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全集-这汽车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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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汽车停了下来,想必已经来到一条偏远的市郊公路上。四周一片寂静,一群孩子蹲在人行道旁戏耍。有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捆旧衣服,十分留意地朝着一家一家的窗户高声喊叫。卡尔疲惫不堪地从汽车里钻出来,脚踩到被上午的阳光照得热乎乎亮闪闪的柏油路上,浑身上下顿感不是滋味。“你真的住在这儿?”他朝汽车里大声喊去。一路上睡得安安稳稳的罗宾逊含含糊糊地咕哝出肯定的回答,看样子是在等着卡尔把他从车里扶出来。“那么这儿再也没我什么事了,再见!”卡尔说,准备径直沿着这条缓缓下坡的公路走去。“卡尔,你瞎想些什么呀!”罗宾逊喊道。他惶恐不安,几乎直立在车里,惟独两膝还有点颤抖。“我无论如何得走!”卡尔说,他注意到罗宾逊很快就恢复过来了。“你就穿着这衬衫走?”这家伙问道。“我会再挣来一件外衣的。”卡尔答道。他充满信心地向罗宾逊点点头,并挥手致意。如果不是司机喊住他:“先别急着走,我的先生!”卡尔真的就走开了。令人不快的是,司机还提出要加钱,要他付在饭店前等候的费用。“没错儿,是这回事。”罗宾逊在车里喊着证实这要求是对的,“我没有办法,只好等你那么久,你多少还得给他一些。”“是的,当然啰。”司机说。“只要我还有的话,肯定会给你的。”卡尔边说边伸手去掏裤子口袋,尽管他明明知道这是徒劳。“我只能找您要,”司机说着叉开两腿,“我不能去向那个病人要吧。”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小伙子从大门那边凑过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倾听着。这时正好有一位警察打这条路上巡逻,一低头看见这个穿着衬衫的人便停下来。罗宾逊也发现了那个警察,傻里巴几地从另一个车窗向他喊去:“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仿佛这样会像驱赶一只苍蝇那样赶走警察。那些孩子们注视着这警察,一看见他停住脚步,便不约而同地注意上卡尔和司机,然后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对面大门口站着一个老太婆,呆呆地望着这里。

    “罗斯曼!”这时从高处传来一声呼唤。原来是德拉马舍,他从顶层的阳台上呼叫卡尔,映着泛白的蓝天,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他的样子。他显然穿着一件睡衣,用一架望远镜观察着这条街上的情形。他身旁撑着一把张开的红阳伞,伞下好像坐着一个女人。“喂!”他竭尽全力喊道,想让人听清楚,“罗宾逊在那儿吗?”“在这儿!”应着卡尔的这声回答,罗宾逊强有力地从车里发出了第二个更加响亮得多的“在这儿”。“喂,”上面又喊道,“我就来!”罗宾逊从车里躬出身子说:“这才是个男子汉。”这句赞美德拉马舍的话是说给卡尔,说给司机,说给警察,说给每个想听的人听的。尽管德拉马舍已经离去了,人们依然心不在焉地望着上面的阳台。这时阳伞下果真有一个身着红衣又粗又壮的女人站了起来,从阳台胸墙上拿起望远镜,望着下面这些逐渐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的人。卡尔期待着德拉马舍的出现,定神向大门口望去,望着庭院里。那里成群结队的商店勤杂你来我往,几乎川流不息,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个显得非常沉重的小箱子。那司机走到他车前,拿来一块破布擦起车灯,省得白白浪费掉时间。罗宾逊按一按自己的四肢,好像为那轻微的疼痛而感到惊奇,因为他只有专心体会方才感觉得到。于是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解开一条厚实地扎在腿上的绑带。那警察把黑色的警棍横握在胸前,静静地等待着,怀着警察无论是平时值勤还是蹲守都必须具备的莫大耐心。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小伙子坐在大门口的石台上伸展开两腿。孩子们挪着小步渐渐地靠近卡尔,尽管他并不留意他们,但他们却觉得这个身着蓝衬衫的人是这伙人中最主要的人物。

    从德拉马舍下楼来这里花去的时间,让人不难推算出这座楼耸立云端的高度。况且他赶得急急忙忙,只穿了件睡袍。“噢,你们都在这儿!”他喊道,神情显得既高兴又严肃。当他迈着大步走动时,那花花绿绿的内衣不时地露出来。卡尔不全弄得明白,为什么德拉马舍在这座城里,在这个巨大的公寓内,在这众目睽睽的大街上如此随便地穿着睡袍游来荡去,就像在自己的别墅里似的。像罗宾逊一样,德拉马舍也全然变了样。那副深色的脸庞刮得光光的,异乎寻常的干净,上面布满粗实的肌肉,闪现出志得意满和引人敬重的神气;那对此刻不住眨闪的眼睛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令人惊叹。那件紫色睡袍虽说是旧的,且污渍斑斑,他穿在身上也显得太大,但从这件怪模怪样的衣服的上方却鼓出一条厚厚实实的深色领带来。“怎么回事?”他冲着所有在场的人问道。那警察向近前挪了挪,身子靠在汽车发动机箱上。卡尔给了简短的回答:“罗宾逊有点疲惫,但他要鼓起劲来,上楼不成什么问题。我已经付了车费。司机还要求补付。现在我该走了,再见。”“你别走,”德拉马舍说。“我已经同他说过了,”罗宾逊在车里开了腔。“我要走,”卡尔说着迈出了几步。但德拉马舍抢上前去,狠劲地把他推了回去。“我要你呆着。”他喊道。“你倒是放我走啊!”卡尔说,准备着必要时挥起拳头来赢得自由,尽管面对德拉马舍这样一条汉子,取胜的希望是很渺茫的。可是这儿有警察,有司机,不时还有成群结队的工人打这条平日当然宁静的大街走过。难道说人们会眼睁睁地看着德拉马舍对他蛮横无理吗?要是单独同德拉马舍在房间里,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可在这儿呢?这时,德拉马舍不动声色地向司机付了钱。司机连连鞠躬,把这一大笔非分之得塞进腰包,并且出于谢意走到罗宾逊跟前,显然同这家伙说着怎样能够万无一失地把他从车里扶出来。卡尔觉得没有人留意他,或许德拉马舍更容易不声不响地走开。要是能够避免一场争吵,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于是卡尔就悄悄地步入行车道,试图尽可能迅速地离开。这时孩子们一齐拥向德拉马舍,提醒他卡尔要溜走。然而,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去干预,因为那个警察把警棍向前一挥喊道:“站住!”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随之把警棍夹在胳膊下,慢慢掏出一个本子来。卡尔此刻才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他。他是个强壮的汉子,但头发几乎全白了。“卡尔·罗斯曼,”他答道。“罗斯曼,”警察重复道。毫无疑问,这只是因为他是一个从容认真的人。然而,在这里第一次真正同美国官员打上交道的卡尔却已经觉得这样的重复中包含着某种怀疑的口气。实际上,他的事可能不妙,因为连自顾不暇的罗宾逊也从汽车里探出身来,无声而急切地打着手势求德拉马舍帮帮卡尔。而德拉马舍匆匆地摇摇头拒绝了,两手插在他那特大的衣兜里,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看着。那位坐在大门石礅上的小伙子在向一位刚刚才从大门出来的女人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孩子们围成半月形站在卡尔身后,一声不响地望着警察。

    “出示你的证件!”警察说。这大概只是走过场问问而已。要是没有穿外衣,谁都不会随身带许多证件。因此卡尔缄默不语,宁愿等着详细地回答下一个问题,借以尽可能把没有带证件的事敷衍过去。但下一个问题却是:“这么说你没有证件?”这时,卡尔不得不回答说:“没有随身带。”“这可就严重了。”警察说,若有所思地朝围观的人群环顾了一周,用两个指头敲了敲他那本子的硬皮。“你有工作吗?”警察最后问道。“我当过电梯工。”卡尔说。“你当过电梯工。这么说现在不是了。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呢?”“现在我要找个新的工作。”“难道说你刚刚被解雇了?”“是的,一个钟头前。”“突然发生的?”“是的。”卡尔说着像请求谅解似的举起手。在这里,他不可能把整个故事从头至尾讲一遍。即便有这样的可能,那么要凭着讲述一个蒙受过的不公正而去化解一个眼下面临的不公正似乎毫无指望。如果说他从厨房总管的善良和总管的明智中都没有得到自己的公正,那么在这里,他面对这群路人无疑就更不敢抱什么奢望了。

    “你连上衣都没穿就被解雇了?”警察问道。“是这样。”卡尔说;这么说在美国也一样,司空见惯的是,那些官员们明明看见了的东西还偏得要问(难怪他父亲在办理旅行护照时对那些官员毫无意义的问话很恼火)。卡尔恨不得一下子跑掉,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用再听这样的问话。可就在这时,警察偏偏提出了卡尔局促不安地预料到的、最害怕提出的,而且可能使他的举止显得比先前越发欠考虑的那个问题:“到底是哪家饭店雇用过你?”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要是他由一个警察押送着再回到西方饭店去,要是在那儿举行有他的朋友和敌人参加的审讯,厨房总管便会彻底放弃她对卡尔业已变得很淡漠的好印象,因为她发现自己估计已经到了布伦纳公寓的卡尔又回来了,是被警察抓住的,只穿着衬衫,没有她的名片。而总管也许只是满怀体谅地点点头。门卫长则不然,他会声称是上帝的手最终抓住了这个无赖。这一切千万不能发生。

    “他在西方饭店干过。”德拉马舍说着走到警察身旁。“不,”卡尔边喊边跺着脚,“这不是真的。”德拉马舍嘲弄地撅起尖嘴瞅着卡尔,仿佛他还能说出其他的事来。卡尔出乎意料的激动大大地波及到了孩子们。他们一齐拥向德拉马舍,情愿从那儿仔细地观看卡尔。罗宾逊从汽车里完全探出脑袋,镇定自若地注视着眼前的紧张气氛。他惟一的动作就是时而眨一眨眼睛。大门口的那个小伙子高兴得直鼓掌,他身旁的那个女人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让他冷静些。那些搬运工正好到了吃早点的时候,他们全都端着大壶的黑咖啡,并且用长条面包搅动着凑上前来。有几个人席地坐在人行道边上,个个都咂咂地啜饮着咖啡。

    “您可能认识这小伙子吧?”警察问德拉马舍。“何止认识,”这家伙说,“我当初可待他不薄,但他不知好歹。您自己刚才简短地审问过他,想必轻而易举就会体会到这一点。”“对,”警察说,“他好像是个不思悔改的小子。”“一点不错,”德拉马舍说,“可这还不是他最坏的本性。”“是吗?”警察说。“是的,”德拉马舍说;他现在开始演说了,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摆动起整个睡袍,“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和我那位坐在车里的朋友偶然遇上了身陷困境的他。当时,他对美国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刚从欧洲来,在那边也是个没有人能看得上眼的人。于是我们就带着他,让他同我们一起生活,言传身教教给他一切,并且打算为他找个工作。尽管一切迹象都违背我们的意愿,但我们还是想着把他变成一个有所作为的人。然而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走了,不辞而别,而且有附带的原因,我不想在此声张出去。难道说不是这样吗?”德拉马舍最后问道,并扯了扯卡尔的衬衫袖子。“孩子们,你们往后退退!”警察喊道,因为他们一个劲地往前挤,德拉马舍险些让一个孩子绊了个跟头。这时,那些本来对这场审问不大感兴趣的搬运工也来了兴致,他们围成一团聚集在卡尔身后,使他无法后退半步。另外,这些搬运工杂乱无绪的嚷嚷声不停地响在他的耳际。他们操着一口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英语,也许其中夹杂着斯拉夫语,与其说在议论,倒不如说在吵嚷。

    “谢谢您提供的情况,”警察边说边向德拉马舍敬了个礼,“我无论如何要把他带走,交还给西方饭店。”但德拉马舍却说道:“请您把这小子暂且交给我吧,我有几件事要同他了断。我保证过后亲自把他送回饭店去。”“我不能这样做。”警察说。“这是我的名片。”德拉马舍说着递给他一张小卡片。警察看了看表示认可,但又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不,这没用。”

    无论卡尔先前怎样防范着德拉马舍,可此刻却在他身上看到了惟一获救的可能。德拉马舍如此向警察求情留下卡尔,虽然令人疑惑不解,但比起警察来,他无论如何更容易让人说动,不把卡尔送回饭店。再说,即便卡尔由德拉马舍领着回饭店去,那也会比由警察押着好说多了。不过卡尔暂时还不能让人看出他实际上更愿意跟德拉马舍走,要不一切都完了。他惴惴不安地盯着警察那随时都可能举起来抓住他的手。

    “我至少得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被解雇了。”警察终于说道。德拉马舍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望着一旁,那张名片在指间揉成一团。“可他根本就没有被解雇。”罗宾逊的喊声使大家惊讶不已。他倚靠在司机身上,极力地从车里探出身来。“恰恰相反,他在那里有一份美差。在集体宿舍里他说了算,愿意带谁进去都畅通无阻。他只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你有求于他,得等上好久。他总是呆在总管那里,呆在厨房总管那里,而且是亲信。他绝对没有被解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他怎么会被解雇呢?我在饭店里受了重伤,他接受委托送我回来。他当时没穿上衣,索性就这样上车走了。我总不能等到他去拿来上衣吧。”“原来是这样。”德拉马舍摊开两臂说,听他的口气,似乎在责备这警察缺乏鉴别人的能力。他的话好像给罗宾逊那含含糊糊的陈述注入了无可挑剔的阐释。

    “这可是真的吗?”警察用已经缓和了的口气问道。“如果这是真的,这小子为什么要谎称他被解雇了呢?”“你该说说。”德拉马舍说。卡尔注视着警察——他要在这里管好那些一味各顾自己的外国人不出乱子,而这种普遍的担心多多少少也转嫁到了卡尔身上。他不愿意说谎,两手紧紧地交错在背后。

    大门口出现了一个监工,他拍着巴掌,示意搬运工们又该上工了。他们倒掉咖啡壶里的沉渣,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不声不响地向楼里走去。“我们该收场了。”警察说着就要去抓卡尔的胳膊。卡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感觉到搬运工们走开后给他留出了一块空地,他转过身,三蹿两跳地逃走了。孩子们一齐喊叫起来,甩开两条小臂跟着跑了几步。“抓住他!”警察朝着这条几乎空无人影的深巷子喊去。伴随着这富有节奏的叫喊,他迈起无声无息的、显露出强劲有力和训练有素的步子向卡尔追去。追捕发生在一个工人居住区,这是卡尔的幸运。工人们不会去买官员们的账。卡尔奔跑在车道中间,这里没有什么障碍。他时而看到人行道上的工人驻足静静地望着他,而警察却朝他们喊着“抓住他”,狡猾地沿着平坦的人行道,一边跑,一边不停地伸出警棍指向卡尔。卡尔没有抱什么希望。当他们接近横街时,警察直接吹响了震耳欲聋的哨声。他几乎完全绝望了,因为那里肯定也有警察在巡逻。卡尔的优势不过是轻装,他沿着这条越来越成下坡的公路飞奔而去,或者更确切地说直冲而下,只是由于困倦而精神涣散,常常跨出太高而费时的无用步子。但话说回来,警察也用不着去思索,他始终只有一个追赶的目标。与此相反,对卡尔来说奔跑原本是次要的,他必须思索,在各种可能性中选择,不断做出新的决定。他那多少无望的计划是暂且避开一条条横街,因为你不可能知道那里隐藏着什么,也许他会径直闯入一间警察亭里。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就坚持沿着这条依旧一目了然的公路跑下去。这条公路向下一直延伸到一座隐隐约约露出头的桥上,桥身淹没在水气和霞光之中。他正要按照这个决定鼓足精神加快步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第一条横街时,忽然看见在不太远的前方埋伏着一个警察,他身子紧贴在一座笼罩在树阴下的房子那黑乎乎的墙边,准备伺机向卡尔猛扑过来。眼下除了这条横街,再也无路可逃了。当他听到有人从这巷子里恶狠狠地喊叫他的名字时,起初以为这是一种幻觉(因为这阵子他的耳朵里一直嗡嗡鸣叫),但没有迟疑多久,为了出其不意地摆脱警察,他便拔腿向左一拐,钻进了这条横街。

    他几乎还没有跨出两步远——他已经不再记得有人喊过他的名字——,第二个警察也吹响了哨子。人们感觉得到他那积蓄已久的力量,横街远处的行人似乎也加快了脚步。这时从一扇小门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卡尔,让他“别吱声”,把他拽进黑洞洞的过道里。原来是德拉马舍,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汗水,头发全都贴在了脑袋上。他把那件睡袍夹在腋下,身上仅穿着衬衫和短裤。这扇门不是什么正门,而只是一道不显眼的侧门,他立刻关上门并上了锁。“等一会儿。”他然后说,身子靠在墙上,高高地仰起头,气喘吁吁的。卡尔几乎倒在他的怀里,昏头昏脑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那两位先生们跑过来了。”德拉马舍边说边伸出手指着门侧耳细听。这时,那两个警察果真跑过去了,他们的脚步声响彻整条空荡荡的小巷,犹如钢锤打在石头上一样。“你可真是给折腾得够呛了。”德拉马舍冲着卡尔说。卡尔依然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拉马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地上,跪在他的身边,反复地抚摩着他的额头,注视着他的神情。“现在缓过来了。”卡尔终于开口说道,费劲地站了起来。“那就走吧!”德拉马舍说着又穿上他的睡袍,把虚弱得仍然耷拉着脑袋的卡尔推着向前。他不时地摇摇卡尔,好让他清醒些。“你佯装困得撑不住了?”他说。“在外面,你倒能够像匹马一样奔腾,可我却不得不绕着这些该死的过道和院落悄悄地溜过来。不过幸亏我也是个赛跑运动员。”他情不自禁地挥起手给了卡尔背上一下。“时不时同警察这样来一次赛跑也是一次很好的训练。”“我开始跑的时候,就已经很累了。”卡尔说。“你这样逃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德拉马舍说。“要不是我,你早就让他们给抓去了。”“我也相信是这样,”卡尔说,“非常感谢您。”“那还用说。”德拉马舍说。

    他们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的地面上铺着深色的光石板。走廊的左右时而是一道楼梯,时而是一扇让人可以看到另外一条更大的走廊的隔窗。这里几乎看不到大人,惟有孩子们在空荡荡的楼梯上戏耍。一个小姑娘站在栏杆旁啼哭,满面的泪水闪闪发光。她一看见德拉马舍,就张开嘴喘着气,顺着楼梯直往上跑去。她一再转过身来,深信没有人跟着或许不想跟着她时,才平静下来。“我刚才跑过去时把这姑娘撞倒了。”德拉马舍一边笑着说,一边用拳头吓唬她。小姑娘随之哭叫着继续向上跑去。

    他们经过的院落也几乎被完全遗忘了。只见这儿有一个用人推着两轮车,那儿有一个妇人在水泵旁往壶里灌水;这儿有一个邮差迈着从容不迫的脚步穿过整个院落,那儿有一位满脸银髯的老人跷起二郎腿坐在一扇玻璃门前,嘴上叼着烟斗。一家搬运公司门前卸了一堆箱子,那些闲下来的马镇静地扭动着脑袋。一个身着工作服的男人手里捏着一张纸在监督着整个工作。一间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有一位坐在写字台前的职员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朝着卡尔和德拉马舍正好路过的地方望去。

    “不可能奢望有比这儿更宁静的地方了,”德拉马舍说,“晚上喧闹了几个小时,但白天却宁静无比。”卡尔点点头。他觉得这里宁静得过度了。“我根本不能住在别的什么地方,”德拉马舍说,“因为布鲁纳尔达绝对受不了一点喧闹。你认识布鲁纳尔达吗?你这就会见到她的。无论如何我要告诫你,你要尽可能放得文静些。”

    当他们来到通往德拉马舍住地的楼梯前时,那辆汽车已经开走了。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小伙子报告说,他把罗宾逊背上楼去了,而对卡尔的再现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异的神态。德拉马舍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他的用人,完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义务。卡尔有点犹豫,望着这条阳光照耀的公路。德拉马舍拽着他一起走上楼去。“我们马上就到楼上了。”德拉马舍上楼时说了好几遍,可他的预言好像总兑不了现,那没有尽头的楼梯一道接着一道,拐来拐去,只是让人没有了改变方向的感觉。有一次,卡尔甚至停步不上了。这绝不是出于疲惫无力,而是面对这没完没了的楼梯,无力去抗拒了。“我住得很高。”当他们继续往上走时,德拉马舍说,“但高也有它的好处,常常闭门不出,一天到晚穿着睡袍,日子过得十分悠闲。当然住这么高,也就没有人上来拜访。”“究竟会有什么人来这里拜访呢?”卡尔心想着。

    终于在一个楼梯平台上,罗宾逊出现在一家关着的房门前。他们现在可算到了。楼梯还远远没有到头,而是在半明半暗中继续延伸上去,似乎没有一丝迹象表明它行将终止。“果然不出我所料,”罗宾逊小声说,仿佛疼痛还在压迫着他。“德拉马舍把他带来了!罗斯曼,没有德拉马舍,不知你会成了什么样呀!”罗宾逊穿着内衣站在那儿,只是一个劲地力图把自己裹进西方饭店送给他的那条被单里。谁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到屋里去,却在这儿面对可能路过的人出洋相。“她在睡觉?”德拉马舍问道。“我想没有,”罗宾逊说,“但我宁可等到你回来。”“我们先得看看她是否在睡觉,”德拉马舍说着弯下腰去看锁孔。他来回扭动着脑袋,从各个不同的方位向里面观望了好大一阵子后起身说:“看不清楚,帘子放下来了。她坐在长沙发上,也许在睡觉吧。”“她病了?”卡尔问道,因为德拉马舍站在那里,似乎在讨要主意。然而,他厉声反问道:“病了?”“他毕竟不认识她。”罗宾逊请求原谅说。

    在隔着几家的那边,有两个女人出现在走廊里。她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眼睛望着德拉马舍和罗宾逊,像是在议论着他们。一位金发闪闪的小姑娘从一扇门里蹦了出来,挽住这两个女人的胳膊,偎依在她们之间。

    “这两个女人真可憎,”德拉马舍小声说,只是为了不打扰正在睡觉的布鲁纳尔达,“下次我要去警察那里指控她们,要叫她们老实安静上几年。别往那边看!”他然后向卡尔嘘了一声。既然他们现在一定要站在走廊里等待布鲁纳尔达醒来,卡尔觉得看看这两个女人也没有什么恶意。他生气地摇摇头,似乎用不着去听从德拉马舍的劝告。为了更加明确地表明这个态度,他想朝这两个女人走过去。这时罗宾逊却喊道:“罗斯曼,别这样!”并抓起袖子拦住了他。德拉马舍已经被卡尔激怒了,而那个姑娘的哈哈大笑更使他怒火中烧;他一下子跃起身来,手脚并举,急匆匆地冲着她们跑去。这两个女人就像被风吹走似的消失在各自的门里。“在这里,我不得不常常这样净化走廊。”德拉马舍慢慢地走过来说。他想起卡尔的对抗时又说道:“可我期待着你的是完全另外的举止,不然的话,你会自讨苦吃的。”

    这时,屋子里有人拖着温柔而疲倦的腔调问道:“是德拉马舍吗?”“是我。”德拉马舍边回答边亲切地注视着房门,“我们可以进去吗?”“噢,进来吧。”屋里的人说。德拉马舍又向这两个等在他身后的人瞟了一眼,然后慢慢地打开门。

    屋里一团漆黑。阳台门——没有窗户——上的帘子一直垂落到地面,几乎透不过一丝光亮。另外屋里堆满了家具,四处挂的都是衣服,越发显得昏暗。空气霉浊,简直连积落在让人无法触及的角落里的尘灰和腐味都闻得出来。卡尔一进门最先发现的是三个前后紧排在一起的箱子。

    那个先前从阳台上往下看的女人躺在长沙发上。她那红色的衣裙下摆随意地堆成一团,垂在地上,两腿几乎露到膝间,腿上套着一双白色的毛织长筒袜,脚上没有穿鞋。“天气热极了,德拉马舍。”她说着从墙边把脸转过来,懒洋洋地把手摇晃着伸给德拉马舍,让他接过去亲吻。卡尔只是注视着她那随着脑袋的转动而一起滚动的双下颌。“也许该把帘子拉开吧?”德拉马舍问道。“这可不行。”她闭着眼睛绝望似的说,“那样会更加糟糕。”卡尔走到沙发一端,想把这个女人看得清楚些。他对她的抱怨感到奇怪,因为天气根本就不那么热。“等一等,我有办法让你舒服些。”德拉马舍谨小慎微地说,然后给她解开脖子下的几枚扣子,敞开衣领,使她的颈部和胸脯的上方袒露出来,同时也露出一道轻柔的浅黄色的衬衣贴边。“这是谁?”这女人突然指着卡尔问道,“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不久你就会使自己变得有用了。”德拉马舍说着把卡尔推到一边,同时安慰这女人说,“他不过是我带来为你效劳的小伙子。”“可我不愿意要任何人来伺候,”她喊道,“你为什么把陌生人带进我的屋里?”“你这阵子不是总盼着有人来伺候吗?”德拉马舍说着跪下去。尽管这沙发十分宽大,但躺在上面的布鲁纳尔达身旁没有一点多余地方。“唉,德拉马舍,”她说,“你不理解我,一点也不理解我。”“这么说我真的不理解你了,”德拉马舍说,双手捧着她的脸,“不过毕竟没有出什么事,只要你愿意,立刻就让他走开。”“他既然已经来了,就留在这儿吧。”这时她又说道。在极度的疲倦中,卡尔很感激她这番毫不友好的话,因为他的思想依然昏昏沉沉地萦绕在那没有尽头的、也许马上又不得不走下去的楼梯上。他无视安然地睡在被窝里的罗宾逊,也不顾生气地挥舞着两手的德拉马舍,说:“无论如何我得感谢您还愿意让我在这里呆一会儿。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不仅劳累,而且遭受了种种惊恐不安。我已经精疲力竭。我根本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如果让我睡上几个钟头,您可以毫无顾忌地打发我走。我会乐意走开的。”“你完全可以呆在这里。”那女人说,并且不无讽刺地补充道,“你看看,我们有的是地方,绰绰有余。”“那你只好走吧。”德拉马舍说,“我们可不需要你。”“不,他应该留下来。”女人这时又严肃地说。接着,德拉马舍对卡尔说:“那你随便找个地方躺着去吧。”“他可以躺在那些窗帘上,但一定要脱去靴子,免得踩坏什么。”德拉马舍把她所说的地方指给卡尔。在房门和那三个箱子之间,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窗帘。要是把所有的窗帘都整整齐齐地叠起来,重的放在最下面,轻的一层一层摞上去,最后把夹在窗帘堆里的各种板条和木环抽出来,那就会成为应该还算说得过去的铺位,可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乱七八糟的一团。尽管如此,卡尔立刻就躺了上去,他实在太累了,也顾不了特意去为睡觉做准备。再说考虑到他的主人,一定要避免添太多的麻烦。

    当他差不多已经进入真正的梦乡时,突然听到一声喊叫。他坐起身来看见布鲁纳尔达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伸开两臂紧紧地搂抱着跪在面前的德拉马舍。看见这情形,卡尔不免感到难堪,但他随后又倒下身子,埋在窗帘里继续睡他的觉。他似乎明白他在这里连两天都忍受不了,因而更有必要先彻底睡个够,以便完全恢复理智,能够迅速而准确地做出决断。

    然而,布鲁纳尔达已经发现了卡尔由于疲倦而不得不强行睁开的眼睛,不禁吓了一大跳,于是喊道:“德拉马舍,我热得受不住了,身上要烧起来似的,我要脱衣服,我要洗澡。你让这两个先出去,去走廊也好,去阳台也罢,随你便,只要我看不见他们就行了。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总是受到干扰。德拉马舍,要是我和你单独在一起该多好啊!天啦,他们依然呆在这儿!像这个厚颜无耻的罗宾逊,他居然当着一位妇人的面穿着内衣伸展四肢。像这个陌生的小子,他刚才还用十分放肆的目光瞪着我,然后又躺下去来迷惑我。还是把他们弄走为好,德拉马舍,他们是我的累赘,他们是我的心病,要是我现在活不下去了,那就是因为他们的缘故。”

    “立刻就让他们出去,你只管脱衣服就是了。”德拉马舍说着走到罗宾逊跟前,脚踩在他的胸膛上摇晃着他。与此同时,他冲着卡尔喊道:“罗斯曼,起来!你们两个到阳台上去。不叫你们,就别进来,不然要自讨苦吃。快点,罗宾逊——”他更加狠劲地摇晃起罗宾逊——“罗斯曼,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可别让我也踩上你。”——他响亮地拍了两下巴掌。“怎么要这么久呢!”沙发上的布鲁纳尔达喊了起来。她坐在那里把两条大腿叉开,以便为那过于肥胖的躯体腾出更多的空间。她只有使出浑身的力量,喘喘歇歇,才能曲起身子,抓住长筒袜的最上端往下脱一点。她自己不可能把袜子脱下来,这要靠德拉马舍来帮忙。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

    卡尔疲惫不堪昏昏沉沉地从那堆窗帘里爬起来,蹒跚着朝阳台门走去。一块窗帘布缠在他的脚上,他稀里糊涂地拖了过去。他从布鲁纳尔达身边走过时,甚至神游思离地说道:“祝您晚安!”德拉马舍把阳台门上的帘子稍稍拉向一旁,卡尔从他的身旁漫游过去,走到阳台上。罗宾逊紧跟在卡尔后面,也少不了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因为他在咕噜着什么:“总是受人虐待!如果布鲁纳尔达不一同来,我就不上阳台。”尽管信誓旦旦,他还是乖乖地出去了,并且随即躺倒在石地板上,因为卡尔已经沉睡在那把扶手椅里。

    卡尔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天上挂满星斗,月亮从坐落在街对面的高楼大厦后冉冉升起。卡尔环顾了一番这陌生的地方,深深地呼吸了一阵凉爽而清新的空气,方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他涉世不深,遇事太欠考虑了,厨房总管的一片忠告,特蕾泽的热情规劝,连同自己所有的忧虑,他都置若罔闻,居然若无其事地坐在德拉马舍的阳台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大半天,好像在这帘子的后面,德拉马舍就不是他的大敌。躺在地板上的罗宾逊懒洋洋地翻起身来扯住卡尔的脚,似乎要这样来唤醒卡尔;他说:“你这个瞌睡虫,罗斯曼!你真是个逍遥自在的家伙。你到底还要睡多久啊?我本来可以让你继续睡下去的,可是我躺在这地上感到太无聊,再说我也饿得受不了。我请你起来一会儿,我在椅子下面藏着吃的东西,想把它取出来。你也可以分享一份。”卡尔随之站起来,看着罗宾逊趴在地上,辗转匍匐过来,两手伸到椅子下面,取出一个就像是用于存放名片的银色盘子。可这盘子里放着半截黑乎乎的香肠、几支细长的纸烟、一盒虽已打开但仍满满的沙丁鱼罐头,盒子的外面浸满油渍,还有一堆几乎压成一团的糖果,然后又露出一大块面包和一个装香水的瓶子,但里面装的看来不是香水,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因为罗宾逊特别得意地指着这瓶子连连朝卡尔咂舌头。“你瞧瞧,罗斯曼,”罗宾逊边说边把沙丁鱼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不时地用一条毛围巾擦去手上的油迹。这围巾显然是布鲁纳尔达忘在阳台上的。“你瞧瞧,罗斯曼,如果你不想饿死,就得这样给自己藏些吃的。你瞧,我彻底被冷落到一旁了。如果你总是被人当狗对待,最后就会认为自己真的是一条狗。也好,有你在这儿,罗斯曼,我至少有了说话的人。在这屋里,没有人同我说话。咱们都是令人讨厌的人,全都怪这个布鲁纳尔达。她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他示意让卡尔弯下身靠近他,要低声告诉他——“我有一回看见她光着身子。噢!”——回想起那赏心悦目的时刻,他情不自禁地挤压和拍打起卡尔的两腿,直弄得卡尔叫起来:“罗宾逊,你疯了!”并且抓住他的手把他推了回去。

    “你果真还是个孩子,罗斯曼。”罗宾逊说,随手从衬衣里拽出一把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匕首,取下匕首套,切开那硬邦邦的香肠。“你涉世还太浅,有许多东西要学,可到了我们这儿,你算是找对了地方。坐下吧。难道你不想吃点东西?当你在一旁看着我吃的时候,或许也来了胃口。难道你也不想喝点什么?看来你压根儿什么都不想,而且偏偏也不怎么爱说话。可话说回来,不管同谁在这阳台上,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有人在这儿就行了。这就是说,我经常呆在阳台上,这样使布鲁纳尔达非常开心。她总是随心所欲,变化无常;时而冷,时而热,时而要睡觉,时而要梳理,时而要解开胸衣,时而又要穿上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被打发到阳台上来。有时候,她真的说什么就做什么,但大多数情况下,她无非像先前一样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以前我经常掀开一点帘子往里看。但是有一回,当我正往里看时,德拉马舍——我完全明白,那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受布鲁纳尔达的指使干的——用鞭子在我脸上抽了好几下。你看见这伤痕了吗?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往里看了。后来我就这样躺在阳台上,除了吃喝没有别的乐趣。前天晚上,我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当时我穿的还是那身时髦的衣服,只可惜丢在你的饭店里了。——那些狗杂种!他们硬是从你身上扒去值钱的衣服!——也就是说,我这样孤零零地躲在这儿,透过栏杆向下望去,一切都使我黯然神伤,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起来。就在这时,布鲁纳尔达出乎意料地朝我走过来了,而我并没有马上发觉。她穿着那件红色的衣裙——那是她所有衣服中最合身的——,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说道:‘我的罗宾逊,你哭什么呢?’然后她扯起自己的衣裙,用裙边拭去我的眼泪。要不是德拉马舍赶巧喊她的话,谁知道,她还会干什么呢。听到喊声,她不得不立刻回到房间去。当然,我也想过,现在该轮到我了,并透过窗帘问我可不可以进屋去。你认为布鲁纳尔达怎么说呢?‘不行!’她说。‘你在瞎想些什么呀?’她又说。”

    “既然人家这样对待你,那你还在这儿呆什么劲呢?”卡尔问道。

    “对不起,罗斯曼,这话你可问得不太高明。”罗宾逊回答说。“即便人家对你更恶劣,你不是也得呆在这儿吗?况且人家对我还没有那么糟糕。”

    “不,”卡尔说,“我肯定要走的,而且可能就在今天晚上。我不会留在你们这里。”

    “你说说,你今晚打算怎样走开呢?”罗宾逊一边问,一边把面包里软的部分切下来,小心翼翼地浸到沙丁鱼罐头里。“如果连这房间都不准你进去,你怎么会走得开呢?”

    “究竟为什么不准我们进屋呢?”

    “只要铃声不响,我们就不能进去。”罗宾逊说。他一边尽可能地张大嘴,津津有味地吞食着那油腻的面包,一边用一只手接住从面包上滴下来的油点,以便不时把吃剩下的面包在这个充当容器的手掌上蘸一蘸。“这里的一切都变得糟了。起初,这里只有一层薄薄的帘子,虽说看不过去,但一到晚上还能看到里面的人影。布鲁纳尔达感到这样很别扭,于是就让我把她的一件戏袍改成一块帘子挂上,换掉了原来的。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从那以后,起初我随时还可以问一问我能不能进去,人家会根据情况回答我‘可以’或者‘不行’。可到了后来,可能因为我过分地利用了这个权力,问的次数太多,布鲁纳尔达就无法忍受了——她虽然很胖,但体质非常弱,常常头痛,痛风腿也几乎不断地折磨着她——,于是就规定不准我再问了,而是改按台钟。一听到台钟响,我就可以进去。那台钟响声,甚至都能把我从梦里闹醒。有一次,我在这里逗一只猫开心,它被这钟声吓得跑掉了,再也没有回来。也就是说,今天还没有响钟。一旦钟声响起来,那我不只是可以,而是必须进屋去。如果这么久没有响声,没准还得等好久。”

    “你说的也是,”卡尔说,“不过适用于你的倒不一定也适用于我吧。说到底,这样的清规戒律仅仅适用于那种逆来顺受的人。”

    “可是,”罗宾逊喊道,“这为什么不适用于你呢?这理所当然也适用于你。你只管老老实实地同我一起在这儿等着响钟吧。然后你可以试试是否走得了。”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难道仅仅因为德拉马舍是你的朋友或者比你强吗?难道这就是人生吗?难道你们首先要去的布特弗德不比这儿好吗?或者,索性你就呆在加利福尼亚得了,那里有你的朋友。”

    “是的,”罗宾逊说,“可这谁也无法预见。”他往下讲述前又说道:“祝你走运,可爱的罗斯曼。”接着他美美地从那香水瓶里灌了一口。“当时,你那样卑鄙地抛弃了我们。我们的境况非常糟糕。在头几天里,我们无法找到工作。再说德拉马舍本来可以找到事干,但他不想干,只是一再打发我去找,而我总不大走运。他就那样在外面游来荡去,无所事事,直到一天傍晚时分,他带回来一个女式钱包,虽说非常精美,镶着珍珠,但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那钱包他送给了布鲁纳尔达。后来德拉马舍说,我们应该去挨家乞讨,自然会借机找到一些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就踏上了乞讨的路。为了掩人耳目,我在每家门前唱歌。而德拉马舍总是那么幸运,我们刚刚站在第二家——一户非常富有的人家——门前,在门口给女厨和用人唱了几首歌,这时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布鲁纳尔达上楼来了。她也许被衣服裹得太紧,根本上不去几级楼梯。可她看上去是多么的美,罗斯曼!她穿一身洁白如玉的衣裙,手拿一把红色的阳伞。她的出现叫人神魂颠倒;她的出现叫人心醉神迷。啊,上帝!啊,上帝!她是多么的美呀!这样一个美人儿!不,上帝,请告诉我吧,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美人呢?当然,女厨和用人立刻迎上前去,几乎是把她抬到楼上。我们站在门的左右两边致敬,这是当地人的习俗。她稍稍停了停,因为她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现在我也想不起来了,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当时如饥似渴,几乎丢了魂似的,尤其在近旁,她显得更有姿色,无比丰满。也正是由于她穿着一件别致的紧身胸衣,我过后可以在箱子里指给你看看,全身上下都绷得那样的紧。一句话,我轻轻地从背后触摸到她,不过非常非常的轻,你知道,仅仅是这样触摸一下而已。当然,人家不会容忍一个乞丐触摸一个阔太太的。那几乎不是什么触摸,但毕竟还算是摸了一下。要不是德拉马舍当即给了我一个耳光,我随之用两手捂住面颊的话,谁知道会酿出什么恶果来。”

    “讲讲你们干了些什么!”卡尔说,他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索性坐到地板上。“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就是布鲁纳尔达?”

    “不错,”罗宾逊说,“是布鲁纳尔达。”

    “你不是说过她是个歌手吗?”卡尔问道。

    “她当然是个歌手,一个了不起的歌手。”罗宾逊回答道。他将一大团软糖在舌头上翻来卷去,时而把挤到嘴边的一块又用手指压回去。“但是当时我们自然还不知道她是谁,只看见她是一个富有而高贵的太太。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许她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实际上,我只是用指头尖轻轻地碰到了她。但她却一个劲地看着德拉马舍,他也正好心照不宣地撞进她的目光里。随之她冲着他说:‘进屋里呆会儿吧!’并用阳伞指着房间,让德拉马舍先进去。然后他们俩进了房间,用人随后关上了门。他们把我丢在外面。这时我心想,绝对要不了多久的,顺便坐到楼梯的台阶上等着德拉马舍出来。但等出来的人却不是德拉马舍,而是那个用人。他为我端来了满满一碗汤。‘德拉马舍的小恩小惠!’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喝汤的时候,那个用人在我跟前还停留了片刻,给我讲述了有关布鲁纳尔达的一些情况。这下我才意识到,拜访布鲁纳尔达对我们是何等重要。布鲁纳尔达是个离异的女人,有一大笔财产,而且完全独立。她的前夫是个可可工厂主。他虽然始终爱着她,可她压根儿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听到。他经常找上门来,总是装扮得衣冠楚楚,就像是来参加婚礼似的。确确实实是这样,我认识他。——但无论有多大的好处,那个用人再也不敢去问布鲁纳尔达想不想接待他,因为他已经问过几次,每次布鲁纳尔达都是把她随手拿的东西掷到他的脸上。有一次,她竟然将灌得满满的热水瓶掷去,打掉了他一颗门牙。是这样,罗斯曼,你看看就知道了!”

    “你怎么会认识那个人呢?”卡尔问道。

    “他有时候也上楼来。”罗宾逊说。

    “上楼来?”卡尔惊奇地用手轻轻地拍着地板。

    “惊奇归惊奇,别激动,”罗宾逊接着说,“那个用人当时给我讲了这些,连我也感到惊奇。你想一想,当布鲁纳尔达不在家时,那个人就叫用人把他领到她的房间里,每次拿走一件小东西留作纪念,每次又留给布鲁纳尔达一些非常值钱和珍贵的东西,而且严禁用人说是谁送的。可是有一回,他——用人这么说,我也相信——带来了一些价值连城的瓷器,布鲁纳尔达一定看出了名堂,立刻将它摔到地上,踏上脚踩来踩去,往上啐着唾沫,而且还折腾了别的一些名目,那个用人恶心得几乎无法把碎片弄出屋去。”

    “那个人究竟干了什么令她恼怒的事呢?”卡尔问道。

    “这我真不知道,”罗宾逊说,“但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他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时地同他说起这事。他每天都在那条街的拐角等我。如果我去了,就得给他讲些新消息;一旦我去不了,他等上半个钟头就走开了。对我来说,这可是一笔可观的额外收入,因为他一得到消息,总是出手不凡。然而,自从德拉马舍知道以后,我就必须把酬金全部交给他。这样一来,我就很少再去了。”

    “可是那个人想要得到什么呢?”卡尔问道,“他死乞白赖地想要得到什么呢?他毕竟听到了,她不喜欢他。”

    “说的也是。”罗宾逊叹息着说,点起一支烟,使劲地挥着手臂,将烟云吹向上方。然后他好像另有主意,并且说道:“这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知道,他不惜破费,谋的就是允许他像我们一样,这样躺在这阳台上。”

    卡尔站起来,身子倚靠在栏杆上俯视着那条街。月亮已经露出了脸儿,月光却还没有照进巷子的深处。这条白天空荡荡的巷子现在挤满了人,尤其是家家户户的门前。巷子里的人都在慢慢腾腾从容不迫地蠕动着,男人们的衬衫袖子,女人们的浅色衣裙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闪现。看不到戴帽子的,也看不到扎头巾的。周围众多的阳台上都出现了人,一家一户地坐在白炽灯光下,按照着阳台的大小,或者围着一张小桌,或者椅子并成一排,或者至少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男人们叉开两腿坐在那里,两脚从栏杆之间伸到外头,或是在翻阅几乎要耷拉到地上的报纸,或是在打牌,似乎默默无声,但使劲敲击桌子的响声此起彼伏。女人们怀里堆满了针线活,只是时而抽空朝她们四周或大街上瞥一眼。在相邻的阳台上,有一个弱小的金发女人总是不停地打着哈欠,翻着白眼,把手头正在缝补的衣物举到嘴前。即使在那些再小的阳台上,孩子们也照样能相互追来逐去,弄得他们的父母非常厌烦。许多屋子里放起了留声机,歌声或交响乐从里面传出来,家长只要一挥手示意,便有人急忙跑进屋里,换上一张新唱片。有的窗前,只见一对对情侣像钉在那里似的如痴如呆。在面对卡尔的窗前,有一对情侣站得直挺挺的,小伙子用一只手臂搂着姑娘,另一只手按在她的乳房上。

    “附近的人你有认识的吗?”卡尔问罗宾逊。这时罗宾逊也站了起来,因为他冷得直打哆嗦,除了自己用的那条被单外,他又拉来布鲁纳尔达的裹在身上。

    “几乎谁也不认识。就我的地位来说,这无疑是很糟糕的。”罗宾逊说着把卡尔拽到跟前,悄悄地对他说,“不然的话,眼下我就不会直言不讳地抱怨了。为了德拉马舍,布鲁纳尔达变卖了她拥有的一切,带着她所有的家底来到这儿,住进这栋市郊公寓,图的是彻底委身于他,不受任何人干扰。再说这也是德拉马舍的心愿。”

    “那么说她把用人都辞掉了?”卡尔问道。

    “是的,一点儿没错,”罗宾逊说,“在这儿,那些用人往哪儿安顿呢?他们可是些十分挑剔的先生。有一回,德拉马舍当着布鲁纳尔达的面索性打人耳光,将一个用人从房间里轰走,只见耳光一个接着一个飞去,直打得那家伙退到门外。当然,其他用人同他抱成一团,在门前大吵大闹。于是德拉马舍出来(当时我不是用人,而是他们的朋友,但我同那些用人住在一起)问道:‘你们想干什么?’那个年龄最大的、名叫伊斯多尔的用人随即说:‘你没有资格同我们说话,我们的主人是那位大慈大悲的太太。’你可能感觉到了,他们非常崇拜布鲁纳尔达。但她却一头栽进德拉马舍怀里,理都不理睬他们;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搂抱、亲吻,口口声声喊着:‘最亲爱的德拉马舍。’当时她还不像现在这样臃肿笨拙。最后她说:‘把这帮笨蛋打发走算了!’笨蛋——指的就是那帮用人。你想一想,他们干了什么样的傻事。然后布鲁纳尔达将德拉马舍的手拉到她拴在腰带上的钱袋里,德拉马舍将手伸进去,开始掏钱打发这些用人。布鲁纳尔达只是敞开腰带上的钱袋,站在那儿观望着。德拉马舍不得不一再伸进手去掏钱。他发起钱来不点也不核对。最后他说:因为你们不愿意同我说,我在这里只是以布鲁纳尔达的名义告诉你们:‘滚蛋,越快越好!’就这样,他们被解雇了。后来还打了几次官司,德拉马舍甚至被传唤上法庭,但这事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那些用人走了以后,德拉马舍马上对布鲁纳尔达说:‘那你现在没有人伺候了?’她说:‘可这儿有罗宾逊呀。’德拉马舍随即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那好吧,你就是我的用人了’。接着布鲁纳尔达过来拍了拍我的面颊。罗斯曼,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也让她拍拍你的脸蛋,你会惊奇地感到那有多美!”

    “你就这样成了德拉马舍的用人?”卡尔简单明了地说。

    罗宾逊听出了这句问话中的惋惜,便回答说:“我是用人,但这很少有人看得出来。你瞧瞧,你自己就没看出来嘛,尽管你在我们这里已经呆了一阵子。况且你也看到了,昨晚我去你们饭店时那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我那身行头穿着简直阔得无法再阔了。你说用人能有这样体面吗?问题只是我不能经常外出,一天到晚总忙个不停,管这个家真有做不完的事。事情那么多,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你或许看到了,这屋里四处堆放着太多的东西。凡是在大搬迁时没能卖掉的东西,我们全都搬来了。当然这本来是可以送人的,可布鲁纳尔达什么都舍不得。你想想吧,要将这些东西扛上楼来,谈何容易!”

    “罗宾逊,这一切都是你扛上来的?”卡尔喊道。

    “还会是谁呢?”罗宾逊说,“当时还有一个帮工,一个偷懒成性的滑头。大部分工作都得我自己来干。布鲁纳尔达在下面守着车,德拉马舍在上面指挥把东西往哪儿放,我是马不停蹄地跑上跑下,连续忙了两天,忙得够呛,不是吗?可你根本不知道这房间里堆着多少东西。所有的箱子都装得满满的,而箱子后面也塞得顶到天花板上。要是雇几个人来搬的话,那用不了多久就会收拾完的,但除了我之外,布鲁纳尔达不愿意把这事托付给任何人。这样说来也很令人开心,可我却因此毁掉了自己一生的健康。除了健康我简直一无所有。现在我只要稍微出点力,浑身就像针刺一样。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要是我还像以前那样健壮的话,你以为饭店那帮小子,那群乳臭未干的东西——他们还能是什么呢?——什么时候能胜了我吗?但不管我会得什么病,我都不对德拉马舍和布鲁纳尔达吭一声。只要能撑得住,我就一直干下去;万一挺不住了,我就倒下死去。到了那时,他们才会看到,我是拖着病体,起早贪黑地拼命干活,为了伺候他们累死了。可到那时已经为时太晚了。唉,罗斯曼!”他最后边说边在罗斯曼的衬衫袖子上拭去眼泪。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穿件衬衫站在这儿,难道不觉得冷吗?”

    “走开,罗宾逊!”卡尔说,“你总是哭哭啼啼的。我不相信你会成了这个样子。你看上去十分健壮,只是因为你经常躺在这阳台上,便胡思乱想编出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来。也许你有时候胸间有针刺感,我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为区区小事这样痛哭流涕的话,那所有阳台上的人都免不了会哭来哭去。”

    “这我知道得比你更清楚。”罗宾逊说,用被单角擦了擦眼睛。“不久前,当我给隔壁也为我们烧饭的女房东送回盘碗时,那个住在房东家的大学生对我说:‘罗宾逊,您听我说,您是不是病了?’我不许同这些人搭话,只好放下盘碗想走开。这时他走到我跟前说:‘唉呀,您听着,您别累得太过分了,您病啦。’‘您说的是,那么请问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问道。‘那是您的事。’他说完就转身离去。其他正在就餐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儿到处都是我们的敌人,于是我还是走开为好。”

    “那么你相信的是那些拿你当傻瓜的人,而真心实意待你的人,你却不以为然。”

    “但我一定要知道我的身体怎么样了。”罗宾逊气鼓鼓地说,然后又嚎啕大哭起来。

    “你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也应该为自己另找一份像样的差事,别在这儿给德拉马舍当用人了。凭你这一番话和我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况来看,可以断定,你在这儿不是当什么用人,而是遭受奴役。这是谁也无法忍受的,我相信你无非也是这样。但你老想着,你是德拉马舍的朋友,就不忍心离他而去。这是不对的。如果他意识不到你过着什么样凄惨的日子,那你也就丝毫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那么你真的相信,罗斯曼,一旦我放弃了这伺候人的差事,我的身体又会好吗?”

    “毫无疑问,”卡尔说。

    “毫无疑问?”罗宾逊再次问道。

    “肯定毫无疑问,”卡尔微笑着说。

    “那我马上就可以开始休养了,”罗宾逊说着端详起卡尔来。

    “这话从何说起呢?”卡尔问。

    “现在你该在这里接替我的工作了。”罗宾逊回答说。

    “到底是谁对你这么说的?”卡尔问道。

    “这早就安排好了。几天来议论的就是这事。事情的起因是,布鲁纳尔达痛骂了我一顿,骂我把房间收拾得不够干净。当然我保证过,我马上会把屋里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但现在做起来非常困难。比如说吧,就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我无法爬到各个角落去抹掉尘灰。就是在房间的中央,也难以挪动身子,更何况在那些家具和一堆堆的东西之间呢?而要想把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就免不了要挪开那些家具,这我一个人干得了吗?再说这一切还必须干得一点响动都没有,因为几乎足不出户的布鲁纳尔达万万不可受到打扰。这样一来,我虽然保证过要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洁洁,但事实上我却没有做到。布鲁纳尔达看到这情形后对德拉马舍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还得雇个帮工来。‘我不愿意听到,德拉马舍,’她说,‘你有一天会责怪起我持不好家。况且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你毕竟看得到,而罗宾逊也不行了。当初他精力那么充沛,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可现在,他老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常常坐在角落里动也不动。可像我们这样一个摆放着如此多家什的房间是不会自己整洁起来的。’随后,德拉马舍思索了一番该怎么办。当然不能随随便便雇一个人来操持这样一个家,即便试一试也不行,因为人家从各个方面窥视着我们。然而,正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而且从勒内尔那里听说你在饭店里备受劳苦的折磨,所以提议叫你来。德拉马舍立刻就同意了,尽管你当时曾经对他那么鲁莽。我能这样帮帮你,当然非常高兴。也就是说,这个位子对你尤为适合。你年轻、强壮,并且伶俐,而我已经一文不值了。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还没有完全被雇用;如果你不讨布鲁纳尔达喜欢,我们就不能用你。这就是说,你只有手脚勤快点,博得她的欢心。至于其他的事,我会来关照的。”

    “要是我在这里当用人,那你干什么呢?”卡尔问道。他感到这样的轻松自在,罗宾逊介绍的情况最初在他心里引起的恐惧也烟消云散了。德拉马舍本来对他并不怀什么恶意,不过是想让他来当用人而已。要是他别有用心的话,这个多嘴的罗宾逊肯定是包不住的。假如真是这种情形的话,那他今天晚上就去道别。他们不能强迫任何人去接受一份差事。卡尔先前还很担心自己被饭店解雇后能不能及早地找到一个合适的、尽可能体面些的工作,以免受饥饿之苦,而现在,权衡着这个强加给他的、令他憎恶的差事,他觉得任何别的差事都比这好。他甚至宁可以去忍受没有差事的困苦,也不愿接受这份差事。但他压根儿就不指望使罗宾逊会明白这些,尤其是现在不管怎样判断,罗宾逊都寄希望于卡尔来解脱他。

    “因此,”罗宾逊边说边惬意地挥舞着手——他把两肘支撑在阳台栏杆上——“我首先要把一切都向你交个底,让你看看所有的家具。你受过教育,肯定写一手好字,你可以马上把我们这里所有的家具列出一个清单来。这是布鲁纳尔达早就梦寐以求的。如果明天上午天气好的话,我们就请布鲁纳尔达坐到阳台上去,这样我们就可以安心地干活,也免得惊扰她。罗斯曼,这个你要首先当心!万万别惊扰了布鲁纳尔达。她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大概因为是歌手,她的耳朵才那样敏感。比如说你要把放在那些箱子后面的酒桶滚出来,这势必会发出响声,因为它太重,而且到处都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你也难以一下子顺畅地滚过去。布鲁纳尔达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拍打着烦扰她的苍蝇,于是你以为她并不在意你,就继续滚你的酒桶。她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然而,恰恰在你完全意料不到的时刻,在你最少发出响声的瞬间,她突然直坐起来,两手猛拍着沙发,弄得尘灰飞扬,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打我们住到这儿以来,我就没有打扫过那张沙发,我也无法打扫,她老是躺在上面——,并且开始令人吃惊地大喊大叫,像个男人的声音,一闹就是几个钟头。左邻右舍禁止她唱歌,但没有人能禁止她喊叫。她非喊叫不可。另外这事现在已经很少发生了,因为我和德拉马舍变得非常小心谨慎了。那样闹来闹去,也大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有一回,她闹得昏过去了,当时德拉马舍正好不在家,我不得不叫来了邻居的那个大学生。他从一个大瓶子里往她身上喷洒了一种液体,这也算救了她。但这种液体散发出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如果你现在将鼻子靠近沙发,依然闻得到。那个大学生肯定是我们的敌人,像这里所有的人一样。你也一定要提防着他们,别跟任何人打交道。”

    “你呀,罗宾逊!”卡尔说,“这事可不是好干的。你这是为我谋了一份美差啊!”

    “别担心!”罗宾逊说,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为了消除卡尔一切可能的担心,“这个差事也有别的差事无可比拟的好处,你成天呆在像布鲁纳尔达这样一个太太身旁,有时候还同她睡在一间屋里,你可以想象,这会给你带来各种不同的安逸。你也会得到优厚的工钱。钱这儿有的是。可我作为德拉马舍的朋友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只有我出门时,布鲁纳尔达才会给一点,可你自然会享受到应得的报酬,同其他用人一样。你真的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但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我将会大大地替你减轻工作负担。开始我当然什么都不干,为的是好好休养,但只要我稍一恢复过来,你就可以指望上我了。真正伺候布鲁纳尔达的事,只要不是德拉马舍干的,完全由我一手来承担,也就是说梳理和穿衣。你只需操心打扫房间,采购和干那些比较繁重的家务活就行了。”

    “不,罗宾逊,”卡尔说,“这一切诱惑不了我。”

    “别干傻事,罗斯曼!”罗宾逊紧紧地凑到卡尔的脸旁说,“别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你去哪儿马上会找到一份工作呢?谁认识你?你又认识谁呢?我们这两条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汉子闯荡了数星期之久,连个工作的面也看不到。找工作可没那么容易,甚至困难得让你绝望。”

    卡尔点点头,罗宾逊居然也能讲得这么入情入理,他很惊讶。但这些忠告对他则没有任何意义。他不能呆在这个地方。在大城市里,他准保还会找到容他立身的一席之地。他知道,所有的饭店酒馆通宵达旦挤得满满的,那儿需要人伺候顾客,他在这方面已经受过训练,会迅速而不知不觉地适应任何一种工作环境。正对面的那栋楼下开着一家小饭馆,从里面传出轰轰响的音乐声。大门上遮挂着一幅黄色的大帘子,时而吹来一阵穿堂风,帘子哗啦啦地朝巷子里飘动着。除此之外,巷子里自然变得安静多了。绝大多数阳台上都黑了灯,只有在远处,这儿或那儿还零零星星地亮着灯光,但你刚往那里看上一眼,那里的人也都站起身来。当他们拥着回房间的时候,最后一个留在阳台上的男人抓起灯,朝着巷子里瞥上一眼后便把灯关掉了。

    “到现在夜晚才真的开始了。”卡尔自言自语说,“如果我继续在这里呆下去,那我便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他转过身去,企图拉开门帘。“你想干什么?”罗宾逊说着闪身站到卡尔和门帘中间。“我想走,”卡尔说,“让开道,别拦我!”“你不要执意去惊扰他们!”罗宾逊喊叫着,“你究竟瞎想些什么呢?”接着,他用手臂搂住卡尔的脖子,把自己全身的重量挂在卡尔的身上,两腿紧紧地卡住卡尔的腿,一下子把他拖倒在地上。但卡尔在那些电梯工中间学过一点格斗功夫,便出拳向罗宾逊的下巴打去,不过没有用力,完全出于宽容。而这家伙则不然,迅速而无所顾忌地用膝盖猛地往卡尔的肚子上一撞,然后却两手捂住下巴,开始大声号啕起来,吵得邻居阳台上一个男子愤怒地拍着巴掌嚷嚷“安静”。卡尔依然不声不响地躺了片刻,想克服罗宾逊的一击给他带来的疼痛。他只是把脸扭过去望着那门帘。门帘纹丝不动地垂挂在这显然黑洞洞的房子前。屋里好像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许德拉马舍同布鲁纳尔达出去了。卡尔已经有了完全的自由。罗宾逊这条彻头彻尾的看门狗终于给摆脱掉了。

    这时,从巷子的远处传来一阵阵鼓号声。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很快汇聚成共同的呐喊。卡尔扭头看到所有的阳台上又热闹起来了。他慢慢地爬起来,却不能完全直起身子,不得不沉重地靠在栏杆上。下面人行道上,一群年轻的小伙子正在大步向前走着。他们甩开手臂,高高地挥舞着帽子,把脸向后转去。行车道上依然空空荡荡。零零星星的人摇晃着挂在长竿上的灯笼。灯笼的周围笼罩着一层黄色的烟雾。鼓手和号手列着纵队正步入灯光之下。卡尔见到这么一大队人,惊讶不已。这时他听见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身去,只见德拉马舍撩起那沉甸甸的门帘,接着布鲁纳尔达从黑洞洞的房间走出来。她身着那红色衣裙,肩头披着一条花边披肩,头上戴一顶黑色小帽,裹着可能没有梳理的、只是随便盘起来的头发,周围露出一缕缕的发梢。她手里拿着一把张开的小扇子,但没有扇动,而是将它紧紧地贴在身旁。

    卡尔顺着栏杆挪到一旁,给两人留出位子。现在肯定没有人会强迫他留在这儿了。即使德拉马舍有意不让他离开,布鲁纳尔达也会接受他的请求立刻放他走。她压根儿就无法容忍他。他的眼睛使她胆颤心惊。然而,当他抬腿朝门口走去时,她发觉后却问道:“小家伙,要去哪儿?”面对德拉马舍严厉的目光,卡尔一时说不出话来。布鲁纳尔达把他拽到自己跟前。“难道你不想看看下面的游行吗?”她说着把卡尔推到自己面前的栏杆旁。“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卡尔听见她在身后说,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想摆脱掉她的压力,但无济于事。他沮丧地朝下面的巷子望去,仿佛那儿是他沮丧的源头所在。

    德拉马舍起先交叉着两臂站在布鲁纳尔达身后,后来他跑进屋里,给她拿来看剧用的望远镜。楼下,紧跟在乐手后面的是游行队伍的主体。在一个巨人的肩上,坐着一位先生。从这样的高处看去,映入眼帘的无非是他那黯然闪亮的秃头。他在头顶上方高高地挥舞着大礼帽频频致意。他的周围,人们举着一个个木牌,从阳台看去,呈现出一片白色的海洋。这些牌子排列得井然有序,一个个从四面八方向那位先生聚拢,使他高高地矗立在它们中间。一切都在行进之中,于是这道木牌组成的围墙不断地松动着,又不断地重新聚合着。外围的追随者一圈又一圈地把整个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尽管他们——就人们在黑暗中能估计到的而言——并没有延伸进巷子的纵深处;他们掌声齐鸣,在一片庄严的歌声中可能呼唤着这位先生的名字,一个简短而含糊不清的名字。少数几个人机敏地分散在人群中,打着光线特别强烈的车灯,忽上忽下,慢慢地掠过街道两旁的房子。在卡尔站着的高处,那灯光不再刺眼,而在下面的阳台上,灯光一掠上去,人们便急急忙忙地用手遮在眼前。

    德拉马舍遵照布鲁纳尔达的吩咐,向邻居阳台上的人打听这集会是怎么回事。卡尔有点好奇地等着人家是否会和怎样来回答他。实际上,德拉马舍无可奈何地接连问了三次,却没有人搭理。他已冒着危险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布鲁纳尔达轻轻地跺着脚,对这帮邻居的行为很生气。她的膝盖触到了卡尔身上。最终还是有人答话了,但同时也在那个挤满人的阳台上惹起了一片哄堂大笑。德拉马舍随即朝那边吼叫起来,声音之大简直要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亏得此时此刻整个巷子都沉浸在喧闹之中。无论怎么说,他的吼叫还是使笑声骤然停止了。

    “明天将在我们区里选举一个法官,下面他们抬着的那位是候选人。”德拉马舍心平气和地回到布鲁纳尔达跟前说。“不!”他接着喊道,爱抚地拍着布鲁纳尔达的背,“我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世间发生了什么事。”

    “德拉马舍,”布鲁纳尔达又提起邻居的行为说,“要是不那么费神的话,我多想搬走啊。但遗憾的是我轻易不能动了。”她唉声叹气,心神不定,恍恍惚惚,动手要解开卡尔的衬衣。卡尔一再竭力尽可能不声不响地推开这肥乎乎的小手。他也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因为布鲁纳尔达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她完全沉浸在别的想法中。

    然而,卡尔很快也忘记了布鲁纳尔达,容忍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街上出现的情形深深地吸引了他。一小队男人打着手势,行进在那个候选人的紧前面。他们的指挥肯定起着特别的作用,只见一张张出神的面孔从四面八方迎向他们。遵照他们的指令,游行队伍出人意料地停在那家饭馆前。这些领头人中有一个挥起手,向人群和那个候选人示意。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个坐在他人肩上的候选人一次又一次想立起身来,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坐回原位。他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边讲边飞快地挥舞着大礼帽。人们看得真真切切,因为在他演讲的时候,所有的车灯都对着他,使他处在一颗闪亮的星球中央。

    然而,人们不难看出,整条街上的人都兴致盎然地参与了这件事。在站满这位候选人的追随者的阳台上,人们一同汇入呼唤着他名字的歌唱声里,让那远远伸出阳台栏杆的手像机器一样拍个不停。在其余甚或占多数的阳台上,唱起了一阵强烈的反调。他们当然不会取得统一的效果,因为他们属于各不相同的候选人。但为了反对眼前出现的情形,这位粉墨登场的候选人的所有反对者继续汇聚成一片共同的起哄声,甚至连留声机都陆续地派上了用场。伴随着一种被夜晚气氛激烈化了的冲动,各个阳台之间展开了一场场的政治交锋。绝大多数男子已经换上了睡袍,身上只披着大衣;女人们把自己裹在深色的大披肩里;那些不为人注意的孩子们在阳台的边饰上让人不安地爬来爬去,已经睡了一觉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地从那黑洞洞的房间里走出来。时而有些被特别激怒的人朝他们的对手掷去一个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有的击中了目标,但大多数都落在街道上,不时地在那里惹起一阵阵愤怒的吼叫。当下面那些领头的先生们觉得过分喧闹的时候,鼓手和号手便奉命一齐上阵,竭尽全力,鼓号齐鸣,无休无止,那响彻云天的信号直冲到每一栋房子的顶端,压倒了一切人的声音。而他们总是十分突然——人们几乎难以相信——地停下来,随即便是街道上那群显然训练有素的人如痴如狂地吼起他们的颂歌,吼声荡漾在瞬间出现的宁静之中。在车灯的照耀下,只见一个个大张着嘴,直到那些翻然醒悟,在这期间又以十倍的狂热,像先前一样从所有的阳台和窗口爆发出震天的吼叫,把下面刚刚取胜的那一派置于从这个高度来看至少是毫无声息的境地。

    “你觉得怎么样,小家伙?”布鲁纳尔达问道。她紧贴在卡尔身后转来转去,想用望远镜尽可能俯瞰眼前的一切。卡尔只是点了点头,同时发现罗宾逊正在热心地向德拉马舍报告着显然是有关卡尔行为的各种情况。但德拉马舍似乎不当回事,他用右手搂抱着布鲁纳尔达,用左手一再竭力把罗宾逊往一边推。“你不想用这望远镜看看吗?”布鲁纳尔达边问边拍着卡尔的胸膛,让他知道是在同他说话。

    “我看够了,”卡尔说。

    “试一下吧,”她说,“你会看得更清楚。”

    “我眼睛很好,”卡尔回答说,“一切都看得到。”当她要把望远镜架到他的眼前并拿腔拿调、咄咄逼人地说了个“你!”时,他觉得这不是什么盛情,而是一种骚扰。望远镜已经架到了他的眼睛上,可他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

    “我什么也看不见。”卡尔说着想推开望远镜,但她却死死地按住不动。卡尔的脑袋被夹在她的怀里,前后左右动弹不得。

    “你现在可以看见了,”她边说边转动着望远镜的旋钮。

    “不,我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卡尔说,寻思自己无意中真的让罗宾逊解脱了,布鲁纳尔达那不堪忍受的喜怒哀乐现在发泄到了自己身上。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看得见呢?”她边说边继续转动着——卡尔整个脸上都感觉到了她那沉重的喘吁——旋钮。“现在呢?”她问道。

    “看不见,看不见,还是看不见!”卡尔喊道,尽管他现在实际上可以辨认出一切,虽然不太清晰。恰好这时布鲁纳尔达同德拉马舍有什么话要说,她手里的望远镜不再紧紧地架在卡尔的眼前,卡尔便可以通过望远镜的下方俯瞰着街道,并没有引起她特别的注意。后来,她也不再固执己见,自己又用上了望远镜。

    从下面那家饭店里走出一个跑堂的。他匆匆忙忙,门里门外出出进进,接受着那些领头人预订酒水。只见他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往饭店里面张望,想多喊些人出来服务。很显然,他们正在准备一个盛大的酒会。这期间,那个候选人继续着他的演说。他每讲几句话,那个专门负责架着他的巨人就转一小圈,好让他的话传进四面八方的人群里。候选人大多都曲着身子,不停地挥动着两手和大礼帽,力图赋予自己的演说尽可能多的说服力。但有时候,一阵阵的激情以几乎富有规律的间隔突然在他的心中闪现,他便伸开手臂挺起身,不再是讲给一群人,而是讲给所有的人听,他要冲着所有这些楼里的居民讲演,直到最顶层。然而事情非常清楚,即使在最下面的几层,也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即便有这个可能,可谁又愿意去侧耳静听呢?因为每扇窗前,每个阳台上,至少都有一个演讲者在大喊大叫着。这时,几个跑堂的从饭馆里抬出一张台球桌大小的台子来,上面摆放着的斟满酒的杯子闪闪发光。那些领头的人出来组织分发,饮酒的人列队从饭店门前通过。尽管台子上的酒杯不停地斟了又斟,还是满足不了这群人的需要。两排负责斟酒的小伙子不得不穿梭在台子的左右,一刻不停地伺候着他们。那位候选人当然也停止了演说。他利用这个间歇,重新积蓄力量。在离人群和强光不远的地方,那个巨人架着他慢慢地走来走去,只有几个最亲近的追随者在那里陪伴着他,仰起脖子同他说话。

    “你瞧这小家伙,”布鲁纳尔达说,“他看得入了迷,竟忘了自己在哪儿。”接着她出乎意料地用两手把他的脸朝自己扭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但这只是瞬间的事,卡尔马上就甩脱了她的手。他讨厌他们不让他有一时一刻的安宁,同时兴致勃勃地想到街上去,就近把一切看个仔细,于是他竭尽全力试图摆脱布鲁纳尔达的压力,并且说道:“请您放我走吧!”

    “你要留在我们这里,”德拉马舍说,目光没有从街上移开,只是伸出一只手,阻止卡尔离去。

    “放开手!”布鲁纳尔达说着挡去德拉马舍的手,“他不是已经留下了吗?”说完她进一步把卡尔挤到栏杆上。要是摆脱开她,卡尔似乎只能跟她扭打起来。但是那样,即使他成功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他左边站着德拉马舍,右边立着罗宾逊,他陷入了真正的牢笼之中。

    “没把你从这儿抛出去,算你走运。”罗宾逊边说边用一只从布鲁纳尔达的胳膊下面穿过去的手拍着卡尔。

    “抛出去?”德拉马舍说,“一个逃跑的小偷,人们是不会抛出去了事的,而是要把他交给警察。如果他不老老实实的话,明天一早就送他去。”

    从这时起,卡尔对下面的场景再也没有了兴致。他无可奈何地把身子稍稍俯在栏杆上,因为布鲁纳尔达使他无法直起身来。他满怀忧虑,用心不在焉的目光望着下面那些人。他们大约二十来个列成一队,走到饭店门前,抓起酒杯,转过身,向那位正在养精蓄锐的候选人挥动着杯子,致以同党的问候,一饮而尽。然后他们又将杯子放回台子上,为已经等得急不可耐而嚷成一片的下一队人让出位子。他们放杯子的时候,总是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但在这个高度却听不见。奉领头人之命,一直在饭馆里面演奏的乐队也搬到了街上。他们那高贵的吹奏乐器在黑糊糊的人群里闪射出光芒,但他们的演奏几乎淹没在这一片喧闹声中。街道上,至少在那家饭店的一边,人越来越多。从卡尔早上乘车到达的那个地方,一群群的人蜂拥而下;从桥头那边,一堆堆的人又蜂拥而上;就连住在这些楼里的人也抵不住诱惑,非得亲身去参与到其中不可。阳台上和窗户前几乎只剩下了女人和孩子,而男人们纷纷从下面的大门口拥了出去。这样一来,音乐和酒宴终于达到了目的,集会也有了足够的规模。一位由两盏车灯护送的领头人挥手让乐队停止,并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只见那个有点不知所措的巨人架着候选人,穿过一条由追随者打开的通道,迅速地走过来。

    他刚一到饭店门前,那个候选人便开始了新的演说,所有的车灯都聚拢在他的周围照耀着他。但眼下一切都比先前更艰难了,巨人再也没有了一丝活动的余地,四下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最亲近的追随者先前还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努力扩大候选人演说的影响,现在也难以紧随在他的身旁。约摸有二十来个人全力以赴才抓着那巨人。然而,连这个无比强壮的汉子也无法再随意挪出一步,无论是转变方向还是趁势前进,或者退避,都不再可能对人群施加什么影响。人群像潮水一般漫无目的地涌流着,一浪压过一浪,也没有人再直立得起来。随着新的观众的加入,反对派的势力似乎加强了很多。巨人在饭店门旁停了好久,现在也只好毫无反抗地随着人流,顺巷子一上一下地漂去。那位候选人依然说个不停,但谁还说得清楚,他是在阐述自己的纲领呢,还是在请求支持。如果一切不是错觉的话,也出现了一个反对派候选人,或者数个,因为人们时而看到,在一片突然亮起的灯光下,从人群里高高地冒出一个脸色苍白紧握拳头的汉子发表着让众人欢呼支持的演说。

    “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卡尔转向夹着他的人问道。他被这情形弄得糊里糊涂,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这小家伙看得来劲了。”布鲁纳尔达对德拉马舍说。她托住卡尔的下巴,想把他的脑袋拉到自己跟前。但卡尔不愿意让她这样做,街上所发生的情形使他更加大胆了。他使劲地晃动着身子,直晃得她不仅松开了手,而且向后退去,使他完全自由了。“现在你看够了吧!”她说,卡尔的行为显然惹怒了她,“进屋去,铺好床,准备停当过夜的一切。”她伸出手,指向房间。这正好是卡尔几个钟头以来梦寐以求的方向,他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这时,从街上传来许多摔酒杯的劈啪声。卡尔情不自禁地又迅速跃到栏杆前,想再匆匆向下看几眼。反对派的一次袭击,也许是一次决定性的袭击如愿以偿了。追随者们借助车灯的强光,至少让那些主要场面一幕一幕地表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从而把一切都维持在一定的范围内。但顷刻间,他们的车灯全都给砸了个粉碎,候选人和巨人此刻都被笼罩在晃悠不定的普通灯光下。在这灯光突然延伸向四方的瞬间,那里就像蒙上了一片漆黑。现在似乎也无法说出那位候选人身在何处。一阵刚刚响起的、同声齐唱的洪亮歌声从下面,从桥那边越来越近地传过来,这更加增添了黑暗的迷茫。

    “难道我没告诉你现在要做什么吗?”布鲁纳尔达说。“快点,我困了。”她补充说,然后高高地伸起手臂,使她的乳房显得比平常隆起得更高。德拉马舍依然还搂抱着她,将她拽到阳台的一个角上。罗宾逊跟在他们后面走去,要把他吃剩下的、还放在那儿的东西推到一边。

    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卡尔一定要充分利用它,现在没有闲工夫往下看了。要是到了下面,他有的是时间,比在这上面要多得多,还会把街上发生的情形看个够。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穿过这个灯光微微泛红的房间。但门锁着,钥匙也被拔走了。现在一定要找到钥匙。可有谁能在这乱糟糟的一摊子里,甚至在这能够由卡尔支配的短暂而宝贵的时间里找到一把钥匙呢?不然他已经到了楼梯上,会拼命地跑去。而他现在却寻找着那把钥匙!他找遍所有能翻找的抽屉,翻遍那张上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餐具、餐巾和一块刚起了头的刺绣活的桌子。他的眼睛盯到了一把扶手椅上,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旧衣物,钥匙也可能就放在里面,但决不会找到的。最后他扑到那张确实闻着令人恶心的沙发上,摸遍所有的角落和缝隙寻找钥匙。后来他干脆不找了,站在房间的中央发愣。布鲁纳尔达肯定把钥匙挂在她的腰带上,他自言自语说,她腰间挂着那么多东西,无论怎样找都是徒劳的。

    于是卡尔冒失地抓起两把刀子,将它们插进门缝里,一把在上面,一把在下面,以便获得两个相互分离的作用点。他用力一撬,刀刃自然断成两截。他不求别的,要的就是这样。他现在可以将这两把刀子的剩余部分往里面插得紧些,这样它们或许会夹得越发牢靠。然后他张开两臂,叉开双腿,使出全身的力气撬,同时边呻吟边仔细地注视着门。它也许不会再扛多久,因为他欣喜地听到,锁舌发出了清晰可闻的松动声。但撬得越慢,就越保险,千万不能让锁猛地弹开来。不然就会惹起他们在阳台上的注意。更确切地说,锁一定要十分缓慢地相互脱开,因此卡尔干得百倍小心,眼睛不停地靠近锁。

    “看看吧!”他这时听到了德拉马舍的说话声。那三个人站在房间里,门帘在他们身后已经拉上了。卡尔想必没有听见他们进来。他一看见这情形,两手顿时从刀子上垂落下来。但还没容他解释一句或说声原谅,德拉马舍就迫不及待怒气冲冲地向卡尔冲过来。他那脱开的睡袍带在空中飘成一具壮观的造型。卡尔在最后的关头才闪身躲过了这一下。他本可以从门缝里抽出刀来借以自卫,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飞身跃起抓住德拉马舍那宽大的睡袍领子,将它往上一翻,然后又一拉——这件睡袍穿在德拉马舍身上实在太大了——,便蒙住了德拉马舍的脑袋。他没料到这一招,先是盲目地挥舞着两手,过了一会儿才用拳头打在卡尔的背上,但并没有完全用上劲儿。卡尔为了保护自己的脸不受伤害,便扑到德拉马舍的怀里。雨点似的拳头使卡尔痛得蜷缩着;铁锤般的拳头越打越重,但他一直忍受着。他怎么会不忍受这疼痛呢?他看见胜利就在眼前。他两手按着德拉马舍的头,大拇指正好压在他的眼睛上,想将他朝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家具上推去,同时又用脚尖撩起那条睡袍带,缠到德拉马舍的脚上,想将他绊倒。

    然而,由于他全力以赴地对付德拉马舍,何况觉得这家伙的反抗越来越强烈,对手的躯体也越来越死死地顶着他,卡尔竟忘记了自己不单单是在跟德拉马舍较量。但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的两脚突然不听使唤,被扑到他身后的罗宾逊喊叫着按住了。卡尔唉声叹气地甩开了德拉马舍。德拉马舍又往后退了一步。布鲁纳尔达叉开两腿,屈着双膝,挺着整个身子站在房间中央,睁着闪闪的眼睛,关注着眼前发生的情形。她深深地呼吸,两眼死死盯着,并慢慢伸出拳头来跃跃欲试,仿佛她真的要参加战斗。德拉马舍把睡袍领子翻下来,目光重新获得了自由。这时当然不再是什么战斗了,而纯粹成了一种惩罚。他抓住卡尔的胸前,几乎把他提离地面,轻蔑得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然后将他狠狠地扔到一个相距几步远的柜子上,撞得他头和背锥心刺骨的疼。一时间,卡尔还以为这打击直接来自德拉马舍的拳头。“你这个无赖!”卡尔睁着惊恐的双眼在昏暗中听到德拉马舍大声吼道。在他昏倒在柜子前的一瞬间,“你就等着瞧吧!”的话音还模模糊糊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也许还是后半夜。从阳台那边,一丝微弱的月光从帘子下面透进房间。只听见三个沉睡的人安稳的呼吸声,尤其是布鲁纳尔达的最响亮,她沉睡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像她间或说话时一样。但让人一下子难以判定这三个沉睡者各自躺着的方位。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他们呼吸的轰鸣声。卡尔稍稍审视了四周之后才想到他自己。这时他非常吃惊,尽管他感到浑身疼得缩成一团,四肢僵直,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受这么严重的流血创伤。他觉得脑袋沉甸甸的,整个脸面、脖子和胸膛都像血染了一样,湿糊糊的。他必须爬到亮处去,要把自己的伤势弄个明白。也许他被打成了残废,这样德拉马舍准会把他一脚踢开。可他往后该怎么办呢?到了那般地步,他真的再也不会有活路了。他突然想起那个长着酒糟鼻子坐在门道的小伙子,两手捂着自己的脸愣了好一阵子。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转身朝门口望了望,匍匐着摸索过去。不一会儿,他的指头触到了一只靴子,接着又是一条腿。这是罗宾逊,不然还有谁会穿着靴子睡觉呢?他奉命躺在门前,以防卡尔逃走。但他们到底知道不知道卡尔的伤势呢?他暂时还不打算逃跑,只想爬到亮处去。如果他无法走出这道门,那他就得到阳台上去。

    他发现那张餐桌已经摆到别的地方了,不像昨天晚上那样。卡尔小心翼翼地摸近沙发,奇怪的是上面空空的。相反,他在房间中央撞到了一堆压得严严实实,摞得高高的衣物、被子、帘子、垫子和地毯上。起初他心想,这不过是一小堆衣物,像他昨晚在沙发上看到的那堆一样,大概滚到地上了。可当他继续向前爬行时,却惊讶地发现,这里简直堆着一整车那样的东西,也许是晚上从柜子里拿出来用,白天又放回里面。他绕着这堆东西爬过去,很快就辨认出这一切堆成了床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确信德拉马舍和布鲁纳尔达就睡在这高高的一堆上面。

    现在他终于弄清了他们睡在哪儿,便急忙朝阳台爬去。他爬过那堆帘子,很快挺起身。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呼吸着清爽的夜间空气,沐浴着皎洁的月光,他在阳台上几次踱来踱去。他望着街道,那里一片寂静。只是从那家饭店里依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门前有位男子在清扫人行道。在这条昨天夜里乱七八糟嚷成一片、竞选候选人的叫喊与数以千计的喊声乱作一团的巷子里,现在听到的只是那扫帚擦在铺石路面上的清晰的沙沙声。

    邻居阳台上一张桌子的移动把卡尔留意的目光吸引过去,有人正坐在那里学习。那是一位小伙子,留着一把山羊胡子。伴随着嘴唇迅速地动来动去,他一边读书,一边不停地捻着胡子。他面向卡尔,坐在一张堆满书籍的小桌前。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白炽灯,夹在两本大书之间,耀眼的光线将他照得通亮。

    “晚上好!”卡尔说,他以为自己看见这个年轻人朝他这边瞟了一眼。

    但他弄错了,这个年轻人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方,遮住光线,想看看是谁在突然跟他打招呼。但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便举起灯,借灯光稍稍照亮邻居的阳台。

    “晚上好!”小伙子然后也说道,目光敏捷地朝这边望了好一阵子,接着补充说,“有什么事吗?”

    “我打扰您了吗?”卡尔问道。

    “当然,那还用问!”小伙子说着把手里的灯又放回原地。

    这几句话无疑回绝了任何交往的可能。尽管如此,卡尔还是没离开靠小伙子最近的阳台角。他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小伙子一页接着一页埋头看他的书,时而又飞快地抓来另一本书,参阅着什么,并且随时记到一个本子里。这期间,他总是令人惊诧地将脸深深地埋在笔记本上。

    他也许是个大学生吧?看上去他好像在潜心学习。卡尔在家里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久了——,他也是这样坐在父母亲的桌旁写他的作业,跟这小伙子没有什么两样。而父亲不是看报,就是记账或是为一家协会处理信函;母亲忙着做针线活,一针一线地从布料里穿进穿出。为了不打扰父亲,卡尔只把本子和笔摆到桌子上,而把所必需的书籍整齐地堆放在自己左右两侧的椅子上。那儿曾经是多么宁静啊!有几个陌生人会走进那间屋子吗?在孩提时代,卡尔总喜欢看着母亲傍晚时分用钥匙锁上门。可她哪里知道,她的卡尔现在落到如此境地,竟想用刀子撬开陌生人家的门。

    那么,他的全部学习达到了什么目的呢?他真的都忘掉了。如果要他在这儿继续学习的话,那对他实在太困难了。他回想起在家里时,自己曾病过一个月,可过后为了补上所耽误的课程,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啊!而眼下,除了那本英语商务信函教科书外,他已经好久不摸书本了。

    “喂,小伙子,”卡尔突然听见有人同他说话,“您能不能站到别处去呢?您发呆似的看着我,实在叫我心神不安。深夜两点钟了,我总可以要求能不受干扰地在阳台上工作吧。难道您有什么事求我吗?”

    “您在学习?”卡尔问道。

    “是的,是的!”小伙子边说边利用这个反正无法学习的时刻,重新整理起他的书籍。

    “这么说我就不想打扰您了,”卡尔说,“我这就回屋去。晚安!”

    小伙子根本不再搭理。在排除了干扰以后,他突然下定决心,重新投入学习,并将额头重重地托在右手上。

    卡尔走到门帘跟前时才想起自己究竟为什么出来了。他还根本没有弄清自己的伤势。是什么东西这样压在自己的脑袋上呢?他伸手上去一抓,吃了一惊,头上没有流血的伤口,并不像他在房间的黑暗中所担心的那样。原来头上只有一条像头巾模样的潮湿的绷带。从那些四处悬挂着的絮梢推断,这绷带可能是从布鲁纳尔达的一件旧衣服上撕下来的,由罗宾逊草草地绑在卡尔的头上。他只是忘记了拧干水,因此,在卡尔昏迷不醒时,那么多的水流过他的脸,流到衬衫里,引起他那样的恐惧。

    “您还在那儿站着?”那人边问边眯起眼睛往这边看。

    “我现在真的要走了,”卡尔说,“我在这儿不过是想借光看看,房间里漆黑一团。”

    “您到底是什么人?”小伙子问道,他说着把手里的笔放到面前翻开的书本里,走到栏杆跟前。“请问尊姓大名?您怎么跟那帮人凑到一起呢?您在这儿已经好久了吧?您究竟想看什么呢?您还是打开您那儿的灯吧,好让人能看见您。”

    卡尔打开了灯。但他在回话之前,把门帘又拉得严实些,免得让屋里的人发现。“对不起!”然后他悄悄地说,“我这样小声同你说话。要是让里面的人听见了,免不了又一次吵闹。”

    “又一次?”这人问道。

    “是的,”卡尔说,“昨夜我刚刚同他们大吵了一场。我这里肯定还有一个可怕的肿块。”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究竟为什么吵呢?”小伙子问道,见卡尔没有立即回答便补充说,“您可以把您心头上对这帮家伙的怨恨全部无忧无虑地告诉我,我也恨死了这三个家伙,尤其是那个女人。再说,如果他们还没有挑拨您来恨我的话,那才叫我感到奇怪呢。我叫约瑟夫·门德尔,是个大学生。”

    “不错,”卡尔说,“已经有人跟我谈到过您,不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您给布鲁纳尔达太太治过一次病,是吗?”

    “有这回事,”大学生边说边笑,“沙发上的那股气味还闻得到吗?”

    “噢,闻得到。”卡尔说。

    “这倒叫我心里乐滋滋的,”大学生说着用手掠过头发,“那他们为什么把您打成这样呢?”

    “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卡尔说着寻思起该怎样来向这位大学生解释。但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然后问道:“难道我不打扰您吗?”

    “其一呢,”大学生说,“您已经打扰了我。遗憾的是,您弄得我非常烦躁,需要好长时间才能重新恢复平静。打您开始在阳台上踱步以来,我就无法再学下去了。其二呢,我总是在三点钟要休息一下。您只管放心地讲吧。我对此也感兴趣。”

    “事情很简单,”卡尔说,“德拉马舍要我在他这儿当用人,可我不愿意。我恨不得昨天晚上就走开。他不放我走,把门锁上了,我要撬开门,于是就扭打在一起。不幸的是,我还在这儿。”

    “您有没有别的职业?”大学生问道。

    “没有,”卡尔说,“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我只是想离开这儿。”

    “您说得倒好听,”大学生说,“您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接着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您究竟为什么不愿意留在他们这里呢?”大学生然后问道。

    “德拉马舍不是个好人。”卡尔说,“我早就认识他。我曾经与他同行过一天。跟他分道扬镳了,真是万幸。难道现在要我来当他的用人吗?”

    “但愿所有的用人在选择主人时别像您这样挑剔!”大学生说,似乎露出了笑脸。“您看看,我白天当售货员,而且是最低级的售货员,更确切地说是蒙特立百货商店的听差。这个蒙特立是个地地道道的恶棍,而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叫我恼火的只是他给我的工钱太可怜。您就跟我学着点吧!”

    “怎么?”卡尔说,“您白天当售货员,晚上学习?”

    “是的,”大学生说,“没有别的办法。我什么样的可能都试过了,而这种生活方式还算是最好的。几年前,我一天到晚只管读书,您可不知道,我险些都给饿死了。那时我住在一间肮脏不堪的旧棚子里,穿着那身衣服不敢去上课。但这已经成为过去了。”

    “可您什么时候睡觉呢?”卡尔边问边惊奇地打量着大学生。

    “噢,睡觉!”大学生说,“我学习完了再去睡觉,暂且先喝杯黑咖啡吧。”他转过身去,从自己的书桌下取出一个大瓶子,将咖啡倒进一只杯子里,然后一口气灌了进去,就像人们匆忙吞服药水似的,尽可能少地尝到它的滋味。

    “这黑咖啡可是灵丹妙药,”大学生说,“只可惜您离我这么远,我也无法给您递过去一点。”

    “我不喜欢喝黑咖啡,”卡尔说。

    “我也一样,”大学生说着哈哈笑起来,“但我没有它怎么办呢?没有这黑咖啡,蒙特立一刻也不会容下我。我口口声声说蒙特立,可那家伙当然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个我。要是我不在那儿的柜台里随时预备好这样一大瓶咖啡的话,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站柜台时会出什么洋相。我还从来没敢停止过喝咖啡。不过您相信我好了,不然我会很快倒在柜台后睡起大觉的。可惜这事谁都知道,他们管我叫‘黑咖啡’。这是瞎胡闹,无疑也大大地影响了我的晋升。”

    “那您什么时候会完成学业呢?”卡尔问道。

    “进展缓慢。”大学生垂头丧气地说。他离开栏杆,又坐到桌子前,两肘支在那本翻开的书上,双手掠过自己的头发,然后说:“可能还需要一两年吧。”

    “我本来也想上大学。”卡尔说,似乎这种情况赋予他一种权利,要求得到这位此刻保持缄默的大学生更大的信任。

    “原来是这样,”大学生说,不知他是又看起他的书呢,还是心不在焉地痴望着,“您放弃了上大学,应该感到高兴。几年来,我自己学习真的不过是出于惯性。我从中既得不到什么满足,前途更是渺茫。我究竟还要什么前途呢?假冒博士遍及美国。”

    “我本来想成为工程师。”卡尔又急切地对这位显然已经毫不在意的大学生说。

    “那您现在要留在这伙人身边当用人,”大学生说着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看,“这当然使你痛心了。”

    大学生的这番结论无疑是一种误解。但卡尔也许能够利用他这个误解,因此问道:“那我能不能在那家百货商店里找到一份工作呢?”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大学生从他的书本上完全吸引过来了,但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能不能帮助卡尔找份工作。“您试试吧!”他说,“或者您最好别试了。我在蒙特立那里找到了工作,这是我迄今最大的成功。如果要我在学习和这份工作之间选择的话,我当仁不让地选择工作。我的一切努力就是冲着一个目的,避免出现这种选择的必要性。”

    “在那里找一份工作就这么难吗?”卡尔更多是说给自己听的。

    “啊哈,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呀!”大学生说,“在这儿能当选上地方法官,而在蒙特立那里也未必能当上看门人。”

    卡尔沉默着。这位大学生的确远比他见多识广,而且出于卡尔尚不知道的原因憎恨德拉马舍,因而肯定不会对卡尔怀什么坏心。但他一句鼓动卡尔离开德拉马舍的话也不说。同时,他也根本不知道卡尔遭受警方威胁,身处险境,是德拉马舍半途救他脱离了危险。

    “昨天晚上您观看了下面的游行,是吗?不了解情况的人准会以为,那个候选人——他叫罗普特——会有当选的希望,或者他至少在考虑之列,不是吗?”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卡尔说。

    “这是个缺点。”大学生说,“姑且不论这个,有目可睹,那个人无疑有朋友,也有敌人,这个您该不会视而不见吧。那么您现在想想吧,依我看,那个人毫无当选的希望。我是偶然得知他的全部底细的,我们这里正好住着一个认识他的人。他并非等闲之辈,就他的政治见解和政治生涯而言,这个区最合适的法官似乎非他莫属。但没有人认为他会当选。他会落选的,他要的就是这样轰轰烈烈的落选。大概为这场竞选他把自己手头的几个钱都扔进去了,这就是全部的结局。”

    卡尔和大学生相视着沉默了一会儿。大学生微笑着点点头,用一只手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好吧,您还不去睡觉吗?”然后他问道,“我又该学习了。您瞧瞧,我还有多少东西要仔细看呢。”说完他迅速地翻了半本书,想让卡尔明白有多少功课还在等着他去做。

    “那好吧,晚安!”卡尔说,并且躬身告辞。

    “欢迎您有空到我们这儿来坐坐!”大学生说着又坐在桌子前,“当然只是在您有兴致的时候。您在这儿随时都会同好多人交往。晚上从九点到十点,我也有空与您为伴。”

    “这么说您是劝我留在德拉马舍这儿了?”卡尔问道。

    “一定要留下。”大学生说着一头埋进他的书堆里,好像这句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而是出自于一个更深沉的声音,它久久回响在卡尔的耳际。卡尔慢慢地走到门帘前,又朝这位在黑夜中独自纹丝不动地坐在灯光下的大学生瞥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摸进屋里。迎接他的是三个沉睡者浑然一片的呼吸声。他顺墙寻找着那只沙发,摸到后就伸开四肢安然地躺在上面,好像它就是自己习以为常的床铺。由于这位既对德拉马舍和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又有文化的大学生劝他留在这儿,他暂且什么也不去想了。他不像这位大学生胸怀那么高的目标。谁知道,即使在家乡,他能不能善始善终地完成学业呢?如果在家乡都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谁也不能要求他在异国他乡去完成。然而,他无疑更希望找到一份工作,干出一番成绩来,要让人们刮目相看。他暂且接受在德拉马舍这儿当用人,有了栖身之地,再等待有利时机。在这条街上,好像坐落着许多中等和下等办事处,它们招聘办事人员也许不会太苛求吧。万不得已时,他宁愿去当售货员,但他毕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被雇去专门干办公室的工作。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以办事员的姿态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透过敞开的窗户,无忧无虑地向外望去,就像他今天一早穿过那些庭院时看见的那个办事员一样。他合上眼睛,自己在心里安慰起自己,他还年轻,德拉马舍总有一天会放他走的。这个家看上去也不像真的有安居乐业的打算。一旦卡尔谋到那样一份差事,他就要全力以赴去干他的办公室工作,决不会像这个大学生那样分散精力。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要把晚上的时间也用到办公室上。刚开始,由于他事先缺少商业知识训练,人家反正会这样要求他的。无论他为哪一家商店干,都要一心想着那家的利益,任劳任怨,乐意承担一切工作,哪怕是别的办事员不屑一干的事。这些良好的意愿一齐涌入他的脑海,仿佛他未来的老板就站在沙发前,从他的脸上察看着他内心的意愿。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卡尔进入了梦乡。只是当他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时,布鲁纳尔达一声惊天动地的叹息惊扰了他。她显然遭受着噩梦的折磨,身子在铺上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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