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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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黑暗中瞧不清贺汀州脸上的表情。许风见他沉吟不语,一颗心不觉扑扑而跳,只道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许风背后的衣衫早被汗水沁湿了,想到自己筹谋多年,眼看着快有逃出去的机会,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他心一横,索性跪了下去。

    不料贺汀州却是脸色大变,又惊又怒,一脚将许风踢了开去。

    这一脚正中胸口,许风倒退数步,“嘭”一声撞在旁边的软榻上,闹出好大的动静。

    许风歪在榻上,心中震惊之情,实在难以形容。

    贺汀州这时见他脸色煞白地倒在榻上,心里又是懊悔又是心疼,忙抢上去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许风被他忽冷忽热的态度弄糊涂了,一时没有作声。

    贺汀州怕他受了内伤,便将手掌贴在他身上,将内力缓缓输了过去。

    许风服下解药后,武功已恢复了大半,此时只觉一股真气在体内运转,原本冲不破的几处关隘,也都一一打通了,浑身感觉说不出的舒畅。

    贺汀州见他脸色好转,方才放下心来,扶着他在榻上躺好了,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好好休息罢,别的事情……不必多想。”

    许风听后更是一头雾水。

    贺汀州可不管他心中转着什么念头,见他直愣愣瞧着自己,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伸了伸手,但在半空停住,叹息道:“你且等上一等,再过几日,我自然什么都说与你听。”

    要说什么?

    许风一门心思想着这事,连贺汀州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倒是锦书忧心忡忡,深恐他又开罪了宫主,许风好说歹说,才将他哄得安心了,自己也躺下来睡觉。

    睡到半夜时,听见窗上“扑”的一声,却是有人用石子敲了敲窗子。

    许风霎时清醒过来,一骨碌爬起身,推了窗望出去,只见月色下立着一道苗条身影,风吹裙动,秀丽无双。

    许风大喜过望,压低了嗓子叫道:“柳堂主!”

    柳月莲步轻移,娇娇袅袅走到窗前来,笑吟吟问:“傻小子,宫主不在你房里吧?”

    许风面上一热,说:“当然不在。”

    “我听说近来宫主日日要来翠竹轩一趟,我怕不小心撞见了他,都不敢过来瞧你了。”

    许风自己也是琢磨不透,便说几句胡话蒙混过去了。

    柳月也不多问,只是道:“你托付给我的那桩事,我已替你办妥了。”

    许风喜道:“当真?”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正是宫内祭月之时,各处的看守都比平时松散,通往断崖的那条路只安排了两个人守着,你若是有本事,大可绕过他们去。”

    许风由衷道:“多谢柳堂主相助。”

    “不谢不谢。只不过三更半夜的,你跑去断崖边做什么?”

    许风在极乐宫磨砺了三年,倒练出一样本事,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我不是早跟柳堂主提过了么?当年冀中大旱,我爹娘正是在这个时节过世的,我想寻一处僻静的地方祭奠他们罢了。”

    柳月也不知信不信他,眨了眨眼睛,半真半假道:“我是怕你一时想不开,从断崖上跳了下去,到那时,我却从哪里寻一个你来赔给宫主?”

    许风神色微黯,说:“我若要寻死,三年前便可一死了之了,也不必苟活到现在。”

    “你当年可真傻气得很,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慕容飞,竟敢得罪我们宫主。不过正是为了你这份傻劲儿,我才肯豁出性命来帮你。”

    许风忙又向她道了一遍谢。

    柳月目光流转,咯咯笑道:“怎么还叫我柳堂主?就不能叫我一声好姐姐么?”

    许风脸皮练得再厚,这声“好姐姐”也是叫不出口的。

    柳月不再逗他,正色道:“说不准十五祭月那天,宫主要到你这处来。”

    极乐宫练的是一门邪派功夫,在十五祭月那天修习,尤其事半功倍、受益无穷。

    “修习武功?”许风暗觉好笑,“我这处又非风水宝地。再说,我现在这样子……”

    柳月“呀”的一声,这才想起他早被宫主废了武功,眼中不由露出怜悯之色。

    许风干脆装傻到底,绝口不提自己服下解药,功力已恢复了大半的事。他再不是三年前那个行侠仗义的傻小子了,可不敢随便同什么人推心置腹。

    柳月又跟他玩笑了几句,便如来时那样,袅袅娜娜地走了。

    许风却有些睡不着了,眼望着窗外那一方湛蓝天际,伸出手来虚虚一握。他每日里心心念念的,就是逃离极乐宫这处魔窟,如今,只差这一步之遥了。

    日子忽忽而过,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凉爽了。

    贺汀州照旧日日往翠竹轩跑,只是那天被许风吓着了,不敢留得太晚。许风渐渐习以为常,与他相处时,也少了几分戒备。

    说来也怪,他只稍微和颜悦色一些,那宫主就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神气来,若非许风见识过他的狠辣手段,简直要以为他这是转性了。

    好不容易熬到十五那日,许风早上起来一看,是个晴艳艳的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想来到了夜里,月色也是甚好。

    锦书出门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嘴巴竟噘得老高。许风一问才知,原来宫主今日选了到林公子处祭月。这林公子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只因仰慕宫主风采,竟自愿来极乐宫。许风远远见过他几次,气度确实远胜旁人。

    锦书却甚是不平,许风记挂着晚上出逃的事,哪里有心情与他搭话?便只胡乱安抚了他几句。

    许风天未黑就将房门紧闭,且早早打发了锦书,自己坐在屋里等着。他把逃跑的路线来回想了几遍,自觉万无一失,只等月上中天时就可行动了。谁知天才刚暗下来,就听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那“咚咚咚”的声音像敲在许风心上,惊得他一跃而起,问:“谁?”

    “是我。”是贺汀州的声音。

    许风暗暗叫苦,然而这门是绝不能开的,只好装出睡意蒙眬的声音,说:“我已睡下了,宫主明日再来吧。”

    那头贺汀州静了静,轻轻“嗯”了一声,果然不再敲门了。随后轰然一响,却是他直接踢了门进来。

    许风为了装睡,早把屋里的烛火熄了,但这一夜的月色太好,月光亮堂堂地照进来,正照在贺汀州雪白的面孔上,长眉修目,俊雅绝伦。他大步走进屋来,乜斜着眼瞧住许风,问:“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又将许风打量一遍,奇道:“衣裳却还穿得好好的。”

    许风遍体生凉,硬着头皮道:“我料想宫主今日会来,所以一直在等着。”

    他这番话自相矛盾,然而贺汀州不疑有他,反倒走近了一步。许风闻到一股扑鼻酒味,这才知道他是喝了酒。

    “宫主可是喝醉了?”

    贺汀州微微一笑,说:“我若不喝一些酒,是不敢来找你的。”

    “宫主怎么跑来我这里?”

    贺汀州望了望窗外一轮明月,道:“中秋团圆之夜,我不来看你,却又去看谁?”

    许风不由得倒退了数步,接着就听见那人喃喃道:“你的相貌确有几分像……可笑我竟认不出来……”

    许风正自疑惑,贺汀州却兀自说道:“我自幼同家人失散,被师父带到这极乐宫来,学的是极乐宫的规矩,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只管自己高兴就好。”

    “那日在官道上遇着你时,若我一剑将你杀了——”他说到这个杀字,声音狠狠颤了一下,像是再说不下去,隔了一会儿才道,“也就没有日后之事了。”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惜……”

    许风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可惜什么,扭头一看,却见贺汀州已经伏倒睡着了,呼吸间带着淡淡酒气。

    许风望望窗外的天色,已到了动身的时候,但因怕贺汀州使诈,只轻轻推了他两下,口中叫道:“宫主!”

    贺汀州睡得极沉,月光下乌发如墨,脖颈纤长白皙。许风瞧着他熟睡模样,忽然动了个念头,心想,何不趁此机会杀了这作恶多端的恶贼?

    此事若是不成,他固然只有一死,即便侥幸成了,怕也逃不出这极乐宫去的。但只要大仇得报,他又何惜此身?

    屋内并无利刃,许风游目四顾,正看见摆在桌上的烛台。他翻身下床,拔了蜡烛下来,将那烛台取在手中。

    烛台一头尖锐,若再使上内劲,足可取人性命了。

    许风心跳得甚急,片刻也不敢耽搁,一步步走回床边来。他无甚力气的右手垂在身侧,左手高高扬起,朝贺汀州胸口刺去——

    就在这个时候,贺汀州倏然睁开了眼睛。

    许风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

    贺汀州眸光潋滟,像还带着几分醉意,将许风看了又看。他分明瞧见了许风手里的利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极慢极慢地笑了一下,眼中尽是温柔之色。而后阖上双眸,复又沉沉睡去。

    屋里静谧无声。

    许风辨不出贺汀州是真醉还是假醉,手里紧握着那烛台,却是怎么也刺不下去。一滴汗水自他鼻尖滚下来,正落在贺汀州的鬓角边,月色下莹然生辉,直如泪珠一般。

    许风心头一颤,手中烛台掉落下去,摔在床角上,发出“喀”的一声脆响。他吓得面无人色,抬眼去看床上那人,却见贺汀州依然沉睡未醒,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但凡习武之人,对声音都是格外灵敏,要醉成什么样子,才会像他这样毫无动静?

    许风愈发觉得此事透着古怪,连烛台也不敢弯身去捡,三两步离了床边,仓仓皇皇地逃出门去。他料想那宫主若是装醉,必定立刻派了人来捉他,但这一路上除了惊散了几对野鸳鸯,竟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到了崖边那条小路,见果真如柳月所言,只有两个人守着。且因夜深人静,这俩人昏昏欲睡,把守也甚是松懈。

    许风到了这个地步,终于又镇定下来,拣了一枚石子扣在手中,以发暗器的手法掷了出去,趁那两人分神之际,施展轻功绕了过去。他武功本就平平,又荒废了三年之久,实在算不上精妙,但好在那两人的功夫也是平庸,竟没有察觉他的踪影。

    许风闯过了这最后一关,立即发足狂奔起来,片刻就到了断崖边上。这时候月华如练,山风呼啸,崖间弥漫着薄纱似的雾气,倒是好一派苍茫景致。

    极乐宫依山而建,背靠着悬崖峭壁,要出入只有一条道,平日里重重看守,等闲之辈逃不出去。也是许风有心,两年前同一个生了重病的老仆交好,由他口中得知,这断崖下有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小路,可以直通山下。说是小路,其实不过是在崖壁上凿了一些浅坑,让人有个落脚之处罢了。

    若是轻功高明之辈,自可以踏着这些痕迹攀缘而下,但对许风来说却是险象环生,稍一失足,便要摔个粉身碎骨。只是比起回去被囚困在极乐宫中,他倒情愿冒险一试。

    他解了腰带下来,一头系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另一头在左手上绕了几圈,猱身下了断崖。

    崖下风大,吹得那腰带一荡一荡的,许风好一阵摸索,才寻到一处凸起的石块,将脚踏了上去。可惜腰带只得这么长,接下来没法借助外力,只能靠他自己了。他右手使不上劲,脚下悬空之时,仅能用一只左手支撑住身体,其中艰险自是不言而喻。这崖壁人迹罕至,许多地方都生了青苔,脚踩上去又湿又滑,每走一步都是惊心动魄。

    许风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摸索试探,竟也一点一点爬了下来。

    崖顶离得越来越远,脚下却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有风吹衣角的猎猎声响。不知不觉间,月亮渐渐西移,天际出现了一丝微光。

    许风一夜未睡,这时已是筋疲力尽,只凭着心中的一点恨意,才硬撑下来。他一面想着等将来练好了功夫,定要杀回来找那宫主报仇,一面找寻下一个落脚之处,谁料脚下一滑,竟然踩了个空。

    “唔……”

    他先前也遇到过几次这样的险境,且都一一化解了,但这时的力气却不比之前,左手微微发抖,再也抓不住崖壁上的石块。

    可恶!

    若是……若是他的右手没废的话……

    他勉力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掌,只觉一阵钻心的痛,而左手也终于坚持不住,一点点松了开来。

    许风仰起头,最后望一眼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一松,身体就直直坠了下去。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他感觉凭空生出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在他腰上狠狠撞了一下。他下坠的趋势被这撞击阻了一阻,接着又继续坠落下去,最后似乎落进了水中,背部撞在坚硬的石块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来。

    听闻人死之前,都会回忆起从前经历过的一切,许风自然也不能免俗。他朦朦胧胧中,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候正在逃难的路上,四处都是饥民,常常几天也找不着吃的,他有一回整整两三天没吃东西,饿得狠了,半夜里哭闹起来,抱着肚子直喊饿。

    当时他爹娘已经因病过世了,只是他尚不懂死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来不及为此悲伤。倒是他那兄长就在旁边,伸过手来揽住了他。

    过了这么些年,许风早记不清兄长是何模样了,只知他相貌清秀,跟娘亲长得甚像。那样热的天气,那个大他六岁的少年紧紧搂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地哼唱一首歌儿。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

    许风听着听着,连疼痛也不觉得了,只觉那怀抱温暖安定,似能挡住这世间一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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