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生意,还得算政治账
楚天舒的稿件,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狠狠击中了猝不及防的张贵明。
早上九点过,依然沉醉在温柔乡里的张贵明,被下属告急的电话吵醒。紧接着,宁古县的县委书记,老家城市的常务副市长,还有省公安厅的朋友,纷纷打来电话,或是厉声责问,或是通风报信。
局势的发展,不仅出乎张贵明的想象,甚至超出了杜林祥的预料。新闻发布当天,矿山所在省的省委书记、省长都针对矿山械斗案以及瞒报事件做出批示,要求彻查到底。省公安厅的一名副厅长带队,率领调查组赶赴矿山。袁凯还打电话告诉杜林祥,楚天舒的独家报道刊发后,产生了轰动效应。如今各大媒体都在安排记者赶赴现场,准备深挖这条新闻。
综合各方面的情报,杜林祥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事情搞大了!
下午三点多,杜林祥主动给张贵明打去电话,假惺惺地说:“老张,我刚看到新闻,怎么样,影响不大吧?”
张贵明说:“一点小事情,很快能搞定。”
杜林祥又问:“你还在北京吗?”
张贵明说:“离开北京了,回家里处理点事。”
杜林祥心中暗笑,这个张贵明打肿脸充胖子的本事倒是不错。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都不得已赶回去处理,嘴上却还硬撑着说“一点小事情”。
杜林祥关切地说:“明晚吕有顺的饭局,我是不是帮你推掉?”
张贵明思忖了一会儿说:“不用推。俺把家里的事处理完了,明天下午就赶来北京。”
杜林祥点头道:“好吧,具体情况你来把握,我听你的!”
第二天下午,张贵明如约赶回北京。杜林祥亲自去火车站迎接,之后一行人径直前往吕有顺设宴的酒店。在车上,杜林祥继续做出无比关心的模样,还当着张贵明的面给袁凯打去电话,让袁凯动用所有关系,尽量帮张贵明多搞定几家媒体,以免事态继续升级。
看着张贵明焦头烂额又一脸感激的样子,杜林祥心中倒生出几分歉疚。他默念着:“老张呀,别怪兄弟下手狠。”
吕有顺安排的晚宴,就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五星级宾馆里。见着杜林祥、张贵明到来,吕有顺依旧十分有礼貌地起身相迎,握手寒暄。
张贵明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立刻察觉出气氛有些异样。那天见面时,吕有顺不是说,今晚设宴既是款待自己,也是为考察矿山的团队送行,可为何偌大的包间里,只有吕有顺及其两个秘书?其他人去哪儿了?
落座后,张贵明立刻殷勤地说:“吕总明天就要陪领导出国访问了,你在俄罗斯大概待几天,要去哪些城市?”
吕有顺说:“在俄罗斯待四天,其中莫斯科三天,最后一天在圣彼得堡。”
张贵明立刻说:“俺在莫斯科有几个认识的朋友。昨天俺就打了招呼,让他们在莫斯科一定款待一下吕总。”
吕有顺摆着手说:“多谢张总美意,不过款待什么的真是不必。这次跟在首长身边,自己哪儿有一刻得闲。”
杜林祥插话道:“甭管吕市长有没有时间,老张的这份心意真是令人感动。老张是一个厚道仗义的朋友。昨天因为家里有事,他赶了回去,今天下午又特意赶回北京。他说吕市长设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爽约。”
“哎呀,辛苦张总舟车劳顿,实在罪过!”吕有顺缓缓说道。接着,他话锋一转,“你赶着回去,就是去处理矿山械斗的事吧?”
张贵明的表情非常尴尬:“没错。其实这都是一点小事,媒体胡说八道,把事情夸大了。”
吕有顺淡淡一笑:“我听说这事可不小。昨天新闻报道出来后,省委领导立刻做出批示,甚至连北京的领导都过问了。”
张贵明涨红着脸,又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不停地挪动屁股,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杜林祥又插话说:“老张在当地关系很广,摆平这点小事不在话下。昨天回去,老张既是处理这件事,也是为迎接吕总派出的考察团队做准备。刚才从火车站出来的路上,我听了老张关于接待工作的安排,真是煞费苦心。”
“老杜哪里话!吕总派出的考察团队,是俺们最尊贵的客人,理当鞍前马后效劳。”张贵明笑呵呵地说。
吕有顺用手指敲击着餐桌桌面,低声说道:“关于这件事,恐怕要让张总失望了。今天这顿饭,既是我尽地主之谊,也是向张总赔罪。”
吕有顺继续说:“几天之前,我对矿山生意的确有些兴趣。可惜事情的发展,大大超乎预料。特别是这篇稿件见报后,引起了大领导的关注。在中国做生意,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尤其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企业,实在不便在此时继续同张总合作。”
难怪说好的考察团队不见了踪影,原来吕有顺已经决定叫停这单生意。张贵明情绪激动,语速飞快地说道:“你多虑了。矿山里不过屁大一点事,俺很快就能摆平。”
吕有顺摇着头:“望张总体谅我的难处!宋红军死后,我来接手矿山生意,本来就冒着风险,外面的流言蜚语自然少不了。但我以为,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外人说什么不必介怀。可偏偏这时又出了这档子事!据我所知,省市联合调查组很快就会进驻矿山。如果这时我还坚持合作,无论在经济层面还是政治层面,都是十分愚蠢的。”
吕有顺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吐出“政治层面”四个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的确,对于他这样的人,除了计较钱袋子,更在乎官帽子。
宽大的包间里,顿时陷入沉寂。可以坐十多个人的餐桌上,只坐着杜林祥、张贵明、吕有顺及他的两个秘书,面对满桌丰盛的菜肴,五个人谁也没有动筷子。
隔了好一会儿,张贵明才说:“出了这样的事,只能怨俺疏忽大意,怪不得吕总。你的顾虑,俺也完全理解。只是不知,过一段时间,等俺把家里的事摆平之后,合作能否继续?”
吕有顺沉吟了一会儿说:“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餐桌上的气氛更加尴尬。长达几分钟的时间,屋里没有一句声响。最后还是杜林祥说道:“生意上的事咱们慢慢聊。今天除了谈生意,也是联络一下大伙的感情。别只顾着说话,先吃菜。”
吕有顺、张贵明见杜林祥出来解围,纷纷点头附和说:“对、对,先吃菜。”不过举起筷子,所有人又觉得可笑——分明屋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杜林祥却劝大家“别只顾着说话”。由此也可见,中国语言的含义是何其丰富!
在座诸人的学养、经历的确差别太大,除了生意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到什么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话不够,酒来凑。所幸众人的酒量还不错,五个人轮番敬酒,打发着时间。
桌上心情最郁闷的,大概就数张贵明了。找吕有顺来接盘矿山的希望落空了,还被京城来的一个狗屁记者捅了一刀。在这种状况下,想把矿山甩卖出去的难度更大了。吕有顺刚才所说,省、市联合调查组即将进驻矿山的事,自己也听说了。未来一段时间,还得花费大把精力来应付这帮大爷。
酒宴进行到尾声时,吕有顺跷起二郎腿说道:“林祥,你的公司也是上市企业了,资金比较充沛。与其到处找人接盘,干嘛你不考虑接下这个项目?矿山最近出了一些状况,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企业,实在不敢掺和进来。你一个民营企业,又没有这么多的顾虑?”
杜林祥口里的酒差点呛出来。他连忙摆着手说:“吕市长的玩笑开大了,就我那点实力,哪里有这样的胃口!”
吕有顺笑着说:“当着我们的面,你就说句实话。纬通最大限度能筹集多少现金?”
杜林祥思忖了一下说:“纬通是家地产企业,钱都压在各地的建筑工地上,使出吃奶的劲,最多也就拿出八九亿的现金。”
“哦。”吕有顺点了点头,“八九个亿要运作这种项目,的确少了点。”
杜林祥一脸憨笑:“我的那个企业,在吕总眼里简直就是小虾米。”
“老杜,八九个亿的确少了点。可你是上市公司,就不能再想点办法,多筹集点资金?”张贵明如今已是病急乱投医,只要听说谁有可能接手矿山,眼睛里就会放光。
杜林祥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上哪儿去找钱?真是没有办法呀。再说了,纬通一直以来是做地产的,对挖矿的生意一窍不通。”
吕有顺微笑着说:“其实你也可以考虑一下多元化扩张。过去的近二十年时间,堪称中国房地产市场的黄金时代。但搞企业的人都清楚,黄金时代不会永远持续。有些事,不妨未雨绸缪。”
吕有顺抖了抖衣袖:“当然了,我也就是提个建议。纬通怎么发展,还得林祥说了算!”
“吕市长,你可别拿我开涮!”杜林祥说,“就我现在的实力,对于多元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吕有顺又说:“关于张总的矿山,大体情况我还知道些。宋红军的报价确实高得离谱,但矿山本身的矿藏,也还算丰富。我同林祥是老朋友了,与张总虽是新朋友,却也一见如故。你们真能合作,我倒愿意帮一点小忙。”
“什么忙?”张贵明迫不及待地问。
吕有顺不徐不疾地说:“鉴于目前的状况,由我们企业出面接下矿山已不可能。不过林祥如果出面接盘,我愿意提供一些资金支持。集团旗下的江西分公司,在香港入股了一家投资公司。这家投资公司,可以为收购行为提供一点注资。”
杜林祥做出有些心动的样子,问道:“注资额大概多少?”
吕有顺说:“两三个亿吧。”
杜林祥与张贵明,一下子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张贵明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杜林祥摇着头说:“就算多出两三个亿,对于整个收购也帮助不大。吕市长,以你企业的规模,就拿两三个亿,是不是太小气了?”
吕有顺两手一摊:“刚才我就说了,照目前的局势,我不能直接涉入这桩生意。香港的投资公司算是集团的孙公司,由他们出面,不会引人关注。而这家公司才成立不久,碍于实力也拿不出更多的钱。另外,真要进行收购,你也不能仅靠这一条融资渠道。可以开动脑筋,想想其他办法嘛。”
“难啊!真要那么容易融资,老张干嘛急着出手?大可以融回点资金自己继续经营。纬通虽然上市了,可真要去外边拆借大笔资金,同样难如登天。”杜林祥不禁叹了一口气。
吕有顺重新举起酒杯:“我姑妄言之,诸位也就姑妄听之吧。瓶里还有一点酒,来,抓紧把它消灭了。”
晚宴结束后,吕有顺亲自把杜林祥、张贵明送到楼下。杜林祥的奔驰早已停在停车场,张贵明的迈巴赫却不见踪影。傍晚从火车站到酒店,两人都乘坐的是奔驰。不过杜林祥记得,路上张贵明就打了电话,让司机八点钟准时到酒店停车场。这会儿已经九点过了,停车场里却不见那辆豪奢的迈巴赫。
张贵明抱怨道:“北京的交通太堵,司机刚给俺打了电话,说还堵在路上。”
杜林祥说:“那你就坐我的车,我送你回会所。”
素来爽快的张贵明此时却客气起来:“太麻烦了吧。俺的会所在西边,你们企业的驻京办在东边,这一来一回,就得穿一个北京城。”
“这是什么话?几脚油门的事,你还这么磨叽!”杜林祥推着张贵明上了自己的奔驰车。
汽车飞驰在马路上,杜林祥与张贵明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转到矿山上,张贵明恨恨地说道:“这篇新闻报道,可把老子坑惨了。听说写这篇稿子的,还是个娘们。老子真想找人废了她!”
杜林祥劝道:“这种时候,可不能硬来。”接着他又问道,“那个女记者背后,有没有什么人指使?”杜林祥自信袁凯的活干得足够漂亮,所以有底气问出这种问题。
张贵明摇着头:“目前还不知道。”
车上沉寂了一会儿,张贵明又开口说:“刚才吕有顺说的事,老杜你不妨考虑一下。”
“什么事?”杜林祥一脸茫然。
张贵明说:“就是你来收购矿山的事。俺觉得吕有顺说的有道理,从你企业的发展来看,有必要搞一下多元化。”
“扯吧!”如果不是有车顶,杜林祥几乎要跳起来,“吕有顺就是酒后随便说几句,你也能当真?我哪里有钱收购矿山?”
“你刚才也听到了。”杜林祥接着说,“吕有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叫他收购,他不来。说什么提供资金支持,闹了半天就两三个亿。对于这种大项目,两三个亿还不够塞牙缝。”
张贵明点燃一支烟,缓缓说:“吕有顺毕竟不同于俺们,他出于自己的考虑,选择退出也情有可原。但他的话还是有道理。矿山对于俺来说是烫手山芋,对于老杜你,可是难得的商机。”
“你别忽悠我!”杜林祥说,“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那个矿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哪儿有什么商机?真是商机,需要这样满世界找买家?”
杜林祥也在车里点燃一支烟:“退一步说,就算真是什么商机,我也没这个胃口。操作这种项目,手里起码得有二三十个亿。而我呢,连个零头都凑不齐。”
想着自己矿山目前的窘境,张贵明不好辩解什么。他顿了顿说道:“矿山的现状是不怎么好,可要是形势大好,哪里还有什么抄底的机会?老杜,你要肯接手,俺就按吕有顺的报价给你。”
“按吕有顺的报价给我,还叫抄底呀?咱俩的关系,总比你和吕有顺要铁吧!”杜林祥说。
从杜林祥的话里,张贵明似乎窥探到一丝机会——只要价格合适,杜林祥还是愿意接手的。他拉高嗓门:“吕有顺可是堂堂央企,世界五百强。按照他的报价给你,你便用一家刚上市的民企,享受了央企的待遇。老杜,你赚大发了!”
张贵明继续说:“你是上市公司,在银行贷款比较容易。想想办法,哪儿有凑不齐钱的!俺可不光是想着替自己解套。俺是真觉得,这单生意对你也是机会。”
“老张呀老张,我可是头一回发觉,你的口才还相当不错。”杜林祥笑呵呵地说。
眼看汽车即将驶到张贵明的会所,杜林祥说道:“老张,以咱俩的交情,我就实话实说。在今天晚上之前,压根就没有想过收购矿山的事。可经吕有顺这么一说,尤其你在旁边鼓劲,我似乎有些心动。但兹事体大,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
杜林祥继续说:“原先说明天去香港拜会徐浩成,可惜吕有顺中途退出,这趟香港之行只能取消了。我回到河州后,找人好好合计一下,包括矿山的盈利前景、融资渠道等,都需要仔细测算一番。收购与否,也需要测算之后才能答复你。”
张贵明又问:“大概要多长时间?”
杜林祥说:“短则一个礼拜,长则一个月,一定给你个准信。”
汽车驶抵目的地,两人走下车来,握手告别。张贵明满含期待地说:“老杜,俺可等着你的好消息。”
杜林祥点头道:“尽量努力。”
2 给别人上眼药,也是一门技术活
一列车队疾驰在河州的街道上。领头的是一辆丰田霸道警车,中间是两辆考斯特中巴,殿后的是两辆黑色奥迪。丰田警车的警灯十分晃眼,其他车辆也全都闪烁着应急灯。警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河州市交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他的手上拿着话筒,警车上装备的高音喇叭时刻将其严厉的呵斥传到街面上:“靠右,前面的车靠右!”
随着经济的迅猛发展,河州街面上经常能看到豪车的身影。但是负责开道的警车,却没有给那些身价不菲的豪车一丁点面子。高音喇叭里不时传出这种声音:“前面的黑色宝马,靠右,靠右!”路边报刊亭的小贩看到这一幕都不禁乐了,笑着对买报的人说:“狗日的有钱人,也就平时横,见着当官的,全部得让路。”
从两三万的奔奔,到上百万的奔驰、宝马,所有车辆统统靠右,为疾驰的车队让出一条快速通道。
考斯特中巴车上,洪西省委常委、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端坐在首长位置。他的眼睛盯着前方,写在脸上的是一股冷峻与威严。徐万里身后坐着的,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周敏健。这位周部长出身草根,同时也是荤段子爱好者。外出考察的路上,只要有他在,总会有层出不穷的段子。
此时,周敏健又表情丰富地讲起来:“人们对乡镇干部有误解啊!早些年说起乡镇干部,仿佛就干两件事:催粮催款、刮宫引产。其实,乡镇干部每天还要调解大量纠纷。我当乡长时,就碰到有个女娃子来告状,说自己在庙里躲雨,邻村的男人欺负了她。她走进办公室就哭着说,‘大雨倾盆,有人进门。掀我罗裙,打我一针。不痛不爽,害我一生。’这还了得!我赶紧把那男的叫来,问他怎么回事。结果这男的说,‘大雨如瓢,本人进庙。见一女子,对神撒尿。将其堵上,反被诬告。’”
旁边的人来了兴趣,问道:“周部长,最后你怎么解决的?”
周敏健一脸严肃地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我当然是劝和了。就说道,‘一个青春,一个年少。鱼水之欢,各有需要。相互满足,有何可告。’”
“可惜呀!”周敏健摇头叹息道,“这两人还是不依不饶。女的说,‘冤啊!我还想要,他已拔掉。无情无义,太不人道。’男的也愤愤不平,‘冤啊!成心堵尿,突闻雷叫。不敢久留,这才拔掉。’这下把我惹毛了,最后决定说,‘原告想要,被告拔掉。发回破庙,重演堵尿。’”
车上一阵笑声,邻座的副市长捂着肚子说:“老周啊,你这乡干部当得舒服呀!乡民打官司,都说文言文,看来你们的教育工作抓得扎实。”
周敏健摆着手说:“乡干部不就是被你们城里人瞧不起吗?当年我来市委党校培训,碰巧老婆也在河州,去党校报到时,就陪我一道去。城里面的局长们就编了个段子挤兑我,说什么周敏健带着老婆来党校报到,负责接待的人很生气,问来党校上课,你怎么把老婆带来了?结果周敏健一本正经地掏出入学通知单说,你们党校不是规定,上课期间,生活费自理,日用品自带吗?我当然要带老婆了。”
这个段子一抛出来,全车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不过,车上职务最高的徐万里却成了例外。他的神情依旧,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
周敏健似乎觉察出什么,摆着手说:“今天到此为止了。咱们再这么闲聊下去,就影响徐书记思考工作了。”
见周敏健提到自己,徐万里这才开口:“按照你的说法,我这是不是叫‘只听不笑,其实想要’?”
周敏健一脸尴尬。他知道,有人去徐万里那里打自己的小报告了。前段时间去河州下面的铁柱县调研,新到任的县委书记是个女同志。酒桌上,周敏健又开起玩笑:“咱们徐万里书记真是知人善任啊!派一位美女坐镇铁柱,这柱子舒服了,美女也舒服了。”
当时满桌大笑,唯独女县委书记羞红了脸,说不出话。周敏健却没有打住,而是再接再厉道:“根据多年经验,我总结出一个规律——只听不笑,其实想要。”
徐万里的脸上阴晴不定,全车便陷入了沉寂。隔了几分钟,徐万里主动问起另一件事:“从河州市区到永庆县,年底是不是就要通高铁了?”
河州下辖的永庆县,距离市区有一百多公里,是所有县城里距离市区最远的。永庆县县长也在车上,他立刻回答:“据铁路部门说,明年年底就能通车。”
徐万里点了点头:“有了高铁,到市区就更方便了。永庆经济发展长期在河州吊车尾的状况,应该能有所改观。”
“是啊。”县长趁机回忆起一件往事,“今年元旦节,因为大雪冰冻天气,县城大面积停电。我当时在外地心急如焚,连夜往回赶。从河州市区到县里的高速公路,因为道路结冰暂时封闭。我给交警队打了电话,他们才让我的车上路。结果路太滑,车子开到中途还打了几个圈,差点出车祸。”
徐万里关切地问:“最后没事吧?”
县长笑着说:“没事。”
徐万里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也教育我们,再大的权力,都不能同大自然作对。”
县长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车里又沉寂了下来。隔了一会儿,似乎并不甘心的县长讲起另一件事:“有一回在县里处理紧急公务耽搁了时间,为了准时赶到市区开会,只好让司机超速。为了这事,华明市长还批了我一顿,说如今正在治理超速,你身为领导干部却带头违章。”
徐万里这时说道:“华明是从工作角度批评你,我还要从个人角度说你几句。一定要注意安全,宁可迟到,也不能超速。开会迟到几分钟,大不了挨几句骂,真要路上出现什么意外,可就后悔莫及了。”
徐万里与县长之间的问答,听得车上的人暗自发笑,县长一门心思在领导跟前表功,但每一次都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与此同时,所有人也不免揪心,自己的上司真是喜怒无常,有外人难测之威仪。要投其所好,伺候好这样的上司,可不是件轻松事。
徐万里扭过头,忽然问起另一件事:“听说最近省委要清理小号车?”
“是的。”市委副秘书长赶紧答道,“以往洪西省委以及河州市委,都在使用‘洪A’牌照的小号车。领导太多,车牌号都应付不过来。有些省厅的厅长,为了挤进前两百号,还得去交警队找关系。”
副秘书长继续说:“这次省委贺之军书记发了话,把‘洪A’牌照的小号车全部交给河州市委使用。省委的车,都使用‘洪AL’,后面再加四个阿拉伯数字。”
“贺书记向来低调。”徐万里笑着说,“这‘洪AL’的车牌开到街上,好多老百姓恐怕还不认识,不知道这就是咱们省最厉害的车牌。而‘洪A’的小号车,反倒不值钱了。”
徐万里又问:“咱们河州的市领导,原本坐的就是‘洪A’小号车。这次清理又空出许多小号牌照,都给谁坐呀?”
副秘书长说:“准备把这些小号牌照分配给市里各局来使用。”
“给他们坐什么?”徐万里加重了语气。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趁着这次省里清理小号牌照,咱们市里也要有所动作。我看可以把从‘洪A00001’到‘洪A00050’之间的牌照,全部拿出来,奖励给企业家坐。”
徐万里继续说:“就说我吧,不管坐什么牌照的车,都是市委书记。不会因为坐了其他牌照的车,就官降一级。但对于企业家来说,他们能坐上小号车,实在是一种荣誉与鼓励。政府重商、亲商,不能光喊口号,要拿出实际行动。我看就以企业纳税额划杠杠,把小号牌照奖励给企业家们。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只要纳税额排进全市五十强,企业负责人就可以坐小号车。”
周敏健立刻附和:“徐书记这个主意好啊!小号牌照,在中国是有特殊含义的。用小号牌照奖励企业家,体现出河州市委重视企业家的一种态度。其他城市还没有这样干过,咱们河州做了,本身就是一件新闻。到时我把北京的媒体请来,好好宣传报道一番。”
“只是要委屈你了,你得把自己的38号车牌贡献出来。”徐万里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对自己的创意也很满意,不花一分钱,却等于给了企业家重奖,同时还能借此机会,大肆宣传一番,营造出自己开明亲商的形象。
“应该的,应该的。”周敏健笑了起来。刚才讲荤段子,没能讨得徐万里的欢心。所幸这一次的马屁,总算拍到了点子上。
收敛住笑容,徐万里淡淡地说:“这也只是我初步的想法,能不能通过,还得在常委会上看同志们的意见。”
周围的人都没有搭话。在他们看来,徐万里这句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不晓得徐万里是出了名的“一言堂主”?别说车牌这点屁事,哪怕上百亩土地的拍卖、县委书记的任命,常委会上也没人敢跳出来反对徐万里。
“光友。”徐万里又叫到目前正主持市国资委日常工作的党组书记刘光友。
给吕有顺当了多年秘书,刘光友当然懂得官场礼仪。坐在后排的他不顾车高有限,立刻站起来,低着头走到徐万里面前:“书记,有什么指示?”
徐万里说:“信丰集团的事,杜林祥考虑得怎么样了?”
刘光友说:“他说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这都考虑多久了!”徐万里有些不悦,“时间不等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在徐万里面前,刘光友永远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回头就去催催他。”
“对杜林祥这种人,光催是没有用的。”徐万里说,“河州生态城的开发方案,下个月就拍板了,他再举棋不定,我们这边就只好另请高明。”
“好的,我一定落实书记的指示。”刘光友说。
徐万里又说:“还有那个万顺龙,你也去催催。他也是一副瞻前顾后的样子,看着就心烦。河州生态城是一个大商机,别人盼都盼不来,万顺龙倒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刘光友有些为难:“万总那里,是不是派个副市长去找他谈?我怕自己级别不够。”
刘光友毕竟曾是吕有顺的秘书,与杜林祥更是私交甚笃,因此,他与万顺龙天然没有亲近感。另外,万顺龙自恃是个儒商,下海前又当过县委副书记,因此对待官场中的人,远不如杜林祥那般殷勤。在万顺龙看来,自己不过是修身养性,远离一些不必要的喧嚣。可在刘光友眼中,万顺龙就是仗着财大气粗以及和省长姜菊人的关系,故意摆谱。
至于徐万里,还在当常务副省长时就与省长姜菊人结下了梁子。主政河州后,姜、徐之间的芥蒂已是公开的秘密。
刘光友正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才决定给万顺龙上点眼药。说到给人上眼药,可是一门技术活。煽阴风、点鬼火,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那只是最低级的做法。真正的高手,往往能杀人于无形。
最近正在研读《明史》的刘光友,便从古人的权斗中汲取了不少营养。话说明朝天顺年间,大臣石亨在朝中只手遮天。恭顺侯吴瑾早就看石亨不顺眼,想着给石亨上点眼药。这样的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一天,皇帝带着吴瑾和几个太监登上翔凤楼,登高望远,很是惬意,忽然皇帝指着皇宫附近的一处豪华院落问吴瑾:“你知道那是谁的房子吗?”
吴瑾当然知道那就是石亨的房子。可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木讷地摇了摇头。接下来,他又斩钉截铁地说:“此必王府!”
从前,不知有多少人在皇帝身边举报石亨的种种不法行为,但加在一起,都没有吴瑾这句话的杀伤力大!一个大臣的府邸如此豪奢,让外人都以为那是王府,这还了得!这种人眼里,还有皇上吗?
“那不是王府,你猜错了。”皇上当即冷笑道,一丝杀意却掠过脸庞。此后不久,一代权臣石亨便走上黄泉路。
这是多么高明的上眼药!仅仅“此必王府”四个字,甚至连对手的名字都没有提!
刘光友没有古人的智慧,却也学到了些皮毛。他做出一副为难样子,说自己级别不够,点燃的其实是徐万里的怒火。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个万顺龙也太目中无人了,哪怕刘光友是条狗,但好歹是我徐万里派出去的。
“混账话!”徐万里果真动怒了,“你堂堂一个正局级干部,去找他万顺龙,还嫌自己级别不够?说出去也不怕害臊!”
刘光友低垂着头,心里却高兴着呢。徐万里哪里是在骂我,分明是在骂万顺龙这王八蛋。果不其然,徐万里很快就把怒火直接发泄给了万顺龙:“你去告诉万顺龙,企业再大也是企业,政府再小也是政府。他真是架子大,以后就别来找我们。”
徐万里的震怒,让车上所有人,在接下来的考察行程中全都默不作声。
3 男人找玩够,女人找伤透
河州郊外的高尔夫球场上,绿草茵茵,坡地起伏。万顺龙挥杆打出一球,周围掌声四起。站在一旁的杜林祥,更是大声叫好起来。万顺龙微笑着挥了挥手。在河州,自己的高尔夫球技早已到了独孤求败的境界,再起劲的鼓掌,于自己来说都不稀罕。
这是一场高尔夫联谊球赛,邀请河州商界的大佬与文艺界的美女共同参与。主办方,是河州最具影响力的一家都市报。身为河州著名企业家,万顺龙、杜林祥自然在被邀之列。而那些所谓文艺界的美女,既有河州籍的影视明星,也有刚闯出点名头的青年女作家。
身为女人,安幼琪对这类活动天然地反感。一天前,看到杜林祥办公桌上的请柬,她还说道:“现在这些人,真是越来越没有节操。以往拉皮条,起码还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现在倒好,变得明目张胆了!”
杜林祥却笑起来:“我看是你想歪了。不就是以球会友,交流一下感情,干嘛扯到拉皮条上面?是不是人家只邀请企业一把手,没有邀请你这位常务副总,心里就不痛快了?”
安幼琪怒气未消:“我可不稀罕什么联谊赛。管他是以球会友还是以友会球,老娘都没兴趣。”
此刻在球场上,杜林祥已把安幼琪的话抛在脑后,他只觉得,有蓝天绿草、灿烂阳光,周围还有一大帮美女暗送秋波,好不惬意。
一局结束,众人来到遮阳伞下休息。杜林祥与万顺龙就坐在一桌,旁边还有三位美女陪着。今天这种场合,自然没人愿意谈生意。万顺龙主动聊起一个轻松的话题——男女间的相处之道。
万顺龙说:“老婆把她的闺密介绍给你认识之后,回到家她通常会问,‘你觉得我这朋友怎么样啊?’男人应该怎么回答?”
身旁的几位美女,对这类话题充满兴趣,忙着叫万顺龙揭晓答案。万顺龙端起一杯饮料,慢悠悠地说:“你回答‘挺漂亮的’,纯粹是没事找抽,女人是绝不能允许你在她面前说别的女人好的。可要回答‘不怎么样,比你差远了’,听着又太假。”
杜林祥脑筋一转,插话说:“那就说‘我都没怎么注意她’,这总错不了!”
万顺龙笑起来:“许多男人都觉得这一招挺高明,但是,女人压根就不会信。而且她会展开想象分析,你为什么不愿意对她的朋友进行评价。女人就是这样,你越是刻意回避的,她越觉得有问题。”
万顺龙放下饮料,问身旁的美女:“姑娘们,我说的对不对呀?”
“哎呀,万总可真讨厌!你就快说答案,别吊我们胃口了。”几位美女同时娇滴滴地说道。
万顺龙说:“不妨这样回答:‘我觉得她对你挺真诚的,应该好好珍惜这样的朋友。’关键点在于要避开问题,转个弯回答,让她觉得你一切都在为她着想,她会有被呵护照顾的感觉。”
桌上的美女被逗得咯咯直笑,就连杜林祥也点头说:“万总这一招,高呀!”
万顺龙接着说:“如果老婆问,‘我这身衣服好看吗?’男人又该怎么回答?”
满桌的注意力都被万顺龙吸引住,只听他继续侃侃而谈:“通常我们会回答‘挺好看的’,可女人会觉得你在应付她。要是回答‘还行’,那可惨了,怎么会是还行呢?说‘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她会觉得你花言巧语不真诚。标准答案是:‘来来来,转一圈让我看看。’待她害羞地转完一圈后,把她拉过来,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说,‘真挺好看的。’关键点在于你要表示出对她提的这个问题的认真程度,必须要仔细地看看再说。”
“万总,谁能当你的老婆可真好。整天被你这样哄着,哪儿还有什么烦恼?”身旁的美女不禁感叹。
万顺龙哈哈大笑,接着说:“老婆如果问,‘你觉得我胖了吗?’又怎么说?”
万顺龙自问自答道:“说‘没胖’,回答得太干脆了,她听着不过瘾。回答‘好像是胖了’,纯属找骂。最好是抱抱老婆,等抱过之后你再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有点肉。’”
杜林祥差点把口里的饮料笑喷了出来。这个万顺龙,不仅商场里是老手,情场上看来也是杀手。难怪马晓静死心塌地跟着他,面对既有文化又有钱,还能花心思逗女人开心的男人,谁会不喜欢呢?
相比之下,杜林祥倒有些自惭形秽了。通过不懈拼搏,杜林祥也许能在事业上超越万顺龙。但说到讨女人欢心方面,自己这样从小挣扎在温饱线上,没有一丝浪漫情调的农家娃,比起大学教授之子万顺龙,无疑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
今天美女满座,万顺龙的心情格外好。他继续着这个话题:“老婆问‘如果我老了难看了,你还会爱我吗?’男人最好别说‘不可能,你老了也好看’,因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女人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年龄段的魅力’这种说法也可以打住,女人又不是唐僧。”
正当满桌人以一种求知的目光盯着万顺龙时,旁边却响起略微低沉的男音:“如果是我就这么说,‘巴不得你难看点老点呢,这样放在家里多放心啊。’这样既躲开了问题,又让她知道你特别在意她,特别怕失去她。”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旁边立着一个身着褐色高尔夫球衫的中年男人。在座的美女自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万顺龙、杜林祥却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光友,怎么是你呢?”
来者正是河州市国资委党组书记刘光友。刘光友自个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笑着说:“我陪一位外商来打高尔夫,不料却碰到二位。你们真是有福气呀!一边打着高尔夫,一边还和美女说说笑笑。”
万顺龙说:“刘老弟既然来了,身上自然也沾着福气了。”万顺龙又对身旁的美女介绍:“这位才是河州真正的大老板。他旗下的资产,可比我和林祥加在一起还要多。”
杜林祥点头附和:“万总说得没错。”
万顺龙自然是在调侃刘光友,不过这话又并非全无道理。刘光友目前是河州国资委的主事者,而国资委旗下的资产,当然是个天文数字。旁边的女演员却不知就里,只当刘光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老板,纷纷忙着献殷勤。
刘光友说:“万总事业成功,又那么能说会道,身旁一定有众多追求者吧。”
万顺龙淡淡一笑:“我这一套能不能吃得开,自个说了不算,得问一下女生们的看法。”
刘光友转而问桌上的美女:“女生应该都喜欢万总这样既优秀又风趣的成熟男士吧?”
其中一人摇起头,笑吟吟地说:“喜欢没用呀。真把这么优秀的男人放在身边,太没安全感。”
“不对。”刘光友摆手道,“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你们没听说过一句话?男人找玩够,女人找伤透。越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安全感越强。”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后,刘光友低声说:“我有点事想和二位谈。”
桌上的美女都是在场面上混的,自然知趣地离开。万顺龙颇为遗憾地说:“我说刘老弟究竟有什么事啊?不趁着大好天气享受生活,难不成又要谈公务?”
刘光友说:“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的雅兴,可徐书记的指示,也不能不传达呀。”
一听是徐万里的指示,万顺龙不敢再抱怨。只听刘光友说:“徐书记让我给二位带个话。本来我是要分别登门拜访的,碰巧今天在这儿遇见你们,就一起说了吧。徐书记让我催一下你们,河州生态城的开发,你们究竟是啥态度?”
万顺龙缓缓答道:“上次在徐书记的办公室里,我就向他表过态了。生态城是河州的重点项目,身为本地企业自然要积极投身其中。只不过,由于企业的实力所限,具体开发进度恐怕离徐书记的要求还有一点距离。但我们会努力,尽可能让领导满意。”
刘光友知道万顺龙在耍滑头,他也没有理会,只是转头问杜林祥:“你呢?”
当着万顺龙的面,杜林祥自然不好提徐万里让他收购信丰集团的事,他搓着手,含糊地说:“具体情况光友你十分清楚,我这边也会尽快的。”
“好吧。”刘光友站起身,“徐书记的指示我算传达到了。那边还要陪外商,先告辞了。”
刘光友的到来,让万顺龙、杜林祥都没了好心情。两人各怀心事地又上场挥了几杆,便结束了今日的联谊赛。
万顺龙径直回了市区,杜林祥却让司机绕着球场转了几圈。等到刘光友那边的接待任务结束,杜林祥让刘光友坐上自己的车,两人一起踏上归程。
没了外人,杜林祥说话直接得多:“光友,你今天传达徐书记的指示,干嘛那么言简意赅?说完就走人,一刻也不多待!”
刘光友说:“老子看见万顺龙那副跋扈的样子就来气,压根就不想同他废话。徐万里让我做的事做完了,不走干什么!”
刘光友的确看不惯万顺龙的做派,加之知道杜林祥对万恨之入骨,因此提起万顺龙,几乎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万顺龙去得罪徐万里,关我屁事。我只管传话。难不成还要我苦口婆心,教他怎么应付徐万里!”
杜林祥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徐万里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弟,这会儿你可别跟我打官腔。”
“当着大哥,我打哪门子官腔!”刘光友一脸真诚地说。接着,他又把徐万里当天说那番话时的神态、环境,以及他个人对徐万里心境的揣摩,仔细向杜林祥说了一番。
看着刘光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杜林祥心里很满意——这些年花在刘光友身上的心血,的确没有白费。同样是传句话,既可以是刚才对万顺龙那样,也可以像这会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听刘光友说完后,杜林祥说:“看来徐万里真是心急了。光友,我怎么办?”
刘光友说:“我还是当初的看法,信丰集团是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为了在生态城开发中多占一点份额去接手信丰集团,实在得不偿失。不过呢,徐万里这个人,大哥最好也别得罪,还得琢磨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杜林祥思忖了一下说:“你就告诉徐万里,我答应出面收购信丰集团。”
刘光友一脸惊讶,接着又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后面还藏着什么招式?”
见刘光友不是外人,杜林祥把当初在公司里商量的对策告诉了他:明面上答应徐万里的要求,暗地里却鼓动被兼并企业的员工闹事。事情闹大之后,收购的事不了了之,徐万里也怪不了他。
“这可是险招啊!”刘光友说,“要是让徐万里看穿了,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可不会手软。”
“实话跟你说吧。”杜林祥说,“我有一个大的计划,既能讨徐万里的欢心收购信丰集团,又不至于让纬通背上多重的包袱。这计划还在实施当中,目前看起来成功大有希望。可商场上的事,最后敲定之前,谁敢打包票?”
杜林祥继续说:“现在徐万里下了最后通牒,我只好先答应下来。如果计划成功,我就正儿八经地吃下信丰集团。如果计划有变,再让工人们闹事阻止收购。让工人闹事的确是步险棋,老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愿你的计划能成功。在徐万里跟前,咱们还是少玩那些花活。”刘光友说道。
很快,杜林祥就接到徐万里打来的电话。平常在河州威严赫赫,凛然不可侵犯的徐万里,用少有的和蔼语气,大肆赞扬了杜林祥一番,说他既有支持河州建设的热情,更不乏敏锐的商业嗅觉,收购信丰集团以及投身生态城的开发,一定会让纬通集团更上一层楼。
杜林祥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却在骂,徐万里呀徐万里,你的这番说辞,还是去骗鬼吧。后来,杜林祥又说企业需要一段时间筹集资金,收购行动才能正式展开。这一回徐万里倒挺大度,当即说具体时间由杜林祥把握。
放下电话,杜林祥耳边又萦绕起刘光友的提醒——最好别在徐万里跟前玩花活。是啊,徐万里这个人精明且霸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兵行险招。因此最保险的方法,还是赶紧把收购矿山的事搞定。左手拿着矿山,右手拿着上市公司的壳资源,自己的乾坤大挪移方有用武之地。
4 钱脉和人脉
离上次北京之行已过去半月,杜林祥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给张贵明打去电话。杜林祥一本正经地通知对方,经过仔细测算,自己愿意接手矿山。张贵明大喜过望,立马在电话中说,价格就按上次谈的,其他细节都好商量。两人约定下周礼拜一共同赶赴北京,商讨具体事宜。
杜林祥提前动身,周末就赶去北京。吕有顺已结束了访问回到国内,在与张贵明正式谈判之前,杜林祥还想去拜访一下吕有顺,既是当面感谢,也有请教之意。
吕有顺将会面地点,安排在京郊昌平的华彬庄园高尔夫球场。从河州调回北京工作后,吕有顺几乎每周都要打高尔夫。杜林祥与吕有顺打过几次球,据他的观察,吕有顺的高尔夫球技似乎不在万顺龙之下。
起初,杜林祥还颇为惊讶,请教以往从不摸高尔夫球杆的吕有顺,球技如何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吕有顺却笑着回答说,垂钓与高尔夫,其实是自己最钟爱的两项运动。多年前在香港工作时,几乎每周必打。可惜来到河州市政府后,出于顾忌影响的原因,不得已忍痛割爱,暂且把高尔夫球杆锁进柜子里。重回企业工作后,便迫不及待地重操旧业。
星期天下午,杜林祥登上奔驰轿车,由驻京办出发直奔昌平。从马甸桥上八达岭高速,十五分钟之后,杜林祥便能感觉到城市的喧嚣逐渐远去。由13A出口左转,沿着宽阔的乡村公路向西飞驰,群山映衬下的华彬庄园就出现在眼前。
位于长城脚下的这座高尔夫球场,占地近六千亩,坐拥京城上风上水之地。这里还是中国最具规模的纯受邀会员制高尔夫俱乐部。所谓纯受邀会员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会籍销售上,没有会员理事会的邀请,掏钱也买不到会员卡;二是在日常管理方面,原则上不接待散客和访客。
一般说来,若希望加盟华彬庄园,首先需向会员理事会递交申请,经审核合格之后,才能成为会员。譬如杜林祥,尽管多次受朋友之邀来此挥杆,至今却还不是这里的正式会员。今天若不是吕有顺邀请,杜林祥依旧无法踏足球场。
吕有顺的秘书早已等候在门口,与杜林祥握手时说:“老板早就来了,他说有几日没摸球杆,手痒得很,就在里面先打上了。咱们换了衣服,也赶紧进去吧。”
步入绿草茵茵的球场,只见吕有顺刚打出一杆好球。杜林祥满面笑容地说:“吕市长的球技又精进了。”
吕有顺回头笑了笑:“今天我选的是金熊球场。林祥,以你的技术,也能挥出几杆子好球的。来,试一试!”
华彬高尔夫的金熊球场蜚声海外,它是由“世纪球王”杰克·尼克劳斯规划设计的。金熊球场的前四洞,并不难搞定。发球台位置均在高处,放眼望去,从球道走向到果岭起伏,从沙坑到水障碍,几乎一览无余。即便杜林祥的球技平平,也几乎感觉不到压力。
杜林祥一边打球一边说道:“这次多亏吕市长出手相助。”
吕有顺摆着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他接着问,“张贵明那边,有什么反应吗?”
杜林祥说:“他已经答应,就按当初和你谈的价格,把矿山转手给我。接下来,再把徐浩成搞定,事情就差不多了。”
吕有顺笑着说:“你的生意是越做越精了。”
杜林祥说:“没有吕市长帮忙,一切都无从谈起。”
“你这一招,是从万顺龙那里学来的吧?”吕有顺慢悠悠地说。
这一点,杜林祥还没有想过。经吕有顺一点拨,杜林祥发觉,这次搞定张贵明的手段,和当初摩天大楼项目上万顺龙对付自己的方法倒颇为相似。
万顺龙分明对摩天大楼垂涎欲滴,却装出一副根本不想买的样子。杜林祥也一样,心里想的就是张贵明手上的矿山,嘴里却绝不说出来。甚至在吕有顺提醒、张贵明央求之后,杜林祥依旧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商海沉浮多年,杜林祥悟出了一点,自己主动提出买一样东西,和人家上门求着你买,生意的谈法大不一样。虽然张贵明坐困危局,可当自己主动提出有意接手时,对方依旧会端着架子,在价格上寸步不让。所以,杜林祥绕了一大圈,把张贵明带到北京来见吕有顺。最后由吕有顺在不经意间点出,不妨让杜林祥接手矿山。
在吕有顺这里绕一圈还有一个好处。吕有顺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砍价,仗着他的背景与实力,张贵明也只好认了。后来,吕有顺又借故退出。可吕有顺谈的价格,杜林祥是一清二楚的。也就是说,张贵明在价格方面的底线,已经暴露了。杜林祥再来接手时,价都不用砍。
当初设计这个计划时,杜林祥也曾苦恼过,吕有顺、张贵明接触之后,如何帮吕有顺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退出借口?没想到去张贵明的老家梅河探访时,竟收到一份意外大礼——得知矿山内发生械斗,打死矿长的事情。接下来,只需安排人在合适的时间将此事捅出去,吕有顺便可名正言顺地退出。
吃一堑,长一智。自己的这一招,的确是把万顺龙当初的手段又使了一遍。数年前交出的学费,终于从别人身上收了回来。杜林祥更为得意的是,自己比万顺龙玩得更高明。万顺龙身边没有能够熟稔操纵媒体的高手,一不小心就会留下破绽。自己后来稍微一调查,就发现万顺龙是幕后黑手。可这一次,袁凯干得太漂亮!日后任凭张贵明掘地三尺,也不会发现任何线索。
挥出一杆后,吕有顺眺望远方,淡淡说道:“张贵明也非等闲之辈!可惜这次,背后被你捅了一刀,却还得将你当恩人供奉着。”
杜林祥说:“张贵明就是一大老粗,在他面前玩障眼法,原本不是难事。”
“大老粗?”吕有顺摇头道,“我看这个张贵明是粗中有细。我回国以后专门关心了一下矿山的情况。省、市联合调查组已经撤出矿山,媒体也没有穷追猛打。一件引发全国瞩目、大领导做出亲笔批示的案件,短时间内就让张贵明摆平了。这可不是一个粗人能办到的。”
杜林祥点了点头。上回梅河之行,他就看出张贵明在当地的政商关系非同寻常。此次事件,更让杜林祥加深了这种印象。
吕有顺说:“林祥,当初你给我说过你的计划。一方面吃进矿山,另一面拿下上市公司的壳,最后让矿山资产借壳上市。如今搞定张贵明,只是开头呀。”
杜林祥点点头:“与张贵明的谈判结束后,我立即去拜会徐浩成。”
吕有顺说:“以目前的局势,说服徐浩成应该问题不大。甚至河州那边,你收购信丰集团,把上市公司的壳捏在自己手里,也是手到擒来的事。”
“但愿一切顺利吧。”杜林祥语气平稳,但一想到自己这个充满奇思妙想的大胆计划,内心仍是止不住地激动。
说话间,两人来到球场第六洞发球台。经历了前面几洞的轻松惬意,这一洞的难度却陡然升高。发球台位于全洞最低点,双层球道左低右高,落差数米。要想第二杆获得理想的攻击视线和角度,开球就必须打上宽度不足十码的右侧平台;一旦落入左侧低谷,下一杆将面临一百作十码以上的盲打。
吕有顺手指球场:“打到这个洞,慢慢就能体会到金熊球场的味道了。这座球场是典型的美式风格,球道宽大,做工精致,先甘后苦,先松后紧,越到后面越有挑战。”
在杜林祥听来,吕有顺的话既是在说球场,也是在评点自己的计划。吕有顺又问:“你的计划一旦付诸实施,就需要大笔资金的支持。钱从哪里来,有着落了吗?”
对于资金的来路,杜林祥大致有些规划,他说:“纬通如今是上市公司了,在银行能够拿到的授信额度比较大。”
吕有顺挥出一杆,高尔夫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驻足远眺,他缓缓说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张清波和你的私交不错,他在银行行长的位置上坐着,再加上自己上市公司的身份,贷款不成问题?”
“老张已经表态,在贷款方面将给予支持。”杜林祥说。
吕有顺却摇起头:“仅靠银行的钱来运作这种事情,风险未免太大。”他接着说,“银行的每笔大额贷款,都有规定用途。就像老百姓常说的那样,借给你买酱油的钱,不能用来买醋。我敢肯定,你去银行贷款,不会说自己是拿钱到股市上兴风作浪。当然了,现实中绕着红灯走的人数不胜数。但要运作如你计划那样的项目,每一步必须慎之又慎,中间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如果张清波的工作调动了,或者总行追查起贷款的具体用途,你怎么交代?运作摩天大楼时,可吃过这种亏。”
球打到这时,打球的事在杜林祥心中已成为“球事”。他问道:“我需要的资金量很大,除了银行,还有什么融资渠道?”
吕有顺说:“做大生意,谁都想找到既便宜又能长期使用的资金。但人们似乎忘记了,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相对来说,银行贷款的利息是最低的,自然也就没那么好用。”
吕有顺接着说:“兼并信丰集团要钱,吃下矿山要钱,运作借壳上市更需要钱。上次你告诉我,运作这项计划,起码得备下二十至三十亿现金。但我以为,你其实漏算了一笔账。”
“哪笔账?”杜林祥问。
吕有顺说:“即便顺利将矿山资产注入上市公司,甚至评估个百八十亿的天文数字,那也只是账面财富。真要落袋为安,还得你这个大股东不断减持股份,把手里的股票抛售出去套取现金。”
“可你想过没有,”吕有顺说,“如果借壳上市成功,股市却整体陷入萎靡,股价长期在低位徘徊,怎么办?抛售套现,价格太低自己舍不得;继续捏在手里,前期投入的巨额资金无法收回,你将承受巨大压力。还有,抛售套现的过程中,如果遭遇猛庄打压股价怎么办?你势必要准备大量的护盘资金,确保股价始终维持在一个合理价位。所有这些,哪一样不花钱?”
吕有顺加重语气:“我看你需要的资金,不是二三十亿,而是四五十亿。”吕有顺所说的话,庄智奇也提醒过自己。杜林祥总是乐观地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究竟路在何方,自己心里始终没底。
杜林祥问道:“依吕市长看来,除了银行贷款,还有哪些找钱的门路?”
“我已经说了,”吕有顺答道,“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银行贷款便宜,但不好用。好用的资金,肯定不便宜。”
“什么资金好用但不便宜?”杜林祥问。
吕有顺说:“就像纬通上市时那样,引入战略投资者。当然,这帮人不是慈善家,动辄就会把你百分之二十乃至更高的利润拿走。”
杜林祥明白,吕有顺的意思,就是让自己分享一部分利润,引入合伙人。但那些兜里揣着巨额现金的合伙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就拿纬通上市来说吧,杜林祥测算过,赖敬东与徐浩成拿走的收益,一点不比自己少。
杜林祥试探着问:“吕市长,你们公司旗下也有投资公司,实力就很雄厚。不知你有没有意向,一起来做这单生意?”
吕有顺盯着杜林祥:“你该不会以为,我说这番话,是旁敲侧击想在你这一单生意上分一杯羹吧?”
杜林祥有些尴尬:“我不是那意思。”
吕有顺把玩着高尔夫球杆:“实话说吧,像我如今的企业,真还看不上几十亿的小生意。再者说了,坐在我的位置上,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你的计划,毕竟是在政策红线边缘游走,说好听点叫资本运作,说难听点就是肆无忌惮地去圈股民的钱。这滩浑水,我可躲都躲不及。”
杜林祥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吕有顺却继续侃侃而谈:“武侠小说里有关于任督二脉的说法,据说修炼武功时打通了这二脉,功力会突飞猛进。政商圈子里,也有任督二脉,就是钱脉和人脉。”
吕有顺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刚才我们说的,只是钱脉,更重要的,还是人脉。我说了,你的计划,是在红线边缘游走。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也就过去了。可要是有人非来较真,那麻烦事就少不了。”
“你说得没错。”杜林祥的面色愈发严峻。
吕有顺说:“要完成这样的计划,需要方方面面的人脉。你如今比过去阔绰多了,但要真正运作高层的人脉,有时仅靠钱是不行的。”
钱脉、人脉——杜林祥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以自己的实力,能打通这二脉吗?
杜林祥焦急地追问:“吕市长,你有什么高见?”
吕有顺连打了数杆好球,再有一杆,就能把球送上果岭。他的注意力似乎全放在脚下的小球上,已顾不得身旁心急如焚的杜林祥。只见他收起下巴、两臂缩紧,球杆面、杆身、握柄至左臂、左肩,自然地呈一直线——这正是高尔夫运动中标准的“瞄准”姿势。接着一杆挥出,终于大功告成。
吕有顺笑得更加开心。隔了一分多钟,他才扭头对杜林祥说:“我能有什么高见?真正有高见的人是你。”
杜林祥一脸无奈地说:“你又拿我开涮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吕有顺说,“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去进行这场豪赌。反正赚的钱够几辈子用了,干嘛还去折腾?同样,如果我是你,也不能将纬通做到今天的规模。”
吕有顺继续说:“古往今来,开国之君无外乎两类人,要么是名流,要么是盲流。曹操、杨坚、李渊、赵匡胤都是名流,原本就家世显赫,身居要职;刘邦、朱元璋之类,则是地地道道的盲流,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打江山可是不折不扣的大赌局!坐上赌桌的名流与盲流,心态却大不一样。杨坚、李渊等人身上带足了本钱,输得起;刘邦、朱元璋却是身无分文,输了也不怕。想想也是,输了大不了没好果子吃,可像那些盲流,自打出了娘胎就没尝过好果子是啥味,那还怕什么!”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吕有顺接着说,“读书人明白的事太多,干什么事都反复权衡,到最后机遇也就溜走了。再者,读书人总能凭一技之长混口饭吃,用不着像刘邦、朱元璋那样,为了填饱肚子揭竿而起。就算投奔义军,顶多当个摇羽毛扇的军师,成不了领袖。”
杜林祥不明白,吕有顺忽然纵论古往今来的开国之君与穷酸秀才,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默默听着。吕有顺又说:“近几十年来,真正发财的,我看也就两类人。第一类是有背景的,他们凭借自己的后台做得风生水起。第二类嘛,就像林祥你这样。起于草莽,胆量惊人。没读多少书,反倒是无知者无畏。当然了,后一类人中十之八九都会倒下,剩下的那几个,是集个人魄力与运气于一身的幸运儿。”
以杜林祥如今的身份地位,敢直接说他没读多少书、无知者无畏的,已经没几个人了。但这会儿站在对面的毕竟是吕有顺。杜林祥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得强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吕有顺的话头似乎收不住:“就说这次用矿山借壳上市的计划吧。换作是我,或是那些科班出身的人,一定下不了决心。我们会反复思考每一个细节,钱从哪里来,人脉如何打通,万一失败又如何善后。想来想去,时机也就没有了。林祥你呢,一拍脑袋就敢下决心,接下来的具体问题再具体解决,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杜林祥一脸憨笑:“吕市长是在批评我,计划还没想清楚就敢动手。”
“绝无此意。”吕有顺说,“我是说,纬通能有今天,很大程度上缘于你们敢干常人不敢干的事。套句时髦的话,叫作爱拼才会赢。”
“这就是你的风格。”吕有顺说道,“你的风格,我学不来;我的风格,你也学不来。所以我只能说,换作是我,不会进行这样的豪赌,但你坚持这样做,我也不会反对。作为朋友,我只能将此事面临的风险,尽可能分析给你听。希望到时你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杜林祥明白了吕有顺的意思,他说道:“多谢吕市长的提点。”
吕有顺摆着手:“谈不上提点,就当朋友之间的闲聊吧。期望你的计划大功告成!”
5 赖敬东谈起了《孙子兵法》
与张贵明的谈判相当顺利,仅仅两天时间,双方就在会议备忘录中签了字。只待杜林祥再与徐浩成谈妥,三方即可签署正式协议。
初战告捷以后,杜林祥并未急着与徐浩成联系,而是拨通了赖敬东的电话。杜林祥与这位行事低调的资本圈大鳄,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赴港上市那一役,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过山车一般,从起初的亲密无间到中途反目,直至最后为了共同的利益,相逢一笑泯恩仇。
纬通成功上市,杜林祥与赖敬东都大赚了一笔。直至今日,上市公司里也还有赖敬东的股份。每到逢年过节,杜林祥都会发去问候的短信,赖敬东却从不回复。遇到什么公务往来,赖敬东也是指派陈远雄出面。杜林祥心里明白,一辈子在骗人的赖敬东,上回结结实实让自己骗了一回,心里的气还没有消。
杜林祥客气地问候道:“赖总,你好!在北京吗?”
赖敬东语气冷淡,可礼数还算周到:“是杜总呀,你好!碰巧我这几天在外地,你有什么事吗?”
杜林祥说:“有点生意上的事,想来跟赖总请教。”
“请教不敢当。”赖敬东说,“杜总有什么话,我洗耳恭听。”
杜林祥说:“这件事在电话上说不清楚。你何时回北京,我再来专程拜访。”
赖敬东顿了顿说:“两天后我要去河州出差,你若是方便,我们就在河州见面吧。”
“好,恭候大驾。”杜林祥推迟了去拜会徐浩成的行程,先回河州面晤赖敬东。
杜林祥回到河州后便与赖敬东联系,问他乘坐哪趟航班,还殷勤地表示要去机场接机。赖敬东婉拒了杜林祥的美意,说自己在河州安顿下来后再联系。
直到四天之后,杜林祥才接到赖敬东的电话。赖敬东说自己在河州公务处理完毕,下午在大佛寺拜会老友。杜林祥若是有空,可以过去相见。
杜林祥知道,赖敬东与大佛寺方丈海空法师是老朋友。前几次来河州,赖敬东都没有下榻在豪华酒店,而是住在寺庙简朴的客房里。或许这一次,赖敬东依旧没有改掉老习惯。放下电话,杜林祥便叫上庄智奇,立刻驱车赶赴大佛寺。
河州正下着大雨,郊外的山上空气潮湿。汽车驶近大佛寺时,只见雨水顺着檐角悬挂的一长串莲花盏哗哗往下淌。雨中的大佛寺,更有味道了!
有些日子没来大佛寺了,杜林祥感觉寺庙修葺得更加壮观,香火也愈发旺盛。尽管下着雨,打着各色雨伞的游客仍在往寺里挤,不时掏出相机在标志性景观前留影。
汽车在寺庙旁的停车场停下,杜林祥与庄智奇的手机同时响起短信提示音。掏出一看,竟然是大佛寺发来的问候短信。短信里还附有大佛寺的官方微博号与海空法师的个人微博号,并期盼收到短信的人加关注。
捏着手机,杜林祥感叹道:“这大佛寺还挺赶时髦!”
庄智奇不久前才陪友人来过大佛寺,他介绍说:“大佛寺投资了几十万,邀请电信公司专门建了基站。凡是进入大佛寺区域的人,都会接到欢迎短信。”
庄智奇又说:“不仅短信里有微博账号,寺庙的门票上也有二维码,游客拿手机一扫,立刻就会成为海空法师的粉丝。上回听庙里的僧人介绍,海空法师个人的微博号已有几十万粉丝,起码在河州,算是名副其实的大V了。”
杜林祥笑而不语。他的脑海中,倒浮现出第一次与海空法师相见的情景。那时的大佛寺,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海空法师还说,特意去电信公司疏通了关系,才在庙里屏蔽了手机信号。如此做的目的,就是不让红尘俗务打搅寺内之人的清修。
然而现在,不仅进入大佛寺的人都会收到寺庙发出的短信,海空法师本人还成为河州大V。杜林祥佩服海空法师与时俱进的本事,也更加坚定自己对于海空的看法——此人的经营管理能力,远比许多企业家还强。
小僧将杜林祥与庄智奇引到一间厢房内。屋内数人,正围绕着书案上的一幅字评头论足。杜林祥定睛一看,竟全是熟人。除了赖敬东与海空法师,还有洪西大学教授柯文岳、已赋闲在家的洪西日报原副总编辑冯广,以及冯广的舅舅,那位性格怪僻、交友甚广的大儒赵家亮。
杜林祥笑着说:“今天咱们河州的大文化人都到齐了,我一个大老粗闯进来,实在太煞风景。”
“林祥客气了!”柯文岳说,“刚才听赖总说你要来,大伙都高兴得不行。”
与众人打过招呼后,杜林祥也来到书案前。只见书案上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字,上面写道“寓里帅气”,落款则是赖敬东。杜林祥拍手道:“赖总好兴致,又在这里挥毫泼墨。”
赖敬东微微一笑:“有赵老在,哪里敢说挥毫泼墨。不过是用心写上一幅,请他老人家指教。”
赵家亮的头发、胡须都挺长,还是以往不修边幅的模样,不过脸上看着倒挺精神。他接过话茬:“老赖客气了!上回去我家里索字,我只当老赖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今天一看你这手字,真还大出所料。尽管比我还差点,但也算是不错。”
赖敬东双手作揖:“蒙赵老抬爱,诚惶诚恐。”
杜林祥做出一副谦逊的样子:“不知‘寓里帅气’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事业成功后,杜林祥难免也会出席一些风雅的场合。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杜林祥,总结出一套同文人打交道的经验:遇见小文人,就尽量少说话,让对方摸不着你的深浅。遇见大文人,就得不耻下问,与其在人家面前装饱学,不如摆出好学的姿态。
“智奇,请你给杜总讲一下。”赖敬东把球扔给了庄智奇。众人都知道,以杜林祥的文化,不知道“寓里帅气”并不奇怪。但庄智奇号称是杜林祥手下的头号才子,要是他也说不上来,就不仅是自己才疏学浅,也把杜林祥的脸面折了。
所幸庄智奇没给杜林祥丢脸,他侃侃而谈说:“这四个字语出《孟子》。所谓寓寄客途上,里藏万种机,帅才随处是,气盛莫全施。就是说一个人应收敛言行,用内心的理来支配感情思想。”
柯文岳、冯广异口同声赞道:“庄总真是博学。”赖敬东也笑着说:“智奇说的一点也没错。”
赵家亮在一旁说:“蒋介石很喜欢这句话,当初专门手书一幅并将其挂在蒋经国居室的门额上。如今去浙江溪口两蒋故里,还能看到这幅字。”
“没错。”赖敬东说,“起初我对这句话,并没有多深印象。正因为有一次去溪口游览,看到这幅字,才喜欢起来。”
庄智奇又仔细端详了这幅字,然后缓缓说道:“赖总的字,飘逸隽永,自带三分仙气。当真是字如其人。”
此语一出,屋里竟沉寂了下来。隔了几秒钟,赖敬东才摆手说:“庄老弟慎言。刚才在这儿,赵老才把字如其人的论调批了个体无完肤。”
庄智奇本是个文人,对于文人之间的论辩颇有兴趣。他恭敬地说道:“请教赵老,不知字如其人的说法,错在哪里?”
长年的酗酒抽烟,让赵家亮的喉咙已经沙哑,可偏偏他的中气又很足,因此说起话来,充满一种独特的磁性:“宋朝的蔡京、秦桧,明朝的严嵩,还有‘文革’中的大红人康生,若论书法,皆可谓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就说秦桧吧,他综合前人所长自成一家,创立了一种用于印刷的字体,就是如今的宋体字。后来人们又模仿宋体字的结构、笔意,改成笔画粗细一致、秀丽狭长的印刷字体,这就是仿宋体。可是说到人品,对秦桧之流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这字如其人的说法,岂非不堪一击?”
“字就是字,人就是人。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赵家亮接着说,“说到这里,我倒是佩服清代的乾隆皇帝。这老儿其他方面不咋的,这一点还分得清楚。”
冯广大致已猜到自家舅舅要说什么,便插话道:“舅舅是要说顺天府贡院的典故吧?”
“正是。”赵家亮说,“清朝顺天府有个贡院,悬挂的是严嵩题写的匾额‘至公堂’。乾隆觉得不妥,一直想把它换掉,便命满朝书法出色的官员写这三个大字,自己也私下写过无数遍‘至公堂’,最后发现都不如严嵩的字,于是仍然让这个大奸臣的字留在了原处。”
“赵老一番话鞭辟入里。不过我倒认为,以此便否定字如其人的说法,似有欠妥之处。”庄智奇钦佩赵家亮的学识,可自己身为文人,爱辩论较真的劲也被激发了出来。
“你有什么道理,说说看!”赵家亮说道。
庄智奇说:“为什么字如其人的说法屡屡落空?其实严嵩临死前的委屈之言便解释了这种误差。他死前说道:‘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至死,严嵩依然认为自己是个正气浩然的忠臣、君子。奸臣这种自以为正义在胸中的心态,让他们的字看起来或雄健豪放,或清雅高洁。所谓字如其人,其实只是通过字可以看出写字人的心理状况,至于品行是无法从字里显露出来的。”
赵家亮思忖了一会儿说:“有点道理!你这后生,肚子里也装了不少学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书法这个议题,畅聊开去。这倒苦了胸无点墨的杜林祥,只能被晾在一边,话都搭不上一句。末了,还是柯文岳说道:“杜总专程来拜访赖总,一定是有重要生意谈。别咱们在这儿风花雪月,却耽误了人家的正事。”
“对头。”赵家亮第一个起身,“在庙里待了几个小时,一口酒都没喝着,嘴里快淡出个鸟了。我也得赶紧回家,抱着我那酒壶嘬两口。”
赵家亮又对赖敬东说:“你这幅‘寓里帅气’,我挺喜欢。你要不介意,我就揣回家了。”
“我的字能入赵老法眼,实在荣幸之至。”赖敬东说,“只是好不容易见着赵老,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说!”赵家亮快人快语。
赖敬东笑着说:“想请赵老赠一幅墨宝。”
“我当什么不情之请!这点小事,好说!赶快研墨。”赵家亮爽快地答应下来。
站到书案前,赵家亮问道:“想写点什么?”
赖敬东说:“悉听尊便。”
赵家亮想了想说:“今日身在大佛寺,老夫就写一段佛经里的话吧。”他俯下身去,一气呵成地写就: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好,好!”赖敬东捧起这幅字,忍不住赞道。
“字好,意也好。”一旁的海空法师说,“这几句话,在多部佛经中都曾提到。寥寥数语,便道出了佛法的基本道理。”
庄智奇却疑惑地说:“我记得原话有四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通俗理解,就是说诸佛都教导世人,莫做恶事,多行善举。赵老为何只写三句,却漏掉第一句?”
赵家亮撂下毛笔:“要是写给我自己,一定会写全。但这幅字是送给老赖的,三句足矣。”
“愿闻其详。”赖敬东说。
赵家亮说:“老夫一介草民,只凭好恶行事,当然可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老赖却是个生意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点龌龊勾当没有,那还赚狗屁钱。其实对所有的高官富贾,我从不奢望什么‘诸恶莫作’。你们压根也办不到!只是坏事干完后,也得时不时良心发现,行点普度众生的善举。”
赵家亮作揖告辞,转身而去。赖敬东脸色凝重,若有所思。就连不通文墨,更不谙佛法的杜林祥,都被刚才那番话震住。是啊,混在这个圈子里,谁能“诸恶莫作”?真要是“众善奉行”,就算是菩萨心肠了!
眼见柯文岳、赵家亮等人离去,海空法师也知趣地离开房间。屋里只剩下赖敬东、杜林祥、庄智奇三人,一时显得空荡荡的。赖敬东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杜总此行,应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只是不晓得,是‘诸恶莫作’呢,还是‘众善奉行’?”
杜林祥的反应也很快,指着赵家亮留下的这幅字说:“赵老这三句话,把道理都说清楚了。”
赖敬东笑起来:“不知杜总又有什么赚钱的生意?”
杜林祥说:“纬通上市那一单生意,中间虽然有些变故,最终咱们还是精诚合作,实现了双赢。我替赖总算了笔账,你投在纬通的资金,如今起码赚了一倍多。”
赖敬东说:“这都得感谢杜总呀。不是你经营有方,我的钱恐怕早打了水漂了。”
“你过谦了。”杜林祥说,“没有赖总的眼光与魄力,纬通在关键时刻拿不到那笔投资,一切都是空谈。”
“现在我又有一笔生意。”杜林祥加重语气,“赚的钱肯定更多,不知赖总是否有兴趣?”
赖敬东装出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有一丝兴奋。他缓缓说:“什么生意?说说看。”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将自己抄底收购矿山,同时兼并重组河州信丰集团,最后通过资产置换完成借壳上市的计划,详细地给赖敬东说了一遍。最后,杜林祥说:“运作这个计划,需要巨额现金流的支持。赖总是投资界的大佬,如果你愿意把资金投到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而你,也一定会得到丰厚回报。”
赖敬东沉吟了一会儿说:“杜总如今也是家大业大,从银行获取贷款不是难事,为什么还来找我合作?要知道,一旦我决定投资,那么所期望的回报,肯定不会比银行贷款的利息低。”
杜林祥说:“实不相瞒,一开始我也没想来劳驾赖总。以纬通如今的实力,真要使出吃奶的劲,再加上银行方面的贷款,似乎也能应付。”杜林祥话锋一转,“然而不久之前一位朋友的话,让我改变了主意。运作这个计划,筹集的资金绝不能只是‘应付’,而要弹药充足、兵强马壮。此外,银行贷款的风险太高。我不可能告诉银行,贷这么多钱的真实用途。只能用其他名目,把钱先贷出来,接着再投入这单生意。要是银行方面生出什么变故,突然抽走银根,我的计划将无以为继。”
杜林祥又点燃一支烟:“便宜没好货呀!银行的贷款便宜,但用起来掣肘颇多。请赖总出山呢,我肯定会分出更多利润,但这钱用起来稳当。”
赖敬东端起茶杯,不疾不徐地说:“《孙子兵法》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包围敌人,五倍于敌人的兵力就进攻敌人,一倍于敌人就分散敌人,兵力与敌人势均力敌就设法战胜,兵力少于敌人就进行防守,实在不行还能全身而退。”
赖敬东抿了一口茶:“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尤其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计划,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甚至不妨把局面考虑得复杂一些。杜总朋友的告诫,可谓金玉良言。”
“这么说,赖总对这个计划有兴趣了?”杜林祥问。
赖敬东思忖了一下说:“有点兴趣,但也仅仅是兴趣而已。”
“这是自然。”杜林祥说,“刚才我只是说了下大体框架,双方真要携手合作,需要落实的细节还有很多。”
赖敬东摆着手说:“细节暂且不论。光是这框架,在我眼中就还得完善。”
杜林祥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怎么说?”
赖敬东说:“运作这样的计划,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筹集到足够多的资金,或许只能算是起手式。”
“比方说吧,”赖敬东说,“你刚才提到,矿山最近被媒体曝光了一回,弄得很被动。如果你接手后,正当计划进行到关键时刻,又有媒体来曝光,怎么办?”
杜林祥一脸轻松地说:“纬通的媒体公关能力很强,赖总尽可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赖敬东突然拉高音调,连珠炮似的发问,“真出了什么事,又有省、市联合调查组进驻,你能摆平吗?据我所知,盘踞当地的势力,曾为了抢夺矿山大打出手。你吃下矿山后,又有人上门找麻烦,你能搞定吗?还有,从对矿山完成资产评估到实现上市,需要经过监管部门的若干门槛,你如何保证每一次都顺利过关?”
赖敬东这一席话,让杜林祥有些蒙。他搓着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坐在旁边的庄智奇才开口道:“赖总的这番提醒很有道理。我们会仔细谋划,尽快找出解决之道。”
赖敬东微微一笑:“刚才说的几点,都是我临时想到的,真要坐下来好好合计,恐怕会发现更多潜在风险。”赖敬东再次拉高音调,“杜总,你真有信心,把这些风险全排除掉?”
杜林祥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事在人为,努力总会有办法。”
赖敬东轻摇着头:“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挣了点钱,也交了些朋友,可真要叫我运作这种计划,恐怕依旧力不从心。”
杜林祥双眉紧皱:“你是说我这计划难以成功?”
赖敬东把玩起茶杯盖子:“成败尚在未定之天,目前谁也说不好。但我有一句话送给杜总——舍得舍得,先舍再得!”
赖敬东站起身来:“刚才我已经说了,对杜总的计划有些兴趣,但也仅仅是兴趣。是否携手合作,还得看你何时想出破敌良策。”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屋外的雨点却噼啪作响。半面墙高的玻璃窗将写着“禅”字的大殿和远山树林全部收纳于视线内。氤氲的水雾笼罩着整座寺院。藏香淡,氤氲渐散;梵音涤心,声声慢。
6 富人家的孩子多了,同样会为钱发愁
杜林祥带着大队人马奔赴香港。
中午在纬通集团驻港办的写字楼里视察了一圈,顺带着跟员工一起吃了顿盒饭。晚上约好了要去拜访徐浩成,杜林祥只能趁着下午的空隙,悄悄开溜出去。
这趟香港之行,杜林祥原本不打算见谢依萱。相处久了,思恋之情自然比不得当初。更重要的是,这次一起来的,还有大批下属,尤其是儿子杜庭宇也跟在身边。杜林祥可不想让自己包养情妇的事,闹得尽人皆知。
谢依萱却不依不饶,一天几个电话,非说要同杜林祥见面,还说有重要事情要说。得知杜林祥下榻在半岛酒店,谢依萱也在酒店订了一间房等着。
午饭之后,杜林祥说自己要午休一会儿,让手下别来打搅。其实他却坐电梯到楼下,溜进谢依萱的房间。
见面之后,杜林祥自然心急火燎地把谢依萱摁到床上。谢依萱却一把推开他:“别乱动,我今天没法干那事。”
杜林祥满面失望:“那你急匆匆叫我来干什么?”
谢依萱更加生气:“你把我当什么了?不干那事,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想见我?”
“不是那意思。”杜林祥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谢依萱质问道。
杜林祥嘿嘿笑起来:“我就是故意逗你生气。你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看。”如今他面对女人时油嘴滑舌的功夫,也有了些长进。
“少来。”谢依萱语气严厉,可嘴角已挂上笑容。
杜林祥一把搂住谢依萱:“对了,今天怎么不能做那事?我算着日子,你还没到每月那时候呀。”
谢依萱偎依在杜林祥怀里:“是还没到时候。不过前几天我去看了医生,医生叮嘱我,最近几个月都不能再做那事。”
“你身体怎么了?”杜林祥关切地问。
谢依萱噘起小嘴:“还不是你造的孽!”
杜林祥吓了一跳:“你说你怀上了?”
谢依萱脸上泛着红晕,羞涩地点了点头。杜林祥从床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怎么会呢?你不是每次做完后都吃药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谢依萱的怒火又被点燃,“我一直央求着你用避孕套,你却从来不肯用,只是每次事后让我吃药。药这东西,吃多了难保不出纰漏。”谢依萱说着,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都是我不好,行了吧!”杜林祥又宽慰起谢依萱来,“事情来了,总要面对,埋怨也没有用。”
“你说怎么办?”谢依萱问。
杜林祥说:“找家好点的医院,去做个手术吧。把时间预约好,到时不管我有多忙,都会赶过来陪你。”
谢依萱拧着脖子:“我不去。”接着她用冷漠的目光盯着杜林祥,“我毕竟是个女人,你不能给我名分就算了,难道连一个孩子也不肯给我吗?”
“宝贝,可不能任性。”杜林祥说,“你真要生个胖小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你毕竟是吃了药的,虽说没把孩子打掉,多少都会有些影响。生出个不健康的孩子,大伙都遭罪。”
“你才不健康呢。”谢依萱说,“我的宝贝不会有什么问题。”
杜林祥盯着谢依萱:“你是不是根本没吃药?”
“你管不着。”谢依萱说。
杜林祥坐回沙发,掏出一支烟点上。谢依萱蜷缩在床上,轻声地抽泣。两人都揣着心事,谁也不再开口说话。
杜林祥心中,交织着一喜一忧。自己五十出头了,谢依萱真能生下孩子,对于他来说也算老来得子,甚至是弥补了一生的遗憾。杜林祥与周玉茹结婚没几年,就生下了儿子杜庭宇。后来杜林祥的生意越做越大,当然也想着多生几个孩子。可周玉茹却因为一次宫外孕,不得不切除子宫。
像杜林祥这样的大老板,谁家里没有几个孩子?就连那些当年一起从老家出来打工,一辈子都在工地上干苦力活的人,家里也生了好几个孩子。为这事,周玉茹还时常在家里哭泣,说自己对不起杜林祥。杜林祥望着老实巴交的妻子,只得好言宽慰一番。
想到妻子,杜林祥心头又涌起一片愁云。生意发达后,杜林祥在外边不缺女人,与妻子的那份爱情也趋近于零。别说十天半个月,就算一两年不打照面,杜林祥也不会有任何思恋之情。但是,相濡以沫走过几十年,那份由爱情转化而来的亲情,却更加浓烈了。无论外面的女人如何千娇百媚、婀娜多姿,杜林祥也从没想过用谁取周玉茹而代之。
杜林祥在外面搞几个女人,周玉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当她知道,自己老公居然在外面有了孩子,会是怎样一种反应?杜林祥从不是个怕老婆的人,所以他可以不理会周玉茹的大吵大闹。偏偏善良温顺的周玉茹也不是一个撒泼的女人,她听到杜林祥在外面有了孩子,或许不会吵闹,只会一个人躲在墙角,伤心欲绝地哭泣。那时的周玉茹,才是最令杜林祥不敢面对的。
谢依萱背对着杜林祥躺在床上,泪水已把床单浸湿。这些年来,她享受着令外人艳羡的贵妇生活,也承受着不为人知的委屈。半年前,她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的小三生活告诉了父母。素来爱面子的父亲,气得在床上睡了一个礼拜不肯下床。
谢依萱打心里爱着杜林祥,但她也十分清楚,她所钟爱的男人永远也给不了自己名分。谢依萱已经快三十了,作为女人,她渴望有一个孩子。杜林祥不能长陪身旁,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多少能慰藉自己寂寞的生活。就这样一个要求,难道过分吗?
她身边的闺密也在出谋划策。她们告诉谢依萱,你现在看似衣食无忧,但真正在自己名下的财产,仅有香港的一套房子。像杜林祥这种男人,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哪一天男人变心了,像你这种没有名分的女人,才真正是人财两空。
想要既拴住杜林祥的心,又留住他的钱,最好的办法就是生个孩子,甚至尽可能多生几个孩子。男人会嫌弃人老珠黄的情妇,却一定舍不得茁壮成长的儿女。
屋里的沉寂还在持续。杜林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个能叱咤风云的男人,对于谢依萱的心思,自然会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明白,孩子对于谢依萱的地位以及日后的生活,将是最坚实的保障。但杜林祥怕的,也是这一点。
穷人孩子多了,会为钱发愁。富人孩子多了,也会为钱发愁。以杜林祥如今的财力,哪怕成百上千个儿子他也养得起。关键是,自己创下的这份家业,却经不起几个儿女的你争我夺。
如果谢依萱仅仅要个几百万乃至上千万的抚养费,当然好解决。如果谢依萱是要自己的孩子,将来同杜庭宇平起平坐呢?我能答应吗?就算我答应了,庭宇肯干吗?
杜林祥觉得眼前的谢依萱,变得陌生起来。初相识时,谢依萱是那般阳光、率真,如今呢,她也开始有了心计……
真正玲珑剔透、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概只有电视剧里才有。谢依萱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甚至面对杜林祥的亿万身家打起小算盘,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想到这里,杜林祥反倒释然了。
两人在房间内枯坐到下午五点过。杜林祥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杜庭宇。当手机屏幕上跳出儿子的姓名时,杜林祥真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他摁下接听键,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强装出一如平常的语气:“什么事?”
杜庭宇说:“庄总让我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徐浩成的别墅?”
杜林祥看了看手表:“再过半小时,我们到楼下停车场集合。”
挂断电话,杜林祥起身扯出一张纸巾,走到床头递给谢依萱。谢依萱接过纸巾,说道:“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惹你生气的。”
杜林祥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没事。”
谢依萱问:“你又要走了?”
杜林祥点点头,接着说:“你一会儿也回家住吧。自己有家,住在宾馆里干嘛?今晚我有事,不能来陪你。”
谢依萱想说点什么,却被杜林祥挥手打住。他说:“原本我要跟着大队人马回河州的,现在我先把他们打发走,到时专门陪你几天。有什么事,咱们再商量。”
从酒店到徐浩成的别墅,杜林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身边人不知道什么事惹着老板了,更不敢开口去问,只得自己小心行事。
眼看汽车要驶进别墅了,杜林祥终于打起精神,强挤出一点笑容。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谢依萱的事,改天再想。现在得集中所有精力,先闯过商场里的险滩暗礁。
晚宴就在徐浩成的别墅里,虽是家常便饭,味道却相当可口。碰巧陈锦儿也在香港,晚餐之后,她还亲自动手为众人沏好上等的绿茶。陈锦儿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敬到每个人手上。正当众人品茗之时,却发现庄智奇手上连个茶杯也没有。
徐浩成说:“锦儿,怎么不给庄总沏上一杯?”
陈锦儿说:“没多的杯子,就委屈一下他吧。”
徐浩成疼爱自己的干女儿,不忍心教训,只是吩咐佣人赶快去取一只茶杯过来。高明勇却笑起来:“这哪里是杯子的事情?看来庄总又惹锦儿不开心了。”
见众人呵呵笑起来,杜林祥心里却泛起一丝惋惜。那天在尹小茵房里,通过庄智奇手机上的WiFi信号,杜林祥便知道两人已经双宿双飞,情定今生。可惜不知情的陈锦儿,还在这边耍着小性子。唉,多情总被无情伤啊!
一想到“情”字,杜林祥的心里又晦暗起来。自己那一屁股屎,还不知道怎么擦呢!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闲聊了一阵后,杜林祥终于切入正题。他说自己打算吃下徐浩成与张贵明手里的矿山,不知徐浩成意下如何。徐浩成颇为意外,问杜林祥为何忽然有了这种想法。
杜林祥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抖了出来。他的这番话里,半真半假、时真时假,恐怕除了他自己,谁也分不清真假。杜林祥如是说道:当初承蒙徐浩成的抬爱,将他拉进矿山项目。却不想风云突变,宋红军自杀,收购案泡汤,所有人都跌进泥坑。后来他出于好心,帮矿山联系新的买家,为此还把张贵明介绍给了吕有顺。不想双方刚谈得有点眉目,又爆出矿山械斗、打死矿长的事情。吕有顺中止了收购,矿山的局势更加严峻。但在接触过程中,自己倒意识到,纬通不妨接盘矿山生意。因此,又和张贵明在北京谈了好几次,也才有了这次香港之行。
正在巨亏旋涡中挣扎的徐浩成,对于杜林祥扔来的救生圈立马来了兴趣。他放下茶杯说道:“杜总有意矿山,我自然乐见其成。在商言商,不知你对于收购价格,有什么想法?”
杜林祥摆着手说:“今晚咱们就不谈细节了。我准备了一套详细的方案,徐总若是感兴趣,不妨明日到我酒店,咱们好好聊一聊。”
徐浩成说:“你知道我腿脚不利索,不喜欢东奔西走。明日再请杜总光临寒舍,可好?”
杜林祥说:“其他事好说,这件事我还是希望你亲自走一趟。徐总,到时就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徐浩成有些诧异,不知杜林祥要玩什么花招。思忖了一会儿,他点头说:“好吧,明日细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