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华清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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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着羽毛的白色绢帕不知何时滑到了床底,蒙了厚厚的灰尘,雪天心疼地捡起来把灰掸掉,指尖触到绢帕上的一枝桃花。

    小宫女悄然将绢帕拽紧在手心,这方绢帕,是雪天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从他身上掉落下来的。那时他穿着青衣常服,没有紫袍凤纹的尊贵,只像一个寻常失意惘然的俊雅年轻人,眼眸里蒙着雾气,整个人也带着谜团,让雪天看不清,看不透,却那样地渴望看个究竟。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去看一看,去看他现在可好?

    宫外黄昏已至,脚下的长安城像蜷伏的猛虎,危险而新奇。

    没有人看得到雪天,她也看不到自己。那片白色的羽毛,就像雪原隐藏了万物,将她藏匿在光影之中。

    残阳下的道路宽广人稀,雪天匆匆赶路,就在她远远能望见坊墙上的乌头门时,突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一个幂篱遮面的女子翻身下马,冲上前焦急地敲门,身影十分熟悉。

    那竟是……霍国公主?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不知道公主说了什么,仆人似乎迟疑了一下,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仆人终于侧身请她进去。

    趁他们说话的时候,雪天也悄悄来到了门口,没有人看得到她,在仆人关门之前,她也悄悄跟了进去。

    走廊的光线昏暗,公主的幂篱被清风掀起,看不清神色,但急促的步子难掩忧急。

    仆人将公主领到一间厢房前面,叩开门,只见那人半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荏弱,几缕发丝搭在汗湿的颈脖上,竟像是刚刚退烧的模样。

    雪天的心顿时疼得揪了起来。这些日子不见,他竟然清减至此。

    “求丞相救琚儿一命!”公主双膝落地跪了下来。那人一阵咳嗽,朝旁边的仆人说:“快……把公主……扶起来……”

    等他缓过来,抬起咳得水雾蒙蒙的眸子,分明是病弱苍白容颜,眼底竟有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光王殿下出什么事了?”

    公主满眼泪水:“琚儿被投入大狱已经三日,他在狱中冒死托人向我传递消息,说刑部对他施以酷刑,”她说到这里,猝然惊痛打住,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年少气盛,落到李林甫手中,只怕性命不保……”

    刑部大多是权臣李林甫的人,而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极力扶持武惠妃的儿子寿王,曾经陷害太子和光王,试图将三个皇子置于死地。

    听说多年前,霍国公主的驸马与刚出生的幼子获罪被流放到岭南,都死在岭南,没有再回来。

    ——如果公主的孩子还在,或许也和光王一般大的年纪?

    姑侄之间的感情那样好,只怕胜过许多亲生儿女。

    那人没有说话,扶着床站了起来,在仆人担忧的目光中把朝服穿上,一会儿汗水就将紫衣浸湿。

    “郎君这是要……?”仆人愣了。

    “去刑部。”那人微微喘了口气,“替我备马。”

    “可是宫中来宣过旨,没有陛下的吩咐,郎君不可踏出府中——”仆人顿时慌了神,“违抗圣意只怕会触怒龙颜……”

    那人笑了一下,笑意清冷高远如月华,又带了一丝傲然。

    “陛下一意孤行,我又何惧生死祸福?”

    泪水顿时从公主眼中涌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坚定的神色也随着泪光微微动摇:“你……”

    安禄山之事已致君臣不欢,帝王猜忌,如今她的相求,可是要将他逼上绝路?

    “光王之事,全因我要杀安禄山而起。”那人脸色带着苍白病容,深深凝视眼前的女子,声音温和,“少年热血可贵,我必以命相赴。”

    霍国公主无声流泪,良久,只听她极轻哽咽地说了一声:“多谢。”

    府邸门外,马匹一牵来,那人便翻身上马,只见有个声音在后面喊他:“丞相留步,丞相留步……!”

    那人并不理会,策马闯入血色黄昏。

    雪天不会骑马,等她赶到,那人已经牵着少年的手从刑部走出来。

    在刑部大狱里发生了什么,雪天不知道。雪天只知道,他说过四个字,以命相赴。

    他的脸色苍白得仿佛随时会融化的雪,乌黑眸光却比夜色更宽广,让人看到就会心安。本来桀骜如小鹰的少年脚步踉跄,身上血迹斑斑,满是伤痕。

    霍国公主正焦急地等着他们。

    “姑姑——!”光王哭着冲过去,霍国公主紧紧握住少年的手,只是惊喜流泪。

    “丞相又救了我一次。”倔强少年扭过头,眼里满是波光。

    “殿下快长大吧,”那人虚弱地微笑,“长大到能保护自己。”

    光王露出羞愧的神色,眼瞳里却有倔强的火星迸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何丞相批阅的文书会落到父皇手中?为何安禄山总是能揣度到父皇的心意?这未必是巧合。”

    少年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在夜色中听来锋利如剑。光王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是皇子中极出色的一位。

    “安禄山只怕在朝中和父皇身边安排了许多眼线亲信,丞相行事光明,却也不能不防小人暗中算计。日后我羽翼丰满,朝堂之上定要护丞相毫发无伤。疆场之外,定不忘今日之辱,将那些奸臣贼子尽数杀了。”

    那人一怔,仿佛看着少年想起了别的什么人……他止不住咳嗽起来。

    推开少年惊慌的搀扶,他摆了摆手,凝视着对方:“阴谋诡计不足取,生杀予夺乃是天子大权,殿下若是如此口无遮拦,只怕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可是……”

    “劝谏陛下是臣等的职责,殿下不该卷进来。”张九龄打断他,中气不足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虽然年少,但也当严于律己,勤学向上,这才是殿下对陛下的孝道。”

    “……是。”敢在大殿之上与天子据理力争的骄傲的少年,竟然不敢再辩驳,终究低下了头。

    张九龄的眸子似山谷春日的雾气,清丽朦胧如诗,带了些悲怆的温柔。

    那天,雪天凝视着他,他凝视着远方。

    他目送霍国公主和光王策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独自站在风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雪下得那么大,小宫女仰着头,任由雪在脸上融化。

    你有没有想过把雪接入胸膛?你有没有爱过一个绝不可能的人?

    你就站在他面前,但你是透明的,他看不见你;你的目光就停留在他身上,不舍得片刻离开,但他永远不可能感觉得到。

    纷飞的大雪中,视线渐渐被泪水蒙眬,雪天突然意识到当初第一眼看到霍国公主时,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当时,她看到了依稀有两三分相似的轮廓,就像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虽然没有那样的美貌、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裙裳,但纤细的下颌与眼睛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相似。年少时的公主是什么模样?也是懵懂迷糊像她当日一样吗?所以,当日那人的视线才会落在她脸上。

    那一眼,并不是在看着她啊,只是在看着红尘中的一个美梦罢了。

    她承接了那原本不属于她的一眼凝望,从此,思念如荒草,野火烧尽仍在心间生长,一次回眸一生不忘。

    不知过了多久,雪地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丞相,不好了丞相……”

    来人正是此前在府邸门口大喊“丞相留步”的官吏,那时,雪天只当他是陛下派来监视的,此刻却见他满头大汗附在那人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人的脸色骤然苍白,身子猛地一晃,仿佛立刻就要倒下去,所幸被官吏用力扶住。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丞相前来刑部之时……”

    “马上去章台。”

    发生什么事了?雪天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五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看到眼前的那一幕时,雪天仍然惊恐地捂住嘴。

    这里是醉生梦死的章台,也是脂粉嫖客的混乱之地。一个少女满身鲜血躺在神色麻木的少年怀里,鲜血流了一地,少女显然已经死去了,衣衫不整,双眼不瞑目地睁大。

    少年身上和手上都沾着鲜血,没有哭,只是木然地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紧紧抱着那再也不会醒来的人:“姐姐……”

    “辰儿!”张九龄惊痛地喊了一声,整个人都在发抖,“怎会……”

    杜辰是张九龄的学生,也是御史台监察御史,行事刚直不阿,有其师之风,多次上书请求处死安禄山。此刻少年却满脸溅着血,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

    杜御史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姐姐。

    就在两个时辰前,几个胡人掳走了杜姐姐加以侮辱,少女不堪受辱,触柱而死。

    而那时,张九龄正在刑部大狱营救光王。

    那人快步走上前去,看着眼前的惨状,眼底波光被残酷绞碎,他颤抖地朝少年伸出手,却被猛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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