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钱顺利地要了回来,然而刘文静的情绪依然不太好。
这一次,如果不是朋友们仗义帮忙,她根本不可能拿回钱。和梅大姐、老王走得最近的那一段时间,她有时候会对我们这帮朋友冷嘲热讽几句。现在出了事情,真正帮她的,却只有我们,就连让她心理上一直不自在的薇薇,都因为她瞒着海归把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刘文静感激又有些难过——以前,她在我们面前多少有些自卑,后来,她考上T大之后,这种自卑感逐渐消失,在她交了一个个不错的男朋友之后,甚至有些膨胀。她不认为比我们差,反而有时候对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太认同,直言不讳。
这次我们帮她,她再一次欠了我们的情,而且还是一个比较大的情。她又没什么能还我们的,虽然我们并不介意,也没想过让她还,但她自己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这也是导致她情绪不太好的原因之一。
到上海的这些年,自从遇上耗子,经历了被逼分手、拼命读书考T大、拼命赚钱交学费、给家里买房子以及读书之余慌慌张张谈恋爱等事,刘文静一直非常忙碌,心理压力特别大。再加上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她的身体状况特别不好,胃病更是常常犯。
有一天,她住在花花家,需起早赶地铁去学校。那个时间段刚好是上班高峰时期,地铁上的人摩肩擦踵,空气还特别闷。刘文静没吃早饭就去挤地铁,被挤得东倒西歪,到站了,好不容易挤出来,走了几步就突然感觉头晕眼花,于是在滚滚人潮中直接晕倒在地铁站了。
来去匆匆的都是要赶着上班的,围观她的不过是些早起在地铁纳凉的老头老太太。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却没有人扶她起来,顶多只是帮忙叫了地铁站的管理员。管理员还没赶来之前,终于有个好心的阿姨蹲在旁边,拍着她的肩膀把她叫醒了。
刘文静晕倒不过几分钟的事情,醒来之后说了句“我没事,只是太累了”,就出了地铁站。
马路上阳光照耀,空气完全不同于地铁站。她头晕眼花,精神恍惚,放在包里的手机被偷了都不知道,到了学校才发现。这件事成了压垮刘文静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突然就特别崩溃,课也没上,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号啕大哭起来。
悲伤的事情太多,向来坚强的刘文静承受不住了,选择了逃避。好在这时候也快放假了,刘文静硬撑着,考完试就逃回了老家——她回去,是脆弱时的选择,也是亲人一次又一次甜蜜的召唤。
县城的房子已经入住了,弟弟也快要结婚了,一切都谈妥,只差五万块彩礼钱。妈妈也希望她这个给家里带来骄傲的女儿能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顺便把钱带回来,这段时间,对刘文静特别和颜悦色。刘文静在大上海遭遇了太多的挫折,刘妈妈给予她的关怀就变得尤为重要。于是一放假,刘文静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同时还把给弟弟的五万块钱取出来带了回去。
给女方交了彩礼,刘文静本以为等着参加弟弟的婚礼就可以了,却不料刘妈妈再次提出要钱。
那天晚上,刘文静刚到家,都要睡觉了,刘妈妈走到她的房间,期期艾艾找她再要两万块。
刘文静第一反应是惊愕。她手里仅有的七八万,是她的朋友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老王他们拿回的,而在这之前,她为了钱,一直忍受着、敷衍着老王这种她非常不喜欢的人。
她赚点钱不容易,赚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基本都支援了家里。她本来以为给了彩礼钱,弟弟成了家,也算是成人了,不需要再找她拿钱了。哪里知道,还没结婚呢,就又要两万块。
刘文静问:“为什么又要钱?”
刘妈妈说:“我跟你爸爸商量着,毕竟咱家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也算是走出咱们村了。以前在村里总被人看不起,现在成了县城人,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咱家就一个儿子,儿子结婚是大事,我想把全村人都请到县城饭店吃饭。村里人加上亲戚,吃饭和婚礼开销大概是两三万左右。都是穷亲戚穷邻居,没什么钱,我和你爸毛估估算了下,能收到个六七千块礼金钱就已经不错了。刨去礼金,还差两万块呢!”
刘文静说:“请他们干啥?以前咱家穷的时候,他们都怎么对咱们的?你和爸这辈子啥时候在村里抬起过头?我有那两万块钱,买一堆骨头喂狗,都比给他们吃了强。”刘文静想起小的时候穷,有时候吃不饱饭,邻居家正在吃饭,她和弟弟站在邻居家门口看,对方“砰”一声把门死劲儿关上的样子。以及后来,她到上海之前,王山鸡纠缠她,邻居冷嘲热讽地说她攀高枝的样子……
在她人生的所有记忆里,村里人给她的大都是满满的恶意,因此,她对他们并无好感。当然,也有少数曾经对她散发出善意的人,她其实并不介意请这些人吃饭。可这些善良的人,实在太少了。
刘妈妈打哈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不都穷嘛!现在咱们日子好过了,根儿结婚不能不请他们,咱不能做那么独的事,以后村里人还要来往咧!”
刘文静说:“我没钱!”
刘文静很生气,为了虚荣、为了面子又找她要钱。他们难道不会算账吗?给家里买房子,花掉二十万,也就才过去了半年多,又给了五万块彩礼钱。还有刘爸爸那腿,已经是老病根儿了,隔三岔五要花钱,更不论平时家里各种开支了,花的可都是她的钱。他们当她是摇钱树呢!
刘文静很生气,她却不知道,父母之所以一次次要钱,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她有求必应,一次又一次寄钱回家,让他们习惯了花她的钱,以为她给钱是理所当然。她不停寄钱回家,养刁了他们的胃口,他们才会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再加上,她从来报喜不报忧。在父母的眼里,她是销售冠军呢,一年挣不少钱呢,她吃过的山珍海味,一桌抵得上他们一个月的开支——他们不知道,她一直在吹牛,那些好东西,她只吃过一两次,还是别人请的。
刘文静不知道,自从考上了T大,县城中学举办表彰大会时把她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母叫去坐主席台,之后刘文静又寄钱、又买东西寄回家,刘妈妈逢人便讲“这是我女儿买的”“那是我女儿给钱买的”这样的话,在村里把她好生吹嘘了一番。这一次也不过是话赶话,别人问:“你女儿那么有本事,那得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啊!前年那谁谁谁结婚,就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了。”
为了不比那谁谁谁差,刘爸刘妈忙不迭应承了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这件事。
他们本来以为,刘文静连房子都给家里买了,连五万块都出了,这区区两万能给全家人带来那么大的面子,她怎么会拒绝呢?他们从来没想过她并没有他们吹嘘的那么光鲜,她也有劳累生病的时候。
刘文静说:“我没钱!”
刘妈妈说:“你不要这样,这也是给你长面子的事儿,你不知道村里人都怎么夸你……”
刘妈妈一张口,刘文静就猜到她下一句话想说啥:“你不能因为这一点事儿,因为这两万块让人戳咱们家脊梁骨。”
刘文静懒得听,她打断刘妈妈:“我又不在家里住,要这面子干吗?我也不稀罕谁夸我。”
刘妈妈轻声絮叨:“我都已经应承了。”
虽然刘妈妈声音很低,但刘文静还是听到了。她非常反感妈妈这种没有钱却在外面吹牛、乱承诺的行为,她皱着眉头说:“你答应了你自己想办法,我反正是没钱。”
刘妈妈试图再说点什么,刘文静突然嗓门就提高了:“你自己算算,这些年我给家里多少钱了,这都已经让我很吃力了。我又不是印钞机,到哪里搞更多的钱?”
刘妈妈低声下气:“你总是比我们有办法的,骆驼掉根毛,比蚊子大腿粗。”
刘文静一听这话就怒了,原来在刘妈妈眼里,她是那骆驼,他们就等着她拔毛呢。刘文静生气的后果是,把刘妈妈推门外,“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刘文静忍不住悲从中来,蹲地上小声啜泣起来。
刘妈妈也很委屈,她没想到,自己已经那么低声下气了,亲生的女儿会给她甩脸子,会跟她吵,会把她推到门外,把门“砰”一声关上。
刘妈妈能不委屈吗?她可不相信刘文静没有钱,你听她平时说的,这条裙子一千块,那条牛仔裤五百块,就那一小瓶香水,八九百块钱,用几个月就没有了……既然没钱,买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买那么好的护肤品干什么?都舍得买那么贵的衣服了,给家里钱却抠抠索索,一点都不大方。刘妈妈怨恨起刘文静来:亲生的女儿还这么小气,不肯给她钱,不肯帮她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在全村人面前长脸。
经过那晚的吵架,刘爸爸刘妈妈安静了两天,但那两天,家里的气氛冷到冰点。虽然刘妈妈对刘文静依然是端茶递水伺候着,但言辞之间却并没有好话,至于他们背着她故意说出的让她听到的话,就更难听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说她不孝顺,以及养育她的不易,以及村里人只怕要骂他们家背信弃义之类的话。这些话给了刘文静很大的心理压力。
婚礼前几天,就要去饭店下订金了,刘文静依然没有松口给钱。那天晚上吃完饭,刘文静推开碗想回房休息,弟弟刘根儿扯住她,突然跪在刘文静的面前,哭着说:“姐,我的亲姐,你帮了我一次,就再帮我一次吧。彩礼钱都给人家了,总不能现在不结婚了吧?”
刘文静哭了,她想过刘妈妈一次次打电话让她回家,虽确实有关心她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希望她把五万块钱带回来。但她没有想过,让她回家是为了当面再次逼迫要钱——如果她在上海的话,刘根儿就不会用下跪的方式逼她了吧?
刘妈妈的每一句话都偏向刘根儿,而刘根儿又蠢又贪得无厌,他们几乎逼得她无路可走。
毕竟是亲人,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两万块就受到心理上的折磨?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哭闹而无动于衷?刘文静最终还是取了两万块钱给家里。
2
刘文静难得回家一次,偶尔回去也是在家住几天就走,除了办必须要办的事情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宅在家里看书,或者帮刘妈妈做点家务。村里能见到她的人相对很少。这次回去,因为要参加弟弟的婚礼,因为村里人都被邀请到县城饭店吃饭,刘文静相当于在全村人面前亮相了。她现在已经跟当初那个饭店里的服务员判若云泥了。最大的差别不在于穿什么衣服、佩戴什么首饰,而是整体的气质,脱胎换骨了。
她本来就漂亮,被T大的学术氛围熏陶之后,平添了些书卷气,再加上她本身就是一个在美丽方面追求极致的人,刻意保养及包装之下,不是村里那些在外地工厂打工,回到家换一身新衣服、脸上长期留存着高原红的妹子们能比的。
很多人夸她:“这闺女,跟天仙儿一样,根本不像农村出来的孩子。”还有些婶婶阿姨们,摸着刘文静的手不肯放开:“这小手,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从来不做家务的。”还有的,就是当她面夸她父母:“你爹妈有福气,生养了这么好的姑娘,我要有这么好的姑娘,给我十个儿子都不换。”
这些话,听得刘文静直皱眉头,而刘爸刘妈却喜笑颜开。
还在上小学初中的小女孩们,对她手上的透明指甲油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别的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同村姑娘,要么手指上染得五颜六色,要么根本不涂指甲油,她们的手伸出来,还是劳动人民的手,跟刘文静白白嫩嫩的、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根本没办法比。小女孩们被惊艳到了,围着她问长问短。
而那些她在外面学的经验,比如说醋泡手、牛奶泡手、洗完手之后立刻涂抹护手霜、定期去美甲店做保养的这些经验,怎么可能告诉村里人?她们会骂她浪费的。很多村里人,活了几十年都没喝过牛奶,怎么能想象用牛奶泡手这么高大上的事情呢?
在弟弟的婚礼上,刘文静抢足了风头,虽然这不是她的本意。遇到这群在她身上、手上摸来摸去的农村老太太大婶子以及黑乎乎的小姑娘们,如果能藏,她早藏起来了。躲不过,才忍着暴起的鸡皮疙瘩,让她们在她身上摸摸捏捏。
弟弟婚礼过后,刘文静基本不出门,只在家看看书听听音乐,却有些流言蜚语从村子里传到刘爸刘妈的耳朵里了。她根本不会想到,那群当面夸她的村里人,背后说出来的话有多么恶毒。
流言说,刘文静看起来那么洋气,根本不像个学生,只怕是在外面做一些类似于被包养或者卖淫之类的事情。再联想到上次表哥表嫂回来时说的话,流言就传得更离谱了。
最离谱的传言说,刘文静被有钱人甩了,还打了胎。至于为什么会被男人甩,是因为她怀了个女儿。刘文静纠缠那个男人,那男人给了她二十万,这才让她给家里买了房,给弟弟娶了媳妇。
传流言的人言之凿凿:“你看她那么瘦,那么白,只怕就是小月子没坐好带出来的病。”
传流言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有理有据,主要是大家的困惑点。比如说,饭馆里的服务员,凭什么考上T大?肯定是有钱人砸钱支持;比如说,在上海上学,学费那么贵,她不仅不找家里要钱,还时不时朝家里寄钱,还给家里买房子,这动不动五万八万二十万的,干净钱哪能挣这么容易?
刘爸刘妈都是没什么出息的庄稼人,别人这么一说,他们的心思就动了,忍不住也这样想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反省过,就是因为他们不停在村里吹牛,才会引起这样的流言;就是因为他们一次次索要,才会逼得刘文静想尽办法跑业务赚钱,一次次寄钱回家;就是因为村里人从来没见过有人上学期间,还能十万二十万地挣,心生嫉妒,才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
刘文静的父母,从内心深处怪刘文静给他们丢脸了。但想着刘文静到底是他们的财神爷,除了脸上不太好看之外,毕竟没有当刘文静的面说些难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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