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壮年(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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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明显,她有时候对我充满抵触,但在她的敌意隐藏在她对我的情感以及愿意为我付出的态度后面。比如说,莉拉一直都很乐意照顾我的几个女儿,尽管她有时候话里话外,都想让我感觉我欠她的情。她好像在说:你现在的身份,你获得的成就,都是因为我牺牲自己,让你成为那样的人。我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时,我会提议说,我可以找一个保姆,但是无论是她还是恩佐,都会觉得我太见外了,这种话提都不要提。有一天早上,我需要她的帮助,她提到了她要面对的一些棘手问题,我冷冰冰地说,我会另找一个解决方案。她马上变得很凶,说:“我跟你说了我不帮你吗?假如你需要,我会安排一下的。你的女儿抱怨过吗?我忽视她们了吗?”这样一来,我确信她只是需要我承认她的重要性,我要真诚地对她表示感谢,没有她的支持,我的公众生活是很难维持的。后来我开始忙于自己的事儿,每次都把几个孩子留给她。

    因为出版社宣传部门的有效推广,每天我都会出现在不同报纸上,有一两次我还上了电视。我很振奋,也很紧张,我喜欢人们对我的关注,但我害怕说错话。在最紧张的时候,我不知道找谁谈,我去找莉拉,想听听她的建议:

    “假如他们问起索拉拉兄弟呢?”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假如他们生气了呢?”

    “现在他们怕你更多一些,你比他们更危险。”

    “我很担心,我觉得米凯莱越来越疯狂了。”

    “书写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们听到你的声音,而不是为了沉默。”

    实际上,我一直都很小心。那个阶段,因为选举,各个政党的宣传都热火朝天,我很小心,在接受采访的过程中从来都不谈论政治,从来都不会提到索拉拉兄弟,大家都知道,他们在给联合执政的五个政党拉选票。但关于城区的生活环境,我会谈很多,在地震之后,一切都更糟糕了,我会谈到城区的贫穷、非法交易,还有管理机构的纵容。然后,根据不同的问题,还有当时的心情,我会谈论我自己、我接受的教育、求学生涯的艰难、比萨高等师范里蔓延的厌女症,会谈到我的母亲、女儿,还有我的女性主义思想。那段时间,图书市场的情况非常复杂,我这个年龄的作家都游离于先锋主义和传统写作之间,但我是有优势的,因为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六十年代末出版的,我通过第二本书展示了我坚实的文化,还有宽广的兴趣,我是少有的几个已经有了自己的出版生涯,甚至是读者群的作家。这样一来,我的电话越来越频繁响起,但说实在的,那些记者很少让我谈论对文学的看法,他们会问我关于那不勒斯的现状的看法,还有一些社会学方面的思考,这些问题我还是可以谈论的。很快,我开始给《晨报》写稿子,我接受了一个题为“我们女人”专栏的约稿,无论哪里邀请我去,我都会根据不同的观众介绍我的书。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过去出版的那两本书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像这本这么突出,有两个非常著名的作家给我打了电话,都是我之前没有机会认识的人,还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导演想见我,他想把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每天我都会接到消息,都是这个或那个出版社要了解我的书。总之,我越来越高兴了。

    但是最让我满意的是两个出乎我意料的电话。第一个是阿黛尔打的,她对我很客气,问了两个孙女的情况。她说,她通常是从彼得罗那里了解她们的所有情况,彼得罗给她看了两个孩子的照片,她们都很漂亮。我会听她说,只是礼节性地回复了几句。关于那本书,她说:“我又看了一遍,你很棒,这本书现在好多了。”在挂电话之前,她让我答应她,如果我去热内亚推广我的书,一定要告诉她,我要把两个孩子带给她看,让她们在热内亚住一段时间。我答应了她,但我排除了自己遵守诺言的可能。

    没过几天,尼诺给我打电话。他说,我的小说简直锐不可当(“无法想象在意大利还有这样的写作方式”),他说他要来看几个孩子。我邀请他来吃午饭,他特别精心地照顾黛黛、艾尔莎和伊玛,自然谈了很多自己的事情。现在他在那不勒斯的时间很少,他很多时候在罗马,他和我之前的公公一起做事,担任了很重要的职务。他经常会重复一句话:“现在事情越来越好了,意大利终于走上了现代化道路。”他忽然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和好吧。”我笑了起来,说:“你如果想见伊玛,打个电话就好了,但我们俩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感觉是和一个幽灵生了这个孩子,我可以肯定当时床上的人不是你。”他闷闷不乐地走了,再也没出现。他把我们——黛黛、艾尔莎、伊玛还有我——忘了,很长时间都没理会我们,他一定是一出门就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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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还想要什么呢?我之前谁也不是,现在终于变成了一个有分量的人了。是因为这个缘故,阿黛尔·艾罗塔才打电话给我,好像要和我和解,因为这个缘故,尼诺·萨拉托雷才会想着祈求我的原谅,想回到我的床上,因为这个缘故,到处都请我去演讲。当然,要和几个孩子分开,不能履行母亲的职责,对我来说很难。但那种撕裂感逐渐也成了我习以为常的东西。那种愧疚感,很快就被要取得公众认可的热望所取代。我的脑子里想着成千上万的事儿,那不勒斯和城区变得黯然失色,其他地方的风景挥之不去。我会去一些非常美丽的城市,我之前从来没去过的城市,我觉得,如果能搬到那些地方去居住,那简直太好了。我遇到一些吸引我的男人,他们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让我很开心。在几个小时里,我的眼前会出现各种诱惑。我会淡忘作为母亲的羁绊,有时候甚至会忘记给莉拉打电话,跟孩子们道晚安,只有当我感觉离开她们我也能生活时,我才会醒悟过来,回到自我。

    后来发生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我去了南方很长时间,为我的书做推广。我要在外面待一个星期,但伊玛不舒服,她感冒了,看起来无精打采。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怪到莉拉身上:她一直都特别小心,但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孩子们玩疯了,她也想不到她们出汗时会着凉。在出发之前,我让推广部门的人把我住的宾馆电话给我,我把那些号码给了莉拉,我跟她说,如果有问题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我出发了,刚开始时我一直想着伊玛和她的病情,一有机会就会打电话回去,后来我就把这事儿忘了。每到一个地方,我会受到热情接待,他们会给我安排一个非常密集的行程,我尽量展示自己的水平,最后他们会搞一场无穷无尽的晚宴为我庆祝。时间过得飞快,我打电话给莉拉时,没人接电话,我就没有再坚持。有一次是恩佐接的电话,他用那种言简意赅的方式跟我说:“你做你该做的事儿吧,这里你不用操心。”有一次,我和黛黛通话,她用大人的语气对我说:“我们很好,妈妈,再见,玩得开心。”但当我回去时,我发现伊玛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三天院了。她得了肺炎,医生让她住院。莉拉和她在一起,她抛下了所有事情,甚至抛下了蒂娜,她和我女儿待在医院里。我觉得很失措,我说她不应该瞒着我。我回来了,她还是不愿意卸下责任,她还想照顾伊玛。她说:“你回去吧,你旅途一定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我真的很累,内心百感交集。我很愧疚,因为在孩子最需要我时,我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生病时多么受罪,莉拉却经历了我女儿生病的每个阶段:伊玛呼吸困难,焦虑不安,最后被送到医院。在医院走廊里,我看着莉拉,她比我更加疲惫。伊玛生病后,莉拉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她,安慰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基本都没怎么睡觉,我看到她眼圈很黑,目光黯淡。而我呢,我的内心也许外表也一样,光彩照人。尽管我现在知道,我女儿病了,但这也无法掩盖我对自己的满意,我在意大利四处旅行的自在感,那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愉快,好像无法掩盖。

    孩子一出院,我就对莉拉说了我的感受,我纷乱思绪,愧疚感和自豪感混杂在一起,想对她表示我的感激之情,也想让她跟我仔细讲讲——因为我不在,我没办法给予的——她对伊玛的照顾。但莉拉有些厌烦地回答说:“莱农,不要说这些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女儿病好了,现在有更大的问题要面对。”我开始以为她说的是工作上的事情,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些问题和我相关。在伊玛生病之前,她得知我被人告了,是卡门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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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害怕,也很心痛。卡门告了我?卡门这样对我?

    成功带来的振奋消失了。在短短几秒里,对伊玛照顾不周的愧疚感之上,又加上了恐惧,他们会通过法律手段让我失去一切:快乐、地位和金钱。我为自己还有我的那些抱负感到羞耻。我对莉拉说,我要马上和卡门谈谈,她不建议我去。我感觉她知道的比告诉我的还要多,我还是去找卡门了。

    我先到加油站那里找她,她不在,罗伯特有些尴尬地和我聊了几句。他没说起诉的事儿,他说他妻子和几个孩子去了朱利亚诺的亲戚家了,可能要在那里待一阵子。我没有理会他就走开了,我跑到他们的家里去,想知道他说是不是真的。他们家没人,不知道卡门是真的去了朱利亚诺,还是不给我开门。天气非常炎热,我在外面走着,想平静下来,后来我去找安东尼奥,我想他肯定知道有些事情。因为他一直在外面,我以为很难找到他,但他妻子跟我说他去了理发店,我果然在理发店里看到他了。我问他有没有听说有人要控告我的事儿,他没回答,却说起了城区的学校。他说,学校的老师对他的几个孩子很没耐心,他还抱怨说他的几个孩子要么说德语,要么说方言,但老师也没好好教意大利语。后来他忽然对我小声说:

    “我现在顺便向你告别。”

    “你去哪里?”

    “我回德国。”

    “什么时候?”

    “我还不知道呢。”

    “为什么你现在要和我告别?”

    “因为你从来不在家,我们很少见面。”

    “是你不来找我。”

    “你也没来找我啊。”

    “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的家人在这里过得不好。”

    “是米凯莱让你走的吧?”

    “他指挥我,我听从安排。”

    “因此他不想让你待在城区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很仔细地检查它们。

    “我时不时还会神经崩溃。”他说。他提到了他母亲梅丽娜,她现在脑子也不清楚。

    “你要把她留给艾达?”

    “我要把她带走。”他嘀咕着说,“艾达已经有太多麻烦了。我和我母亲的情况一样,我想把她带在身边,看着她,想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一直生活在这里,在德国她会遭罪的。”

    “到处都会遭罪,你要不要听我说一句?”

    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他决定要对我说他的想法。

    “说来听听。”

    “你也走吧。”

    “为什么?”

    “莉娜相信,你们俩一起就会变得战无不胜,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已经帮不了你们了。”

    “帮助我们做什么?”

    他很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你看到这个城区的人投票的情况吗?索拉拉兄弟很生气。”

    “没有。”

    “他们不能像之前那样控制这里的选票了。”

    “然后呢?”

    “莉娜给共产党拉了很多选票。”

    “这和我什么关系呢?”

    “马尔切洛和米凯莱觉得,莉拉是所有事情背后的指使者,她也是你背后的人。这次帮助卡门起诉你的律师,就是他们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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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里,我没去找莉拉。我排除了她不知道选举和选票,索拉拉兄弟很气愤,以及他们是卡门身后指使者的可能。她总是精于算计,只会告诉我她想让我知道的事。我给出版社打了电话,我把安东尼奥告诉我的事告诉了主编。我对他说,现在还只是传言,还没有具体行动,但我很担心。他安慰我,让我放心,他答应我他会向出版社的法律顾问询问一下,一有消息,他就会打给我。最后他说:“你为什么要那么激动,这对你的书是有好处的。”我想,但这对我没好处,回到这里生活,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过了几天,出版社没有联系我,但我收到了起诉通知书,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迎头一棒。看了那份文件之后,我简直目瞪口呆。卡门要求我和出版社把那本书从市场上收回,还要求支付一笔巨额的赔款,因为我损害了她母亲朱塞平娜的形象。我从来都没看见过这样一张代表法律权威的纸,上面有抬头,里面的文字风格,还有上面的印章和印花税票。我发现,在少年和青年时期我从来没留意的东西,现在让我很害怕。这次我跑去找莉拉。当她得知我找她的原因时,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她说:

    “你不是要法律吗,现在法律来了。”

    “我该怎么办?”

    “把事情闹大。”

    “也就是说?”

    “你要告诉报纸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你疯了吗?安东尼奥跟我说,卡门的背后是索拉拉兄弟的律师,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看看你现在多烦躁,但你不要担心,你害怕法律,但索拉拉兄弟更害怕你的书。”

    “我害怕他们那么有钱,会把我毁了的。”

    “你就是要让他们花钱,你写东西,你越写他们做的那些龌龊事,就越能破坏他们的生意。”

    我很沮丧。这就是莉拉的想法吗?这就是她的计划?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清楚地发现,她觉得我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就像小时候我们赋予《小妇人》的作者的那种力量,因此她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回到城区居住?我什么也没说,回到家里,再次给出版社打电话。我希望主编能采取行动,希望能听到让我放心的消息,但我没找到他。第二天是他打电话给我。他用愉快的语气向我宣布,在《晚邮报》上有他的一篇文章——是他亲自写的,谈到了起诉的事情。他跟我说:“你赶紧去买吧,看完告诉我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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