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感觉,莉拉利用过去的这些历史来淡化伊玛现在的遭遇。她给伊玛讲述的那不勒斯的历史起源,总是会发生一些很糟糕和丑陋的事情,才逐渐形成一栋漂亮的建筑、一条街道、一座古迹——但这些最后都会被遗忘,失去意义,恶化,变好再恶化,一切都是按照一种无法预测的潮流在起伏变化:先是平静如水,然后掀起波浪,形成瀑布。莉拉的模式中,最重要的是提问题:谁是牺牲者?狮子是什么意思?斗争、断头台、和平路、圣母、维多利亚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些故事很连贯,有前因后果。现在的基亚亚富人区之前是国王和阔佬住的地方。还有格里高利在他的书信里提到的沼泽,这片沼泽一直延伸到海滩上,那些野生的灌木丛也一直往上蔓延到沃美罗。十九世纪时人们对这片地进行了改造,在铁路工人开垦之前,这里不宜居住,每块石头都被腐蚀了,但之前还是有不少精美的古建筑,也被当时的人们打着改造的旗帜拆除了。“阔地”是有待改造的地区之一,指的是卡普安纳门到诺拉纳门之间的那片土地,这个地区尽管后来被改造过,但还是保留了原来的名字。莉拉一直都在强调那个名字——“阔地”,她喜欢这个名字,伊玛也喜欢。“阔地”和改造,不宜居和宜居,破坏和毁坏的狂热,把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热衷于把老街道重新命名,修建、规整和设计新的街道,目的是为了掩盖之前的罪恶,巩固新世界,但旧世界随时都可能会回来占上风。
莉娜阿姨说,“阔地”之前叫这个名字,它本质上并不是一片荒地,实际上这个地方过去有别墅、花园和喷泉。就在那里,维科侯爵修建了一座宫殿,还有一座大花园,叫做“天堂”。花园里有很多隐秘的水流,妈妈,最有名的是一棵高大的白桑树,上面放了一些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引水管子,水从枝条上落下,像雨水或者像瀑布一样,从树干上落下。你明白了吗?这个地方以前是维科侯爵的“天堂”,然后成了阔地侯爵的“阔地”,然后是尼古拉·阿莫尔市长的治理区,后来又成了“阔地”,最后繁荣起来,一步一步到现在。
“啊!那不勒斯!”莉娜跟我女儿说,“真是一座美妙绝伦的城市。在这里人们讲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伊玛,这里修建了一切,也破坏了一切。这里的人不相信别人的废话,他们更爱自己吹牛。这里有维苏威火山,时刻提醒着你:再伟大的人类事业,那些最精美的作品,大火、地震、火山的灰烬还有大海,几秒时间就会让它们都化为乌有。”
我默默地听伊玛讲这些,有时候我很不安。是的,伊玛是平静下来了,但这是因为莉拉给她灌输了那么多辉煌和黯淡的故事,那不勒斯城循环往复的历史:一会儿光辉夺目,一会儿又变得灰暗和疯狂,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又开始熠熠生辉。那就像一片云在太阳下面飘着,让人感觉是太阳在跑,变成一个苍白、羞怯的圆盘,几乎要消失,但最后云消了,太阳忽然变得很耀眼,需要用手挡住眼睛。莉拉说那座带着“天堂”花园的宫殿,成了一片废墟和荒野,居住其间的要么是那些仙女、树精、农牧神、林神,要么是死人的鬼魂,要么是上帝派到城堡里或者普通人家里的,诱惑他们犯罪或是考验他们的魔鬼,如果这些人的灵魂是善良的,他们死后会得到奖赏。她们俩最喜欢的是鬼故事,那些关于夜晚的想象都很精彩、生动。伊玛对我说,波西利波的尽头,就是离海边没几步远的地方,在噶耀拉对面仙女洞的上面有一座有名的建筑,那里经常闹鬼。她对我说,在维科·圣曼达多和维科·蒙德拉戈内两栋宫殿里也有鬼。莉拉答应她,她们会一起去桑塔露琪娅的街上,找一个叫“大脸”的鬼,因为那个鬼的脸很宽,但他很危险,如果有人打搅他,他会丢大石头砸人。莉拉对她说,还有很多小孩的鬼魂住在披佐法尔科内和其他地方。在诺拉纳门那边,晚上经常会看到一个小女孩的鬼魂。真的有鬼吗?鬼到底存在不存在?莉娜阿姨说那些鬼是存在的,但不是在楼里,也不是在小胡同或者“阔地”的老城门那里。她说,那些鬼存在于人们的耳朵和眼睛里,当人们向里看而不是向外看时,也存在于人们正要说的话里,还有考虑问题的头脑里,因为我们说的话,还有我们的想象都充满了鬼魂。“这是真的吗?妈妈?”
“是的,”我回答说,“也许是的,如果莉娜阿姨这么说,那可能是真的。”“这个城市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故事,”莉拉跟伊玛说,“你在去博物馆、美术馆,尤其是国家图书馆时,也能看到鬼魂,在书里你可以看到很多。比如说你打开一本书,马萨尼埃罗就会跳出来。马萨尼埃罗是一个非常有趣但很可怕的鬼魂,他会让穷人发笑,让富人胆颤。”伊玛特别喜欢的情节是,他用一把剑不是直接杀死马达罗尼公爵还有公爵的父亲,而是杀死了他们的画像,咔嚓,咔嚓!她觉得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马萨尼埃罗用宝剑砍掉了画像中公爵和他父亲的头,或者把画像里那些残暴的贵族吊死。“把画像里的头砍掉,”伊玛难以置信地笑着说,“把画像里的人吊死。”在砍完公爵的首级,把恶人吊起来之后,马萨尼埃罗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丝绸衣服,上面有银线绣的花,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帽子上戴一枚钻石做的别针,他去集市了。“妈妈,他就是那样去的,就像一个侯爵、公爵和国王一样昂首挺胸,但他其实是一个庶民,一个渔夫,他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莉娜阿姨说,在那不勒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堂而皇之的,不用假装确立法令,假装整个地方的情况比之前好。在那不勒斯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心满意足、堂而皇之地向前走去,超越过去。”
一位大臣的故事让她很震撼,因为涉及我们这个城市的博物馆,还涉及庞贝古城。伊玛用严肃的语气说:“妈妈,你知道吗?有一个国家机构的大臣——纳西阁下,他是一百年前的人民代表。他接受了一个负责挖掘庞贝古城的人的礼物,那是一尊很有价值的雕像。你知道吗?他让人把庞贝发掘的那些最好的艺术品复制了一份,用来装点他的特拉帕尼别墅。妈妈,这个纳西,尽管他是意大利王国的大臣,他为所欲为:别人给他送了一尊雕像,他收下了,他觉得放在家里很有面子。有时候人们会犯错误,因为父母从小没教给你什么是公共财产,人们都不知道这是犯错误。”
我不知道,她最后这句话是莉娜对她讲的,还是她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我不喜欢这句话,我决定进行干预。我小心翼翼,但清清楚楚地对她说:“莉娜阿姨跟你讲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很高兴,当她对某个问题产生兴趣时,谁都拦不住。但你不应该相信,一个人做坏事是因为粗心大意。伊玛,你不要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假如这些事情涉及一些达官贵人、部长、议员、银行家还有克莫拉分子的话。你也不应该相信,这是一个死循环的世界,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然后又会好起来。我们需要不懈地努力,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小心,不要犯错误,因为犯了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伊玛的下嘴唇在颤抖,她问我:
“爸爸再也不能参加议会了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好像为了鼓励我给她一个正面答复,她小声说:
“莉娜阿姨说会的,他会回到议会的。”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下定了决心。我说:
“不,伊玛,我觉得不可能。你爱爸爸,这一点并不需要他是一个重要人物。”
43
那是一个错误的答复。还是像往常一样,尼诺逃脱了,摆脱了他落入的陷阱。伊玛知道这件事之后很高兴。她要求去见她父亲,但尼诺消失了一段时间,很难联系到他。当我们终于约定了一个时间,他把我们带到了梅格丽娜的一家披萨店里,他不像往常那么活跃。他很焦虑,有些心不在焉。他对伊玛说,永远都不要相信那些政治同盟,他说他自己是左派的牺牲品,其实那不是真正的左派,那简直比法西斯还要糟糕。他向女儿保证:“你等着看吧,爸爸会把一切都理顺的。”
随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很多尼诺的文章,言辞都很极端,他又重新提出了很久之前他的观点:国家的司法权应该受行政权控制。他很愤怒地写道:法官前一天还在和那些破坏国家心脏的人斗争,第二天他就让人们相信,那颗心脏已经生病了,需要丢弃。为了不被丢弃,他在拼命地抗争,他转变了政治立场,越来越偏向右派。一九九四年,他又兴高采烈地坐进了议会。
伊玛很幸福地得知她父亲又成了萨拉托雷阁下,那不勒斯地区对他的支持率很高。伊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马上对我说:“你虽然写书,但你没莉娜阿姨那么有远见。”
44
我并不生气,从根本上来说,我女儿只是想让我看到,我对她父亲不公平,我没明白他是好人。但她说的那句——“你虽然写书,但你没有莉娜阿姨那么又远见”,带来了一个出人预料的结果。我开始发现,莉拉——一个在伊玛眼里很有远见的女人,在五十岁时又正式回到了书本里,她又开始学习,甚至是写作了。彼得罗之前已经推测出,她做出的那种选择就是一种治疗,可以对抗失去蒂娜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在城区的最后一年,我再也不满足彼得罗的推测,还有伊玛跟我讲的那些,我一有机会就和莉拉谈论这个问题。我会问她:
“你为什么会对那不勒斯产生这么大的兴趣?”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不对,我倒是很羡慕你。你学习是出于兴趣,我读书写作只是因为工作。”
“我没在学习。我只是随便看看宫殿、街道和古迹,然后我就去找找和那些地方相关的信息,就这些。”
“这就是学习啊!”
“你这么觉得啊?”
她总是在回避话题,不想跟我说实话。但有时候,她会劲头十足地谈到这个城市,就好像那不勒斯不是由那些平常的街道,还有我们每天都看到的地方组成,她给我揭示了这个城市闪亮的一面。她三言两语就把这座城市变成了这个世界最值得欣赏的地方,一个充满意义的地方,每次跟她聊两句,我的脑子里就会充满火花,又回到了我自己的事情上。我出生和成长在这个城市,但我从来都没想着去了解它,真是太疏忽了。现在我要第二次离开这座城市,但我对我出生的地方基本一无所知。彼得罗过去已经指责了我的无知,现在我自己也在自责。听莉拉说那些,我意识到自己才疏学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