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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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在外地,是夕月陪孙勇莉半夜去医院,这回改作孙勇莉架着夕月,去医院拍X光。查出来是椎间盘突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回家休养。孙勇莉知道夕月一个人住单身公寓,没人照应,踌躇着要不要陪她,夕月强笑着说:“你不要大惊小怪,我还没瘫痪呢,快回家去,小钢炮还等着你。”孙勇莉没再坚持,说了声“有事打电话”。

    小钢炮六岁了,是孙勇莉的心尖子。两三年前她老公闹外遇,张牙舞爪,翻脸无情,房也要,钱也要,最后和小三另过去了,把小钢炮和正在按揭的一套房子甩给了孙勇莉。孙勇莉眼里也不揉沙子,钱账不算了,只求速战速决。从前的夫妇自此形同陌路。好在孙勇莉找到一个贴心靠谱的保姆,这样即便她早出晚归,又时常出差,小钢炮也依然有人照顾。如今的男人呐,不是花心就是小气,带男孩的离异女子,很少有人愿意接手——日后还要给人家的儿子买房子娶老婆,那岂不是亏大发了——孙勇莉也无心再嫁,守着小钢炮过。这孩子脾气模样全像妈,和妈的感情也极好。孙勇莉整日风风火火,忙忙碌碌,也就睡前讲故事是温馨时刻了,夕月自然不忍心去搅扰。

    废人似地僵在床上,开始几天,夕月还和外地的父母通通电话,或是跟孙勇莉周蒙她们联系一下,问问办公室的事,要不就是拿着手机,戳戳微信,胡乱点赞,渐渐地,便都扔在一边。外面正春色无边,即便竹卷帘密密地放下,也能透过斑驳的光影。楼后有一条狭长的游步道,树木茂密地掩映在两边,夕月是最喜欢闲时沿着那小路散步的:晨有蔷薇花爬满墙壁,晚有栀子花满地铺洒,今春里,竟然都不得相见了。心远地偏的这小公寓,与世隔绝了似的,真不知今夕何夕,所在何处。夕月品味着这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绝感受,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瘫痪了,前男友若得知,更要暗暗庆幸。一念及此,她心中一痛,忙止住念头,打开了枕边的音响。房间里顿时流动起梵乐版的《禅院钟声》,那乐曲没有情绪,嗡嗡地,反复往还,连绵不绝,让人困倦。窗前小桌上的青瓷瓶里,去年采来的芦苇黄腊腊,憔悴瘦损歪倚着。

    不知晨昏地度了几日,夕月的腰渐渐好了,只是神思还散着。她乱发披垂,双目惺忪地去厨房烧水,视线落到窗台上的玻璃缸上,不由惊叫一声,跳了起来:玻璃缸里养着的小乌龟,两眼上白蒙蒙的,一动不动。缸内的水浑浊腥气,里面浸着大半只已经腐烂的明虾。

    原来,这小乌龟是夕月两个月前在超市买的,当时只有一元硬币大小,四足伸开,在水中轻盈地游动,十分活泼可爱。夕月一人寂寞,有了它,好歹也算有个活物陪伴。后来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缸内,每天早晨从冰箱冷冻室里取虾喂它。这种小龟易得眼病,一旦染上,饮食俱废,命也就不久了。这一阵子夕月自顾不暇,虾肉胡乱扔在缸内,几天没换水,小龟还真是病了。

    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呵,夕月整个人都醒了。忙忙地换衣服,拿钱包,去楼下药店买药。回到单元楼门口时,只见孙勇莉和周蒙两个人站着,手里拿着东西。孙勇莉嚷道:“杨夕月,你还没死呀!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哼也不哼一声,你还真是自绝于人民!”

    夕月扶着腰笑了,算是重回人间。

    上了楼,进家门,夕月忙去厨房伺弄小龟,周蒙则找地方安顿自己抱来的玫瑰。按说红玫瑰最平常,可还就是它最好看,尤其这束,包装纸是绿色的,还包着很多深绿色的大叶子,间错插着些红豆,美丽逼人。孙勇莉不满道:“都是同事,花里胡哨,不如买吃的,你钱多还是怎的?真要买花,也不用那些纸,比花还贵。”

    “吃的我不是买茶叶了嘛。”周蒙道。

    “呸!现在反腐,贵的茶都卖不动了,你倒是去买!自己吃的讲究个鬼!”

    “自己吃的才要好,别人又不来疼你!”

    孙勇莉跟她“三观”搞不到一块儿去,来到厨房,见夕月拿着棉签给小龟眼上抹红霉素,又被雷了:“你也是奇葩!人都顾不过来了,还给乌龟治疗。你放心,它比你活得久!”小龟也不领情,伸出两只前爪,一个劲儿抹自己糊满药膏的眼,很快玻璃缸便油滋滋的了。

    孙勇莉咚咚咚地回客厅把茶几收拾了,抓出一把把的蜜饯、薯片、鸡爪、牛肉干。夕月学着她的口气:“自己吃的讲究个鬼!白白花钱。”孙勇莉朝嘴里扔了个牛肉粒,绷不住地笑:“有好事要庆祝——告诉你,我升职了!”夕月“啊”地一声。孙勇莉得意道:“新成立了个活动部,活儿还是那些活儿,职位比原来高一级,反正呀,以后不用受赵妩二海子那些鸟人的气了。”

    夕月道:“余老大怎么突然高看你了?”

    周蒙插话:“她蹦起来了呗!”

    “不用你羡慕嫉妒恨,俺是真金自闪光。”

    听了好消息,夕月觉得病也全好了。职场底层的苦,真是把铁杵也磨成了针,能跳上去一级总归好些。她问孙勇莉详情。原来,夕月不在时,孙勇莉因“百年好合”欠款的事被扣了薪水,与赵妩大吵一架,直吵到了余老大面前。余老大嫌孙勇莉目无尊上,朝她摔了杯子,孙勇莉也豁出去了,冲到杜老大办公室,连珠炮似地把那两人都告了。

    “还是杜老大有气魄,叫我另搞个活动部,省得和赵妩对掐。”

    “那,你现在归杜老大直管了?”

    “没有,还在烂鱼头名下。”见夕月脸色犹疑,孙勇莉挥手道,“不怕,还敢给我穿小鞋怎的?有事我找杜老大!”

    “哟!哟!可找到仗腰子的人了。”“嘻嘻,你们跟着我混吧。”

    “你们?你们是谁?”夕月笑问。

    “你们俩呗。”孙勇莉吃着嚼着,豪气万丈,“咱们累可以累点,好歹图个舒心,哎周蒙,你听见没有?是叫你来当牲口使的,不是叫你当大小姐!”

    “一点芝麻官,得瑟什么了。”周蒙漫不经心。夕月泡了周蒙带来的新茶。玻璃杯内,龙井茶的翠叶旖旎地漂浮着,而窗外原来大好的春色,渐渐地黯淡下来,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周蒙是第一次来,到处摸摸看看。房里并没有值钱物件,不过因为夕月独自一人,闲时多,编了很多麻绳草套,做了不少干花树藤,有一些清雅的小调调。

    夕月和孙勇莉则捧茶对坐,说些工作上的事。和“百年好合”的谈判还在继续中,那李总,在钱方面算是大气,但对具体执行却非常精细苛刻。夕月病时,孙勇莉拉上周蒙,和他会过几次了。“眼药水抹到脚后跟,你们俩怎么搞到一块的?”夕月笑道。

    “嗐!二海子升官后色胆壮了,赶鸭子似地,把周蒙都快赶上墙了。办公室里实在待不住,只好跟着我往外跑。还有那李总也不省油,书没念过几筐,却酸文假醋龟毛得要命,我都压不住他的阵脚。上次我们喝茶,他倒是很哈着周蒙,聊设计聊古董,高大上得一塌糊涂。后来联系,他电话也都打给周蒙。”

    “是么?”夕月瞥一眼窗前摆弄芦苇的周蒙。今天这妹纸头发打理得好,黑缎般披垂着,一把纤腰,亭亭玉立。

    她叹口气。反正里外都有火坑,惟有她自己小心了。周蒙却没听见似地,宛然一笑,对夕月说道:“我也有好消息。我最近在家练摇指,忽然间就成了,真是豁然贯通。沧桑版的《禅院钟声》也可以弹了,就是力度上还差着些。”她作势摇大拇指,夕月看见她右手指尖上,对缠甲片的胶布过敏,微微紫肿着。

    夕月说:“我正要告诉你,这几天我悟出梵乐版的也自有另一种好。”

    “你们俩别扯蛋了,出去吃晚饭去。快走,眼瞅着要下雨。”孙勇莉起身。

    “啊?”那两人吃惊,“零食早吃饱了。”

    “还没有讨论接下去的一摊事呢,快走快走!”

    “那在家讨论呗!赶来赶去干吗呀,夕月病还没好利索呢。”

    “我已经订好天竺路上一家餐厅,是我一个小姐妹新开的,菜好吃,景也好,后面都是茶园。咱们去吃饭,一来照顾小姐妹的生意,给她捧场;二来我还请了几个高参,给‘百年好合’的活动筹划出出主意;不然,方案李总通不过,钱也就忽悠不过来。夜长梦多,咱们一定得在这会儿的结婚季,把这一票拿下来。快去快回,决不累着夕月,十点前我也要赶回家给儿子讲故事的!”

    “靠,还好有小钢炮牵着,不然不知要被你虐到几点。”

    三人笑闹着出门。周蒙夕月说,怪了,再可爱的人,一当了领导,就都不可爱了,全是周扒皮。孙勇莉说,没办法,当领导责任重呀,手下人又不给力,病的病,二的二。那两个顿时叫起来:“才当几天芝麻官呀,这就把自己当个人了!”、“没人鸟你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趁早把尾巴夹着点。”

    车子虎虎生风出了小区。“咱别内讧,”孙勇莉说,“一起干,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整套换衣裳!”

    夕月怕颠,戴了护腰,坐在副驾驶座。她把手机连到汽车音响上,继续开玩笑;“把方向盘换成板斧,你就成李逵了,上回草坪音乐会上的《好汉歌》,给你做个开车背景正合适。”

    孙勇莉骂声“去死”,扭小了声音;而且她电话奇多,左一个右一个。

    “张经理,昨天发给你的夏季活动方案已经看过了?什么?生意不好没经费?哎哟瞧你说的,也不一定为活动,都是老朋友了,约个时间见面聊聊嘛,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夕月,你帮我看一下手机,邮箱里收到新远公司的汇款凭证了没?有了?那你帮我转发给咱们的财务,让她给开个发票快递出去……”

    这天的状况透着妖异,一路上竟不怎么堵,到了望湖楼前,天空愈发暗了,低低压着西湖水面,从车窗望出去,只见风吹水立,云抱山行,西面天空大军压城般涌过来一团团黑墨。

    孙勇莉“咦”了一声:“见鬼,哪来这么些妖气!”

    等到了北山路上,雨哗啦啦兜头倒下来,手机又响。夕月道:“先别接了,打着雷,不安全。”又说,“其实不用这么拼,每年任务都要上涨个百分之二十,今年拼了,以后一年比一年累。”

    夕月准备着孙勇莉骂她世故,不想孙勇莉急道:“任务加倍了,不拼,今年都过不去,到年底都得卷铺盖走人。”

    “谁叫你在杜老大面前乱立军令状?”周蒙说。

    “你知道什么!”孙勇莉脸涨红了:“烂鱼头那天一味护着赵妩,狗脸都翻了,摔着杯子叫我走人,我不对杜老大拍着胸脯立军令状,他能留我另设一个活动部?小不拉子算个屁呀,老的走了自有新的来,你以为谁还真想罩着护着你?不过要你卖命干活罢了。哼,我也想过了,做得出来,算占了个山头;做不出来,明年别处要饭去!”

    还是那点资源,要做出加倍的业绩,今年的经济形势又明摆着不好,所谓的升职,竟然是背水一战!现在已经五月,业绩还比不上往年这个时候,到了明年此时,更要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正能量!必须得发动正能量!夕月紧着脸,在孙勇莉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了。

    老天爷也似要给她们个下马威,浑不管这是人间五月天;等银色SUV开到灵隐路上时,暴雨如注,松涛呼号,风起水涌,把个平时清幽的九里松,整得末日般狰狞。车窗上瀑流滚滚,雨刮左右摆动,勉强刷出一点视线。撕天扯地的闪电照得三人脸色煞白,滚雷在不远处阵阵炸响。

    暴风骤雨浇得四野人迹全无,就剩了她们这辆车,本来笔直的景区马路,也成了险境丛生的崇山峻岭。

    “好像要穿过一个停车场,再转到天竺路。”

    “哪有停车场呀?”

    夕月查导航,里面一会儿叫左转一会儿叫右转,掉了好几次头,忽然间孙勇莉叫道:“我认出来了,这儿就是停车场!”

    黑暗中,无人的停车场望去如一片湖水,一道闪电撕过,才能看出它的轮廓。

    孙勇莉紧抿嘴唇,踩了油门。夕月扶着腰,坐得笔直。周蒙在后排,蹙眉咬着一绺发梢。

    车里回环的音乐早就停了,《好汉歌》的余音却还在耳边:“你有我有全都有——水里火里不回头——”

    溅开大幅水花,银色SUV转上天竺路,一头向西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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