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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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候在山路,手捧一个很大的铝皮饭盒。饭盒里装了大贵最爱吃的红烧茄子和大米白饭,母亲又在外面包上厚厚的花布包袱。长途客车每天都会准时经过这条山路,车上,坐着母亲的大贵。

    镇子通往县城的中巴车共有五辆,大贵是其中一辆的司机。镇子到县城,必须经过那条母亲走过千百次的山路,中午时候,母亲便会准时在山路上出现。大贵先是看到一个静止的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为苍老的母亲。有风吹起母亲的白发,那些白发胡乱地飞舞,胡乱地扫过母亲脸上堆积的皱纹。逢车上人不多时,大贵就会让母亲上来,然后把她拉到镇上汽车站。大贵坐在车子里安静地吃午饭,母亲就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大贵吃完,满足地抹抹嘴,说,好吃!把空碗递回母亲,就该发动车子,返回县城了。母亲仍然在那条山路上下车,目送着汽车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彻底消失。母亲捧着空碗往回走,母亲表情轻松,步履轻盈。

    县城是中巴车首发站,所以夜里大贵只能宿在县城车老板家。长途车每天往返一次,大贵手扶方向盘,看甫庄慢慢接近又慢慢远离。近几年甫庄很多人开起窑厂,自己发达的同时,让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即使加到一起,大贵每年忙于农活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于是他就想找点事干。最初是母亲劝他学车的,母亲说,你不比三贵……你得学一门手艺。

    对大贵,母亲一直深怀愧疚。她没有能力供大贵读书,她确信是她耽误了大贵的前程。可是大贵从不这样看,他说就算我去读书也是白费,鲇鱼爬竹竿——上不去!村子里白读几年书的人还少么?现在大贵成了司机,有着一笔固定的收入,母亲的心,才稍稍有了些慰藉。

    大贵又黑又壮,浓密的络腮胡子掩住大半个脸,模样很有几分粗野。他的思绪常常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他想其实十七岁的自己在那一天里完全可以保护母亲不受锁柱的任何侵犯。他为自己的和胆怯和懦弱感到羞耻,他发誓不会让母亲在晚年里受到一点点委屈。大贵暗地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的强壮的身体让这一切变得极为轻松。有一次两个乘客无意间谈到母亲,他们谈论母亲的时候用到了“婊子”。他们并不知道坐在司机位置的大胡子就是母亲的儿子,当说到“婊子”的时候他们同时开心地大笑。那时车子正好行驶在那条山路上,大贵隔着玻璃就可以看见翘首以盼的母亲。大贵将车子停在母亲身边,然后走到两个人面前,也不说话,先是啪啪两记耳光,再一手一个将他们抓起,提起来,直接从车厢里扔出去。随后大贵跳下车,冲两个目瞪口呆的乘客说,给我妈跪下!两个人试图反抗,大贵照他们的肚子就是狠狠的一拳,两个人立即弓下了身子。大贵再将他们提起来站好,然后猛踹他们的膝窝,两个人就朝向母亲齐齐跪倒了。大贵摁着他们的脑袋给母亲磕头,那天两个人的额头都被撞出了血。那是母亲第一次看到大贵打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的大贵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凶狠残暴。

    母亲跟大贵去了两趟县城,那里住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二贵。二贵十九岁那年进了镇里的乳品厂,那时候乳品厂效益不好,二贵常常三天两头无活可干。后来乳品厂被县里的乳制品公司收购,二贵就被派到县里的乳制品公司工作。她去县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恋爱,她的丈夫刘强是那个乳制品公司的业务员。

    二贵第一次带刘强回家,母亲忙昏了头。她烧了一大桌子菜,那些菜他们完全可以吃上三天。做饭时母亲悄悄把二贵拉到一边,问,小伙子脾气怎么样?二贵说挺好的,挺会心疼人。母亲说那就好……不过你得多留心,你爹没结婚以前脾气也挺好的。二贵马上不高兴了,她认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提起锁柱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很不吉利。母亲看出她的不满,母亲说还是别恨你爹吧……有什么罪过不能原谅呢?再说人都死了,那些细故,我们还说它做什么呢?

    二贵最终嫁到县城,母亲心满意足。可是那一次她去县城看望二贵,却发现二贵的眼角乌青淤血。母亲问怎么了,二贵说没怎么,走路不小心……可是母亲能信吗?母亲肯定不信。那个夜里母亲再一次有了深深的恐惧,她怕刘强成为锁柱,怕二贵成为自己。

    母亲把担忧跟大贵说了,大贵当晚就气势汹汹地敲开二贵家的防盗门。他把刘强提在手里,又扔到地上,再提在手里,再扔到地上。他对刘强说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刘强坐在地上,摸着肿痛的屁股,莫名其妙地问二贵,那天我在酒后,真的动手了吗?

    刘强绝不是故作姿势,他是真的记不清了。这世上有一种人,平时慈眉善目文质彬彬极具绅士风度,喝点酒以后就变成暴徒变成流氓——刘强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大贵说到现在眼角还没消肿呢。刘强更纳闷了,他说你不是说那是骑自行车撞得吗?

    那天大贵抱走二贵家中所有的酒。临走前他对刘强说,如果你再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我就真的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大贵的表情让刘强坚信他完全可以说到做到。

    二贵和刘强,住在七楼。

    其实对于二贵,母亲并非完全放心不下。虽然刘强曾经在酒后向二贵动了手,但毕竟只有那么一次,总的来说,夫妻俩还算恩爱有加。只要走出门家,二贵就会自然而然地将手插进刘强的臂弯,让街坊邻居们很是羡慕。回到家,两个人更是打情骂俏,几近肉麻。有一次母亲正在厨房为他们熬汤,突然听到客厅里传出砰的一声,探出头看,见刘强把二贵压在沙发上,一边拱她的嘴一边挠她的胳肢窝。二贵晃着脑袋,表情羞赧,嘴里却发出抑制不住的哧哧的笑声。茶几上一个花瓶被二贵碰倒,水洒上地板,两个人竟然全无知觉。母亲偷偷地笑了。她想起年轻时的甫大夫。

    ——最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远在广州读书的三贵。

    那时三贵正读着大学三年级,除了偶尔往家打个电话,三年来三贵没有回家一次。三贵走的那天,母亲和大贵二贵把他送到镇上汽车站,三贵坐在窗口,看一眼母亲,看一眼大贵二贵,再看一眼颓败萧条的甫庄,竟然长舒一口气。三贵没有任何不舍或者痛楚,他为能够离开母亲离开大贵二贵离开甫庄离开自己以前的生活激动不已——尽管他的口袋里,装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整整两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可是三贵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回避不了。大学里不断有人问起他的故乡,他的父母,他的从前。这些问话随意而又自然,然而每一次,三贵都是躲躲闪闪,面红耳赤。他再一次开始封闭自己,就像在小学、在初中、在高中时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从不轻易在同学面前表露心迹。然而即使这样,三贵也常常与同学闹得不快。

    好像那天他们谈论起一部电影,在晚饭后的宿舍里。好像电影里的女主角沦落红尘,然后浪迹天涯。好像一位舍友对三贵说,那女的不错啊。三贵笑一笑,不说话。另一位舍友接过来说,再不错,也是个婊子。三贵偷偷变了脸色,嘴角轻轻抽动。第一位舍友说,甫三贵,你天天泡图书馆累不累啊……等下了晚自习,我带你出去快乐一番,我知道广州哪里有红灯区……像你这样的处男,姑娘们肯定欢迎。三贵仰躺床上,脑袋枕着胳膊,紧紧闭上眼睛。舍友不识时务,说我刚才说错了,是婊子们肯定欢迎。三贵就从床上蹦起来,对那个满脸堆笑的舍友说,你妈说她今天晚上没空。

    于是就打起来。根本拉不住。三贵的拳头又准又狠。当然后来三贵主动跟舍友道了歉,说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然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跟三贵开玩笑。他们暗地里说三贵是个怪人,别看平时说话不多,可是脾气暴躁,打起架来更是不要命。话传到三贵耳朵里,三贵暗说怪人就怪人吧。不理我反倒更好,巴不得图个清静。

    三贵三年没有回家,母亲想他想到抓心挠肺。她跟大贵商量,说过些日子,想去广州看看他。大贵说三贵他得回来看你才对。母亲说三贵功课忙……母子之间还有什么可讲究的?我去看他,一样。大贵把电话打到三贵宿舍,问他过年回不回家,三贵说不打算回了,得利用假期打工赚钱。三贵的话并非全是撒谎,大学开销大,他又新交了女朋友,母亲寄他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大贵说如果那样的话,我和妈可能在春天去看你。三贵忙说不用了路太远了不用来了,我在这边能照顾好自己。大贵说这和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没有关系……晚上妈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那边的三贵沉默良久,说,那你和妈看着办吧。

    大贵对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把车开熟,就跟老板把车子借出来,亲自开车拉你去广州看三贵。那时大贵已经不再给原来的车老板开中巴,而是转给县城一位私营公司的老板开轿车。那个老板看上了大贵魁梧的身材和浓密的络腮胡子,他开玩笑说雇上大贵连保镖都省下了。把中巴车换成轿车,大贵当然喜欢,何况工作变得轻松清闲,工资也比原来高出很多。大贵与那个经理很快成为朋友,车子闲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把轿车开回村子。

    于是就出事了。

    大贵是下午回到家的,一起回来的,还有二贵和刘强。母亲备好满满一桌子菜,那天大贵和刘强都喝了不少酒。母亲和二贵劝他们少喝点,大贵拍拍胸脯说不怕,有我在这里,妹夫喝再多也不敢耍酒疯。母亲说我是让你少喝点。大贵说我没事,大不了在家里住一晚上。仰脖又是一盅。

    可是刚吃完饭,脸色酡红的大贵就嚷着要回去,说是明天早晨还得去接余老板。母亲说你给他打电话告个假吧,就说你喝多了酒。大贵还想坚持,刘强和二贵一起劝他,说喝这么多酒肯定不能开车。大贵想了想,咧嘴一笑说,那就住下!

    然而刚刚睡过去的大贵就被余老板的电话叫醒。问他在哪里,大贵说回了趟乡下,喝了点酒。余老板说明天一大早我得去机场,你能不能赶回来?大贵说没问题。说着话就往身上套羽绒服。余老板说如果你喝太多开不了车就不要逞强,大不了我打个出租……你明天中午前赶回来就行,公司不能没有车子。大贵说我刚才眯一觉,酒早醒了……肯定不能耽误你坐飞机。

    可是母亲仍然为他担心。大贵说真的没事妈……捧人家的饭碗,总不能耽误了人家的事情。母亲捧一壶浓茶追出来,他接过来喝掉,冲母亲挥挥手,然后一踩油门,车子就拐上了山路。

    尽管天气很冷,大贵还是摇开了玻璃。寒风激到脸上,大贵连打两个喷嚏,脑子逐渐变得清醒。寂寥的山路上空无一人,大贵还是把车子开得小心谨慎——事实上,大贵有着与他粗犷的脸廓很不相协调的细腻心思。

    车子一路向北。土石路变成柏油路。柏油路变得越来越宽。公路两旁亮起整齐淡黄的路灯,县城的模样清晰可辨。大贵分别给余老板和母亲拨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安全返回县城,要他们不用担心。说完挂断电话,掏出香烟,弹出一根,叼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进口袋里摸打火机……

    然后,他就听到噗噗两声钝响。

    声音不大,极沉闷,极短暂。大贵猛然感觉到轻微的颠簸,似乎车轮碾过两大团柔软的棉絮。大贵急踩刹车,他从反光镜里惊骇地看到路面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人一动不动,另一个人拼命挣扎着,似乎想爬起来。他像一只翻壳的乌龟般无奈地划动着自己的四肢,身体在原地旋转着,脖子扭出可怕的限度。

    大贵惊恐地跑过去,才发现事情的严重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路面上人倒着一男一女,女人一动不动,鼻子和嘴巴淌出清稀的血。大贵大着胆子试试女人的鼻息,那呼吸极其微弱,似乎随时可能停止。旁边的男人仍然在挣扎,他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玲啊玲啊的嘶哑的叫声,一边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搬动着自己的脑袋。他肯定想把脑袋搬扭过来,他肯定想看一看近在咫尺的女人。可是他办不到。他的嘴巴几乎可以啃到自己的脊柱。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羽绒服,又把那段柏油路面变成紫黑色。

    大贵张皇失措地拨打120,可是他一连几次都没有拨对。女人一动不动,男人喀喀地咬着牙齿,大贵的心脏嗵嗵直跳,竟连发梢都颤抖起来。后来他轻轻扶起女人,将她抱起。怀里的女人又瘦又轻,就像一根受伤的流血的羽毛。大贵将女人抱进车子,又返回去背起男人。男人痛苦地呻吟,四肢挂在躯体上轻轻地荡。男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大贵听到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发出钢当钢当的令人窒息的脆响。

    车子停在县医院大门口,大贵跳下车,手忙脚乱拉开车门,人再一次僵住。男人大睁着双眼,瞳孔放得很大,试试鼻息和脉搏,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再看旁边的女人,仍然眼睛紧闭一动不动。大贵被吓傻了,两条腿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位老人满脸狐疑地向他靠近,才慌慌张张地关上车门。

    大贵开着车,径直来到郊外。他将车子停靠路边,人瘫在驾驶座上抽烟。他一连抽掉五根香烟,每一根香烟都烧到了手指。他将最后一个烟蒂摁灭,再一次发动车子,拐上一条更为偏僻和荒凉的土路。他知道土路的尽头有一口枯井,即使在白天,那里也很少有人经过。

    大贵扛起男人,走向枯井。男人在他的肩膀上荡来荡去,牙齿不断碰击着他的胸膛。大贵倒提起男人,将他扔进枯井。井底深处发出闷雷般的轰响,大贵想那声音也许可以传到甫庄。大贵擦一把汗,又抱起娇小孱弱的女人。他感觉怀里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变重,他几乎抱不住她。突然女人睁开眼,月光下直直地盯着大贵,又轻轻咳了一声。

    大贵嗷一声叫,扔下女人,撒腿就往车子里跑。他缩在车子里紧闭双眼,觳觫不止。他感觉四肢无力,身体虚脱,脑子里似乎藏着一百个不停钻凿的铁钎。后来大贵定了定神,再一次来到女人面前,蹲下,将女人重新抱起。女人轻轻呻吟,她盯着大贵粗糙模糊的脸,说,我还没死。

    大贵没有停下脚步。他离那口枯井越来越近。

    女人说,我还没死。

    大贵说不。不,你已经死了。

    大贵松开手,女人落进枯井。她娇小柔软的身体在坚硬光滑的井壁上弹来弹去,大贵清晰地听到她的呻吟声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忽高忽低。似乎女人被卡住了,大贵没有听到她落到井底的声音。一股冷飕飕的阴风蓦地从井底升起,大贵连打几个寒噤。

    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大贵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他努力回忆,可是他根本不可能回忆起来。也许他一直瞅着黑洞洞的闶阆发呆,也许他一直躲在井边的车子里瑟瑟发抖,也许他把车子开进市区开上最繁华的马路,也许他在河边有条不紊地将车子冲刷干净,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以后的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在他的生命中变成一片空白,他对母亲说,松开女人的一刹那他就后悔了,然后,他就再也寻找不到自己。他在他的生命里忽然不见,直到苍老的母亲站在面前,他的意识才开始慢慢复苏……

    大贵在上午九点多钟逃回甫庄,那时二贵和刘强已经坐上了返回县城的中巴。大贵一进屋子就给母亲跪下,大贵哭着说,妈,我杀了人。

    他给母亲述说事情的经过,母亲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尽管她扶着一把椅子,可是身体仍然轻轻地晃动,好几次险些摔倒。母亲说儿啊妈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母亲说儿啊你这是丧尽天良啊。母亲说儿啊你去自首吧。母亲说儿啊你犯下的罪够枪毙吗?母亲说儿啊儿啊儿啊。巨大的恐惧和打击让母亲语无伦次,终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警察在下午时分找到了母亲。他们向母亲询问大贵的下落,母亲说上午大贵回来一趟,他说他要去自首。可是警察们根本找不到大贵。余老板的车子被抛在河边,车子里血迹斑斑。

    大贵失踪了。

    大贵失踪了,母亲在几天之内变得更加苍老。她会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即使上街,也是战战兢兢地躲闪着偶遇的村人,默默承受着村里人一轮又一轮的攻讦。近年来好不容易摆脱掉村人的视线,现在因为大贵,母亲又不得不成为他们议论和谩骂的焦点。没有人同情她。没有人同情大贵。他们说大贵犯下的罪行天理难容。他们说大贵应该五雷轰顶千刀万剐。枪毙一次肯定不够,得反复地枪毙。子弹先击穿大贵的脚跟,然后是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依次往上打,一直排到脑门。他们说这样还不行,最好再把他剁成肉酱喂猪。他们说不是母亲家教很严吗?怎么严来严去,严出这么个畜生不如的东西?锁柱再狠再毒,也不过打打架,偷偷东西,可是大贵竟然敢杀人!并且一杀两个一杀一家!作孽啊……

    受害者也有母亲。三九寒天里,她寻到母亲的院子,不说话,只是泪飞如雨。她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母亲给她跪下。母亲陪她一起哭。似乎母亲远比她伤心百倍。母亲哭了很久,受害者的母亲终于说起话来。她说撞了人,逃了也就逃了,怎么能把人往井里扔呢?那可是两条命啊!她站在那里不停颤抖,五根手指喀喀作响。她对母亲说,你过来。母亲就过去。母亲是用膝盖走过去的,她走得很慢,每挪一步,膝盖都钻心地痛。母亲挪到她的面前,抬头看着她,她却抡开胳膊,一边嚎哭一边狠狠地掴着母亲的耳光。那一幕无比惨烈而又无比凄怆,两位老人面对面哭泣,就像在院子里演起滑稽并且血腥的舞台剧。那个晚上一千只夏蝉再一次飞回母亲的脑子,它们拉起长音,噪叫不休。甫大夫治疗耳鸣的方子,从此再也没能把母亲医好。

    二贵想把母亲接到县城,母亲坚决不依。她说住惯了这个窝,不想再挪。二贵回到娘家,想陪母亲住上几天,母亲却把她往外撵。母亲说你身子不方便……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呆着——那时的二贵,已经有着八个月的身孕。二贵还想坚持,母亲就把她往门口推。母亲说如果你心疼妈,就让我安静一些日子。坐在回去的长途汽车上,二贵一个人偷偷抹起眼泪。她想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一辈子受苦受累受尽磨难,怎么到晚年也不能让她清静一些呢?——她希望大贵现在就被警察抓起来,又希望大贵永远躲在某个角落里不被发现。

    那个年是母亲独自待在甫庄过的。她既没有放起鞭炮,也没有贴上春联。麻雀们唧唧喳喳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空中队形变幻莫测。母亲孤单地坐在院子里,形影相吊。突然她轻轻地哼起童谣: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

    声音慢慢小下来,母亲似乎睡着了。

    春天时,母亲决定去一趟广州。二贵不放心她,说等些日子我和刘强陪你去吧!母亲说不用了,你好好在家养着,等我回来,就该给你侍候月子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更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火车行驶两天两夜,终在上午时分抵达广州站。母亲出了出站口,打一辆出租车,直奔三贵所在的大学。在家时二贵嘱咐过她,说到了广州一定要打个出租车,这样安全。

    母亲拦下一位走出校门的姑娘,问认识甫三贵吗?姑娘笑着摇头。母亲再拦下一位走过来的小伙子,问认识甫三贵吗?小伙子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认识。母亲一连拦下十几个人,终有一位穿着红色T恤衫的小伙子说,甫三贵,那不就是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母亲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年轻人又瘦又高,脸色苍白,正和一位女孩愉快地说笑。母亲愣了愣神,心想,这就是她的三儿吗?

    三贵看到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让女孩等他一会儿,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面前。他问妈您怎么来了您怎么来了?母亲说我来看看你。他问您一个人来了吗?母亲说我一个人。他问大哥呢?母亲说大贵他出了车祸。三贵说早让他小心些的,偏不听……严重吗?母亲说很严重。三贵问大哥他人没受伤吧?母亲想了想,说,没受伤。三贵说没受伤就好……以后要他小心点开车。然后三贵就沉默起来,似乎再也寻不到可说的话题。母亲说我给你捎来三千块钱。钱不多,你先花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塞给三贵。三贵说您寄来就行了。母亲说我只是想看看你。三贵问您吃过饭了吗?母亲说在火车上吃过。三贵说我带您去食堂吃饭吧!有小灶的,菜还不错。母亲说不用了……你还好吧?三贵说还好。母亲说你瘦了。三贵说我没瘦,我一直这样。母亲说不,你真的瘦了。母亲伸出手去摸三贵的脸,三贵轻轻躲闪,面露窘态,母亲的手尴尬地落空。母亲说你的脸色也不好……三贵说我真的没有事,我以前就是这样。母亲说以前你可不这样,以前你的脸红扑扑的,看现在都成了啥色?三贵说我还是领你到食堂吃饭吧!母亲说真的不用,我这就回火车站,一会儿有直接回县里的火车……三贵说那我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我一个人去就行,知道你一会儿还要上课……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吗?三贵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们很谈得来。母亲说这姑娘挺好看……好好待人家,别像在家里一样使性子耍脾气。三贵说知道了……我还是送你去火车站吧。母亲说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说完又想去摸三贵的脸,三贵再一次灵巧地闪开。

    三贵往回走的时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他知道母亲肯定在看他,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女孩小琪问那个老太太是谁啊?三贵说,我妈。小琪咯咯地笑了。她说真是你妈的话你还会对她那样冷淡?你骗鬼去吧!

    那堂课三贵上得心神不宁。他听不下一个字,他的钢笔在笔记本上乱涂乱抹。还没有下课他就溜出教室,他想也许自己真的该去火车站送送母亲。他跑出校门,又一次愣在那里。他看见母亲倚坐在墙根,袖着两手,歪着头,竟然睡了过去。她的头发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她的皱纹里冏亮一片,睡梦中的母亲,甚至打起轻微的鼾。不断有行人驻足观望,他们悄悄谈论着,似乎把母亲当成流落街头的孤寡老人。三贵跑过去摇醒母亲,母亲搓一下眼睛,看着三贵,挺直身子。母亲说,我又做梦了。

    三贵问您梦见了谁?

    我梦见三贵了。母亲迷迷瞪瞪地说,我梦见给他捎去三千块钱,我梦见三贵长得又高又瘦。三贵还交了女朋友。我梦见三贵了……

    我不就是三贵吗?三贵指指自己的鼻子,您没有做梦,您现在是在广州。

    哦,我在广州。母亲再搓搓眼睛,骤然打一个激灵,我还以为是梦。

    三贵蹲下来,心痛地扶起母亲。您怎么睡着了呢?他说,这么冷的天……

    母亲说我只想坐下来歇一会儿,想不到就睡着了……你别怪妈,妈不是成心……妈也不想这么多人看我,妈只是不小心……火车上妈一分钟没敢合眼,妈揣着三千块钱呢。母亲站起来,慢慢扭过身子,说,三贵你回去吧,妈真的走了。母亲的脚步疲沓迟缓,身体僵直如一段朽木。

    那天三贵一直把母亲送上火车。他在火车站为母亲买了一袋水果,为二贵买了一面小镜子,又为大贵买了两盒高档香烟。母亲提着这些东西上了火车,坐在靠窗的位子,又扭过头,两只手趴上窗户,鼻子紧贴玻璃,呆呆地看着三贵。母亲的表情让三贵的鼻子酸起来,他说妈,您就摸摸我的脸吧。母亲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三贵大声说,妈您摸摸我的脸吧!这时列车开始启动,三贵看到母亲的脸在他面前动了起来。母亲站起身,试图打开窗户,可是她总也找不到拉下玻璃的把手。她急切地向旁边的人寻求帮助,旁边的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玻璃拉开很窄的一指缝隙。母亲不顾一切地将一双手伸出窗外,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列车越来越快,车窗外的三贵邈不可见。

    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天三贵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列车上的母亲一直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喝口水,吃点东西,又沉沉睡去。母亲真的梦见了三贵。三贵三四岁的样子,拖一把大鼻涕,抱着她的腿要塔糖吃。后来三贵又变成身材魁梧的大贵,大贵叼着烟卷,吹着口哨,将汽车开得又快又飘。突然汽车一头扎向万丈悬崖,大贵叫着妈快救我妈快救我!母亲伸出手,大贵就挂在悬崖上了……

    母亲醒来时,发现衣服已经被汗水淋透。旁边的人盯着她,问,做噩梦了?母亲说,我好像根本没有睡着。那个人就笑了。他眨眨眼睛说没睡着才可怕——既然你没有睡着,又怎么从噩梦中醒来?

    夜里母亲提着水果、小镜和两盒香烟,摁响女儿家的门铃。穿着睡衣的二贵只看母亲一眼,就哇一声哭出声来。她说警察找到大哥了……大哥他终于还是自首了。

    母亲在监狱里见过大贵,隔着冷冰冰的长满红锈的斑驳的铁栏。母亲对大贵说,大儿,你知道吗?那两个人,是夫妻。他们长期两地分居,刚刚调到一起……大贵说我知道,警察跟我说了。母亲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大贵闭紧嘴巴,却从鼻子里发出老虎一般的阚声。他说妈,我酒后驾车,我撞死了人,我不想被抓进监狱。如果我被抓进来,如果家里没有我,谁能保护你不受欺负呢?母亲问那你为什么要自首?大贵低下头,说,我知道自己横竖逃不掉……因为我只有一个妈。

    因为我只有一个妈。只有母亲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母亲对二贵说过,如果不是因为不放心你和三贵,我真想随大贵一起去了。说得二贵捂住脸,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夜里母亲来到厢房,吃力地搬开一个盛粮食的空坛,钻进地窖。那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多年不用的地窖,甚至连二贵和三贵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个地窖。母亲蜷缩在地窖里,看着地上的空酒瓶和空烟壳,又一次流下眼泪。似乎地窖里仍然残留着大贵的气味,似乎满脸大胡子的大贵就坐在母亲面前,揪着自己的头发,搧着自己的耳光,低低地抽泣。

    警察们对大贵的审讯很是仔细,可是大贵回答起来却是轻描淡写挂一漏万。他说他这些日子一直躲在附近山上,警察要他带他们去,他说连我自己都忘了躲在哪里怎么带你们去?一连几次,警察们只好放弃。——毕竟大贵已经自首,毕竟那案子前前后后都是大贵一个人在单枪匹马。也曾也有人怀疑过母亲吧?可是当看到母亲凄恻哀伤的脸,所有人又都放弃了深究的打算。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等我到了那边,我就跟锁柱说,说咱们都不恨他,让他也别再恨咱们。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你好好保重,儿不能给你尽孝了。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别忘了清明时,让二贵和三贵给我烧两刀纸。

    大贵说,妈,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死了以后,没有人照顾你。

    大贵说,妈,我真的不怕死,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啊。

    大贵说,妈啊,我不想死啊……

    大贵死去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二贵回到娘家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有时她会在母亲那里住上很久,却从不见刘强一个电话。最初母亲以为刘强和二贵可能怕她一个人太过孤寂,可是慢慢地,母亲感觉到事情的蹊跷。

    她认为二贵和刘强之间可能出了问题。她没有证据。她凭直觉。

    再三追问,二贵才极不情愿地道出事情真相。她说现在的刘强常常喝醉酒,喝醉酒以后,回到家里就会乱打乱砸。母亲问怎么会这样呢?二贵说因为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母亲问是你猜的吗?二贵说我亲眼所见——刘强并不避人……他是想逼我跟他离婚。母亲说怎么会这样?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二贵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以前就是这样吧?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母亲不说话了,她的眼神变得缥缈和遥远,她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的锁柱。她挪下地,为外孙女甜甜煮一碗鸡蛋羹,又来到院子,镶到椅子上,坐到阳光里,如一尊木雕般久久不动。

    晚饭时母亲突然对二贵说,实在过不下去的话,离了吧。

    二贵的筷子就定在了空中。我也想过,她说,可是我怕我一个人不能照顾好您——家里怎么可以没有男人呢?再说,万一刘强他回心转意呢?

    母亲说你爹他也是男人,那时我们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你考虑清楚,不要走我的老路。母亲再一次端起饭碗,不行的话,趁早离了吧。

    就离了。房子判给刘强,甜甜判给二贵。二贵再一次回到娘家,母女俩常常面对面坐在炕头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二贵重新回到镇乳品厂上班,那时那个乳品厂已经变成了县乳品公司旗下的一个冰棍厂。冰棍厂经常加班,二贵只好住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母亲经常去看她,抱着或者牵着甜甜,一老一小站在工厂大门外,就等着看二贵一眼,然后匆匆忙忙说上几句话。

    女人的美发厅也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层铺面的百货商店。每次母亲经过那里,都会抬起头来看一眼,淡淡的,面无表情。女人在锁柱死去以后就离开了镇子,从此无影无踪。有人说她一个人去省城打拼下百万家身,也有人说她早已成为县城一位胖老板的二奶,总之她与小镇,从此再无瓜葛。

    早晨二贵常去离厂不远的一个馄饨摊上吃早饭,一来二去,就与卖馄饨的大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天那位大姐说二贵,给你介绍个男人吧!镇上中学教书的,三十多岁,他爱人不久前刚得一场病去世……他人很老实,又有正式工作,看你们挺般配。抽个空在大姐家见了面,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又在河剅边坐到很晚。听着潺潺的水声,谈起逝去的日子,两个人都是慨然长叹。当天晚上他们就应下来,彼此顺心可意。二贵把男人的境况跟母亲说了,母亲也笑着说这次肯定不会错。怎么会错呢?母亲从小看着他长大,母亲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母亲对他父亲的了解少多少。

    他叫当归。他的父亲叫做甫大夫。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挑个日子将婚事办了,简单而又隆重。后来当归分到房子,他和二贵就将户口落到镇上。再后来他们又从甫庄接来母亲——母亲的那几间破屋,已经变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坍塌。

    那也许是母亲的晚年里真正平静快乐的一段时光。母亲为一家人做好三顿饭,剩下时间里,就坐在客厅里逗甜甜玩。母亲问你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叫甜甜。母亲问你妈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妈叫甫二贵。母亲问你爸叫什么啊?甜甜说我爸叫甫当归。母亲问你姥姥叫什么啊?甜甜眨巴着小眼睛,说,我不知道姥姥叫什么。母亲问那你小舅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小舅叫甫三贵。突然甜甜挠挠她的小脑袋,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小舅。

    甜甜从来没有见过三贵。母亲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三贵。三贵八年前从甫庄坐上开住县城的汽车,又从县城坐上开往广州的火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镇子回到甫庄。八年里母亲只在广州匆匆见他一面,母亲的记忆常常回到那个寒冷的一天,她咒骂火车开得太快,她的感觉恍若隔世,缥缈虚幻。母亲想也许明天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她所挂虑的三贵长成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浅笑和表情。母亲背过身子擦一把泪,轻轻咳嗽起来。

    母亲鹤发鸡皮。母亲老态龙钟。

    二贵和当归常常给三贵打电话,可是每一次,三贵都有拒绝回来的理由,比如他刚刚找到工作,比如他在公司里还没有站稳脚跟,比如他正在研究一个项目,比如他的项目正在审批,等等。他把回家的日期一天一天往后拖,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后来二贵终于火了,她冲着电话吼你待在外面不用回来了……就算妈去了,你也不用回来了。

    那不过是二贵的一句气话,她和三贵都没有当真。然而秋天时候,母亲真的病倒了。母亲躺在病床上,歪着头,看着二贵和当归,胸脯剧烈起伏。不懂事的甜甜抓到一只蝴蝶塞进母亲手里,说姥姥姥姥我们一起玩蝴蝶吧!母亲将手松开,蝴蝶翩翩地飞出窗户,飞向门口的花坛。母亲拽拽甜甜的小辫,冲她笑笑,又转过脸,对二贵说,二儿,让三贵回来一趟吧!

    三贵终于决定回来。二贵没敢告诉她母亲已经病危,她只是说母亲病得很重。三贵收拾好东西,给小琪打一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一趟老家,小琪说好啊好啊正好见见伯母……不过你得等我两天我好把公司的事情处理一下,再给伯母买些东西。这样三贵又在广州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二贵打来无数个电话,语气焦急不安,三贵隐隐地觉察到事情的严重。那个夜里他彻夜难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多么想家,有多么想念母亲、二贵和他从未谋面的外甥女。他焦灼不安地退掉火车票,和小琪一起坐上广州飞往省城的班机。他的心像飞机一样高悬天空,他握紧小琪的手,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省城。县城。小镇。三贵和小琪用去整整一天时间。一天里二贵又打来无数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二贵几乎要哭出声来。三贵和小琪终在清晨时分赶到医院,进到病房的刹那,三贵就流下了眼泪。

    母亲。三贵再一次看到了母亲。三贵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比五年以前苍老百倍。母亲绝不仅仅老去一次。老去一次的人绝不会老到母亲这种程度。母亲的脸上又添加了很多皱纹,那些皱纹没有地方排列,只好堆积在老的皱纹之上。母亲的脸上重重叠叠,那是一张皱纹堆积起来的脸。母亲的头发白得像雪。母亲的头发远比世界上最纯净的雪白上百倍。母亲的嘴唇灰暗无光,瘪着,三贵闻到一股焦煳的气息。母亲张开嘴,似乎她所有的牙齿都在摇摆不定。母亲的床头挂着吊针。母亲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母亲的嘴唇终开始轻轻抖动。母亲的嘴唇上也挤满了细小的皱纹。母亲的皮肤暗淡无光,它们松松垮垮地挂在母亲身上,似乎吹来一阵微风,那皮肤就可以飘扬起来。母亲的喉部轻轻抖动。似乎她有话要说出来,可是那些话被堵在胸口,母亲不能够将它们喊出。母亲缩在被子里。母亲的被子也在轻轻抖动。母亲似乎老去两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五次。或者六次。母亲不断老去。母亲一次次老去。一次比一次完整。一次比一次彻底。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老去。这绝对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母亲将手艰难地伸出被子,扬开,五指如钳,似乎要抓住什么。母亲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浑浊无光。母亲看一眼抹着眼泪的三贵,再看一眼三贵旁边的小琪,眼睛微笑一下,嘴唇轻碰一下,手指抽搐一下,就闭上了眼睛。二贵嚎哭起来,撕心裂肺。三贵冲到母亲面前,抓起母亲的手紧贴上自己的脸。他说你摸,妈,你摸摸我的脸,你摸摸你三儿的脸,我求你了妈你快摸摸你三儿的脸……然而那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和冰凉,终于垂下。母亲再也没有醒来。一千只伴她半辈子的夏蝉,终在同时停止了鸣叫。

    母亲的坟和甫大夫的坟靠得很近。稍远处是大贵的坟。再远处是锁柱的坟——那里荒凉颓败,到处残碑断碣——只是锁柱注定看不到母亲。两个石碑,背靠着背。

    三贵给母亲烧了纸钱,给大贵烧了纸钱,给甫大夫烧了纸钱,想了想,又给锁柱烧了纸钱。那一天艳阳高照,草木葳蕤,然而三贵总是感觉眼前的景物溟蒙不清。走在山路上的三贵突然问身边的小琪,知道我为什么叫做三贵吗?

    小琪说因为你哥叫大贵,你姐叫二贵,所以你得叫三贵。

    三贵说不是。因为我叫三贵,所以我姐只能叫二贵,我哥只能叫大贵。

    小琪不解地盯着三贵。

    三贵说27年以前,就在这条山路上,一个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躺在一个竹筐里嚎哭。一只狼围着他不停地转,一只秃鹰站在不远处等着扑上去。母亲赶走狼和秃鹰,将我抱回了家,锁柱拎着我的腿把我扔进猪圈,母亲把我抱出来,就再也不敢撒手。竹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我的生日和名字。我的名字,就叫做三贵。那时母亲已经有了大贵和二贵,那时他们根本不叫大贵和二贵。母亲为了我,就给他们改了名字。母亲说这样更像一家人……为这事锁柱狠狠地将母亲揍了一顿,从此揍上了瘾……

    小琪问你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吗?

    三贵说我很小就知道。

    小琪说可是你以前,似乎非常恨你的母亲?

    三贵低下头,说不出话。大山里刮起风,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甜腥气息。很久后三贵抬起头,哽咽着对小琪说,我给你唱支儿歌吧: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妇。媳妇俊不?媳妇真俊……

    原载《山花·B》2008年第9期

    本刊责编 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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