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一生经过曲折的道路。戊戌政变时参加保国会,变法失败后被推荐应试经济特科。当时他少年气盛,慷慨激昂,不满清政窳败、朝廷昏聩,试卷中论称引据卢梭,为阅卷大臣张之洞所黜,此事盛传都门。但他对民主革命缺乏确切的认识,嗣后出仕刑部、农工商部郎中,又师事桐城吴汝纶,与林纾同为陈衍所称的“海内三古文家”。入民国后,他历任江、浙等地海关监督、外交交涉员;在全国经济调查会会长任内,以留学归国的丁文江、翁文灏为第一、二科长,开创我国经济资源的勘查工作,并在国民党政府考试院任高等考试典试委员和国史馆纂修诸闲曹。然而,他的职务和所为实际,往往不相一致。他毕生主要致力于文教学术事业,是以学者与诗人闻名于世的,除在北京五城学堂任教外,并迭充广东中山大学讲座,勷勤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初期,陈毅与程潜论诗时,谈起新四军驻防苏北时他即耳闻如皋有位负有时誉的诗人冒某。这位戎马书生自言军中暇晷披读《不匮室诗钞》,屡见胡汉民和冒氏父子鹤亭、效鲁唱和之作,惜不得与之一见。程颂云当告陈总,此老息影沪滨,正是将军“麾下子民”。陈毅到了上海,亟挽江庸驱车同访,快谈竟至薄暮,嗣后时有往还。父亲30年未履京华,我奉亲迎养;于是他在北京花事阑珊、春意已尽之时,携孙重临朝市访旧。陈毅知道了,从玉泉山疗养地进城探望,言谈中偶涉当前党内整风事。我父亲久不问政治,但以历经沧桑世变的过来人和陈毅闲谈自己的看法。陈毅认为值得写下来,并拿去介绍发表。一天,陈毅来电话,不巧我父亲外出,归后去电,他问:“午间哪里去了?”父亲答:“我约了几位故交在煤市街吃饭,是奉军时代北京市长周大文掌勺,清蒸鲥鱼好得很啊!”陈总故作责问:“我请鹤老去北京饭店吃四川名菜烤牛头,花了好几十元。你请老朋友吃好菜,就单单把我陈毅忘了,硬是看不起我哟!”我父亲连忙解释,那个小饭馆来往人太杂,不是他这位“一品大员”去得的所在。他一听之下,提高嗓门道:“我至今还挂名兼上海市长,和周大文是同行。我这个陈市长去拜访他周市长,有何不可?交个朋友嘛!我还要向他领教做菜的本领,学样手艺嘛!”打完哈哈,陈毅这才告诉我父亲,他从周恩来处获悉:“毛主席日内要约见,具体时间直接通知。”
6月的一天深夜,中南海派车来接我父亲。我是奉命陪同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去见党和国家主席毛泽东的。车子在静夜飞速驶向府右街,穿越怀仁堂,北折进入中南海甲区,一瞬间于游泳池畔戛然而止。从甬道转入,只见一顶硕大的帐篷覆盖池边,一张办公桌和一方八仙桌,几把藤椅,一个小铁床、一只帆布软榻,这就是毛主席夏令临时办公和休息的处所。警卫员先行入内通报。毛泽东立刻自餐桌旁迈步伸出手来说:“冒先生,欢迎你!”接着,他问我的名字,我回答:“舒湮。舒展的舒,湮没的湮。”他含笑说,以“湮”字作名字的很少见。我答:“原来用的‘□’字,作恭敬解。我第一次用‘舒□’笔名投稿时,排字工人误将言旁植为三点水。我忖思,这样也好,免得言多必败,就此‘湮’下去了。”他忍俊不禁:“这也好嘛!一开一合,一浮一沉,对立矛盾的统一,集中于你一身了。”
父亲为我介绍:“舒湮在抗日战争时去过延安,见到主席。”他端详着我,微微皱起眉头:“时间太久,记不清啦。”
李维汉、胡乔木和吴冷西同志在座。这时,乔木同志插话:“舒湮同志38年来过延安,见到主席。”他“哦”了一声,随即引导我们坐在餐桌旁。
他这时方独自用罢晚餐,菜肴还不及撤除,四个什么菜我已印象模糊,但瓦煲腊味饭和一碟海椒却记得很清楚。主人虽时在炎夏,犹嗜肥鲜,说明体魄、胃纳的强健。餐桌上放着开樽的长白山葡萄酒。他唤人再取过两只高脚玻璃杯,亲自给我们斟酒。父亲年迈,戒绝烟酒多年,拱手辞谢。主人劝说:“这是野葡萄酒,老年人吃了对身体有好处。”他举杯相邀,先自干杯,父亲经不住主人的殷勤劝酒,也一饮而尽。
警卫员用托盘递上两盅盖碗茶。他取过茶盅,放在我父亲面前,掀开碗盖,说声“请”,又指另一碗茶对我说:“用茶。”我欠身自行接过青花薄胎细瓷的花碗,陡忆儿时在家乡过年时曾见此物,也想起20年前访问延安时宴会上那张大红通知单。
那时,我们在一间寻常的瓦房,会见了这位叱咤风云的神话般人物。斗室的蜡烛,10年后照亮了神州大陆。也是一个深夜,刁斗星寒,一个颀长的形象突现在眼前,显示着不同凡响的睿智、机警、极度精干老练的器宇,在两小时的交谈中,我们纵横中外、涉猎广泛的话题。他的辩才无碍,使人相信他通晓古今,顺时应变的雄才大略。在临别前夕,毛泽东等代表党中央和边区政府联名具柬邀宴我们一群青年记者,就是那张古老的大红通知单和分列主客的席次,至今给我留下鲜明的印象。
毛泽东看见了我父亲发表的有关整风文章,于是话题便从这里开始。
“老先生讲得好啊!”他神采奕奕地说开了:“你讲,如果说共产党没得偏差,那就何必整风?批评是帮助党员纠正错误。我们这次整风,正如你所说的,是‘爱人以德,相见以诚’。”
我父亲自称行年已八十有五,经历几个朝代,从未见过今天的政治清明。“人非圣人,谁能无过?共产党员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圣人的吧?”
毛泽东不住颔首倾听。
“我对主席提出的‘双百方针’,起初怀疑会不会把思想搞乱。后来一想,各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自不能强人以苟同。国家有道,则庶人不议。人民敢说话是好事,不因其语近偏激而以为忤。只要以国家为前提,而不是以个人为目的,那就叫争鸣也可,叫和鸣也可。”
领袖以肯定的语气郑重宣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个方针一定不变。”
他随即以浅显的语言,对老人阐明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他又说,维新派在60年前提倡革新,变法失败,流了血,给了人们教训。20多年后,中国共产党人提倡革命,建立了人民的政权,“你我大家都是为了救中国,是一条通路上的人”。他不是推崇某一个人,而是以一个革命家应有的襟怀,对爱国主义先行者们的肯定。凡对人民曾经做过好事的,人民永远不会忘记。
正讲着,朱德信步踱入。毛泽东向朱德介绍我父亲。父亲喜出望外,不禁拱手道:“老朽此生得见当代两大英雄,曷胜荣幸!”
朱德连忙摆手逊谢,绽开憨厚的浅笑。
毛泽东拾起筷子指着饭碗朗笑。“英雄也靠人民的粮食生活呀!我们并非神仙,也是吃人间烟火食的凡夫。”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尊神,也表示拒绝接受这个称号。
我父亲指着我说:“我儿子访问山西八路军总部时,总司令曾款待过他。他后来在上海写了个话剧《精忠报国》,把秦桧影射汪精卫。汪精卫向我要人。他跑了。”
毛泽东目视着我,和蔼地说:“主和的责任不全在秦桧,幕后是宋高宗。秦桧不过执行皇帝的旨意。高宗不想打,要先‘安内’,不能不投降敌人。文征明有首词,可以一读。我们从前也在‘安内攘外’的口号下,呃,呃……”
毛泽东博学多闻,熟读史书,而且出语寓庄于谐,说来娓娓动听。“是赵构自己承认:‘讲和之策,断自朕志,秦桧但能赞朕而已。’后来的史家是为‘圣君讳耳’,并非文征明独排众议,他的《满江红》:‘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成功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一似丘浚的《沁园春》所说:‘何须苦把长城自坏,柱石潜摧。’”
最后,他们谈词的问题。一代风流人物谦虚地说:“愿闻高见”。我自愧未承家学,仅记得我父亲提到:“诗变为词,小令衍为长调,不外增、减、摊、破四法。蜀后主孟昶的《玉楼春》(冰肌玉骨)是两首七绝,经苏轼的增字、增韵而成83字的《洞仙歌》。诗词贵简练含蓄。孟昶原作本意已足,东坡好事,未免文字游戏。”
毛泽东真是风趣的解人。“东坡是大家,所以论者不以陷袭前人为非。如果是别人,后人早指他是文抄公了。”
我父亲继而表述对300年来词人提倡填词必墨守四声的不同意见,认为:“拘泥太甚,则作茧自缚。写诗填词岂能桎梏性灵,何苦在高天厚地之中。日日披枷带锁作诗囚?宋代是词的鼎盛时期,那时还没词谱、词律和词韵呢。我作《四声钩沉》,即在提倡词体的解放。”
他对这个提法很感兴趣,认为:“旧体诗词格律过严,束缚人的思想,一向不主张青年人花偌大精力去搞,但老一辈的人要搞就要搞得像样,不论平仄,不讲叶韵,还算什么格律诗词?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
“主席讲的是,诗词既重格律,也重遣词雅训,力戒粗野,能兼顾而后能并美。”
他这时看了看表。“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冒先生的著作,我希望一睹为快。”
我将父亲的手稿本《疚斋词话》、《四声钩沉》、《宋曲章句》等4大册递交父亲转呈。领袖含笑接过,道声:“拜读。”
我父亲起立告别。毛泽东握着我父亲手说:“我过几天要到外地去。希望你老明年再来北京。”
毛泽东一定要送我父亲。他指着一泓碧波说:“我每天就在这里游泳。”他走了一程忽然停步问:“老先生有何临别赠言?”
“现在党内整风。共产党能把这样大的国家治理得如此好,国势的强大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我父亲略一思索,继续说,“我记得佛经上说过,一头雄狮也不免为身上几只虮虱所苦。虮虱虽小,害莫大焉。请务必提防!”
他侧身问我,说没听清楚两个字,是否指的那种寄生于人体和动物身上白色的小虫子?说时,他用拇指捻着食指形容着。
我立即回答:“主席,正是的。”
“讲得好呀!”他赶上一步,用严肃的表情,右手搭着胸口说:“我一定牢记在心上。”
一刹那,不觉已走近汽车旁,警卫员拉着车门,毛主席这时伸手掩护老人的头顶,叮嘱:“当心脑壳!”
他深知年开九秩的老人是不太可能重游京华了。此生最初的一面,也许就是最后的一面吧?他伫立良久,目送过去一代的人物行将与这世界告别。
汽车驶去好远了,我们依稀望见毛泽东高大的背影缓缓向归途移动。
(舒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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