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城堡 审判-城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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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她说,这一次似乎违反了她的本意,她的语气与其说是流露了以往得意的豪情,还不如说包含着无限失望的慨叹,“也许你想从克拉姆先生身边把我带走,是吗?”说完,她拍起手来。

    “你可真把我看穿了,”K说,似乎因为别人不太信任自己而感到为难,“这的确是我心底真正的秘密。你应该离开克拉姆而做我的情人。现在我可以走了。奥尔珈!”他喊道,“我们回家吧。”

    奥尔珈顺从地从桶顶上溜下来,但是没办法立刻从她周围的朋友中脱身出来。接着,弗丽达用吓唬人的眼光瞅着K低声地说道:“什么时候我能找你谈谈呢?”

    “我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

    “可以。”弗丽达说。

    “我今晚就能留下来吗?”

    “你先跟奥尔珈一起走出去,这样我就可以把其他人都撵走。然后,你过一会儿再回来。”

    “行。”K说,他不耐烦地等着奥尔珈。但是那些庄稼汉不让她走,他们在跳着一种舞,奥尔珈是这个舞蹈里的核心人物,他们大伙儿在她的身边围成一个圆圈高声喊着,他们中间不时地有一个人离开圆圈,紧紧地搂住了奥尔珈的腰,把她转了又转。他们的舞步越跳越快,叫喊声也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震耳欲聋,到最后他们不知不觉地混成了一片若断若续的吼叫声。

    奥尔珈开头还大声笑着打算从圈子里冲出来,而现在她只是披散着头发从一个人的身边旋到另一个人的身边。“我侍候的就是这一帮人。”弗丽达轻蔑地咬着她薄薄的嘴唇说。

    “他们是谁?”K问她。

    “克拉姆的侍从,”弗丽达说,“他总是带了那些人来,可他们教我生气。我几乎记不起我跟你说了些什么话了,可如果我得罪了你,那就请你原谅我,这应该怪那些人,他们是我所知道的最让人瞧不起、最招人讨厌的家伙,可我得往他们的杯子里斟啤酒。我常常央求克拉姆别带他们到这里来,因为虽然我照样要忍受其他那些老爷的侍从,可他总还得多少为我考虑一下吧,但是这些都是白说,每逢他到这儿来,他们在一个钟头以前,就像牲口进圈似的拥进来了。而现在正是他们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的时候了。如果不是你在这儿,那我早就把这扇门打开,克拉姆不得不自己来把他们赶走了。”

    “这么说,他现在听不见吗?”K问道。

    “听不见,他睡着了。”弗丽达说。

    “睡着了?可我刚才从洞眼里望进去的时候,他还是醒着坐在书桌旁边的呀。”

    “他总是那样坐着的,你看他的时候,他早就睡熟了。如果他没有睡着,我会让你往里边瞧吗?他就是这样睡的,老爷们都挺能睡,我简直不懂这是什么道理。可是如果他不是这么能睡,他肯定受不了这些侍从。可现在我必须自己来把他们撵走了。”于是,她从角落里拿了一根鞭子,一下跳进了跳舞的人群中间,但是像一只小羊羔那样跳得不怎么稳。最初,他们只把她当做是新加入进来的舞伴,可是转瞬间,弗丽达好像真的举着鞭子要挥下来了,但是她立刻又把鞭子提了起来,喊道:“克拉姆命令你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回房间,统统给我回房间去!”

    他们看到她是真的认真了,便带着一种让K无法理解的惶恐往后面的墙壁挤去。接着,在前面几个人推搡之下,一扇门猛地被推开了,吹进来一阵晚风,他们乖乖地让弗丽达在后面押着,在晚风中穿过院子,消失在房间里了。

    在随之而来的一阵静默中,K听见门廊里传来脚步声。为了保护自己的处境安全起见,他躲到柜台后面,这里是这间屋子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他已经获得了留在酒吧间里的权利,可是他既然打算在这儿过夜,那就得避免被人发现。因此,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他便钻到柜台下面去了。当然,如果在这儿被人发现了,同样是会有危险的,但是他可以振振有词地解释,是为了躲避那些庄稼汉狂妄无礼的行为才躲在这儿的。走进来的是那旅馆老板。“弗丽达!”他喊道,接着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趟。

    好在弗丽达很快就回来了,她没有提到K,只是抱怨那些庄稼汉。在巡视四周寻找K的时候,她走到柜台后面,已经那么近了,K甚至可以摸到她的脚了。从此时起,他才感到安全了。因为弗丽达没有提起K,旅馆老板不得不开口询问K的下落。“土地测量员去哪儿了?”他问道,他可能天生就是很有礼貌的人,加上经常跟那些比他的地位高得多的人毫无拘束地交往,因此变得更加彬彬有礼,但是从他与弗丽达对话的语气里却含有一种体谅的声调,由于他跟她讲话的时候仍然保持了老板对待下人的身份,而且是对一个没规矩的下人,这种声调就更加动人。

    “土地测量员,我完全把他给忘了,他可能早就离开了。”弗丽达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小脚搁在K的胸脯上。

    “可是我一直没有看到他,而且我这会儿几乎都在大厅里没有离开过。”旅馆老板说。

    “哦,可是他没有来酒吧间呀。”弗丽达冷冷地说。

    “说不定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旅馆老板接下去说,“从他给我的印象来说,他很可能这样做。”

    “他总还不至于做出那么丢脸的事儿来吧。”弗丽达说,把她的脚压在K的身上。她具有某种欢乐和爽朗的性格,这是K之前所没有注意到的,而且能出其不意地先发制人,因为她忽然大声笑着说了一句,“说不定他藏在这底下啦。”之后便向K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一下K,接着又跳起来,带着懊恼的神气说,“没有,他没有藏在这儿。”

    这时旅馆老板说了一些使K吃惊的话,他说:“让我烦恼的就是不知道他真的走了没有。这不仅是为了克拉姆先生,也是为了咱们旅馆的规章。弗丽达姑娘,这条规章跟你也有关系,就像跟我有关系一样。好了,如果你能为酒吧间负责,我就上其余的房间去巡查了。晚安!祝你睡个好觉!”

    他几乎还没走出房间,弗丽达就拧熄了电灯,钻到柜台下面,在K的身边躺了下来。“我的亲爱的!我亲爱的!”她轻声呼唤着,但并没有碰K的身子。她好像被爱情激动得晕倒了,摊开两只臂膀仰面躺下;似乎等待着她的一定是无穷无尽的幸福,同时,她又唱了几句小曲,这与其说是唱小曲,不如说是叹息。

    由于K依然躺在那儿出神,她又猛地跳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用力把K拖过来:“来吧,下面太挤了。”于是他们互相拥抱起来,她娇小的身躯在K的手里燃烧着,K在昏昏沉沉中一次又一次地想要竭力控制自己,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们不知道在地上滚了多久,只听“砰”的一声,他们已经滚到了克拉姆的房门前,他们就躺在这儿,在积着残酒的坑坑洼洼的地面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间。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此间,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呼吸着,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地跳动着。此间,K只觉得自己迷失了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这里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要远,它是那么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在这里,一个人可能会由于受不了这种不同而死去,可是这种不同又是这么富有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让自己迷失得越来越深。

    因此,当克拉姆的屋子里传出了深沉、威严而且不表示人称的口气在喊弗丽达的时候,对于K来说倒并不吃惊,反而觉得像是一种慰藉。

    “弗丽达。”K在弗丽达的耳边低声唤着,告诉她有人喊她。弗丽达像是出于一种机械的服从的本能,准备跳起来,但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便又伸了一下身子,悄悄地笑着说:“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他那儿了。”

    K想表示反对,劝她到克拉姆那儿去,并且开始为她系上那件皱成一团的罩衫,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太幸福了,简直不能不把弗丽达抱在怀里,这样的幸福也使他感到痛苦,似乎如果弗丽达去了,他就会失去一切。他的这种保护似乎增强了弗丽达的力量,她握紧拳头,敲着克拉姆的房门,大声喊道:“我正陪着土地测量员哩!”

    无论如何,这句话回得克拉姆一声不响了,但是K吓得跳了起来,跪在弗丽达身边,在朦胧的晨光下,四下张望。出了什么事儿啦?他那些希望到哪儿去了?现在弗丽达已经泄露了一切,他还能指望从弗丽达身上获得些什么呢?他没有采取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对策与他这个有权有势的敌手周旋,也没有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而只是在淤积着啤酒的泥潭里滚了一整夜,那股气味简直叫人受不了。

    “你这是干吗?咱们俩全毁了。”K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不,毁了的只是我,可这样我就赢得了你。你不用烦恼。可你瞧瞧这两个人笑的那副样子。”弗丽达说。

    “谁?”K问道,并随之转过身子去看。在酒吧间的柜台上,正坐着他的两个助手,因为缺乏睡眠,他们的眼睛显得有点滞重,但是眼神流露出愉快。这是一种发自感觉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的愉快。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K喊道,好像一切都怪他们似的。

    “我们不能不到这儿来找你,因为你没有回客栈。我们去巴纳巴斯家去找你来着,最终我们才发现你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夜。我们这个活儿可不轻松呢。”助手们解释说。

    “可是我白天才用得着你们,晚上可用不着,给我出去。”K说。

    “可现在已经是白天了。”他们说着,但身子并不挪动。现在可正是白天,所有通向院子的门都敞开了,庄稼汉们川流不息地进来了,跟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K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奥尔珈。她虽然头发蓬松,衣衫不整,可是仍旧像昨天晚上那么活泼。还没有跨过门槛,她的眼睛就射到K的身上。

    “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家?仅仅就为了那样一个人!”奥尔珈问道,几乎要哭出来了,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遍。弗丽达原先跑开了一会儿,现在带着一个小布包回来了,奥尔珈伤心地退到一边。

    “现在咱们可以走了。”弗丽达说,显然,她指的是他们应该回到桥边那家客栈去。K同她一起走着,两个助手跟在他们的后面,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队伍。那些庄稼汉对弗丽达流露出一种极度的轻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她一向是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他们中有一个人甚至拿起了一根棍子,好像想要拦住她不让她走出去,除非她跳过去,但是她只是把眼睛一瞪,就足以把他吓退了。

    直到他们走到了外面的雪地里,K才觉得呼吸舒畅了一些。在旷野里他感到如释重负,似乎连赶路也不那么劳累了。如果他独自一个人走那也许还要更轻松一些。他一回到客栈,就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弗丽达就在他旁边的地板上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铺位。那两个助手也挤了进来,被K撵走了一次,他们又从窗口爬了进来。

    他们让K觉得厌烦,懒得再去撵他们走了。客栈老板娘特地跑来欢迎弗丽达,弗丽达称呼她为“妈妈”。她们见了面真是说不出的亲昵,互相吻了又吻,久久地拥抱着。这间屋子里一点儿也不安宁,因为女仆们穿着笨重的靴子,也咯噔咯噔地走进来拿这样找那样。

    无论何时,只要她们想从K的床上取什么东西,就干脆从K的身子下面拉出来。她们向弗丽达问好,就像她是她们的老朋友一样。尽管大家这样走进走出,K还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接着又睡了整整一夜。弗丽达没有为他做什么事。第二天早晨他起床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精神已恢复了,这是他到村子的第四天。

    §§§第一次与老板娘的对话

    K本想好好地与弗丽达谈一谈,可由于那两个助手死乞白赖地守在跟前,把他给拦住了,而弗丽达也不时与他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不然,他们就干脆在屋子角落的地板上,铺了两件旧衬衫躺下来。像是一种尊敬的表示,他们反复向弗丽达保证,绝不打扰土地测量员,而且尽量不多占据空间,尽管他们悄声低语地谈个不休,不停地吃吃笑着,但为了做到自己曾说过的话,他们为了使自己占据的空间更小一些,不断地互相拥挤着。

    就这样,两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在暗淡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包裹。但是K根据白天的经验,他觉得他们是两个机灵的观察者,不管他们像孩子一样淘气地用两只手装成望远镜,也不管他们只是瞅着他,表面上专心致志地在理着胡子也好——他们在胡子上花了不少心思,总是在互相比谁的胡子更长更浓,而且请弗丽达给他们作裁判——但他们的眼睛却从未从K的身上移开过。K睡在床上,常常抱着完全漠不关心的心情瞧着这三个人奇怪的动作。

    当他感觉精神已经恢复,能够起床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跑过来侍候他。虽然他的身体还没有康复到拒绝他们效劳而能独立完成起床的程度,而且也注意到这样一来就会使自己陷入依赖他们的境地,这种处境会给他带来不良的后果,但是他只能如此。K坐在桌边喝着弗丽达煮的浓浓的咖啡,在她生的火炉旁烤火取暖,两个助手狂热地形态奇怪地争相给他打水,拿肥皂,递梳子,找镜子,上楼下楼跑上十来次,最后还为他拿来了一小杯甜酒,只因他低声地暗示过他想喝这么一小杯。这一切,也不能说是让人不愉快。

    就在发号施令和让别人侍候着的时候,K实在是由于心情愉快,而不是希望他们服从自己,他说:“现在你们俩走吧,现在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了,而且我也想跟弗丽达姑娘单独聊一下。”他看见他们的脸上没有露出直接反对的表情,便用谅解的口吻加了一句:“等会儿我们三个人要到村长那儿去,所以你们俩现在先到楼下酒吧间等我。”

    他们两个人意外地听从了他,不过他们在走之前,还转过身来问了一句:“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呀。”但是K回答说:“我知道,可我不要你们在这儿等。”

    等两个助手一走开,弗丽达就坐在了K的膝盖上说:“亲爱的,你干吗要讨厌这两个助手?再说我们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用在他们面前躲躲闪闪的。他们是忠实的朋友。”这使K心中不快,可是又给他一种乐滋滋的感觉。“哦,忠实的朋友,他们一天到晚都在监视着我,这简直是无聊,而且让人讨厌。”K说。

    “我相信我懂得你的意思。”弗丽达说,接着搂住了K的脖子,想说一句别的什么话,但是还没等说完,就从离床很近的椅子上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床上。他们躺在床上,但是不像前一个晚上那样很快地进入遗忘境界。她和他都在寻找,像发了狂似的,扭歪了面孔,把头钻到对方的怀里,迫切地寻找着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的拥抱,以及手脚的摇摆,都不能使他们忘记身外的一切。但他们依然像狗儿似的拼命地在地上乱抓那样,互相抓住对方的身子,而且常常在无可奈何的失败以后,为了得到快乐而做最后的努力,互相用鼻子闻着对方身上的气味,用舌头舔着对方的脸。最后,在极度的疲乏以及快慰后,他们终于平静下来了。这时候,女仆们走进来了。“瞧他们睡得像个什么样子,”其中一个女仆说,怜惜地丢了一条被单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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