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壮年(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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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关于这事儿,尼诺没有发言权,在那个阶段,光是听到他的名字我就很生气。他消失了,他总是有很多事儿要做。但是,就在我对我母亲做出保证的那天晚上,我和两个女儿正在吃饭时,他意外地出现了。他看起来很愉快,他假装没听出我的语气很刻薄。他和我们吃了晚饭,然后逗着黛黛和艾尔莎,讲故事哄她们睡觉,等她们睡着。他那种轻浮、潇洒的态度,让我的心情更加糟糕。他现在露一下脸,但不知道会消失多久。他害怕什么?他害怕和我睡觉时,我会忽然开始阵痛,然后他不得不陪我去诊所?因此他不得不对埃利奥诺拉说:“我要和埃莱娜待几天,因为她要为我生一个孩子?”

    两个女儿睡着了,他出现了客厅里,他爱抚了我一番,还跪在我面前吻了我的肚子。忽然间我想起了米尔科,他现在有多大了?也许十二岁了。

    “你知道你儿子的事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不明白我说什么,当然了,他以为我说的是肚子里的孩子,他很茫然地微笑了。这时候我打破了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跟他明说了:

    “我说的是西尔维亚的儿子米尔科,我见到他了,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但你呢?他认他了吗?你照顾过他吗?”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站起身来。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他小声说。

    “你想拿我怎么办?告诉我。”

    “你是一个聪明女人,但有时候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也就是说?无理取闹?很愚蠢?”

    他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动作,就像要赶走一只讨厌的飞虫。

    “你太听莉娜的话了。”

    “这和莉娜有什么关系?”

    “她会把你的脑子、情感,还有一切都毁掉的。”

    他的话让我彻底失去了耐性。

    我对他说:

    “今天晚上我想一个人睡。”

    他没有抵抗,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为了安生,才忍受了很不公正的待遇,他出去了,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

    两个小时后,我走来走去,不想睡觉,我感到肚子一阵阵痉挛,就像痛经一样。我给彼得罗打了电话,我知道他在夜里会学习。我对他说:“我要生了,明天你来接黛黛和艾尔莎。”还没挂上电话,我就感觉有热乎乎的液体沿着我的腿流了下来。我拿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包,用手指摁着邻居家的门铃不放,直到他们打开了门——我和安东内拉已经说好了,她过来开门时还睡眼惺忪的,但她一点儿也不吃惊。我说:

    “时候到了,你帮我照看一下我女儿。”

    忽然间,我的怒气和不安都消失了。

    60

    一九八一年的一月二十二日,我生下了第三个孩子。生前两个孩子时,我不记得自己有多疼痛,但生第三个孩子是最轻松的,生完之后,我如释重负。妇产科医生赞扬了我的自控能力,我没有让她太费劲儿,她很高兴。她对我说:“假如所有孕妇都像你就好了,你非常适合生孩子。”然后她在我耳边小声说:“尼诺在外面等着呢,是我告诉他的。”

    这个消息让我挺高兴的,但让我更高兴的是,我发现我已经没有怨恨了。生了孩子,我那几个月承受的心酸也忽然消失了,我很高兴,我又可以做一个和和气气的人。我很温柔地迎来了我的小女儿,她六斤四两,红扑扑的,还没有头发。我修整了一下自己,掩饰了一下生完孩子的狼狈,让尼诺进来了。我对尼诺说:“现在我们是四个女的,假如你离开我的话,我也可以理解。”我没有任何要和他吵架的意思。他拥抱了我,亲吻了我,他发誓说不会离开我。他送给我一个带坠子的金项链,我觉得很漂亮。

    当我刚刚感觉好一点,我就给我邻居打了电话。我知道彼得罗像往常一样高效,他已经到了。我跟他说了话,他想带两个孩子来诊所。我让他把电话给孩子,她们因为跟父亲在一起,对我说话都有些漫不经心,只是说一些单音节的词。我对我前夫说,我希望他把两个孩子带到佛罗伦萨住几天。他非常关心我,也很热忱,我想对他表示感谢,说我爱他,但我感觉尼诺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没说。

    之后,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父母,我父亲冷冰冰的,也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的生活一团糟,也许他像我两个弟弟一样,对我怀有敌意,因为我最近插手他们的事,却从来没有让他们插手我的事儿。我母亲说,她要马上过来看孩子,我很难让她平静下来。我打了莉拉的电话,她兴高采烈地说:“你一切都顺利,我还没一点儿动静呢。”也许因为她有很多工作要做,她的电话很短,她没说要来诊所看我。我愉快地想,一切都很正常,然后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确信尼诺已经消失了,但他还在那里。他和那个妇产科医生——他的朋友聊了很久,问了以父亲身份承认孩子的手续,他没表现出任何不安,或者担心埃利奥诺拉的反应。当我对他说,我要给孩子起我母亲的名字,他很高兴。我刚休整过来,我们就去了市政府,在一个职员面前给孩子登记,我们决定给这个刚生出来的孩子起名叫伊马可拉塔·萨拉托雷。

    在那种情况下,尼诺也没不自在,我倒是有些混乱,我说我是乔瓦尼·萨拉托雷的妻子。然后我改口了,小声说我和彼得罗·艾罗塔离婚了,我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姓名,不确切的信息。但那时候我感觉很好,我又开始相信,为了让我的私生活有条不紊,只要稍微耐心一点就可以了。

    我刚生产完的那几天,尼诺放下了所有事儿,向我展示,我对他有多么重要。但当他发现,我不想给我们的孩子洗礼,他有些不情愿。

    “孩子生下来是要洗礼的。”他说。

    “阿尔伯特和莉迪亚都受洗了吗?”

    “当然了。”

    就这样,我了解到,尽管他经常表现出一副反教会的姿态,但他觉得洗礼很有必要,我们有些尴尬。我一直觉得,我们在上高中时他就已经不是一个信徒了,但他跟我说,正是因为我和宗教老师的争论,他确信我是一个信徒。

    “无论如何,”他有些不安地说,“无论我们是不是信徒,孩子都要进行洗礼。”

    “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这只是一种情感。”

    他用轻快的语气说。

    “你不要让我前后矛盾,”我说,“我没给黛黛和艾尔莎洗礼,我也不会给伊马可拉塔洗礼,让她们长大了自己决定吧。”

    他想了一下,笑了起来:

    “好吧,谁在乎呢,洗礼也只是为了庆祝一下。”

    “我们会庆祝的。”

    我答应他,我说,我会给他的朋友举办一场聚会。在女儿刚出生的那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观察尼诺的每个动作,每个同意或者不同意的表情。我感觉高兴,但同时又有些迷惑。这是他吗?这是那个我一直深爱着的男人吗?还是说这是一个陌生人,我强迫他露出清楚明了的轮廓?

    61

    我的任何一个亲戚,还有城区的任何一个朋友都没来诊所看我。回到家里之后,我想,也许我要为他们搞一场聚会。我把我的出身和我的生活彻底分开了,虽然我现在在城区的时间很多,但我从来都没有把我童年和青春期的那些朋友邀请到塔索街上。我很愧疚,我感觉那种彻底的决裂,那是我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的残余,几乎是一种不成熟的象征。我还在想着这些问题时,电话响了,是莉拉。

    “我们要到了。”

    “你和谁?”

    “我和你母亲。”

    那是一个寒冷的午后,维苏威火山山顶上有一层薄薄的雪,我觉得这次拜访非常不合时宜。

    “天气这么冷,让她出来不太好吧。”

    “我已经跟她说了,但她不听。”

    “这几天我会举行一场聚会,邀请你们所有人来,你跟她说,到时候她就能看到孩子了。”

    “你跟她说吧。”

    我不想再坚持,但我也不再想庆祝的事儿。我刚回到家里,我要喂奶,给孩子洗澡,手术缝合的地方还是有些疼,我很累,我觉得这场拜访就像一种强行闯入。尤其是,那时候尼诺在家里,我不希望我母亲看到他生气。另外,在我身体没有恢复的情况下,莉拉和她见面,让我很不自在。我试着让尼诺离开,但他好像不明白,他很高兴我母亲要来,就特意留了下来。

    我赶紧跑到洗手间里收拾了一下。当她们敲门时,我马上就去开了门。我有十几天没有见到我母亲了,莉拉和她站在一起,我觉得反差很大,莉拉现在充满活力,肚子里怀着孩子,非常美,我母亲紧紧抓着莉拉的一条胳膊,就像海浪打过来时拼命抓住一个救生圈,她看起来非常僵硬,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快要坠入深渊了。我过去扶住了她,我让她坐在一个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她小声感叹了一句:“海湾真美啊!”她盯着阳台外面看,也许是为了不看尼诺。但尼诺用那种自来熟的方式,给我母亲展示了大海和天空相接之处:“那是伊斯基亚,那是卡普里岛,您过来,从这里看得更清楚,让我扶着您吧。”他从来都没和莉拉说话,也没跟她打招呼,是我在接待莉拉。

    “你恢复得挺快的。”她说。

    “我有点儿累,但感觉还不错。”

    “你住在高处,上来可累死人。”

    “但这里很美啊。”

    “也是!”

    “来吧,我们去把孩子抱过来。”

    我和她一起去了伊马可拉塔的小房间。

    “你现在脸色也恢复了,”她赞扬我,“头发也很美。这项链哪儿来的?”

    “尼诺送给我的。”

    我把孩子从摇篮里抱了出来,莉拉把鼻子凑到孩子脖子那里闻了闻,她说她一进门就闻到婴儿的味道。

    “什么味道?”

    “就是爽身粉、奶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新生儿的味道。”

    “你喜欢吗?”

    “是的。”

    “我还想着孩子会很大呢,结果只是我肚子很大。”

    “谁知道我儿子会是什么样的。”

    现在,她提到肚子里的孩子,总是说儿子。

    “他会很乖,很漂亮。”

    她点了点头,好像没听我说话,她很专注地看着孩子。她用食指掠过孩子的额头、耳朵。她又说了我们之前的玩笑话:

    “要是我生了儿子,咱们换一下。”

    我笑了,我把孩子带到我母亲面前,尼诺正扶着她站在窗前。现在她仰着头,满脸欢喜地看着尼诺,在对他微笑,就像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状况,她想象着自己还很年轻。

    “伊马可拉塔来啦。”我对她说。

    她看着尼诺。尼诺马上说:

    “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母亲嘟哝了一句:

    “一点也不好听,但你们可以叫她伊玛,要现代一点。”

    她放开了尼诺的手,示意我把孩子给她抱。我把孩子递了过去,但我担心她没有力气,抱不动。

    “天呐,你真是漂亮啊!”她对着孩子低语,然后对莉拉说:

    “你喜欢吗?”

    莉拉没在听她说话,她盯着我母亲的脚。

    “是的,”她说,但她没有把目光移开,“但您最好坐下。”

    我也朝着莉拉看的地方看,我母亲的黑裙子下面正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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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我马上把孩子抱了过来。我母亲也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她对自己身体的厌烦和羞愧。在她晕倒之前,尼诺抓住了她。“妈妈,妈妈!”我呼喊着她。尼诺用指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颊,她没醒过来。这时候,孩子哭了起来,我很害怕。我想,她会死的,她一直坚持到现在,在看到了伊马可拉塔之后,决定撒手人寰。我继续叫着妈妈,声音越来越大。

    “快叫救护车。”莉拉说。

    我走到了电话跟前,有些手忙脚乱地停了下来,我想把孩子交给尼诺抱着,但他躲开了,他对莉拉——而不是对我——说开车直接送过去会快一点。我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孩子在哭,我母亲恢复了知觉,她在呻吟。她哭着说,她不想踏进医院一步。她拽着我的裙子,提醒我,她已经进去住过一次院了,她不想死在医院里,那里太荒凉了。她在发抖,她说:“我想看着孩子长大。”

    尼诺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我们走吧,这是他在当学生时,面对一些困难时刻时会用到的语气。尼诺把我母亲抱了起来,她还在抗争,不愿意去,尼诺让她放心,说一切包在他身上,他会安排好的。莉拉很不安地看着我,我想:那个在医院里给我母亲治病的教授,是埃利奥诺拉家的一个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尼诺真的很重要,还好他在。莉拉说:“我来帮你看孩子,你去吧。”我点了点头,我把伊马可拉塔递给她,但动作不是那么坚定,我和孩子依然紧密相连,就像她还在我肚子里一样。无论如何,我现在没办法和她分开,我要给她喂奶,给她洗澡;但我觉得,我也没办法和我母亲分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我在发抖,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儿,意味着什么。

    “快点。”尼诺很不耐烦地对莉拉说,“我们快一点。”

    “好吧。”我小声说,“你们去吧,然后告诉我情况。”

    门关上时,我才感觉到当时的处境给我带来的撕裂感:莉拉和尼诺一起把我的母亲带走了,他们照顾着我母亲,这本来应该是我做的事情。

    我心烦意乱,也很虚弱。我坐在沙发上给伊马可拉塔喂奶,想让她平静下来。我没办法把目光从地板上的血迹上移开。这时候,我想象着汽车在城市冰冷的街道上跑着,手一直摁在喇叭上,拿一块手帕举在窗外,示意情况紧急,我母亲意识涣散,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汽车是莉拉的,是她开车,还是尼诺开?我想,我要平静下来。

    我把孩子放在摇篮里,我决定给埃莉莎打电话。我尽量把事情说得没那么严重,我没有提到尼诺,只是提到了莉拉。我妹妹马上就失去了平静,她哭了起来,开始骂我。她说,我让一个外人把我们的母亲送到不知哪里去了,我应该叫一辆救护车,我只想着自己的事,只图自己方便,假如母亲死了,那都是我的错。这时候,我听见她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在叫马尔切洛,这是之前我从来没听过的,她的声音里饱含着怒气和焦虑。我对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怎么是不知道什么地方,莉拉把她带到医院去了。”我没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无论如何,埃莉莎说得对。我真是犯晕了,我应该叫一辆救护车,或者把孩子交给莉拉。我太相信尼诺的权威,他像所有男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想显摆一下自己救人于危难的决定性作用。我坐在电话旁边,等着他们打给我。

    过了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电话终于响了。

    莉拉很平静地说:

    “已经办理好住院了,尼诺认识那个主治医生,他们说,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你放心吧。”

    我问:

    “她现在是一个人吗?”

    “是的,别人不能进病房。”

    “她不想一个人死去。”

    “她不会死的。”

    “她很害怕,莉拉,想想办法吧,她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是医院的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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