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睢阳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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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舍地松开她的唇,他的鼻尖抵着她的,眼眸不复寻常的清澈动人,而是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雾气,他没有问她当初为何执意要离开他,为何要与杜清昼同行,也没有问她这许多个日夜的喜乐与忧思,只是捧着她的脸:“酒很香。”

    祝静思的脸颊红透了,手羞恼地按在腰畔的杀猪刀上:“我的刀也很快。”

    “你一点也没变。”裴昀微笑执起她的手,他的十指修长而有力,像小时候那样掰开她的手心,让她把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松开——都交给他。

    “我并非被囚禁在这里,而是我自愿留下的;只有睢阳的火种,才可以打造出我想要的那件东西。”祝静思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避对方的目光。

    裴昀微诧正要开口,突然一阵熟悉的剧痛在胸口炸裂,他死死按住胸口,又是那突如其来的剧痛,如同重锤击打,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体里交锋冲撞,要将他撕裂成两半……

    “裴昀!”

    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是祝静思慌乱的眼泪;后背传来温暖的力量,是祝静思在抚摸他的脊背:“裴昀!放松下来,不要用内力抵抗……”那剧痛就像沼泽,越挣扎就往黑暗中陷得越深;当裴昀放弃抵抗,反而不再沉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他的头发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剧烈地喘息,脸色苍白得可怕。

    祝静思眼中泪光闪动,搂住几近脱力的裴昀靠在自己胸前,手抚过他的胸膛:“龙珠和凤血在你的身体里互不相容,只有取出那半颗龙珠,才能救你——这,就是我留在睢阳的原因。”

    裴昀艰难地抬起眼眸:“你……说什么?”

    “你身上同时有龙珠和凤血,龙珠遇到凤血,会彼此冲撞不容,只有取出那半颗龙珠,才能抑制你体内的‘水火不容’。”祝静思清晣地说。

    裴昀怔住。

    身为凡人,他曾经饮下凤血治伤,也曾经承受半颗龙珠续命,水与火不相融的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奔突撕扯,像是潜藏在地底的火山,任何时候都可能爆发——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身体一直走在悬崖边上。

    这个秘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许久以来的谜团都在这一刻,如墨在水中散开。当初她决绝地推开他的手,她坚持不与他同行,只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来做这件事,他就会死。

    “如何取出?”裴昀喘息着问。

    “睢阳是上古燧人氏钻燧取火的地方,有最纯的烈火,这里的火淬炼出的剑,能与最强的‘水’相匹敌,可以助你取出体内的半颗龙珠。”

    祝静思指向炉膛,那里有一把长剑在烈火中隐隐可见,威严而狰狞。

    “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裴昀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全部,一定还有更可怕的真相,被埋藏在火焰之下。

    祝静思轻轻咬住了嘴唇,似乎在犹豫,那即将说出口的真相会让裴昀难以接受。

    “完整的龙珠可以凝聚出形体,但破碎的龙珠都会化为水,融入血脉,无迹可寻。唯有当初给你龙珠的白龙死去,龙珠自然随之死去。”

    祝静思的声音虽轻,却如同晴天霹雳炸开在裴昀耳边:“要取出龙珠,只有唯一的方法,那就是——杀死白龙。”

    裴昀的瞳孔骤然一缩,手中力量强得祝静思几乎吃痛。

    “白龙如今只有半颗龙珠,力量极不稳定,或迟或早,叶铿然的身体也会无法承受,无法控制那强大的力量……没有这把剑,他或许不会死,但会遇到比死更可怕的吞噬。”

    祝静思眼底的决心纹丝不动:“这是救你,也是救他唯一的办法。只要睢阳城还能坚守不破,十日后,这把斩龙之剑就能铸成……否则,睢阳的火种一断,此剑永难铸成。”

    十

    睢阳地处中原要塞,商丘之南,是一座火城。

    传说很久之前,人类将火视为怪物,看到那夺目的光亮和热度就会争相逃窜。但凤凰在这里留下火种,将取火的方法示于人类,燧人氏在睢阳城钻木取火,从此点亮了永寂的黑夜。

    奇迹燃烧了千万年,如今还能燃烧多久,没有人知道。

    天气越来越冷,睢阳城中粮草再次断绝,连老鼠也被吃光了。

    士兵们面黄肌瘦,饥寒交迫,只能吃树皮和枯草,张巡日夜和士兵们同甘共苦,一整天的艰苦守城战斗后,他回到家里,远远就看到烛光。

    阿娥坐在灯烛前缝补衣服。

    烛光中她的侧脸秀美,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

    这些天阿娥也瘦了很多,跟着他吃树皮和草根,眼下深深地凹陷下去,她一抬头,看到张巡站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阿娥微笑。

    “城守不住了。”张巡平静地说。这句话在他胸口辗转,他无法对浴血杀敌的将士们说,但面对一个烛光下温婉如水的女子,他竟然说了出来。

    “你已经尽力了。”阿娥柔声问,“守不住了,你有什么打算?”

    “誓与此城共存亡。”张巡一字一字地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弓一箭。”

    “我明白了,”阿娥微笑,轻轻咬断缝衣的线,“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张巡没有仔细去想对方的话,他觉得额头很烫,便疲惫地躺下了。

    这些天来,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饥饿而瘦得可怕,手腕上嶙峋的骨骼仿佛刀子般随时会破皮而出。不安稳的睡眠中,他知道自己病了……一年多来经历无数生死关头,他都闯过了,他相信自己也能撑过这场风寒,睡一觉就会好。

    可躺下之后,张巡就再也没力气坐起来。

    他凹陷的脸颊上泛着高烧的潮红,深黑的眼圈死气沉沉。高热痛苦中,他很渴很饿,很想喝一碗汤,哪怕是最寡淡的菜汤。

    迷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然后,张巡浑身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舌头尝到了肉汤的味道。

    这是梦吧……如今的睢阳城连野菜也没有,更不用提肉了,但久违的鲜美的味道从舌尖到胃,再熨贴到全身,虚弱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了强横的力量,他用瘦硬的手死死抠住汤碗,近乎贪婪地将汤啜完。寒气随着热汗流了出来,喝完这碗汤,张巡满足地倒下去再次昏睡,眼前人影模糊,似乎很多人在走动。

    昏迷中张巡并不安稳。

    刀剑拼杀的声音中耳边徘徊,梦中一支冷箭突然射来,张巡一惊,本能地挥刀去挡——

    眼前骤然一片血红!像是滚烫的夕阳泼在了身上,火焰在熊熊燃烧,炙烤得张巡全身发烫,眼前像是鲜血,又像是烈焰……一枚羽毛轻轻地,像刀刃一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张巡以为自己中箭了。他错愕看向自己的胸口,却并没有看见伤口,再抬头时,城下已经有士兵从云梯爬了上来。

    “啊——!”他从梦中惊醒。

    “张御史!”士兵惊喜地喊,“你终于醒了!”

    晨曦照在眼皮上,张巡虚弱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只听士兵说:“你感染了凶险的风寒,昏迷了四天,昨晚大家都以为你熬不过去了……”说到这里,士兵的声音有点哽咽,“幸好昨夜我们抓到一只鹅。”

    “鹅?”张巡愕然。

    “说来也奇怪,”士兵说,“城里粮草断绝很久了,你昏迷中嘴里一直在喊‘汤’,我们正在发愁,突然门外有人喊:‘有一只鹅!’,我跑出去一看,一只鹅死在门口,颈脖还在汩汩流血,看样子是刚死不久。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厨子把鹅烧了,给你做了一晚鹅汤,就是靠那碗汤,你才发了汗,退下烧来的。剩下的鹅肉兄弟们也没舍得吃,准备留着给你补补身子。”

    说话间,又有士兵端着汤喜滋滋地走进来:“张御史,给。”

    “让兄弟们分着吃。”张巡声音嘶哑地说——城里怎么会有鹅?他的喉咙动了动,泛苦的舌尖还残留着昨夜的美味,那碗鹅汤鲜美非常,但总让他有种想要落泪的奇怪冲动。

    士兵们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肉,他们蜂拥而上,将一大锅鹅汤瓜分殆尽。

    日光明晃晃的,深秋的阳光也有几分清冷,树叶筛下的杂乱光点,像是命运残酷而诡异的脚印。张巡披衣走出营帐,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像是心里有地方空了一块,但他感觉不到疼,也找不到那伤口。

    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冷笑负手看着围在大锅前的士兵们,和站在人群外一脸怅然若失的张巡。

    张巡露出诧异的神色,脱口而出:“杜掌柜?”

    “当初给你粮草时,我还给了你一只鹅。”杜清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巡,“你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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