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老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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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她很虚弱、焦虑,她好像在担忧一种无法控制的东西会把整栋楼、她的房子和她自己切成两半,我确信她的危机即将来临。有几天时间,我不知道她的情况,因为我感冒了,整个人晕乎乎的。黛黛也在咳嗽发烧,我肯定感冒也会传染给艾尔莎和伊玛。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份稿子要马上交(我要给以女性身体为主题的一期杂志写稿子),我一点儿也不想写,也没力气写。

    外面刮起了冷风,窗户玻璃在抖动,窗扇闭合不是很好,刀片一样的风会吹到屋里来。星期五那天,恩佐过来跟我说,他要去阿维利诺一趟,因为他的一个老姑姑病了。至于里诺,他星期六和星期天会在斯特凡诺那儿,因为斯特凡诺让他帮忙把肉食店的家具拆下来,送到买下这些家具的某个人那里。就剩下莉拉一个人在家,恩佐说她有些抑郁,让我多陪陪她。但我很累,我刚有了一点儿思路,黛黛一会儿叫我,伊玛需要我,艾尔莎在抗议,我的想法就全没了。皮诺奇娅来收拾屋子时,我让她做了很多饭,把星期六和星期天的饭都做好了,然后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小书桌前开始工作。

    第二天,我看到莉拉没动静,我就下去请她上来吃饭。她披头散发来给我开门,穿着拖鞋,睡衣上面套着一件深绿色的家居服。但让我惊异的是,她的眼睛和嘴上化了很浓的妆。家里非常乱,味道也很难闻。她说:“如果风再刮得大一点儿,这个城区都要被吹走了。”这只是一句夸大之词,但我很不安,她这样说时,就好像真的很确信,这个城区会被风从根基卷起,刮到红桥那里去,变成碎片。当她意识到我感受到了她的不正常,她很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嘟哝了一句:“我开玩笑呢。”我点点头,我跟她说了中午我那儿有什么好吃的。她一下子来精神了,反应有些夸张,但一下之后,她的心情马上就变了。她说:

    “把午饭给我送到这里来,我不想去你那儿,你的几个女儿让我很烦。”

    我把午饭和晚饭都给她带了下来,楼道里很冷,我很不舒服,我不想上上下下,只是听她说那些难听话。但我把饭送过去时,我很惊异地看到她很热情,她说:“你别走,你跟我待一会儿。”她把我拉到了洗手间,一边很仔细地梳头,一边跟我说到了我的几个女儿,语气很柔和,带着欣赏,就好像要说服我,不要把她几分钟前说的话放在心上。

    “刚开始,”她把头发分成两股,开始编辫子,但眼睛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黛黛和你很像,现在她变得和她父亲一样。艾尔莎正好相反,刚开始和她父亲一模一样,但现在她开始像你。一切都在变,愿望和想象比血液流得还快!”

    “我不明白。”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以为詹纳罗是尼诺的孩子?”

    “我记得。”

    “我真是这么觉得,我觉得孩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你是说,当一个愿望变得很强烈时,会看起来像实现了一样?”

    “不,我想说的是,有几年詹纳罗真的是尼诺的儿子。”

    “你不要太夸张了。”

    她瞪了我一眼,在洗手间里,她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假惺惺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这样夸张吗?”

    我明白她在模仿我的步子,我有些不悦。

    “不要取笑我,我的胯骨疼。”

    “你哪儿都不疼,莱农,是你特意一瘸一拐的,因为你不想让你母亲完全死去,现在你真的瘸了。我研究过你,这对你有好处。索拉拉兄弟把你的手镯拿走了,你什么都没说,你并不难过,也不担忧。我当时想着,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反抗,但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事情并非如此,你只是成熟了。你觉得自己很强大,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儿,你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我很不自在,我说:

    “我只是有点儿疼。”

    “对于你,就连疼痛也是有好处的。你只是稍微有点瘸,你母亲就继续静静地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你一瘸一拐,她的腿很高兴,因此你也很高兴,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

    她做了一个讽刺的表情,就像想重申她不相信我说的。她把化了浓妆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盯着我说:

    “你觉得,蒂娜四十二岁时会不会是我这个样子?”

    我盯着她,她满脸挑衅的表情,她的手抓着两根辫子。我说:

    “有可能会,是的,也许会。”

    12

    我留下来和莉拉吃饭,我的几个女儿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尽管我冻得瑟瑟发抖,我们一直在谈论那种体貌的相似性,我想搞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我还跟她说了我正在写的东西。为了鼓励她,我说:“和你交谈对我有好处,能促进我思考。”

    我的话好像让她高兴起来了,她嘟哝了一句:“我知道自己对你有用,我感觉好多了。”很快,她为了展示自己对我有用,就说了一些要么难懂要么没头没尾的话。她往自己脸上抹了很多胭脂来掩盖苍白的脸色,她的颧骨很红,看起来像个狂欢节面具,已经不像她了。我满怀兴趣地听她说,有时候我从她的话里能听出她心里的那些症结,这让我很不安。她说,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生的孩子是尼诺的,就像我生了伊玛,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但后来这个孩子成了斯特凡诺的,那尼诺的孩子去哪儿了?是在詹纳罗的身体里呢,还是在她身体里?说了一些类似这样的话之后,她忽然改变了话题,开始赞美我的厨艺,她说她吃得很香,她很久都没有这样吃饭了。我回答说,饭不是我做的,而是皮诺奇娅做的。她脸色阴沉下来,嘟囔着说,她不想和皮诺奇娅有任何关系。这时候艾尔莎在楼道里叫我,让我马上回家,说黛黛发烧时要比她好的时候还糟糕。我让莉拉需要我时随时叫我,然后急急忙忙上楼,回到我的房间里。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尽量想忘记她,我一直工作到深夜。几个孩子已经习惯了,我被稿子逼得火烧眉毛时,她们要自己照顾自己,不应该打扰我。实际上,她们一直没打扰我,我工作很顺利。通常,只要跟莉拉说几句,我的脑子就会活跃起来,会变得敏锐。现在我明白,我能好好工作,主要是因为她仅仅通过几句不连贯的话,就能驱散我的不自信,让我确信自己是对的。我把她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用一种紧凑优雅的方式写了出来。我写了我的胯骨,还有我的母亲。现在我有很多拥戴者,我毫不尴尬地承认,和莉拉交谈会激起我的想法,会推动我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我们近距离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住在楼上,她住在楼下,这种事时有发生。我的脑子本来好像是空的,只要她轻轻一推,很快就会变得充盈而且活跃。我觉得她能看得很远,我一辈子都对此深信不疑,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对。我想,成熟意味着承认自己需要她的激励,过去我掩饰她对我的启发,甚至在自己面前也不想承认,但现在我觉得,我为这一点感到自豪,甚至在文章里也有提到。我是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我应该给她空间,我应该让她有一个稳固的存在。但她不想做自己,因为她没法稳定下来:蒂娜的悲剧、她虚弱的身体、她不稳定的情绪,这都是使她崩溃的原因,她称之为“界限消失”的症状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夜里三点我才上床睡觉,早上九点就醒了。

    黛黛的烧退了,但伊玛又开始咳嗽了。我把房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去看莉拉。我敲了很长时间门,她都没有开门,我一直摁着门铃,直到听到她拖拖拉拉的步子和用方言骂骂咧咧的声音。她的辫子已经有些散了,脸上的妆也花了,她的脸比前一天看起来更像一张痛苦的面具。

    “皮诺奇娅给我下了毒,”她很确信地说,“我昨晚肚子疼得要死,一晚上没睡。”

    我进到她的屋里,我看到房子里又脏又乱,我看到在洗手池旁边的地板上有浸满血的卫生纸。我说:

    “我和你吃了一样的东西,我没事儿啊。”

    “那你说我怎么了?”

    “是不是痛经?”

    她很生气地说:

    “我的月经一直都没走。”

    “那你应该看医生。”

    “我不会让任何人检查我的肚子。”

    “你觉得这是怎么啦?”

    “我自己知道。”

    “我现在去药店里给你买点儿止痛片。”

    “你家里没有吗?”

    “我不需要。”

    “黛黛和艾尔莎呢?”

    “她们也不需要。”

    “啊,你们都很完美,你们从来什么都不需要。”

    又来了,我叹了一口气说:

    “你要和我吵架吗?”

    “是你想吵架吧,你居然说我是痛经,我又不是像你女儿一样的小孩,我知道自己是痛经还是别的。”

    她说的不是真的,她对自己的身体一点儿也不了解,涉及身体器官的运作,她比黛黛和艾尔莎还要不懂事。我知道她很痛苦,她用手摁着肚子。也许我错了:她一定是吓坏了,不是因为她之前的那些恐惧,而是真的病了。我给她泡了一杯甘菊茶,让她喝了。我穿上大衣,想去看看药店是不是还开着门。吉诺的父亲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药剂师,他一定会给我推荐合适的药。我刚刚走到大路上,走在星期天的集市里,这时候我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啪,啪,啪,啪!”很像圣诞节时孩子们玩的炮仗,先是响了四声,过了一下又听到第五声:“啪!”

    距离圣诞节还很远呢,人们好像都很迷茫,我往去药店的路走去,这时候有人加快了脚步,有人开始跑。

    忽然间警笛大响:警察、救护车开了过来。我问了一个路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摇了摇头,然后催促自己的妻子赶紧走。这时候我看见了卡门和她的丈夫还有孩子,他们在街道的另一边,我穿过马路。在我开口之前,卡门用方言对我说:“索拉拉兄弟俩都被杀了。”

    13

    有一些东西,好像永远都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国家、政党、信仰、纪念碑,还有那些很简单的事,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人。在生命里的某些时刻,当我们忙于其他事情时,这些貌似永恒的东西会出人预料地垮掉,那段时间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经过了种种劳累艰辛,悸动不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那些长篇小说或是绘画里的主人公,停在悬崖上面或者一艘船的船头,面对着一场暴风雨,他们非但没有慌乱,而且毫发未伤。我的电话不停响起,我住在索拉拉兄弟的地盘上,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就让我不得不写了很多,也说了很多。我妹妹埃莉莎在丈夫死后,变成了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她日日夜夜都让我陪着她,她确信那些凶手还会回来,把她和她儿子杀死。尤其是我不得不照顾莉拉,就在同一个星期,她也不得不离开城区,放下她儿子、恩佐和工作,去医院接受救治。她很虚弱,不停地出血,而且出现了幻觉,医生检查出她得了子宫纤维瘤,就给她动了手术,把她的子宫切除了。她还在医院里,有一次她忽然惊醒,大声说蒂娜又从她肚子里出来了,现在要向所有人报复,甚至也包括向她。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很确信,是自己的女儿把索拉拉兄弟杀了。

    14

    马尔切洛和米凯莱是在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被人在小时候他们受洗礼的小教堂门口杀害的。没过几分钟,整个城区都知道了他们被杀时的细枝末节:米凯莱中了两枪,马尔切洛挨了三枪,吉耀拉一下子就逃走了,几个孩子出于本能也跟着她跑了,埃莉莎一下子把西尔维奥拉过来抱在怀里,转过身背对着杀手。米凯莱当场就死了,马尔切洛没有马上倒地,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想把上衣扣子扣上,但他没做到。

    那些展示出自己非常清楚索拉拉兄弟是怎么死的人,当你问是谁杀死他们时,你会发现这些人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个人开枪,他不慌不忙地上了一辆红色福特,然后车开走了。”“不,当时有两个人,两个男人,他们开着一辆黄色的‘菲亚特147’,车上还有一个女人。”“根本不是,一共有三个杀手,都是男的,脸用防寒头套蒙着,他们是步行离开的。”有时候你会感觉并没人开枪。比如卡门跟我讲述说,索拉拉兄弟、我妹妹、我外甥、吉耀拉和她几个儿子在教堂前手忙脚乱,就像中邪了一样,米凯莱的身子向后倒去,他的头狠狠撞在了石头台阶上,马尔切洛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一级台阶上,因为他扣不上穿在蓝色高领套头衫上的外套的扣子,他诅咒了几句,向一边倒下了。他们的妻子孩子都毫发无损,在短短几秒内都跑到教堂里躲了起来。在场的人,好像都只看着被杀的人这一边,没有看杀手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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