沁水凼洗个脚,歪在床上。每晚由大队干部组织学习,读报纸的是刘喜,临时选出的大队会计。虽是临时的差事,但很认真。全大队百十人,只有他是小学毕业,每10天要给大家算次账。下午四点钟,他就坐在路边上,听大队委派的领队杨成启报工分。在杨成启的授意下,张三10分,李四8分,王五9分。每隔10天,刘喜就把全大队出勤人数、工分一统计,划工分条子到家中的生产队,总人数报指挥部。指挥部按报上来的人头,每天半斤补助粮食和三角钱菜金。从指挥部领回来的粮食、现金,按10分工半斤粮三角钱分配到人。
睡前一小时的读报,劳累一天的人,歪在床上不久就有人打起了鼾。杨成启一看,马上就检查一遍,谁睡着了,扣当天2分工。为了不扣2分工,每逢读报声一起,马上就东一堆西一堆地拉家常。最反对读报的是蔡里荣。蔡里荣是起义的国民党士兵,曾在李宗仁手下,参加过大洪山的抗日,据说,他曾经伙同全班人抓过一个日本鬼子,并且押着这个鬼子游乡。读报一开始,蔡里荣就讲他如何抗战的事。农民们不喜欢听千篇一律的形势大好,但又为了不扣2分工,喜欢听蔡里荣吹牛,不管他所说的可信程度有多少,总比听“念经”强。蔡里荣起义后又南下,眼睛受伤才回来的,所以老蔡一讲故事,面前总是围了好多人。杨成启坐在最前面,与其说他是去监视别人,倒不如说他本性难改。他爱听老蔡说那时候的国民党军糟蹋老百姓大闺女的事。老蔡指着别人揭发国民党当兵的罪行,倒不如说是炫耀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横直没有人知道事情真假,为了消磨漫漫长夜就不去纠正。
杨成启身为大队领队的,其实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家伙。他从小给船拉纤,练就了副好身板。他好吃懒做,做活不踏实,有钱就乱花,十五、六岁就嫖娼出了名。有一次他拉上水船到皮鼓滩,看到一个打猪草的姑娘,他借故拉大便躲进苞谷林。等船过去后他强奸那个打猪草的姑娘,姑娘拼命挣扎时,用镰刀砍了眉骨,至今额头上还留下了块月亮疤。杨成启成人后,经人说合,招到了毛洞子一队曾家。歌谣唱的是:“吃起饭来一大桌,问起姓名各是各”。杨成启是外地人,又拿出船上闯荡的脾气,先把姨妹占了。后来姨妹出嫁,自己女人死了,万般无奈,又和丈母娘扯上了。大队上看他能文能武,叫他当了全大队的临时领队人,管理这些民工。
老蔡的故事讲得正起劲,围着他的二、三十个人一声不吭,只有阮木匠吸旱烟的“吱吱”声。突然,一股奇臭漫延开来。“哪个放屁?”“捣乱空气。”“谁不敢承认,我们做屁斋”。于是,一人问,众人和的“屁斋”开始了。
“啥子响呀?”
“知了哇。”
“知了在树上咋会响呀?”
“有壳壳呀。”
“鳖娃有壳壳咋不响哪?”
“在水下呀。”
“哈蟆在水下它咋响哪?”
“口气大呀。”
“背篓口气大咋不响哪?”
“是竹子呀。”
“笛子是竹子它咋响哪?”
“有眼眼呀。”
“筛子有眼眼咋不响哪?”
“有沿沿啊。”
“锣有沿沿咋响哪?”
“有系系呀。”
“礼吊子有系系咋不响哪?”
“是肉的呀。”
“屁眼子是肉的咋响的哪?”
“是啥驴子叽吧日的吧。”
最后一句是用最恶毒的骂人话结束。都知道是谁放的屁,无非是闲急了,大家乐呵乐呵,嘻嘻哈哈,一笑了之。
蔡里荣听大家把屁斋做完后说:“屁,屁,五谷之气,我给大家说一个放屁的故事。”大家一乐,都拢了过来。
“说是一个有钱的孙娃子好放屁。有一天县官请他去吃饭,孙娃子一想,坐席时放屁多难为情。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将他的爷约上。他爷好吃,孙娃子交代,上席后一有屁响就说你放的,他爷答应了。于是,席上一会儿一股臭气,一会儿一个响屁,孙子都说是他爷放的。后来,爷爷吃饱要下席,他给孙子说我要下席了,你再放屁我就不在席上了。这时才晓得这屁是孙娃子放的。”
“哈哈哈……”
“孙娃子放的!”
听故事的人都笑起来,放屁的人是孙娃子。大家见蔡里荣不再往下说了,就一个个摸到自己铺上去睡。
“周仁科,你过来。”蔡里荣见大家都走了,喊了一个肥头大耳的人过来,就是刚才放屁的那人。
“啥事啊,你又骂我吧?”周仁科肥头大脑,生就一身白肉,晚上脱衣服睡觉时,周围的人总是你打一巴掌,我打一巴掌。周仁科一认真,打他的人都骂他放屁吵得人睡不着觉,臭屁熏得人反胃,都要撵他到外头去睡,也只好不认真了。他常常不等别人注意就钻进被窝中,大家睡着后再脱衣裳。睡在他旁边的杨启成,故意在他睡后把被子一揭,照准他屁股狠狠一巴掌,打得周仁科叽哇怪叫,逗得满房子民工乐得哈哈大笑。
周仁科走到蔡里荣面前,蔡里荣悄声说:我教给你一个不放屁的办法。你睡觉时爬那儿睡,双膝跪着,把屁股撅起来,这样就不放屁了,因为屁眼朝天是大肠缩在肚子里。“你说这话吃斑鸠。”周仁科以为蔡里荣捉弄他,回敬一句走了。
周仁科好放屁也是一种病。他能吃不能做,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一个白胖子,干活连妇女都不如。生产队分粮食,他女人挑120斤,他才挑80斤。周仁科挑80斤先走,没走多远就挑不动了,放下担子就歇。不一会儿,女人挑着120斤粮食呼闪呼闪地甩过来了,周仁科连忙让到路边,让媳妇先回去。媳妇回家把饭做熟了,还没见男人回来,就转去接他,看见男人还在歇着,媳妇气得把担子一挑,头也不回朝回走,周仁科蔫蔫地跟在后边。媳妇泼天泼地把周仁科骂一顿,然后说一个男人跟不上一个女人,拔根卵毛吊死他。谁知,周仁科等女人骂后说:“你们女人走路利索些,不象我们男人,腿下夹一个砣,走路碍事。”女人不相信,周仁科找来一个秤砣,拴在女人的腿下,叫女人走路。女人走了几步,果然秤砣把腿碰得生疼,于是相信了男人的话。后来,周仁科把这个经验给别人讲时,在全村闹了一个大笑话。女人知道男人捉弄她后,死活不跟他了。
入夜后,整个工棚和白天一样热闹,鼾声此起彼落,如狮吼,如狼叫,更有那些肆无忌惮地说梦话的。初夏的夜很静,海拔两千多米高的大山里没有蚊虫叮咬,民工们睡得很踏实。
远处,山顶上灰蒙蒙的,太白金星一竿子高了,“嘀铃铃”闹钟响了。紧接着,睡在闹钟边上的蔡里荣也“唉呀”一声坐了起来,披上烂袄子,揉揉眼睛,把脚伸进草鞋,踢哒踢哒走到灶门前,刨了刨锅洞里的红火灰,里边还有燃着的“火屎儿”。他用棍子把“火屎儿”拢到一起,抓一大把干松枝塞进去,又随手填上几根干柴,用嘴一吹,“火屎儿”一红,火焰就点着了干松茅,“烘”的一声,灶火燃了。等到水要开了,喊刘喜起来称苞谷糁下锅。蔡里荣就着灶火抽起了旱烟。火红的灶火舔着蔡里荣的脸,照着他那被火枪伤过的红红的麻点子。
锅里的水在眨眼,蔡里荣磕了磕烟袋锅子,顺手把旱烟袋朝后裤腰带上一别,喊刘喜起来称粮食下锅。
睡得十二分香的刘喜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啷啷地说:“称个屁,照昨儿早晨下的舀就是了。”说着把压在枕头下的衣服口袋中扁桶箱上的钥匙递给老蔡,翻个身又作梦去了。
蔡里荣拿到钥匙,开了装粮食的扁桶,从中舀出的苞谷糁,用杆子秤称到46斤半,又把扁桶锁上。几十斤苞谷糁分两个锅。水在翻滚着,蔡里荣拿着树叉子,飞快地在滚水中搅动。一只手大把抓着苞谷糁,从手指缝朝下漏,开锅的清水变一片混浊,水面上漂着白沫。灶火中不时发出嗤嗤吧吧的响声,预示着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天刚放明,冒尖山上传来指挥部的军号声。工棚沸腾起来了。吃过饭的把碗放在山泉边洗一洗放到枕头下,再找工具上工。刘喜把藏在床铺下面的挖勺拿在手里,绿豆丝做成的挖勺不够四两重。他拿着挖勺,表明今天又是掌钢钎。掌钢钎是最轻的活儿。两个人抡八磅锤,他坐在那里,手扶着钢钎,别人把钢钎砸一下,他就转动一下钢钎。打够千锤后,打锤的人累了,把锤歇下来,掌钎的人把钢钎从炮眼里拔出来,用铁丝做成的挖勺掏炮眼。这样,全天打炮眼的人是12分工,三人一般多,刘喜捡得就是这样的小便宜。
“赶快上工呀!”杨成启处处起着模范带头作用。他的手中边洗着碗边说,“你看人家刘喜都上工了。”远处工地上,响起了锤子打钢钎的声音。叮铛、叮铛……寂静的早晨,这种钢钎的撞击声在山谷中格外清脆、悦耳。内行人一听就知道遇上了“缸渣子石了(坚硬的花岗石)”。杨成启贼眉鼠眼地看看空荡荡的工棚,轻脚轻手地走到昝疤子床头上,迅速地把手伸到挂在墙上的土布袋中,掏出一块苞谷面馍馍。这是昝疤子妈请人从家里带来的,昝疤子舍不得吃,藏着,还是没逃过杨成启的眼睛。但他的偷馍举动,还是被正在洗锅的蔡里荣看到了。杨成启藏在工棚里,下死劲地咬一口馍馍,不等嚼烂就朝下吞,直噎得头朝后扬,脖子上青筋暴起,脸逼得泛白,眼珠子和牛卵子一样。吞下了一块饼子,杨成启走到水池边,舀了一葫芦瓢山泉,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杨领队,吃得再饱也会饿的,明天晚上的粮就不够了。”蔡里荣用山竹毛叶子扎的刷子在刷锅,连头也不抬地说。
听到蔡里荣话里带着刺,恨不得舀一瓢水泼到他脸上,但吃饭是件大事,兵无粮草自散。杨成启慢慢朝工地走去。刚走不远,肚子有些下坠。就在路边岩坎边上褪掉裤子,脸朝坡上,屁股朝路下,刚一蹲下,就听得扑哧一声,连绸带稀喷出好远。解完大便,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纸,只有一条黄土路和岩坎子,甚至没有一块土坷垃。附近有几株柠麻,麻叶面青背白。他摘来五、六片杯口大的叶子叠在一起,一使劲,叶片是脆的,杨成启的手指刚好在肛门上抠得两手屎,又稀又臭又粘的屎把杨成启腻得直摆头,下死劲朝外一甩,手指头刚好碰到岩坎楞上,疼得钻心。杨成启忙把手放进嘴里“呵呵”地护着。
工地上,一夜的睡眠和早上两大勺子苞谷糁起了作用,民工们干得热火朝天。孙田中和昝疤子、刘喜三人一班子,打得炮眼快够一米深了。青光石的硬度不亚于钢钎,八磅的锤子抡圆了砸在钢钎上,锋快的钢钎口子在石头上只留下白印。石头硬不过钢钎,钢钎硬不过人。这些用苞谷糁子喂出来的人,力是用不尽的。在这深山老林中,S形的路已经分得清线路了。
杨冒娃、许道方和周仁科在掏罐子炮。麻砂石中掏出水桶粗的炮眼,多装药,可以一炮轰几十方岩石出去。遇到硬岩石,又用钢钎打小眼轰眼,炸开一点再朝下掏。掏够三天了,今天必须达到两米深,给了五公斤硝酸氨和八发雷管,还有用来引爆的一公斤黄色炸药,留下六米长的导火线。导火线的外边线绳子已被个剥去了三根缠线,还有三根缠在外边。
六十年代啥都缺,一人一年八尺布票,穿烂了用线缝。买不到线,就想出了用导火索外面一层封过腊的线来补衣裳、补鞋子。
杨成启走上工地已是“头遍烟”,大家见怪不怪。阮木匠从腰中抽出他那二尺五寸长的旱烟袋,从烟荷包中撮出旱烟,装在墨水瓶盖大小的黄铜烟袋锅里,又从麂子皮做成的烟荷包里拿出纸眉和火镰、火石。火镰是在锻钢钎口时斩下的钢钎头子打出来的,火镰在火石上擦一下,一颗又硬又亮的火星落在纸眉上的黑炭上,黑炭见了火星就燃了,阮木匠用嘴轻轻吹着,整个纸眉都燃了,按到烟锅上。烟锅的另一头,一张圆呼呼的脸上吸出两个瘪酒窝。随着一股烟吸出来,在烟袋旁又出现了一张黄瘦黄瘦的脸,是马秃子。马秃子是烟痞子,无烟、无火、无具、有瘾。他拣过一个烟头,太短用竹毛子夹着吸,把火都吸进嘴里烧了舌头,至今说话都不利索。
“阮哥!”马秃子舌头转动不灵,一边说话,一边用右手把左手的指头按顺序按下去,“今天是七号,明天八号、九号、十号,到十一号,我家给我带菜来,酱豆炸辣子,我谁都不叫吃,只准你吃。”说到这里,马秃子看了看阮哥,接着才说,“把烟给我一锅。”说完,两只手已伸到阮哥面前,大有夺过烟袋来吸两口的架势。
阮木匠比马秃子高一头宽一膀,看着伸来的双手,眼皮子一搭拉,含着黄铜烟袋嘴儿,一边说话,一边从嘴边冒出白色的烟儿,“说啥子我也不会给你烟,来这儿五个多月了,带的烟叶子都吃完了,晓得啥时候回得去?”
马秃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了手收不回来,自找台阶下,说:“啥球不得了?明年我种……”说着他把两手虚张一下又收回来,“……这么大一块烟叶。”
民工看到马秃子要烟的狼狈相都大笑起来。
“你还是在你媳妇那儿种一棵烟吧。”刻薄成性的许道方飞来一句话。
“我在你媳妇屁股上种烟。”马秃子回了一句。
“开工了!”杨成启摆开领队的架势,“吃过中饭,派四个人去挑粮。中午看工具、点炮留给昝疤子。”
工地上又是一片喧闹声。
一块千斤巨石,被六个民工掀下了路基。巨石在滚动中发出“轰隆”“轰隆”巨响,巨石沿途撞倒了碗口粗的松树。巨石碰到岩石上,“腾”地飞越起数丈再落下,直到听不到声音了。民工把这叫“放擂石”。
午饭号响了,工具被收集在一起,人们纷纷朝回走。吃饭、做活、走路都得抢时间。中午饭是连去带来两小时。在工地上,这两小时留给点炮员,所有上午填药装炮的,一律在这个时间里放。下午放炮时间是五点半,太晚看不到点炮。中午看工具和晚上点炮的任务,昝疤子一来就给安排上了,是对昝疤子的信任和考验,虽然比别人干的多一点,对于他这个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人来说倒也忙中偷闲。中午看工具时,他把上百件工具搬成一堆,然后在那桦木车斗里放平身子,把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利用起来,美美地睡一觉。上工来的人把饭送来,可以在别人干活的时又慢慢地品尝冷饭,细细地嚼。讲究的人说吃冷饭对身体没有好处,对劳动强度大的人来说,就是吃生铁块子,也会熔化成清水屙出来。全大队担当的路段一百米长,其中大半是岩石,土话叫缸渣子石,战线长,炮位多,常常是后边的还没点燃引线,前头点的炮就响了,伤人的事情经常发生。那些年,连钢钎淬火还要斩一截下来落腰包,其它物件更不放过。炸药雷管经常有人偷,导火线外皮缠的六根白线有人剥去。被剥去白线的导火线光剩个药芯子,很容易碰洒火药和燃烧速度加快。装炸药规定是一米深的炮眼装一尺深的炸药,民工为了早回家,常常是一米深的炮眼装二尺深的药,爆炸力非常强。炸飞的石头飞出五里多路。
当然,点炮人必须胆大心细,遇到紧急情况不慌张。点炮也有它的乐趣。点炮之前,到各个炮位熟悉地形,掌握炮眼的深浅,导火索的长短,估计燃烧的时间的间隙。在事先选定的路线上连续点燃各个炮位,边点炮,边朝避炮洞靠拢。直到最后一炮点燃时,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最敏捷的越过乱石块和横七竖八的树杆和树根,躲进避炮洞。等不到落定脚步,轰天似的响声便震破耳膜,紧接着便是盆子大、碗大、拳头大、铜钱大石雨和灰尘扑过来。炮火发射出来的石头,哪怕只有钢崩大,也能和子弹一样致命,更不要说被炮崩起来后又落入地面上的大石头。石头的冲击力,连避炮洞上盆子粗的树干也给砸断。炮响后,整个工地还是灰尘和火药味,点炮人摸索着朝回走,炮火一边响,点炮人一边数数,共有多少炮,响了多少次,心中记得清楚,以免出现瞎炮。到第二天,掏瞎炮是最危险的活儿。
半月前,一个大罐子炮中导火索由于拆白线的缘故碰洒了火药,没点燃,第二天去掏瞎炮时,搁了一夜的二十来斤炸药全湿了。这种由硝酸氨掺煤油配制的炸药得放在锅里重新炒后才能用,饶志水把炸药拿回工棚炒的时候,散落的雷管没有清理干净,雷管受热后引起锅内火药爆炸,当场把灶前烧火的、灶旁准备作饭的、还有两个“病号”在旁边看炒药的以及饶志水五个人,在一声爆炸的响声中随着八间工棚一起飞了。有了这些教训,全路段规定,瞎炮一律不准再掏,如果出现瞎炮,在距瞎炮一米远的地方另打炮眼,装药后重新起爆,用这一炮来引爆另一炮。
傍晚下工是在五点半,对于食不饱腹,困及全身的民工是大赦。大家急不可待地收拾好工具,飞跑着奔回工棚,去享受那半斤苞谷糁子,带着疲劳一天的身子躺在松毛当瓦、竹子当铺的“席梦思”上抽旱烟、扯淡话。被山风洗净的工棚,重新又弥漫着烟味、汗臭味。晚上学习时,大家又围在一起,蔡里荣洗锅去了。下河口挑过百货,到四川挑过盐的许道方五十来岁,经的多,见的广,常把他那“三步两打杵”、“夜盖死人被”、“小店艳遇”等风情故事讲给大家听,说“古迹”的人得的报酬是按满了烟袋锅和火镰、纸煤。好奇心重的小伙子吃饭时,就把自己家里带来的酱豆、豆腐丁拿出来,自己舍不得多吃,慷慨地给许道方添上冒尖一筷子,其目的是为了使许道方继续说个人的“历险记”。以此来度过寂寞、单调的夜晚。
解放初,物资靠人挑,年青力壮的许道方经常被派去挑搬运。大办钢铁时,他又被派到西南山区砍树烧炭炼钢铁。在那里,漂亮的女人没有几个“亲家”(指野男人),被人说是“没本事”和“没得用”。“亲家”越多,越显得女人有本事。有的女人为了拉拢“亲家”,用腊肉和苞谷酒来引诱。女人和男人睡在半夜里,偶然摸来一个“亲家”时,床窄的,女人叫自己男人睡另一张床上。只有一张床的,女人叫自己男人睡另一头,自己陪着“亲家”在这一头翻动。到了天亮后,女人早早起来做好饭菜,喊两个男人起来吃饭。当家的男人还得在吃饭时给半夜来的不速之客敬酒,还要说“多谢关照”。那时,许道方正值年青力壮,听的见的和自己经历的,真如猫儿见腥,染缸里捞不出白布来。自己所挣的钱都变成了汗毛巾、圆镜子、香皂等小物件了,而守在家里的老妈妈得不到赡养,下巴壳子搁在床邦子上归西了。由于许道方放浪形骇,弄得孑然一人,近五十岁的人还是单身汉。正是情欲旺盛之时,去年端阳接老姑娘回娘家过节,用酒灌醉了姐姐,然后……姐姐临走时砸了锅掀了灶。邻居去的时候,姐姐骂了一句:“不成气候、不要脸的东西……”就拉着五岁的外甥哭着走了。
深秋的月亮挂在西山头上,正当大家听得兴趣正浓的时候,出去挑粮的回来了。
粮食挑子还没搁稳,杨冒娃就向大家说:“我今儿看见女人了!”
“什么?女人?”许道方口水加粘液都出来了。更多的人拥上去问杨冒娃,在哪里看见女人?来这工地六个多月了,除了山还是山,除了工地还是工地,除了男人还是男人。女人几乎天天挂在嘴上,可一听说见到真的女人,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下午去挑粮,从城里来了一车子宣传队员。路不好走。车走到我们面前,我的妈呀,尽是那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个个粉团团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说到这里,杨冒娃擦了一把口水,“嘿,车子一晃就过去了,那些女人还向我们招手快来呀,搭车呀!真好听!”
“吃饭,吃饭!”蔡里荣把留的苞谷糁子热了热,喊他们吃饭。
“我们吃了,在路上吃的。”昝疤子说。
“谁叫你们挖公家粮做饭吃?”杨成启听说他们见到了女人就一肚子火,又听说在路上做饭吃,肯定又是把挑的粮食挖着做饭。“过称秤,少多少扣你们口粮!”
粮食一过秤,四个人挑的四百斤粮食一两不少,还多出半斤来。昝疤子说:“我们没吃公家的口粮吧?”
“挑粮人每人下午记七分工。”杨成启给自己找台阶下。
原来,四个人走在路上商量好了,几个人的布袋和八股绳合在一起,又装了一个四斤多重的石头,先在秤上称出重量来,然后去装粮食,装粮时偷空把石头扔了,这样,称的粮食就多了四斤多,做饭时约估着舀出来下锅,美美地饱食了一顿苞谷糁子。
粮食是大家命根子,过秤无误后,又追问起看见女人的事。
“嘿,没走好远,汽车就陷进坑里去了,大坑的黄泥巴吸住了汽车轮子。一车子女人叽哩哇啦地叫我们去帮忙推车,我们搁下粮食挑子,下去掀车。掀车时,一使劲,车一动,你猜那车上女人怎么着?”
“怎么着?”大家齐声问。
“车一掀一动,那些女人就一浪。她们的脸粉粉的,腰细细的,身上带着一股子香气,每个女人都鼓崩崩的一对大奶子,个个莺声燕语,可好听啦。女人们在车上喊‘同志们啦,伙嘿,加油干啦,伙嘿!’最后干脆喊‘一、二加油,一、二加油!’我们合着她们的节拍,一使劲掀起了车子。本来掀起来了,我们怕车子一走,女人也走了,就又把车子拽下来。”
“那掀到啥时候去了?”杨成启伸长脖子问。
“后来,司机房里跳下来一个男人,是宣传队的队长,他站在旁边看到掀,才又把车掀出泥巴坑。车轮子带起的黄泥巴溅了我们一身。等他们走了,我们才挑上粮食走小路赶回来。”
“跟那些女人睡一夜,天亮死了也划得着。”李秃子说。
“她们屙一泡尿拌苞谷糁,老子吃了也过瘾。”一直没有插话的昝疤子说。
挑粮食的都脱光了,赤裸着身子洗澡。杨冒娃一边洗一边唱:
“一更里等郎没来,姐儿给郎绣花鞋;
上绣龙凤呈祥入云端,下绣鸳鸯交颈来;
二更里等郎郎到来,洗脚换上新做的鞋;
锅里热的有酒菜,吃毕喝罢上床来。
要想睡觉那头睡,要想玩耍这头来。
三更里……”
杨冒娃干脆精赤着身子在吃饭的场子上跳了起来,其他三个也随着他绕圈子。随着跳动的身子,那根阳具也挺直着,随着蹦跳而上下点头。看得兴起,紧接着又跳进去十来个半裸的汉子……这是苦难汉子们的一次难得的狂欢。
云隐月暗,星星直眨眼睛。大森林中有的是柴火,篝火燃烧了大半夜。
日夜如梭,转眼到了阴雨季节,三个多月的雨季硬是把民工们折磨得又黑又瘦,白天挨雨淋,晚上睡觉披衣戴斗笠,床上没有干地方。
深秋的早晨,高山上已经见到明霜了。早春来的民工没来得及送回家的冬装,一大半又穿在身上了。早上和晚上,灶门前挤满了人,晚上不烤暖谁也不去睡觉。晚秋把群山染上了色,青翠欲滴的深山老林,红叶点缀其间,浅山上的黄菊铺满了小径。早晨明晃晃的霜和浅雪一样,人出的气都和对面山上的雾一样,白乎乎的。
这是第三段工地了,完成了这段路,就可以回家了。
这几天,杨成启上工比别人早,上工号没响,别人还没来,他已经在工地上烧篝火。前两天公社来人调查他女儿怀孕的事。女儿还没婆家,肚子却大的快要临产了。山乡里人的嘴是扎不住的,公社对这种男女作风抓得很紧。调查组已经有了书面材料,到他这里来查证落实的。杨成启在事实面前无法掩饰,他承认了一切。
三间草房,家陡四壁。东屋一个灶,中间是堂屋,西屋就是两张铺,前檐是姑娘睡的,后檐是他和女人睡的。屋里没砌隔栅。女人死后,杨成启每晚煎熬得睡不着觉。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怎么也退不下火。十六岁的女儿长得人高马大的,晚上贴着枕头就睡得死沉。终于在一个炸雷惊天的夜晚,女儿害怕醒了,杨成启钻进被子给姑娘作伴……
杨成启提前上工,带动和感动了大家,早完成任务早回家。有两个公社的人撤回家种麦子去了。在他们的路段上,汽车已经在来回跑了。购粮食方便了,工具、车子、炸材也比以前充裕些了。天气冷,衣衫薄,干活才能热身子,拈轻怕重的刘喜也抢上了大锤,因为在那里掌钎子,又冰手,又冻脚。歇火时,大家都捡一抱柴枝子,炸飞的树疙瘩,用过的导火索都朝火上架。
“昝疤子,倒、倒、倒。”许道方一张嘴,引来大家哄的一声笑。
昝疤子家里穷,父亲过辈(去世)早,寡母带着儿子过日子,生活过得苦,五岁那年,他妈妈上山打猪草去了,他在稻场玩耍,两只狗子在走草(交配),他觉着好玩,去拉狗尾巴,被母狗子劈脸咬了一口,鼻梁骨断了,脸上咬去一块皮,成了疤拉眼,至今脸上有长长的疤痕。
家里穷,生产队活路重,分值低,干一天挣10分工,值一毛七分钱。娘儿俩每天只有一斤半毛粮。食不果腹,更谈不上说媳妇了。年过三十岁的昝疤子在犁耙田地后,把牛放在坡上,牤牛和牝牛跑疯(交配),引起了昝疤子的一身燥热,小腹下的小兄弟硬是把穿朽了的裤子顶了个洞。昝疤子忍不住火,他把牛赶到石峁子坎下,一边推牛,一边喊:“倒、倒、倒!”牝牛以为主人要套犁,顺从地退到石峁子坎下。昝疤子连忙爬上石峁子坎上,用他那小兄弟朝牛屁股上凑,牝牛不见绳索朝脖子上套,竟悠然自得地走开去吃草。正在把全身力量靠在牛屁股上的昝疤子失去了依托,从石峁子坎上一扑爬摔下来,正好坎下有一丛荆棘,昝疤子的裤裆中扎满了刺。这件事正好被坡顶上放牛的马秃子看到,于是就传出了一个“倒、倒、倒”的韵事来。
昝疤子一直抬不起头来,到现在也没混上个媳妇。有人曾介绍过对象,但打破的人太多了,女方一听昝疤子的事都不答应了。昝疤子真想一头碰死,又怕老娘没人养活。
昝疤子重活累活他都不怕,就怕别人揭他的短。
偏偏许道方哪壶不开提哪壶,昝疤子一下子没精神了,有两次打钎刷了钎帽子,几乎砸着掌钎的人。
放下午工了,昝疤子留在工地上点炮,工地上烧的篝火中有三根青钢木烧的火头,这种树硬,火硬,点炮引一凑就着。
“瞿……”哨子响了,统一指挥的安全员深厚的男中音震荡在山林中,“点炮啰!”
哨音就是命令,昝疤子取出三支火种拿在手中,首先点燃两处罐子炮,这是两米多深的。再过来的石包子上、岩坎上都有炮。昝疤子在乱石堆、横七竖八地树杆、松软的腐叶堆子上迅速弯下腰点燃,又到另一炮位,今天的炮位真多,整个工地全是炮眼。昝疤子只有一个感觉:点炮,点炮。手上三根火棍还剩一根了。
“轰、轰、轰……”
连续不断的炮声,昝疤子没顾得数。炮声沉寂了,按规定要去检查,昝疤子看着天黑下来了,懒得去看,拖着沉重的、疲劳不堪的身子朝回走去。
到了工棚,蔡里荣把灶头上一盆饭给昝疤子端来:“吃吧,饿到现在。”这句话把昝疤子说得鼻子一酸。
晚上有一件特大新闻:领队的杨成启被撤销大队负责人。这新闻比“倒”的故事更具有诱惑。
许道方在指桑骂槐:“老牙狗子把小母狗子颈脖子咬住,爬在小母狗身上,尾巴和她的尾巴绞在一起。”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读报的刘喜也不念了。从来没提前睡觉的杨成启,床上起了一个大包。
“提前睡吧,今晚上没人扣工分了。”杨冒娃提议,得到大家的拥护。
初冬的夜,清冷清冷的,早些天才下的小雨,到后半夜,结结实实的一场明霜堆积在高山上,如同下了一场雪,一片白色。
天还没亮,杨成启就起了床,一个人来到工地上。清晨的明霜冻得他浑身颤抖,掏出火柴抓了一把枯叶点燃,又检了几把树枝燃了火。
接着上工的是许道方,昝疤子扛了一大捆工具,周仁科扛了一把钎子和一根撬杠。
“快,火烧大一点。”许道方提议,“今儿早晨冷得蝎虎。”
路上到处是乱石、残枝败叶,许道方找了一个乱石窝子。
“快检些柴去。”许道方指挥着昝疤子、周仁科去拣柴,他自己找了一把松毛点燃火放在石窝中,上工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马秃子路上拣了一抱干柴添上,火更大了。大家把工地上凡是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弄来架在火上,不爱凑热闹的阮木匠就着火吸燃了一锅旱烟,远远地离开烤火的人群。马秃子紧跟着阮木匠坐在一起,去闻冒出来的二道烟味。
孙田中拣了一大把烂导火线扔在火里,给寒冷的早晨带来了温暖。火焰上一双双黑干、粗大骨节的手在正反翻烤着,火焰中发出“嗤嗤”的声音。
“今天是好睛天,火在笑。”许道方说。
“一股子火药味儿。”杨冒娃说。
“那是烧的烂导线。”孙田中说。
“莫把火烧在炮位上吧?”周仁科说。
“昨儿的炮我点完了。”昝疤子说。
一声响亮的军号声响起来,号音还没落,“轰”地一声,大火的下面,是昨天瞎火的一个炮位。
炮响了,飞起的一块石头把在一边烤火的杨成启脑袋削去了半爿,围着烤火的五个民工都飞上了天,鲜血染红了一片白云。坐在旁边吃烟的阮木匠和马秃子也被震成了聋子。……冒尖山上一片寂静。
腾起的烟尘把山林紧紧地罩住,田野都在一片朦胧之中。只有那峻峭的山峰静静地伫立着,似乎在倾听那渐行渐远的沉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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