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蓝桥驿(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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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离死别,碧落黄泉茫茫不见。”青衣人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语气,封常清却微微一震。

    蓝桥……黄泉……

    最坚贞的信诺,比石桥更牢固,连生死也不能摧毁。

    “还没找到啊,叶校尉?眼睛不好就别逞能了。”钓鱼的白衣人随口说,“来来,休息一下,来陪我钓鱼。”

    听到那个声音,封常清心头疑惑更深……

    他走上前去。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白衣人笑吟吟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封常清顿时呆怔在原地!

    “……裴将军?”

    当初那个潇洒甩下一张牌,高兴地说“胡了”的慵懒少年,那个叱咤陇右、威震夷狄的白衣修罗……此刻就穿着山野村夫的衣衫,拿着一根长长的钓鱼竿,笑眯眯看着他。

    时光仿佛回溯到多年前,悲欢仿佛凝聚在这一刻。

    “你认错人啦!”白衣人潇洒地一甩鱼钩,一条大鱼在空中划了条美妙的弧线,落到桶里,水花顿时溅了封常清一身。

    对方热情地抓了一条活鱼扔给他:“这条鱼就送给你了!”那鱼滑不溜秋,在封常清怀里乱蹦,让天下名将一时间也有点狼狈。

    他只觉得微微恍惚,明明是那个人,却又不是他……如果裴将军还活着,也该有三十多岁了,不可能仍是眼前少年般的模样。

    “这鱼煮汤最好,生煎次之,红烧最次,切记切记。”白衣人拍着封常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

    不等封常清开口,对方已经拎起鱼桶,欢快地奔去桥上找他的同伴了。

    在那背影即将走远时,封常清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赔钱货。”

    对方的脚步终于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一脸好心地说:“这么肥的鱼,几根葱姜蒜就能煮汤,不会赔钱的,放心放心。”

    九

    月华朦胧如谜,军营的夜晚安静如铁。

    “封常清,把地图拿给我……”高仙芝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封常清已经不在了。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身影,烛光中黯淡的孤勇。

    他坐了一会儿,正准备自己起身去拿地图,却见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苍白精瘦的手臂上沾着水珠:“地图。”

    高仙芝愕然抬头,只见封常清浑身湿答答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拎着一条鱼,一只手拿着地图。

    “你怎么回来了?”

    “捉了一条鱼,回来做鱼汤。”

    “……”

    自从做了将军,封常清就很少下厨了,眼前的情形,让高仙芝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只听封常清问:“你还记得裴将军吗?”

    高仙芝一愣。

    陇右年轻的战神裴昀,多年前身中流矢而死,有人说他是被吐蕃人杀死的,还有人说他是死于帝王的猜忌。战功煊赫,力挽狂澜,可在他阵亡后,没有任何追封与表彰,连史官也暧昧不语,既不宣扬他的功绩,也不追问他身上的疑点与谜题,时间仿佛将这个名字从人们的记忆中轻轻抹去了,就像朝阳无声抹去晨雾中的水滴。

    可封常清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消息传来,高仙芝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全无形象地放声号啕大哭,俊美的脸上,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但没有人笑他。

    沙场险恶无情,生死旦夕之间。今日殓葬的是兄弟,明日殓葬的也许就是自己。

    那时封常清的眼角也阵阵艰涩,却是干涸的,没有眼泪流出来。

    “跟我去一个地方。”封常清突然抬头说。

    两人来到水边,蓝溪之上,石桥之畔,河山共明月清辉。月色与秋风仍在树梢逗留,四下却空无一人。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高仙芝不解。

    湖畔寂静空旷,封常清的神色不知是失望还是惘然,他走了。也许,世上真有容貌相似的人?又或许,是故人魂兮归来?

    他转过头来,突然问:“你说,如果裴将军还活着,他会怎么选?”

    高仙芝的神色缓缓凝重起来,他明白封常清在问什么。他对如今的局势之危险心知肚明——当下最难办的,并不只是军事而已。

    良久,他才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封常清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他不会任由命运选择,他会抛开别人给定的所有选项,主宰自己的命运。”

    群山回荡着风,一片坦荡,高天之上,浮云温柔驾驭月光。

    两人站在水边,任由衣襟猎猎被风掀起,高仙芝的眼底也露出些向往的神色。

    ——那样无拘无束的人,就算做了鬼魂,也会大笑游荡在山野之间吧。

    想到这里,高仙芝的心情舒坦敞亮了不少。

    “老子这一生,吃过败仗,输过刀,认过栽,流过泪,丢过人,但只有一件事,”高仙芝猛地回过头,目光明亮地与封常清对视,刹那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再难再险,从不后退。”

    ——即使问题像刀锋一样棘手,他也会当机立断地迎向它。

    封常清微笑道:“就让我做个普通侍卫,在你麾下效命吧。我知道如今外有叛军强敌,内有佞臣谗言,而且自从安禄山反叛,陛下已经对胡人猜忌,战局艰难,宦官监军,你又并非汉人,只怕这一战会举步维艰,凶多吉少。”

    高仙芝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骂了一声:“娘的。”封常清说出了他所有的顾虑。……也看出了他看似无情的驱赶之中,无声的维护。

    “无论生死成败,这一战我期待已久。”封常清从容负手道:“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再次和你并肩作战的这一天。”

    高仙芝的眼眶微微发热。

    十

    潼关的士兵们据险而守,叛军几次进攻都被灰头土脸打退。战场再凶险,跨下马背时有兄弟的一个拍肩和击掌,总是充满希望的。

    这天清晨开始下雪,有士兵来报:“边监军来了!”

    高仙芝不在,封常清立刻从营帐中出来,来报信的士兵着急地说:“带了好多侍卫,一进营中就绑了我们几个人!”

    自从安禄山叛乱,天子对武将不信任,在军中安排了太监做“监军”,边令诚就是其中一位。

    边令诚爱指手画脚,不时与主帅高仙芝起争执。高仙芝直率豪爽惯了,当场怒不可遏,转头并不会记恨,边令诚却不动声色地将恨意藏在眼底冷光里。封常清曾不无忧虑地提醒过高仙芝:“边令诚虽然不懂兵略,但他是天子近侍,宫闱暗箭,一句话,有时就可以杀人。”高仙芝皱眉不语,他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江山危在旦夕,战事不容有失,他不能让步。

    “封常清接旨。”边令诚大步走过来,一脸阴阳怪气的冷笑,身后跟着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侍卫。

    封常清看着他们的阵势,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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