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大案揭秘-宁波平粮案:如何应对群体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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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咸丰二年,浙江鄞县由于纳粮不均,知县冯翊处理问题简单粗暴,从而导致了一场骚乱,数万百姓冲进县衙,吓跑了知县,烧毁了衙门,鄞县的官员连夜奔赴浙江省会杭州搬救兵,为强调严重性,他们把这一事件同两个月前同样发生在鄞县的私盐案联系在一起,状告百姓造反。那么杭州府会怎么处理这一事件?按察使孙毓溎高调出兵如何使事态恶化升级?

    代理知县段光清低调务实,又怎样成功化解危机?两位官员,一个救火,一个添乱,一起盐粮案考验出为官者怎样的能力与素养?

    第一回纳粮不均起风波

    咸丰二年(1852年),浙江省宁波府鄞县,正值春节期间,大家都走亲访友,五湖四海地闲聊。这一闲聊,就聊出了问题。

    鄞县南乡周韩村有个国子监的监生,也就是最高学府的学生,叫作周祥千。春节的时候,亲戚朋友在周家聚会,不约而同地聊起一件事情,都觉得这事情特别不公平。那是什么事情呢?是鄞县多年以来,纳粮不均的问题。

    清朝税收的大头是田赋,也就是针对农田征收的税收。每一个拥有田地的人,都有纳税的义务。纳税的多少,和个人的身份没有关系,只和两个因素有关:第一是拥有田地的面积大小,第二是田地的质量好坏。拥有良田多的富豪地主,交纳的税钱就多;只有一小块薄田的小户人家,交纳的税钱就少。但是,田赋的实际征收情况却极其复杂。

    一块农田面积有多大,是好是坏,不是所有人说了算的,而是官府说了算的。官吏和差役们,说你的田是良田,哪怕是寸草不生的荒地也得按照良田的标准来交纳田赋。如果你的田地被水淹了一半,但是官吏们却硬是按照全部面积征收赋税,你也无力反抗。这些都让无权无势的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鄞县的田赋完全是看人下菜单。本来大家都交银子,但是官府要求折算成铜板缴纳。不同的人,折算的标准不同,有“红封”“白封”的区别。鄞县当地的官宦人家、地主豪强,平日和衙门关系密切,交税的时候,他们用红纸包着铜板,自己投到柜子里,算是缴税完成。经办的书办、差役们在一旁附和,官员们碍于情面,从来不去认真数数红包里的钱是不是够数。当然了,官宦人家和地主豪强们也不会太离谱,不会应该缴纳一两银子,却在红包里只包一个铜板。本来,一两银子折合成铜板,也就一千枚即一千文钱左右。大家约定俗成,一般按照一两银子折两千二百文钱的标准缴纳税款。绝大多数百姓,只能用白纸包着铜板去缴税。鄞县官府常常逼老百姓以超过三千二百文的标准缴纳税款。这就在无形之中多征了两倍多的税款。这多出来的钱财,就被官吏们当作灰色收入瓜分了。

    就因为纳粮不均,社会被划分为“红封阶层”和“白封阶层”两个分裂的群体。鄞县的乡亲们怨声载道。

    春节聚会的时候,周祥千和亲戚、朋友们,谈起了红白封的问题,大家都觉得特别不公平。有权有势的人少纳粮,普通老百姓却要多纳粮,替有钱人承担了很多成本,这不是“劫贫济富”是什么?

    老百姓对现状不满,心底里幻想着有人出来挑头反抗,又担心有风险,不敢做第一个反对的人,更愿意跟在别人的后面,随大溜,走大路。

    鄞县乡亲们的心态,也是这样的。大家在周祥千家聚会的时候,就怂恿周祥千出头,带领大家反抗红白封。

    为什么大家选择周祥千呢?

    首先,周祥千虽然属于红封阶层,却背叛了自己所属的阶层,同情一般老百姓,认为要统一标准,平粮缴税,减轻老百姓的负担。其次,周祥千有监生身份,也就是有科举功名。当时朝廷主要从各地秀才当中挑选优秀分子,送到北京的国子监读书。此外,清朝也允许百姓花钱购买国子监的监生资格,专有名词叫作“捐监的”。买了监生资格后可以直接参加乡试,竞争更高的功名。同时,清朝的捐纳制度,要求买官的人必须要有监生资格。所以,监生资格对考试、对当官都有用处,很多人都花钱捐监。

    有了监生资格,就有科举功名,享受一系列政治权力,地方官府不能逮捕刑讯。

    出于上面这两点考虑,大家就鼓动周祥千说:周秀才,我们平日里都佩服你,拥护你,你为什么不挑头带着大家要求平粮纳税呢?况且你有功名在身,县衙门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周祥千这个人,书生气比较重,老是觉得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必须是什么样子,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要改正。平日里,周祥千没少干打抱不平的事情。现在,他被人这么一激,心底里涌起了一股英雄气概来。

    但是,周祥千不是毛头小子。他知道带头抗粮抗税兹事体大,弄不好是会惹出大祸的。平时遇到什么不公正、不平等的事情,大家这么一说,周祥千就揭竿而起,打抱不平去了。这一回,周祥千却犹豫了起来:要不要站出来,当第一个反对红白封纳粮的人呢?

    周祥千的妻子当时也在家里,见丈夫有点犹豫了,立刻态度鲜明地站出来说,这事儿咱不参与。妻子的理由是:我们周家有田有地,还有家裁缝铺,日子过得挺好的,完全交得起税,纳得起粮,为什么要带头反对现行的税负?而且,带头反对官府的风险太大了,收益太少了。就算最后官府同意了,降低了纳粮的标准,我们周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所以,周祥千的妻子坚决反对丈夫出头闹事。

    妻子的顾虑,周祥千肯定也知道。但是,没什么现实的利益和内心的正义感,双方在周祥千的胸膛里激烈碰撞。到底怎么办呢?周祥千决定,让天来做决定。他跑到附近的庙里算卦,看这事情是凶是吉。结果,算了三次,都是大吉。于是,周祥千下定决心,出头来带领乡亲们发起“平粮”运动。他提出的口号是:废除白红封,大家统一标准纳粮。周祥千提出的标准是,一两银子兑换两千四百枚铜板。

    周围乡村的老百姓们早就对红白封不满了,早就对官吏差役们的盘剥不满了,只是苦于没有陈胜、吴广之类的人物挑头。一听说本地的周秀才勇敢地站了出来,终于有人挑头了,还提出了平粮的口号,而且制定的新标准能大大降低自己的负担,都很高兴,纷纷表示拥护。周祥千真可谓是振臂一呼,应者如云。没几天工夫,就有好几万人加入了平粮运动。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知县大人的耳朵里。当时鄞县的知县叫冯翊。冯知县知道了这事,肯定要有所反应。他不能等参与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了,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了再应对,那时候就来不及了。他肯定得从官府的角度早做打算。冯翊这个人,性格比较暴躁,工作方式比较单一。他反对取消红白封,反对统一纳粮,那么做的话县衙门的收入就要减少了,而且还要得罪当地的地主豪强。按照他的想法,把周祥千抓起来,擒贼先擒王,同时给闹事的老百姓们一个下马威,看他们还闹不闹。

    但是,周祥千毕竟是个秀才,还有国子监的学籍,冯翊对他不能乱来,表面上还得是客客气气的。于是,春节刚过,冯知县就很客气地邀请周祥千来县衙门里“喝茶”。

    双方寒暄后,冯翊问周祥千:“周秀才,听说你在乡间搞什么平粮?”

    周祥千就很认真地向冯知县解释自己的想法和利益诉求。他说,平粮不是不交粮,该交多少税钱大家肯定按时缴纳,而且是以两倍多的标准缴纳,不会影响县衙门的开支需要,也不会影响知县大人的额外收入。大家只是要求所有人按照统一标准缴税,无权无势的人少交点,从三千多铜板兑换一两银子的标准降低到两千四,而有权有势的人家多交点,一律提高到两千四的标准。虽然前者交的钱少了,但后者交的钱多了。只是具体收税的官吏和差役们,从中分得的灰色收入就没有原来那么多了。

    应该说,周祥千的解释是相当坦诚的,把自己的意图和底线说得很清楚,也充分照顾到了冯翊这个外来知县的利益。冯翊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很低的政治素质和个人素养。他听完解释后暴跳如雷,痛骂周祥千煽动百姓造反。

    冯翊冲着周祥千发了一通火后,做出了一个更大的错误决定。他下令把周祥千关押起来,听候发落!为什么说冯翊这么做大错特错了呢?

    首先,冯翊把周祥千抓起来,粗暴地关闭了官府和百姓谈话的大门,激化了自身和百姓的矛盾。冯翊这么做,也把许多保持中间立场的人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当时有不少人,虽然不满官府的做法,但还不想公开站到官府的对立面,一直旁观周祥千等人的做法。听说冯翊把周祥千给抓了起来,这些中间立场的人站不住了:明显是冯翊没有道理,有错在先,还采取这么强硬的态度,把人给关了!这是什么道理?官府也太过分了!

    其次,周祥千是什么身份?他不是一般老百姓,他是有功名的,算是地方绅士。我们知道,明清时期,绅士阶层在地方上举足轻重,他们有威望,有钱,熟悉民间的实际情况,又熟悉官场上的话语体系,在百姓和官府之间起到桥梁和纽带的作用。官府在很多地方事务上,比如社会治安、造桥铺路、文化教育等,都离不开本地绅士的支持。一个知县上任的时候,往往要抓紧时间拜访本地的绅士,遇到重大决策也要征询绅士们的意见。而冯翊,竟然在春节刚过,大家还沉浸在团圆和喜庆气氛中的时候,把一个绅士给抓了!这让鄞县当地的绅士阶层非常不满。官府做得太过分了!大家谈不拢没关系,但是你不能随便抓人。于是,一些属于红封阶层的人,也开始明里暗里地支持平粮运动了。

    春节期间鼓动周祥千挑头平粮的那些乡亲,心里太过意不去了,开始组织人,约定时间,大家到县衙门口去请知县大人放人,要求他允许大家按照统一标准纳粮。参加的人非常多,多到什么程度呢?到约定的时间,咸丰二年农历二月二十日,鄞县有数万百姓,同时拥入县城。这好几万人当中,很多人情绪激动,有的人手里还操着家伙,当然不是兵器,而是锄头、扁担等农具。根据日后鄞县官府的报告说,人群中混入了土匪、强盗等不法分子,他们趁机打砸抢。

    一开始,活动是和平的。当时的鄞县,地位非常重要,既是宁波府的驻地,又是管辖宁波、绍兴、台州三个府的宁绍台道的驻地。县城里集中了道、府、县三级衙门。请愿活动聚集地是宁波府和鄞县的两级衙门,他们要求知府、知县答应群众的条件。

    冯翊继续强硬对待。他调动县衙里的书办、差役和用人们,拿着兵器,守住县衙大门,拒绝与群众见面。百姓们很生气,很快失去了耐心,活动从和平走向了暴力,百姓冲进县衙,砸毁了大门。冯翊一看,大事不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翻墙逃跑了。老百姓找不到冯翊,就把衙门砸了一通,把里面的家具摆设、办公用品和衣服布匹等都拖到县衙外的广场上,堆成一堆,一把火给烧了。

    就在大家烧东西,觉得特别解气的时候,有人跑过来,高喊:“大事不好了!”

    原来,宁绍台道台罗镛看百姓闹事,把县衙门都给烧了,急忙坐上轿子,去搬救兵了。宁波在清朝是浙江水师的驻扎地,驻扎有浙江水师提督和部分军队。罗道台坐上轿子往水师提督衙门跑,请提督大人发兵。轿子没走多远,就被闻讯赶来的群众给堵上了。罗道台急中生智,还想端着官架子,吓唬吓唬百姓。谁知道老百姓不吃这一套,把道台大人给揪出来,先三两下把轿子给毁了,再簇拥着罗镛,想到城隍庙去评理。

    现在,鄞县的三级衙门里,知县大人逃跑了,道台大人落在老百姓手中,还剩下一个宁波知府叫毕承昭。毕知府水平比冯知县高多了,比顶头上司罗镛也要明白。他知道不能激化矛盾,赶紧把周祥千给放出来。听说道台罗镛被群众押到城隍庙去了,他赶紧赶过去。毕知府赶到城隍庙,发现罗镛正被老百姓围在戏台上,接受“审判”呢!毕承昭急忙上去救火。

    他说:大家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

    老百姓说:我们要求把周秀才给放出来!毕承昭说:人我已经放了。

    老百姓说:我们要求统一纳粮标准!毕承昭说:好,以后没有红白封了,人人平等。

    老百姓说:空口无凭,万一你明天变卦了,怎么办?毕承昭说:那好,我现在就出一张平粮价的告示。说干就干,他马上写了以后宁波百姓统一标准纳粮缴税的告示,盖上知府大印,张贴了出去。

    毕知府满足了百姓的所有要求,百姓们失去了斗争的目标。大家一看,我们争取的目标全部都达到了,知府大人也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那下一步怎么办呢?大家都散了吧。该回家的回家,该干活的干活,日子照常过下去。一场骚乱,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可是,宁波平粮案并没有这么简单结束,而是刚刚开始。问题就出在那两个不靠谱、不老实的官员身上。当天受到百姓羞辱的宁绍台道台罗镛和翻墙逃跑的鄞县知县冯翊,在百姓散去之后,不甘心,不承认失败,连夜跑到了杭州,向省里告状。一个说老百姓烧毁了县衙门,一个说老百姓羞辱地方官,总之都是要造反。为了夸大事情的严重性,两人还把平粮案和之前鄞县发生的私盐案联系在了一起。一场大戏即将开始。

    私盐案是怎么回事?浙江省会如何处理这起事件?宁波又会上演一场什么样的大戏?

    第二回调不动的兵

    宁波鄞县存在纳粮不均,老百姓受欺压的情况。国子监监生周祥千勇敢地站出来,带领大家发动了平粮运动,被知县冯翊无理扣押。

    数以万计的老百姓请求放人,知县大人置之不理,大家一气之下,烧毁了县衙门,批斗了宁绍台道台,逼得宁波知府答应了群众要求。本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以收场了。但是,当天受到百姓羞辱的道台罗镛和知县冯翊跑到杭州告状,说老百姓造反,还把平粮案和之前发生在鄞县的私盐案联系起来,揭开了一场曲折大戏的序幕。

    那么,鄞县的私盐案是怎么回事?它和平粮案有什么关系?同时,老百姓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敢烧衙门,敢批斗官员?

    其实,这三个问题是同一个问题。我们搞清楚了私盐案的来龙去脉,就明白了鄞县错综复杂的矛盾,就能了解老百姓的愤怒和勇气是从何而来的。

    中国从汉代开始就实行食盐专卖制度,朝廷卖的官盐才是合法的,禁止老百姓自己生产和贩卖食盐。但是,把海水晒成盐,并不需要什么技术,海边的很多人家都自己晒盐自己吃,有富余的就小规模地销售。这是客观存在的,难以杜绝。宁波鄞县靠近海边,东边的乡村就普遍存在私盐,也有走街串巷贩卖私盐的小商贩。

    而清朝的食盐专卖制度是什么样子的呢?朝廷把全国划分为不同的盐区,不同的盐区采购、消费特定产地的食盐,一一对应,有严密的计划。

    为此,清朝有专门的盐运衙门,管理食盐的生产和消费。盐运衙门不直接卖盐给老百姓,而指定特定的盐商,登记在册。盐商向盐运衙门购买“引票”,每张引票都规定了食盐的产地、数量和允许销售的地区,盐商凭票到盐场买盐,然后到引票上指定的区域销售。清朝的食盐垄断体制,核心是引票,所以被称为盐引制度。

    食盐是清朝官府控制社会的重要战略物资,盐引每年能给朝廷带来数百万两白银的收入。所以,官府严厉打击私盐。《大清律例》严禁买卖私盐,规定买卖双方都要受到严惩:卖私盐者发配两千里充军,买私盐者杖一百,也就是打一百板子。如果是真打,能把人给打残了。

    但是,像鄞县这样的海边,官府不可能完全禁止私盐贩卖。所以,官府对鄞县海边农村的私盐流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盐的价格远远低于官盐,老百姓能够买到便宜的食盐,很多人还能通过贩卖私盐养家糊口。

    沿海的贫苦小百姓,背个小包裹,或者提个小篮子,里面装一点儿私盐,偷偷地卖,官吏们看到了,都网开一面。朝廷的判例也承认,海边的底层百姓用私盐交换谷物,以物易物,维持生计的,不在治罪范围内。官府默认,鄞县东乡是私盐贩子的地盘,官府和民间都把鄞县这样的私盐流行地区称为“肩引”之地。肩引,意思是肩挑手提的盐引,是一种通俗的说法。

    这个小例子,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司法的灵活性,认识到了现实永远比理论复杂,照顾到了普通小老百姓的生活,很温暖。儒家法治追求的条文的严谨,不是精确执法,道德比条文更重要,目标比过程更重要。这在鄞县私盐问题上体现得就比较明显。

    但是,这种灵活温暖的执法局面,在道光末年被打破了。

    私盐盛行,直接侵犯了盐商的利益。买官盐的人少了,盐商的收入就少了。所以,盐商一直要求严格执法,打击私盐贩子。从整体趋势上来看,盐商的势力不断增强,官府对私盐贩子的打击也不断加大。道光末年,冯翊来到鄞县当知县,他和盐商走得很近。冯翊在当地盐商的鼓动下,规定百姓只能购买官盐,同时大力抓捕私盐贩子,把购买私盐的百姓也给抓了起来。底层老百姓突然吃不到便宜的食盐了,很多靠贩卖私盐为生的人家的饭碗也被砸了,老百姓的抵触情绪很大。大家就在一些骨干分子的带领下,和盐商、衙役爆发了多次冲突。

    鄞县东乡有个私盐贩子,叫作张潮青。张潮青性格刚正,多次到县衙门理论,批评新的做法破坏了几百年来的地方规矩,被官府认为是闹事的骨干。咸丰元年(1851年)腊月,快过年的时候,差役们下乡缉拿私盐贩子。张潮青和他们发生了激烈冲突。冯翊知道后,派人把张潮青给抓了回来。

    张潮青卖盐很多年了,买卖公道,人缘很好。听说他被抓了,东乡的老百姓在私盐贩子俞能贵和当地秀才李芝英的组织下,拥到县城里来了,向官府要求放人。大家捧着香火,跪在衙门前面的广场上,要求保释张潮青。冯翊以为,老百姓们肯定不敢闹事,懒得搭理他们。县衙门的态度极其冷漠,不派人出来和老百姓们解释或者对话,对跪在衙门口的人群视而不见。

    东乡老百姓看到温和手段不行,就决定来硬的。第二次,上万东乡的老百姓,举着旗子,拥入县城。他们先把当地一个姓汪的大盐商的宗祠和住宅一把火给烧了。官府严厉打击私盐后,这个汪盐商乘机抬高盐价,赚取不义之财。很多人买不起汪家的盐,可又不得不吃,只能动用压箱底的钱或者东拼西凑买盐。烧了汪家后,大部队冲向县衙。官吏和差役们一见老百姓来真的了,再也强硬不起来了,一下子全跑了。乡亲们把张潮青抢了出来。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巧了,当时的浙江巡抚常大淳正好在鄞县办事,他知道后,马上调兵。清代的巡抚,一般兼任兵部侍郎和地方提督,可以调动辖区内的军队。浙江水师就驻扎在宁波。巡抚大人调动的就是这部分军队。但是,命令发布了,兵却一个都没有来。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为什么军队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了呢?

    军队将会在我们说的宁波的群体性事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我们有必要简单了解一下清朝军队建制的情况。

    清王朝是靠军事征服夺取的天下,因此非常重视军队。他们把军队看作统治的根本。清朝军队的核心是八旗军队,清朝是靠八旗军队发家的。

    占领全国后,清朝保持了二十二万多人的八旗军队,一多半驻扎在北京及其周边地区,一小半驻扎在全国各地的大城市和要害地区。前者称为禁旅八旗,后者称为驻防八旗。但是,用二十二万人来掌控庞大的领土和汉族人口,显然是做不到的。在王朝建立过程中,清朝把大批投降的明军和招募的汉族人整编为正规军。因为汉族军队使用绿色旗帜,所以被称为绿营。绿营有六十多万人,规模是八旗军队的三倍。八旗和绿营,都是清朝的正规军,总共有八十多万人。

    这八十多万的军队的编制是固定的。有几支部队、每支部队有多少人、都是什么组成成分、驻扎在什么地方都是固定的。八旗组织本来就是军民合一,出则为兵,归则为民,所以八旗的军队和社区是一体的,士兵是世袭的。当兵是八旗子弟的义务,除了当兵,不能从事其他职业。至于绿营,一开始的时候,官兵的身份是自由的,来去自如。为了防止绿营哗变,也为了防止士兵逃亡,清朝允许绿营官兵的家属也随军行动,服役期限也变成了终身制。当兵成为一种职业。发展到最后,八旗军队也好,绿营也好,军队驻地就是一个庞大的家属区。

    清朝士兵分马兵、战兵和守兵三个等级,清朝前期核定马兵每月军饷二两纹银,步兵军饷一两五钱,守兵军饷一两。八旗和绿营的待遇都差不多。这是根据清朝前期的物价水平定的,经过一百多年的演变,物价水平提高,但是军饷标准没有提高。而每个士兵都有父母妻子儿女需要供养。

    军饷只能保证官兵的基本生活,根本谈不上养家糊口。

    绿营士兵们没有办法,纷纷兼职赚外快,有的当农民种地,有的当小商贩买卖东西,有的当工匠干手艺活。有两个因素方便了士兵们兼职赚外快。第一个有利因素是和平年代,不打仗了,军事调动和日常训练都荒废了,士兵们一辈子就固定驻扎在一个地方。在这个地方长大,在这个地方当兵,在这个地方生儿育女,整个家族也住在这个地方。在当地找工作很方便。第二个有利因素是军队的驻扎很分散,职责很琐碎。部队的最低编制是汛,每汛只有几十人或者十几人,却要负责一个城镇的安全保卫工作,同时兼顾消防治安、剿匪缉私、物流运输等方面的事情。士兵们深入基层,在辖区的街道里安家落户,成编制的清朝军队在无形中就散落在万家灯火之中了。在日常生活中,士兵和老百姓几乎没有区别了。

    有些士兵不愿意在外面兼职赚辛苦钱,特别是八旗子弟,他们优越感很重。加上朝廷为了保证满族人口的尚武传统,规定八旗子弟只能当兵,不能从事其他行业,所以,八旗官兵和一部分绿营士兵整天无所事事,很快养成了游手好闲、骄奢淫逸的恶习。他们比谁穿的绸缎更好,谁住的房子更大,谁的升官前途更好,有限的军饷一到手,就买酒买肉,一醉方休。很快,军饷就用完了,只能卖衣服、卖房子、卖田地,然后预支军饷,盗卖军需,甚至吵着要求朝廷救济。朝廷也知道士兵们生活困难,就在八十多万的编制之外推出了一部分预备役的编制,在八旗军队中叫作“养育兵”,在绿营叫作“余丁”,都是候补士兵的意思。养育兵也好,余丁也好,都是从家属区的子弟中挑选,等于变相让当兵的人家多一份工资而已。

    至于军营里的中低层军官,他们磨不开面子,不好意思到外面去兼职赚外快,就吃空饷或者克扣士兵的军饷。反正士兵们都不靠军饷活着,军官们知道克扣一部分军饷也不致把他们逼上绝路。就这样,军队上上下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依靠微薄的军饷和兼职收入,把日子勉勉强强给应付了过去。

    即便如此,能当上兵,能拿一份军饷,很多人都很羡慕。清朝中期开始,中国人口发生了爆炸性的增长,一下子从一亿人口增长到了三亿多。

    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不容易。所以,能占到一个军队的编制,当上兵,吃上粮,被认为是“有出息”的事情。

    但全国只有八十多万个军队的编制,严重供不应求,怎么办?只能是死一个人空一个编制,替补一个新兵。养育兵和余丁一大堆,等着替补编制。他们相互之间还存在残酷的竞争,一般老百姓人家,想当兵,连门儿都没有。当兵是一份世袭的职业,是少数人家的饭碗。

    晚清的时候,河北保定的一个兵营空出了一个士兵的编制,求情送礼要当兵领饷的人踏破了门槛,竞争太残酷了。好在兵营的管带,心肠不错。他想到部下的哨官冯有茂因为生了重病,实在当不了兵,被裁撤退伍了。老冯家里很困难,管带有心把这个编制给冯有茂的儿子。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他当场就要求书记员把冯家儿子登记在名册上。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冯有茂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书记员问管带,怎么办?管带提笔,随手就在名册上写了“冯御香”三个字。这是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但是冯家的儿子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和这个名字很不般配,当兵后就改名“冯玉祥”。冯玉祥当年十五岁,就算在军队里有了正式的编制,能吃皇粮了。

    清朝的军队,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有人有军队的编制,不管是世袭的还是买来的,每个月拿着一两多的银子,但从来没进过营门。军事演习或者上级视察,必须到军营中露面的时候,他们就花钱雇人冒充自己去点个卯。

    乾隆时期,乾隆皇帝突击检查号称天下精锐的禁旅八旗的官兵操练,看到士兵往往拉弓只能拉到一半,勉强射出去的箭直接掉到面前。乾隆皇帝痛骂八旗军官“平日怠惰,漫不经心,不勤加训练”。其实,清朝军队的腐化堕落,是清朝僵化、专制的军事制度的必然产物。不是皇帝的一两句痛骂能够扭转局面的。到了清朝末年,清朝军队已经腐化到什么程度了?据说,杭州城的驻防八旗,只有一个人会骑马。而他们的祖先,可是在马背上夺取的天下。到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多数八旗官兵安静地在家里待着,等待新政权来收编。

    所以,我们回到故事中来,为什么浙江巡抚常大淳调动宁波驻军来维持治安,却没有一个士兵赶来?

    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军令从巡抚那里传递到驻军营地。高级军官下达到基层部队,基层军官要从大街小巷里把士兵们都叫回来,整理好队伍后,一支支小部队会合成大部队再去镇压老百姓。这只是最理想的状况,如果军官对士兵们根本就不熟悉,不认识,怎么办?如果士兵们忙着兼职,或者不在当地,赶不回来,怎么办?或者一些部队是吃空饷的,或者买卖编制的,根本就集合不起来,怎么办?或者,官兵们和闹事的老百姓认识,甚至干脆就参与了闹事,怎么办?即便有一部分军队集合了起来,但是刀枪都已经生锈了,都不会用了,大家哪里还有胆量去镇压叛乱啊?

    所以,宁波驻军没有出兵,是正常的。如果当地驻军及时赶到,那是不正常的。而巡抚及其身边的幕僚,了解军队的真实情况,也不方便深究。就这样,官员们大眼瞪小眼,眼睁睁地看着东乡的老百姓一把火烧了盐商的家,又冲进县衙门,簇拥着人犯张潮青,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宁波当地的道、府、县各级官员,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来去自如,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是,他们不知道,张潮青事件仅仅是推倒了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它对官府的伤害是无形的,是巨大的,是引发之后诸多矛盾和冲突的根源。

    为什么这么说呢?张潮青事件最要命的就是让官府威望扫地!

    老百姓敬畏官府,是因为你是国家机器,背后有强大的军队在支撑。

    现在,老百姓突然发现所谓的国家机器只是一个纸老虎,所谓的军队缩在军营里不敢出来,那我为什么还要怕你,还要服从你不合理的命令,还要忍受你的剥削和压迫呢?

    举个相关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宁波驻扎着军队,原本军官的地位不低。军官们戴着顶戴,骑着战马,走过大街小巷,是一件挺威武的事情,老百姓们都很羡慕。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军官再在宁波街头戴着顶戴、骑着战马招摇过市,只能引起老百姓们的嘲笑。老百姓会说,这些当官的,在自己人面前戴着顶戴,耀武扬威,一遇到洋人,就抛弃顶戴逃命去了!渐渐地,军官们上街都不戴顶戴了。

    现在,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在私盐案发,张潮青事件之后的两个月,当周祥千被官府扣押后,老百姓能迅速组织起来,冲击县衙门,烧了衙门,批斗了官员。浙江巡抚常大淳得到报告后,下令将冲突的始作俑者、鄞县知县冯翊革职,急调江山县知县段光清代理鄞县知县,收拾残局。

    段光清是何方人士?他又将如何收拾残局呢?

    第三回安抚与添乱

    浙江巡抚得知鄞县百姓平粮后,紧急抽调段光清来代理鄞县知县,处理善后。那么,段光清是什么样的人物?浙江省为什么挑中他,把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

    段光清于嘉庆三年(1798年)出生,到咸丰二年已经五十四岁了。这在清朝已经算是高龄了。事实上,段光清进入官场很晚,起点也不高。他出生在安徽宿松乡下一个普通人家,家境清贫,科举考试成绩也很一般,三十八岁的时候才考中举人。之后参加了多次会试,快五十岁了还没有考中进士。

    段光清这样没有家庭背景、考场失意的老书生在古代有很多。朝廷也注意到了这个群体的存在,给他们提供了考试之外的当官途径。

    比如,清朝就是“大挑”制度。为了解决落榜书生的前途问题,清朝对会试三届不中的举人进行大挑,选派王公大臣拣选举人中“貌、言、书、判优秀者”分发各省当官。清朝中期逐渐定为六年一大挑,有意者主动向吏部报名备选。大挑没有考试,只是由主持的王公大臣察看而已。主持者往往只凭举人的相貌做出决断。比段光清等人稍晚的阎敬铭,是光绪年间著名的理财家,有“救时宰相”的美誉,当年一度也参加了大挑。遗憾的是,阎敬铭长相矮胖,大小眼,进去以后根本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主持者喝道:“阎敬铭先出去!”他惨遭淘汰后,发愤图强,再考中了进士。

    通过大挑当上官的人,虽然也算是“正途”官员,但是是正途中的边缘类别,腰板并不硬,不太拿得出手。朝廷主要是想安置落榜生,并不是真心重用,所以,大挑挑中的举人,四分之一的人是一等,一般授予知县或品级相等的府经历、州同知、州通判、县丞等职位,都是基层的治民小官;四分之三的人是二等,一般授予学正、教谕、训导等教职,都不是行政职务。清朝后期,官位紧张,大挑出身的官员只能候选。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段光清第三次会试落榜,无奈报名参加大挑。当年大挑,由道光皇帝的胞弟惠亲王主持。惠亲王请训时,道光皇帝指示:“朕昔日也当过此差,盖大挑一等为州县求父母,二等为学官取师长。年纪太轻的举人恐怕不晓事,年纪太老的又恐怕不任事。本届大挑,先取壮年举人,再看人品。”有了圣意,挑选就简单了:首重年龄。段光清四十七岁,年纪不小又不大,被定为大挑一等,分配到浙江省候补。

    段光清虽然科举考试不成功,年纪也大,却是个明白人,了解民间疾苦。几十年生活在农村,接触基层现实,让段光清养成了成熟稳重、务实高超的为人处世之道。有一次,段家的佃农和家境不错的邻居忽然被县衙的差役拘传走,罪名是“接贼赃”。其实是遭到盗窃的失主串通衙役,让盗贼诬告无辜百姓,敲诈勒索。这是地方差役常干的伎俩,可小老百姓无依无靠,往往被差役们勒索得家破人亡。

    佃农向段光清的大哥哭诉,大哥找段光清商量。段光清给大哥讲了一个故事:嘉庆初年,宿松乡间有乞丐病死了,无赖借机生事,一定要请官员来验尸才让掩埋尸体。地方官下乡验尸,总要带上仵作等检验人员,自聘的幕僚、家人、长随,六房书吏、三班差役,以及官员仪卫、皂隶、马仆、轿夫一同下乡,最多的多达百余人。下乡后,官员要百姓接待,差役要勒索钱财,下人们狐假虎威耀武扬威。验尸后,案情没有什么发现,农民家却被扫荡一空,家徒四壁了。因此,乡民看到倒毙的乞丐,像看到老虎毒蛇一样。乡绅们就集体赴县衙请示:“乞丐实属自死,验系无伤,只凭本局地保掩埋,无须报官相验。”得到当时的知县大人许可,宿松乡间的乞丐倒毙,都由百姓集体掩埋。乡绅们还刻石刊碑,竖在路旁。

    说完故事,段光清对大哥说:“如今差役们让盗贼诬陷百姓,是故技重演。大哥可以召集同乡,募集一笔经费,每年献给负责的衙役,就说是感激他们为地方辛勤缉拿盗贼的‘辛苦钱’,同时告诫他们不要再让盗贼诬陷他人了。”段光清的建议,其实是默认差役们有勒索钱财的权力,只是要求降低勒索的成本。差役们如果接受段光清的建议,可以把不固定的勒索收入变成稳固的年收入,还能与乡间百姓搞好关系。所以,段光清的建议照顾到了双方的利益。同乡们接受了段光清的建议,踊跃募捐,差役们也欣然接受乡绅们的意见,双方都很满意。

    段光清看到局势明朗后亲自面见知县,说明乡间农民受人诬告的前因后果,征到了知县的同意。他这么做,就等于给农民和差役们之间的私下交易上了一层保险。

    由此可见,段光清很有实干精神和做事情的手腕,是个能干的人。他既熟悉情况,有手腕,又肯认真扎实地工作,大挑取得官员身份后,就认真地扑在了工作上。

    段光清刚到浙江候选的时候,被委派负责杭州武林门外的夜巡。武林门外地段处在杭州城外,妓院、赌场杂处,治安情况极为复杂,治安案件时有发生。分配给段光清的是苦差中的苦差。之前奉委夜巡的官员都要抽调好多名差役,夜里提着灯笼、执刑杖,又命令本地地保随从,大张声势。差役、地保都不是官吏,甚至他们本人就是无赖地痞、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借机骚扰百姓,收受妓院、私娼和赌场、赌客的好处,充当他们的保护伞。所以,武林门外的治安一直搞不好。几十年的基层生活,让段光清对这些弊端了如指掌。差役、地保他一概不用,只带亲信家丁两人,每天夜里自己提灯笼,步行街道,亲自巡视到五更天。妓院、赌场的好处,段光清一概不收。处理起治安事件来,他也就理直气壮,严格执法。

    在段光清夜巡期间,武林门外没有发生恶性治安事件,治安情况大有好转。段光清的能力和做法,很快在浙江官场传开了。候补不到两年,段光清就代理了浙江建德县知县。大挑出来的官员,能这么快得到实职,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之后,段光清又代理过慈溪、海盐、江山等县的知县。

    调段光清代理鄞县知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代理过慈溪知县。慈溪也属于宁波。在代理慈溪知县期间,鄞县的私盐矛盾已经激化。知县冯翊规定百姓必须到官方指定的盐铺买盐,造成广大农民,尤其是偏远乡村的农民买盐极为不便,百姓们意见很大。当时,上司曾委派段光清到鄞县的东乡调查研究,看能不能找到解决方案。段光清知道,他一个外人,不可能扭转大局。但是,他还是尽可能提出了可行的意见。段光清建议,允许私盐贩子在交纳盐税后,合法贩卖私盐。应该说,段光清的这个建议,在默认现实的基础上,给现实披上了合法的外衣,照顾到了官府、私盐贩子和百姓三方面的利益。但是,因为这个建议和食盐专卖制度存在重大政策冲突,上司没有答应。虽然建议没有被采纳,段光清还是博得了鄞县当地百姓的好感。总之,从多方面分析,段光清都是一个收拾残局的合适人选。

    当然了,在上司看来段光清也有重大的缺陷。其中一任布政使就认为段光清这个人“论彼做官固好矣,论应酬毫无”,工作做得不错,但是不会交际应酬。所以,段光清在浙江频繁地代理知县,一直没有去掉“代理”两个字;同时,他代理知县职务的地方,都是矛盾集中或者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的地方,省级紧急调他过去处理。上司频繁赋予段光清重任,却不提拔重用他。有困难的时候,想起了段光清;要提拔的时候,却把他放到一边。

    段光清接受代理鄞县知县的任务后,发挥一贯的实干精神,第二天就要下乡了解情况。旁人劝段光清多带些人,最好是带上官兵,保护自己。

    段光清说,如果真有危险,带再多的人也没用。他只带了鄞县县衙的一个书办和一个听差就下乡去了。书办是当地人,段光清是安徽人,带他是给自己当翻译,不然,段光清听不懂宁波话。至于听差,负责举木牌。段光清来不及制作自己官名的木牌,就在纸上写了“鄞县正堂段”五个字,贴在木牌上,让听差高高举着,让乡下的老百姓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段光清轻车简从、深入基层的作风,赢得了老百姓的好感。老百姓很平静地聚集到段光清身边,双方愿意展开对话。

    段光清问乡亲们:“你们衙门也烧了,道台大人也批了,是想造反吗?”

    好几位年纪大的老人家说:“大人,我们哪里敢造反啊?不过是听了南乡周祥千的话,红白封纳粮太不平等了,他邀请四乡的乡亲入城请县太爷平粮价,我们就跟着去了。”

    段光清说:“衙门都烧了,还说不是造反?”

    几位老人家被段光清这么一说,害怕了:“大人,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段光清提出了一个对官府和百姓都有好处的建议:“我替你们着想,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明自己在某月某日并没有入城滋事,同时说明自己家应该缴纳的钱粮,情愿照常缴纳。大家都把情况说明写好。如此一来,将来官府要治周祥千的罪,也与你们无关。”

    老百姓们半信半疑,不知道该不该写情况说明。这时候,随行的书办在一旁开导说:“大家不知道新来的县太爷是谁吧?他就是之前来东乡调查私盐问题的慈溪知县段老爷。大家都知道,段老爷是不会欺骗百姓的。”在段光清和书办的开导下,老百姓们陆续同意写情况说明。

    打开一个地方的局面后,段光清马不停蹄从北开始,陆续走访了东、西、南各个乡镇,说服乡亲们和周祥千划清界限。功夫不负有心人,五天下来,段光清就收到了三百八十多户人家的情况说明,表示愿意缴纳税负。

    回到县城,段光清向知府毕承昭报告说:“我听说,省里的按察使、盐运使两位大人要带兵前来宁波平乱。请大人回复两位大人,百姓已经说明情况,愿意交纳钱粮。我们只需捉拿周祥千一个人就可以了,不必用兵。”

    但是已经晚了,浙江按察使孙毓和盐运使庆连,已经抽调了一千多正规军,浩浩荡荡地开赴鄞县平乱来了。按察使孙毓态度极其强硬,宣传要“惩治乱民”。这个孙毓又是何许人也?他为什么要高调平乱呢?

    孙毓,山东济宁人,家庭背景特别强大。爷爷孙玉庭是体仁阁大学士、两江总督,父亲孙宝善是江苏巡抚,叔叔孙瑞珍、堂弟孙毓汶都官至尚书。孙毓一出生,家里给他设计的人生轨道就是当官,而且是当大官。孙毓本人也很厉害,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也就是段光清第三次名落孙山,去参加大挑的那一年,考中了状元。他的第一个官职是翰林院修撰,品级是从六品。孙毓的起点,就是很多基层官员奋斗一辈子希望达到的终点。

    按照现代标准衡量,孙毓是典型的“官二代”兼“高富帅”,发展态势非常好。考中状元两年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孙毓就出任了云南学政,还没到任就被破格提拔为山西按察使。咸丰元年(1851年),孙毓调到浙江担任按察使,其间还一度代理过布政使。应该说,孙毓的仕途顺风顺水,前途一片光明。

    但是,孙毓的压力非常大,日子过得非常烦恼。有人可能不信,像孙毓这样的潜力股、高富帅,有什么烦恼呢?

    草根有草根的烦恼,高富帅有高富帅的问题,大家各有各的心思。社会对不同阶层的人的要求也是不同的。比如,像段光清这样的贫寒子弟,他们的压力是怎么才能当官;而像孙毓这样的豪门子弟,他们的烦恼是怎么才能当大官。他们的人生目标不是知府知县,而是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实在不行,怎么也得是个总督、尚书。

    我们知道,任何行业都是类似金字塔的结构,越往上竞争压力越大。

    孙毓的竞争压力一点儿都不比段光清这个代理知县小。这种压力,从一出生就被家庭和整个社会施加在了他的身上,孙毓的日子能轻松吗?

    在清朝,要想进入官僚体制的最顶端,有很多硬性条件。比如,出身要好,要有科举功名,官场履历要完整,要有中央部院衙门的任职经历,又要有地方官府的任职经历,而且还要有正印官,也就是一把手的经历。

    最常见的“宰相成长轨迹”是这样的:第一步,考中进士,从京官做起,进士考试的名次一定要靠前,这样就可以进入翰林院;第二步,在翰林院抓紧机会晋升,用最快的时间升迁到侍读、侍讲或者内阁学士等级别,把品级给提升上去,怎么也得晋升到御史;这样就能在第三步,也就是外放到地方的时候,获得一个比较高的官职。京官外放地方,如果直接是布政使、按察使最好,退而求其次也得是道台或者知府;经过几个地方职位的历练后,如果能升迁到总督、巡抚,就在地方好好耕耘;如果在地方的发展空间有限,就争取回到北京,在各部、各院、各衙门中担任尚书或者侍郎。只有走完以上这些步骤,他才具备竞争内阁大学士或者军机大臣的资格。请注意,这仅仅是具备候选资格而已。如果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其中重要的一个硬性条件就是年龄。清朝对官员的任职年龄是有要求的,超过五十五岁的新科进士,原则上不授予实职,而是安排教职和闲差;文官超过七十岁,原则上要主动告老还乡。朝廷对官员的考核,有“才”“守”“政”“年”四个大方面内容,其中“年”就是年纪。一个官员的年纪,可能成为竞争对手攻击他的武器。进入内阁和军机处的大臣,很多人年纪在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皇帝选择这个年龄段的官员进入权力核心,官员才有可能继续效忠五年以上。也就是说,对于孙毓来说,必须在五十五岁之前,走完前面我们说过的所有步骤,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才能达到家庭和社会对他这样的豪门子弟的要求。

    时间对孙毓这样的“潜力股”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考中进士,在四十岁出头的时候成为地方高级官员,在五十岁出头的时候当上总督、巡抚或者尚书侍郎,不然就没有机会进入权力核心部门了。这样的话,留给他在每个岗位上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年。如果孙毓在某个岗位上待了五六年还没有升迁的迹象,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完成不了自己的人生目标。那怎么办?他必须在仕途上一路小跑,不能松懈。

    而从道光二十六年到咸丰元年,孙毓恰恰在按察使职位上原地踏步了六年。他没有看到皇上要提拔自己担任布政使或者巡抚的迹象,更没有得到自己将高升到中央各部院的消息。浙江按察使的职位本来是用来“镀金”的,现在看来很可能过渡不成,变成一份长期工作了。你说,孙毓能不压力山大吗?

    孙毓焦虑、郁闷、迷茫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宁波平粮案。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孙毓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但是,通过合理的分析,孙毓很有可能把这个坏消息当成自己的机会:如果成功化解平粮案,就立了一个大功劳,就能向咸丰皇帝邀功,这肯定有利于自己的发展。所以,孙毓对平粮案态度强硬而鲜明:出兵平乱!

    按察使有了出征的意见,仗还是要由军队来打。如果军队不愿意出征打仗,孙毓想得再美也白搭。那么军队的态度如何呢?

    第四回清兵来了

    代理鄞县知县段光清成功安抚了百姓,打开了善后的局面,但是浙江按察使孙毓却态度强硬,坚持要出兵宁波平乱,他率领一千多名官兵浩浩荡荡向鄞县开拔。那么,军队方面对平乱的态度如何呢?浙江军队的反应很快,那就是坚决拥护按察使大人的意见,积极要求出征打仗去!

    前面说过,清朝军队腐化堕落,已经打不了仗了。况且之前浙江巡抚在宁波调兵的时候,一兵一卒都没有出现。为什么现在军队方面主动请缨,积极要求战斗呢?

    发展到咸丰年间,清朝军队逐渐腐化堕落。军官不是贪图享受,就是在官场上奉承拍马、钻营攀附,没人真正关心军队。开会的时候,都统、副都统等最高长官都借故不到,其他到场的军官也不务正业,在会场上五湖四海地闲聊,聊各种各样的段子,笑声不断,什么整顿营务,什么军队训练,什么作战参谋,谁都不关心。八旗和绿营军队早已经养尊处优,不堪一击了。举个例子:白莲教起义的时候,清朝调拨八旗精锐,精兵中的精兵,装备最优良、待遇最优厚的健锐营、火器营,到前线作战。结果,所谓的八旗精锐两天仅走了七十里地。

    请注意是华里,而不是公里。前线将领得知,朝廷的精锐部队两天才从北京市区走到良乡,无可奈何地报告,得了,不用麻烦朝廷精英了,等这些老爷兵走到前线黄花菜都凉了。而且,估计到了前线也是让绿营等“非精锐”部队笑话。请朝廷把八旗精锐都调回去吧,前线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但是,不能打仗是一回事,盼着打仗是另一回事。因为打起仗来,官兵们有利可图。

    朝廷的军饷很低,官兵们养家糊口都困难。但为了赢得胜利,朝廷出征打仗很舍得花钱。官兵们只要一开拔,银子就源源不断地飞过来。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吗?

    第一,只要部队一出发,朝廷就发放额外的“战时行粮”。它包括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为了让军队能够按时调动,整装出发,朝廷向官兵发放行装费用,比如,赏给将领的行装费用一般相当于两年的俸禄;普通士兵的赏银从六两到十两不等,相当于三四个月的工资。第二部分是伙食补助。为了解决军队在行军打仗时的吃饭问题,保证官兵们都能吃饱吃好,按照不同的级别折合银两发放菜钱。比如,提督每月可以领取菜钱十二两银子,最底层的兵丁可以领取九钱银子。不论是官是兵,也不论是什么民族,口粮一律每天给米八合三斗,或者面一斤。这对手头拮据的官兵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第二,朝廷还给官兵们发交通补助。比如,绿营步兵和守兵出征,没有马匹,每四人连同军装给车一辆,不能行车的地方,改为可以雇四头骡子。如果遇到山路陡峭崎岖,每一百名步兵可以雇用苦力六十名,每一百名守兵可以雇用苦力五十名,来背运军装行李。这些雇用人员的工钱,由官府支付。

    第三,打起仗来,朝廷的奖励和抚恤制度非常优厚,是官兵们赚钱和提高待遇的好机会。

    清朝奖励军功,官兵作战立功,可以获得从世袭爵位到赏银不等的奖励。不同的战斗行为可以归纳为不同功劳,官兵在战斗中的不同角色可以划分为不同的等级功劳。比如,成功占领敌人的堡垒和营寨,冲锋在前的有赏。八旗官兵冲锋在前的,第一个人赏银一百两,授予世袭职位;第二个人赏银八十两,给二等功牌;第三个人赏银六十两,给三等功牌。两块二等功牌,可以换取一个世袭职位;两块三等功牌,可以换取一块二等功牌。

    绿营官兵的军功奖励,远远比不上八旗子弟,但也相当丰厚。比如,面对强敌,能够奋勇作战,取得胜利的,冲锋在前的第一个士兵赏银五十两,破格提拔为守备;第二个人赏银四十两,破格提拔为千总;第三个士兵赏银三十两,破格提拔为把总。如果是两军相遇,势均力敌而战胜对方的,冲锋在前的第一个士兵赏银三十两,立即提拔为千总;第二个赏银二十两,提拔为把总。

    如果是攻城略地,清朝视占领的城池的重要程度大加封赏。比如,八旗子弟占领府城,可以奖励五等军功。其中第一等军功可以奖励六个人,为首的授予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袭爵位,相当诱人。绿营官兵占领府城,也可以奖励五等军功,但第一等只能奖励五个人,为首者授予参将,虽然不是世袭爵位,但参将是正三品的高官,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天大的诱惑。

    如果受伤了,怎么办?受伤了,就太好了。受伤能够转换为政治待遇。官兵们有没有受过伤,待遇相差很大。清朝提督、总兵等高级军官,如果是被勒令退休的,没有退休工资。但如果曾经打仗受伤,六十岁之后可以领取退休前的全额工资(支取全俸),五十岁之后可以领取退休前的一半工资(半俸)。而如果曾经出征打仗、杀贼捉生、受伤,即使五十岁被勒令退休,也可以领取全额工资。如果在战场上受伤在三处以上,不论什么年纪、因为什么退休,都可以领取退休前的全额工资。中低级军官,如果在战场上受过伤,到五十岁以上退休的时候,就可以领一份固定口粮。至于普通士兵,只要曾经打过仗,就可以在五十岁以上退役的时候,领一份固定口粮;如果因为受伤致残的,不论多大年纪,都可以领一份固定口粮。

    万一阵亡了,怎么办?阵亡了,的确非常不幸,但阵亡的抚恤特别优厚。绿营官兵阵亡,从将领到普通步兵,可以领到从八百两到五十两不等的抚恤金,即便是余丁,也就是预备役士兵,阵亡的都可以领到二十五两。阵亡士兵的编制,可以由儿子或者弟弟顶替。如果家里没有人顶替,家属可以领取半饷。所以,万一不幸阵亡了,官兵完全可以给家庭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

    不过话说回来了,不就是去镇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吗?官兵们并不认为这是真的平叛,而是几乎没有风险的扫荡。他们估计,大军所到之处,老百姓们望风而逃,自己就忙着翻箱倒柜、搜罗金银财宝就可以了。怎么可能受伤呢?更不可能阵亡了。

    有人就会问了,既然军队知道对手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什么还要去打仗呢?这不就是一场屠杀吗?

    清朝后期的军队,军纪涣散,道德败坏,已经完全没有底线可言了。

    清朝军队的军纪,一开始是非常严明的。清朝是马背上获得的天下,本身就是一个军事集团,早在入关前就有严酷而鲜明的军纪。到了雍正时期,雍正皇帝亲自修订颁布了四十条军规。第一条,不听号令者,斩;第二条,临阵畏缩者,斩;第八条,欺压百姓,强买强卖,抢劫财物,毁坏房屋,奸淫妇女者,斩;第九条,杀害无辜百姓冒充军功者,斩。乾隆时期,乾隆皇帝又增加了军规,约束军官。之后历代皇帝,都重申军纪,要求八旗子弟和绿营官兵做到纪律严明,对老百姓秋毫无犯。但清朝中期后,军队腐败,官兵纪律败坏,骚扰百姓、冒领军功的情况非常严重。出征的时候,军队沿途吃拿卡要,破坏城镇和乡村;打仗的时候,畏缩不前,败不相救,胜就羡慕嫉妒恨,主要是恨,造谣中伤,打小报告。一打仗,将领军官们都盼着立功升官,扬名立万;当兵的,想着抢银子,抢粮食,抢女人,为自己谋取更好的待遇。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脑海里都没有保家卫国的概念。

    一边是急着邀功、升官的官员,一边是把打仗当作致富良机的军队,双方一拍即合,都坚持出兵东乡,清剿乱民。

    一心立功的孙毓带着同样有着邀功想法的官员们,会合军队,很快就来到了鄞县,驻扎在城门外。他们不是抓紧时间勘察地形,搜集情况,而是向鄞县要钱要粮,要好酒好菜。段光清意见很大,当面对孙毓说:“我刚从江山县调过来代理知县,鄞县连衙门被烧毁了,你让我去哪儿找军需供应去?在平时,我们这些知县怕得罪了上面的各位大人,怕好不容易到手的职位被撤了,不敢说个‘不’字。今天,我倒盼着早点儿把我的代理知县给撤了呢!军队要吃饭,我只能供应粗茶淡饭,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话把孙毓和随行官员们说得目瞪口呆。

    其实,以段光清为首的宁波地方官员,是反对大军前来的。因为不论打仗的结果如何,地方官员都无利可图。

    显而易见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军队来了以后,对当地官员颐指气使,要钱要粮,剥削当地官府;第二是军队打仗,都会对当地经济和社会稳定造成极大的破坏,甚至杀戮本地百姓,造成社会退化。这是当地官员不愿意看到的。

    还有一个制度性的原因,也让地方官员很反对调动军队处理地方事务。我们知道,战争成本极大,嘉庆年间,湖南省为了镇压湘西苗族起义,报销军费一千零九十万两;广东省镇压沿海起义,报销军费三百万两。道光初年,两次用兵西北,报销军费一千八百三十多万两。军队本身没有钱,也不会随军带钱,所以军费需要地方官府承担。而清朝的财政制度僵化固定,缺乏灵活性。每一年的财政概况、每一笔收支,都预先计划得清清楚楚,没有给突发军事行动准备金钱。中央财政如此,地方财政也如此,没有余钱。地方财政更大的问题是被上级管得死死的。财政收支大权由中央专制,地方本来就没钱,能勉强维持各方面的开支就谢天谢地了。现在突然多出来至少几十万两、多达几百万两的开支,你让地方官员去哪儿筹集?即便筹集到了巨款,使用后在理论上可以向朝廷报销,但报销的过程极其烦琐,周期极长,常常不能足额报销。最常见的情况是,地方上多用兵一次,就多承担一个财政窟窿,几十年都不一定能补上。所以,地方官轻易不赞成在当地用兵。

    当然了,宁绍台道台罗镛是支持按察使孙毓用兵的极个别的宁波当地官员。因为他在平粮事件中被百姓羞辱了一顿,一心要报复回来。

    军队的动作很迅速,很快就下乡抓人。到了南乡,周祥千早逃跑了。

    官兵又转到东乡,想捉拿张潮青。张潮青也躲起来了。官兵们就抓了与张潮青有关系的,或者参加过平粮或者私盐贩卖的百姓十三人。当然了,官兵们也没有忘记此行的主要目的:抢劫。他们沿途抢劫百姓家的财产。有的人家屋里有刚生育的产妇,床上的衣被也被官兵抢走了。同时,官兵还放火烧了姓张的几户百姓的房子。东乡的老百姓愤怒了,鸣锣集会,操起家伙要和官兵拼命。官兵一看形势不好,押着“人犯”赶紧跑回县城。

    孙毓叫知府毕承昭去审讯抓来的人,毕承昭又把这件事推给段光清。他对段光清说:“这些人都是鄞县人,你去审他们。”段光清回答:“如果大人不让我做知县了,我马上去审问。现在,既要我做鄞县知县,又要我去审讯他们,官民对立,将来我还怎么开展工作?”就在两个人相互推诿的时候,孙毓派人来叫段光清参加军事会议。

    原来,孙毓召集大家商量第二天进军东乡,攻击张潮青老家石山弄的事情。段光清的任务是连夜准备一百条运兵船。段光清说:“卑职初到任,现在百姓惶恐不安,一时间恐怕备不齐一百条船。”

    孙毓不高兴了,说:“你是本地官员,有什么做不到的?这是军务!”

    段光清说:“军务有军法。征集来的船只的水手都是本地人,用本地人运兵去打本地人,恐怕不太可能,我看还是不要用兵的好……”孙毓断然拒绝了段光清的意见,强硬地要求他必须完成任务。

    在军事会议上,孙毓和一大帮省里来的官员,开始详细地计划,计划好什么时间出兵,谁负责守船,谁负责报告胜利的捷报,连论功行赏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当地的地形、敌人的数量,更没有想到万一作战不利的撤退计划,等等。多年以后,段光清在自己的年谱中回忆当天的军事会议,是这么评价孙毓的:“以修撰开方,即放臬司,只知说官话。”意思是说孙毓是空降地方的按察使,只会说官话,不会办实事。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段光清就赶到东门外的大码头,照料军队出兵。船只凑了十几条,官兵们登船的时候,东倒西歪,嘟嘟囔囔,有说船只太破的,有说鄞县供应不周的。湖州副将张蕙是出征的最高将领,原计划是坐船去东乡。一上船,张蕙就大叫“这船太小了,坐着不舒服”,于是上岸,换马走陆路。上马后,张蕙又说不认识路,要求段光清派人当领路。段光清只好派县衙的一个听差跟着去。

    作战计划定的是水陆并进,大部分士兵走陆路;官员和武器装备走水路。枪支、弹药以及军需物品等都装上船先行,按察使孙毓、盐运使庆连和随行官吏坐在最后几条船上。等孙毓等人上船坐好,船队发令开拔!岸上官兵在副将张蕙、参将薛允诚带领下,踩着石板路向东行进。大多数官兵没有携带武器,而是放在船上,预备到战场后再从船上取武器。

    段光清看着大部队缓缓向东开拔后,返回县衙去了。他的心里一直打鼓,不知道这些吊儿郎当的部队会在东乡遇到什么情况。

    早饭后,段光清看到大街的店铺纷纷关门,忙问是怎么回事。老百姓说大事不好了,官军在东乡全军覆没了!东乡人要杀进县城里来了!

    段光清连忙赶到道台衙门,发现知府毕承昭也在。道台、知府、知县三个人都知道了前方的噩耗,三个人沉默着说不出一个字来。不久,按察使孙毓和盐运使庆连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段光清的心里好受了一些,毕竟两位大人活着回来了。

    这时候,知府毕承昭小声问孙毓:“老百姓都在谣传官军大败。”

    孙毓说:“这是真的。”

    毕承昭说:“听说薛参将被百姓活捉了,不知道张副将是死是活,得先派人去救出张副将来。统兵大将都死了,这就成了通天大案,不可收拾了。”说完,毕承昭看着段光清说:“非段二哥去不可。”段光清在家排行老二,知府大人尊称只是代理知县的他为“二哥”,看来真是放下身段,把希望都寄托到段光清的身上了。果然,按察使、盐运使、道台的眼光也齐刷刷地投向了段光清。

    段光清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能不能成功,我完全不知道。”形势恶化到了这种地步,段光清能不能去前方收拾好残局呢?官兵又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呢?

    第五回收拾残局

    上回讲到,出征东乡的官军全军覆没,一时间人心惶惶。官员们都把收拾残局的希望寄托在段光清的身上。那么段光清会如何收拾残局呢?他能成功吗?

    段光清想找轿夫出城去,发现城里几乎空无一人了。他好不容易从县衙里找到一个差役,像几天前下乡一样,举着“鄞县正堂段”的木牌,两个人走出城去。到了城外,他们碰到两个轿夫,段光清出高价雇他俩抬自己去东乡。两个轿夫不肯去,段光清说:“你们是本地人,东乡人绝不会杀你们的。我去了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好说歹说,两个轿夫才同意接这活儿。

    走了几里地,段光清陆续看到丢盔弃甲、魂不守舍的残兵败将往县城方向走来。从官兵口中,段光清大概知道了战斗的经过:原来,官兵走到东乡一个叫羊庙的地方,遭到了百姓的伏击。百姓用土炮炸官兵,官兵多数人没有武器,慌慌张张地让船队靠岸,想把武器卸下来。可雇用的船老大很多都是东乡人,听到炮响后,都跳进水里逃走了。船队乱成一团,很快就把整个河道堵住了。于是,大部分官兵进退不得,导致全军覆没。按察使、盐运使等人的船只因为在船队的后面,没有被堵住,这才掉头逃跑了。

    段光清赶紧朝羊庙赶去,一路上认出了好几个官员的尸体,有仁和县(现在的杭州)知县德竹楼、候补知县蔡琪、南塘通判袁廷举、秀水县丞李祺等,还有一些不认识或者无法辨认的官员尸体。最后统计,羊庙一战,死亡文武官员二十多人,士兵超过两百人,参将薛允诚等二十七名官兵被俘。而老百姓这边,只死伤五人,其中三个还是官府雇来的船工。

    段光清来到羊庙,大多数乡亲已经散了,还有两三百人留在庙里。段光清也不和他们争辩,直接走进庙里,坐在神殿前。乡亲们都围过来,看着他,不说话。段光清说:“真造反了!看你们能反到什么时候?”段光清这话说得很好,像熟人拉家常一样,拉近了和百姓的距离。同时,他又用“造反”来恐吓乡亲们,造反可是被抄家灭门的大罪。于是,有人就说:“不是百姓造反,是官府来打百姓。”段光清问:“张副将在哪里?”有个百姓说:“张副将已经死了,尸体沉到河里去了。薛参将落水后,被我救了起来,已经带到石山弄去了。”段光清说:“你们把薛参将抓走,是要结寨抵抗官兵吗?”人群中有人反问:“那官兵为什么平白无故抓了我们十三个乡亲,屈打成招,还要杀他们。”段光清说:“十三位乡亲都还在。”很快,双方约定,用十三个乡亲来交换薛参将,交换时间是第二天午刻,地点还是羊庙。

    第二天,段光清带着十三个被抓的百姓,如约再次来到羊庙。东乡的百姓知道亲人要被放回来,早把羊庙挤得水泄不通了。段光清挤进去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神殿前有个戏台,段光清就爬上戏台,和大家谈话。

    下面人声鼎沸,有要求段光清统一纳粮标准的,有要求允许私盐贩卖,重新划定盐界的,还有要求立刻释放十三位乡亲的。段光清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厉声说:“你们和我并没有私人恩怨。我来鄞县才几天,大家昨天杀了数百官兵,我今天就一个人来到这里,不怕你们大家伙杀我。十三个乡亲,我已经带来了。说到盐界,我担任慈溪知县的时候,参加了这个问题的调查研究,赞成乡亲们贩卖私盐,可是上面一直拖着不办。说到纳粮,之前乡亲们进城,已经逼知府毕大人在城隍庙的戏台张贴了告示。如果大家想要一张告示作为凭证,那么已经有知府大人的告示了,何必还要我一个知县的告示呢?”

    段光清谈话时,态度和蔼,把老百姓当作平等的对象进行友好协商;同时没有回避矛盾,语气诚恳,坦率地回答了大家的问题。他说完,围观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

    到了交换人质的环节,又出了问题。薛参将被带到台子上来,百姓看到后,情绪激动,纷纷痛骂薛参将带兵烧杀抢掠,局面有失控的危险。起事的首领俞能贵,登台拉住薛参将不让他走,还想抓住段光清,多扣留一个人质。另一个起事的首领李芝英,制止了俞能贵。李芝英对段光清说:“知县大人,昨天我们约好用十三个乡亲换一个参将,但今天你带回来的十三个乡亲都说受到了官府的残酷虐待。大家都很愤怒。看来今天不能送薛参将回城了,请大人先回吧。”段光清拉着李芝英的手,要求他亲自送自己出去。李芝英答应了,人群这才让出一条道,让段光清慢慢走出去。

    出去后,段光清抓紧机会拉拢李芝英。他问李芝英:“你们最终决定造反了?”

    李芝英回答:“我们是官逼民反。求知县大人回禀上司,只要官兵不问罪于民,百姓不会主动挑事。”段光清偷偷对李芝英说:“老百姓杀死这么多官兵,朝廷怎么可能不问罪。只要把领头的几个人交出来,就可以敷衍了事。”段光清提醒李芝英为自己早做打算。李芝英沉默了。段光清判断,李芝英是不会造反的,可以争取。

    段光清回到县城已经是深夜了。道台衙门里挤满了败退回来的伤兵和家属们,号哭的号哭,谩骂的谩骂,场面极其混乱。段光清找人商量,发现省里来的官员都不知去向了,孙毓和庆连两人在里屋对坐着发呆。段光清报告了交涉情况,孙毓听完后,得出一个结论:“我等在此,恐事更不可测,只好暂回绍。”意思是要开溜。孙毓和庆连两人,等不到天亮,当天晚上就带着残兵败将,连夜逃往绍兴去了。剩下的烂摊子,全都丢给了段光清。

    因为段光清平等对待老百姓,主动做出了一些让步,局势由火爆逐渐平静了下来。但人心惶惶,老百姓怕官兵报复,段光清也怕叛乱蔓延下去。他想啊想,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入手才能从根本上缓和紧张局势。当时已经是征收赋税皇粮的时候,可是没有老百姓来交粮纳税,县衙门也不敢下乡去征收。

    这时候,县衙门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指名要段光清看。信里说:“不照常收税,社会就不正常。鄞县税收不公正,由来已久,现在县太爷来了,如果能纠正这个问题,顺应民心,老百姓肯定会踊跃纳税。不论是谁,都按照每两两千六百文的标准纳税,不分红白封。这样既减轻了老百姓的负担,也能保证衙门的正常运转。即日开征,各户还粮,人心自定。人心既定,那些跟着周祥千等人闹事的人,就不会再跟着闹事,局势很快就会平定下来。”

    段光清觉得匿名信说得很有道理。他在城隍庙召集了士绅,把信给大家看。他说,大家要想保全身家性命,首先局势必须先要稳定下来。要想稳定,就要多交钱!有个富人,借口不知道乡下农民怎么想,不愿意放弃红封的待遇,不愿意多交钱。段光清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现在只有大户人家主动让步,才有可能打破僵局。他一一给大户人家做工作,要么单独谈话,要么写信解释,终于说服他们按照新标准纳粮交税。

    鄞县官吏按照统一的标准,去四处征收田赋。老百姓发现自己争取的目标已经实现了。而且,向你收税,本身就意味着认可你是良民。于是,大家踊跃交税,就连参加过叛乱的百姓也纷纷来交税,换取一张《完税证明》。交完钱,大家该干吗就干吗去了,农村的秩序迅速恢复。

    中国农民是非常现实的。面对盘剥与压迫,他们不敢当斗争的领头羊,就是因为当头的危险太大,而收益却要平摊给整个群体,收益和风险相比,太不划算了。所以,农民的忍耐性很强,只要能喝上粥,能有地方睡,他们就不会造反。如今,官府主动满足了大家的平粮要求,收益切切实实地摆在眼前,那还要冒无谓的风险干吗呢?就算你冒了险,也没有任何可以争取的利益了。所以,老百姓迅速和周祥千、张潮青等人撇清干系。跟着后两者的人越来越少了。

    四月的一天,知府派人叫段光清赶紧过去。段光清赶路的时候发现大街上的老百姓都往知府衙门赶,衙门口人声鼎沸。原来是周祥千到知府衙门自首来了。段光清赶紧找到知府毕承昭。毕知府因为上次受惊,不敢出来见周祥千,让段光清去见周祥千。周祥千就坐在大堂的地上,等着官员来处理他。围观的差役和百姓们密密麻麻的,像墙一样把周祥千围在里面。段光清好不容易才挤进去,一把握住周祥千的手说:“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今天这么做,不波及同乡,不愧是大丈夫!”他又大声对围观群众说,“今天如果不是周祥千自首,恐怕你们都不得安宁,大家应该感激周祥千!”段光清这句话一出口,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的确,周祥千明白自首后要面临什么样的结局——那是一条死路。周祥千是赴死而来,为的就是还乡亲们一片安宁。就和他最初领头平粮一样,周祥千再次爆发出了巨大的勇气和责任感,令人敬佩!

    段光清命令差役们好好招待周祥千,又赶紧去见毕知府。看到毕知府一个人坐在后堂,双眉深锁,自言自语:“怎么办?办了周祥千,民心不服;放了周祥千,这么大的一个案子,怎么善后?”段光清说:“东乡死了那么多官兵,必须要处置几个人来向朝廷解释。周祥千必须办,但不能在我们这里办。我们处置了周祥千,叛乱马上会死灰复燃。”毕知府问:“那怎么办?”段光清说:“之前按察使大人来宁波,就是为了周祥千而来的,现在按察使在绍兴。我们告诉周祥千:你的案子,已经由省里的按察使负责办理了,不是鄞县和宁波府能处理的。现在按察使大人在绍兴,我们派人护送你到宁波去投案自首,我另外发文为你求情,上司说不定就不重罚你了。如此一来,周祥千肯定愿意去绍兴。周祥千不在我们宁波了,百姓的心也就散了。知府大人您再给省里写封密信,说周祥千身犯重罪,应该处以极刑。但现在鄞县东乡还有张潮青、俞能贵等人聚众作乱,请上级对周祥千暂时缓办,等东乡的乱民最终解散了再处置不迟。”

    知府毕承昭听完段光清的谋划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二哥,您真是胸有成竹。”毕知府一方面如此这般告诉周祥千,周祥千痛快地答应去绍兴;一方面又给孙毓写信,让好好招待周祥千,不要动粗。果然,周祥千到绍兴后,孙毓客客气气,天天好酒好菜地招待他。

    南乡很快就安静下来,如今就只剩下东乡了。张潮青、俞能贵还拉着队伍,操着家伙,防备官兵报复。段光清继续做李芝英的工作,通过一个医生,安排在一条小船和李芝英密谈。段光清答应给李芝英免罪,李芝英给段光清出主意,让官府允许贩卖私盐,划定私盐流通的地界。段光清回城后禀告毕承昭,立刻制作了上百根石柱,石柱上镌着“肩贩地界”字样,又把石柱埋在原来私盐和官盐范围的分界处。东乡百姓一见这些界桩,就明白他们的斗争目标已经实现了,跟在张潮青、俞能贵身边的队伍立刻散了大半。

    划定盐界后,李芝英就装作生病,“卧床不起”。俞能贵过来探望,李芝英悲伤地对他说:“盐界划定后,乡亲们都希望安居乐业,谁还和我们一起抵抗官兵啊?我看我要和周祥千一样,自行投案了。”俞能贵立刻醒悟过来,跺脚大骂:“我们中了毕承昭、段光清两贼之计了。”果然,到五月,张潮青、俞能贵的队伍只剩下十来个人了。乡亲们也不再供给他们物资,东乡的抵抗队伍趋于瓦解。

    段光清知道后,对毕承昭说:“现在可以抓捕张、俞两个人了。”毕承昭说,那好啊,赶紧派兵下乡去抓。段光清说:“我们派人下乡去抓人,只会再次激化矛盾,况且,兵丁和差役们都成了惊弓之鸟,谁还敢去东乡啊?我们只需要悬赏,宣布只捉拿张潮青、俞能贵两个人,其他人一概无罪,凡是抓住两人扭送衙门的,每个人赏洋钱八百元。乡下百姓,既能脱离干系,又有银子拿,肯定有人响应。我们就等着尘埃落定吧。”毕承昭感叹道:“如果没有二哥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久后的一天,段光清正在衙门里办公,听到大街上乱成一片。差役们说,有好几百百姓手里操着家伙,拥进城来,正朝衙门赶来呢!该不会是东乡的乱民打过来了吧?差役们吓得拔腿就要走。段光清拦住大家说:“今天绝对不会有什么乱子。”

    果然,一大群老百姓拥进衙门口,为首的人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说:“老爷,我们把张潮青给抓来了。”原来,昨天夜里,张潮青偷偷摸回自己家,同村的几百户人家暗地里商量,大家都认为“县中已经出示,只需拘张、俞两人,不更连累东乡,且有赏号,我东乡何不拿潮青到案,以保东乡安宁”。于是,大家把张潮青抓来交给官府。段光清当场赏给大家八百元洋钱,同时问:“俞能贵在哪里呢?抓住了俞能贵,我再赏八百元。”

    乡亲们领到了赏钱正高兴着,听段光清这么一问,几个人就说:“俞能贵躲在石山弄呢,我们给老爷领路,肯定能抓住他。”

    段光清马上动身。动身前,他报告了知府毕承昭,毕知府问要不要带兵去。段光清说:如果俞能贵反抗,带兵去也不一定能抓住;如果俞能贵不反抗,带路的老百姓就能抓住他,我只是跟着去,装个样子而已。段光清坚持只带一两个用人就跟着老百姓前往东乡去了。毕承昭不放心,派出一支部队,在城外候着,随时准备支援段光清。

    一大帮子人到了石山弄,俞能贵已经得到消息逃跑了。段光清回到衙门,乡亲们随后就押着俞能贵的家眷和一个叫俞武宗的人来报官。段光清问,俞武宗是谁啊?乡亲们说:“俞武宗是俞能贵武装的骨干,之前曾替俞能贵招募枪手,今天又给俞能贵通风报信,让俞能贵逃脱追捕,所以大家把他扭送到官府来了。”段光清大度地说:“之前参加俞能贵队伍的人多了去了,不止俞武宗一个人。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只追究俞能贵一个人的罪责,其他人一概不问,况且,俞能贵犯法,和他家里人有什么关系?来人哪,快把俞能贵的家眷和俞武宗放了。”

    段光清的这番表态相当高明,连俞能贵家里人和铁杆亲信都不追究罪责,那我们一般人还担心什么?老百姓更加放心了。没几天就有百姓通风报信,说俞能贵躲在奉化县海边的某处地方。段光清报告了毕承昭,毕承昭派了一名把总领着十几个士兵到奉化县把俞能贵抓住了。至此,宁波平粮案的三个首犯:周祥千、张潮青、俞能贵全部归案。

    三人被押送杭州。严格按照法律执行,这算是聚众谋反,抄家灭族都不过分。但浙江省还是从轻发落,判了三人斩首,没有追究他人的责任,只是把三个人的首级运回宁波,要求示众。这下,老百姓就有了抵触心理。周祥千等三个人都是同乡,而且本意是为大家争取利益,现在这个结局,让乡亲们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段光清顺应民意,让地保把三人首级埋了。乡亲们事后怀念起周祥千、张潮青、俞能贵,南乡人集资在周韩村建了一座“报德祠”来祭祀周祥千;东乡集资建了一幢“张家堂”,纪念张潮青。石山弄的百姓在每年年间祭祀的时候都给三人上供。

    宁波平粮案全靠段光清平等的姿态、务实的手段迅速平息,避免了更坏的后果。他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事后即升任同知。同知是正五品官,是知府的副手。当年,段光清和一大帮大挑出来的官员在杭州候补的时候,大家纷纷感叹:如果这一辈子能当到同知就谢天谢地了。段光清就实现了这一点,之后还不断迅速地被提拔,升任宁波知府、杭嘉湖道台、宁绍台道台。咸丰八年(1858年),升任浙江按察使。对于像段光清这样出身的官员来说,能升迁为按察使简直是个奇迹。而曾任按察使的孙毓,在平粮案了结后不久就办理了“病退”,走到了仕途的尽头。从段光清和孙毓对宁波平粮案的处理过程中,我们能清楚看出两个人为人处世的思路和能力,看出他们对老百姓的态度和了解程度。正是这些内在的品格、能力和素养,决定了两个人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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