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能再吃一点儿吗?”
“你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母亲连看我一眼都不看地说。
两个孩子问她能不能在院子里玩时,也出现了同样的场景。在佛罗伦萨、热内亚、米兰,她们从来都没有单独出去过。我说:
“不,孩子们,不能出去,你们要在这里待着。”
“外婆,我们可以去吗?”我的两个女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我跟你们说了,可以。”
我和我母亲单独在一起,我满怀不安地对她说话,就像我还是一个孩子:
“我现在搬家了,住在塔索街上的一栋房子里。”
“很好。”
“已经过来三天了。”
“很好。”
“我又写了一本书。”
“那关我屁事儿?”
我不说话了。她做了一个很厌烦的表情,然后把一个柠檬切成两半,把柠檬汁挤到杯子里。
“你为什么要喝柠檬水?”我问。
“因为看到你,让我胃里不舒服。”
她在柠檬汁里加了一点水,又加了一些小苏打,一口气把那杯冒着气泡的水喝了。
“你不舒服吗?”
“我很好。”
“这不是真的。你去看医生了吗?”
“我才不会把钱浪费在看医生和买药上面!”
“埃莉莎不知道你生病了吗?”
“埃莉莎怀孕了。”
“为什么你们都没对我说?”
她没回答我,她把杯子放进洗碗池里,很费劲儿地喘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我说:
“我带你去看医生。你还有什么感觉?”
“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因为你的错,我肚子里的一个血管破了。”
“你在说什么?”
“是的,你让我伤透了心了,身体也垮了。”
“我很爱你,妈妈。”
“我不爱你,你只和两个女儿来那不勒斯了?”
“是的。”
“你丈夫没来?”
“没来。”
“那以后我不会让你进门了。”
“妈,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人离开丈夫,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也会是一个好女人。你为什么那么生我的气?埃莉莎还没结婚就已经怀孕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因为你不是埃莉莎,埃莉莎不像你,上过那么多年学。我对埃莉莎没有对你的期待大。”
“你应该对我所做的事情感到高兴,现在格雷科已经变得很有名了,在国外也已经有一定的声誉了。”
“你不要在我跟前炫耀你自己,在我面前你谁都不是。你觉得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什么都算不上。我在这个城区受人尊敬,并不是因为我生了你,而是因为我生了埃莉莎。她没上过几年学,连中学毕业证都没有,但她已经成为了一个阔太太。你呢?大学毕业,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我只是为两个孩子感到难过,她们那么漂亮,话也说得很好。你有没有想过她们?跟她们的父亲生活在一起,她们会像电视里的孩子一样长大,你做了什么?你把她们带到了那不勒斯?”
“是我在教育她们,而不是她们的父亲。无论我把她们带到哪里,她们都会一样成长。”
“你太自以为是了,天呐!我在你身上犯了多少错误。我一直以为傲气的人是莉娜,结果是你。你的朋友现在给她父母买了房子,你呢?你的朋友指挥着所有人,甚至米凯莱·索拉拉都要听她的。你现在指挥着谁?萨拉托雷家的那个混账儿子?”
从这时候开始,她说起了莉拉的各种好话:啊,莉娜真漂亮,莉娜真慷慨,现在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家公司,她和恩佐真的很能干。我明白,我现在的状况让她不得不承认,我没有莉拉本事大,这就是我最大的罪过。当她说,她要做些吃的给黛黛和艾尔莎,并没有说让我吃。我意识到,她不愿意让我在家里吃午饭,我觉得很苦涩,就离开了。
32
一走到大路上,我就变得很迟疑:我是在栅栏门那里等着我父亲回来跟他打声招呼呢,还是在街上走走,看看我两个弟弟在哪里,或者去看看我妹妹有没有在家里?我找了一个电话亭,给埃莉莎打了电话,我领着两个孩子,来到了那幢能看见维苏威火山的大房子。我妹妹现在还看不出来怀孕了,但她变化很大。好像仅仅是怀孕,就让她忽然成长起来了,也让她有些扭曲,她的语言和语气忽然间变得粗俗了。她面如死灰,心情很坏,好像很不愿意接待我们。在她身上,我没有感到一点儿温情,也没有感到一丝她小时候对我怀有的那种带有天真的崇拜。我提到了母亲的状态,她的语气很霸道——我一直以为她不会这样说话,至少是和我。她感叹了一句:
“莱农,医生说她身体好得很,是她的精神在受罪。妈妈身体很健康,身体没事儿,都是心病。假如你没让她那么失望,她也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你在胡说什么?”
她的语气更加刻薄了:
“胡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身体状态比妈妈还要差。总之,你现在一直在那不勒斯,你认识的医生多一些,你带她看看吧,你不能把什么事儿都扔给我。只要你稍微关心一下她,你看吧,她会好起来的。”
我尽量忍着没发作,我不想吵架。她为什么要这样和我说话?我和她一样,也变得更糟糕了吗?我们身为姐妹的好时光已经结束了吗?或者说,埃莉莎——我们家里最小的孩子——证明了现在这个城区会比过去还变本加厉地毁掉一个人?至于我的两个孩子,她们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她们很失望,因为小姨对她们一点儿也不热情。我说,她们可以把外婆给的糖果吃完。然后,我问我妹妹:
“你和马尔切洛怎么样了?”
“非常好,还能怎么样?假如不是他母亲忽然死了,他有很多事情要操心,那我们会更幸福的。”
“什么事情?”
“莱农,操心就是操心。你想着你的书,但现实生活是另一回事儿。”
“佩佩和詹尼呢?”
“他们在干活。”
“我一直都见不着他们。”
“那是你的事儿,因为你从来都不回来。”
“现在我会经常回来的。”
“很好。那你试着和你的朋友莉娜说说。”
“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让马尔切洛操心的事儿里头,也有她。”
“也就是说?”
“你问问莉娜——假如她还理会你的话,你告诉她,她最好要守着自己的本分。”
我从这些话里听出了索拉拉兄弟的威胁语气,我意识到,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之前那种亲密的关系。我告诉她,我和莉拉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淡了,但我刚从我们的母亲那里听到,她现在已经不给米凯莱·索拉拉干活了,她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这时候,埃莉莎忍不住爆发了:
“她是用我们的钱开的。”
“你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怎么给你解释,莱农?现在米凯莱任她摆布,但她拿马尔切洛没办法。”
33
埃莉莎也没有留我们吃午饭,她把我们送到门口时,才意识到那样做太不近人情了。她对艾尔莎说:“跟小姨过来。”她们一起消失了几分钟,这让黛黛非常难受,她拉着我的手,不想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当她们重新出现时,艾尔莎满脸严肃,但目光里却透露着喜悦。我妹妹好像站在那里都很累,我们一走到楼梯上,她就把门关上了。
一来到路上,艾尔莎就把我妹妹的秘密礼物展示给我们了:两万里拉。埃莉莎的做法像我们小时候,那些稍微比我们富裕的人送钱给我们的行为。但那时候,表面上那些钱是给我们这些孩子的,但实际上,我们收了钱之后,会交给母亲,她用这些钱来补贴家用。埃莉莎也一样,很明显,她想给我钱,而不是给艾尔莎钱,但目的却是另一个,她用这两万里拉——等于一家好出版社付给三本书的版税,向我展示,马尔切洛很爱她,让她过着很富裕的生活。
我让两个吵吵嚷嚷的孩子平静下来。我一个劲儿逼问艾尔莎,才使得她最终承认,小姨的意思是这些钱要她俩分,一万给她,一万给黛黛。她们还在争吵,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是卡门,她身上穿着加油站的蓝色衣服。我刚才没留心,没绕过她的加油站,她向我招手,我看到她黑色的鬈发,还有宽宽的脸。
我很难抵挡她的热情,卡门把加油泵关了,想带我们去她家吃午饭。她丈夫也来了,我从来都没机会认识他。他去了幼儿园把两个孩子接了回来,两个男孩子,一个和艾尔莎年龄相仿,一个比她小一岁。卡门的丈夫看起来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很热情,他让两个孩子帮忙,吃饭前把餐具摆好,吃完又把餐具撤了,洗了盘子。这一代人,我还没见过这样关系和谐、息息相通的夫妻,他们看起来很高兴生活在一起。我终于得到了热情的款待,我看到,我的两个女儿都很自在:她们吃得很愉快,用大姐姐的语气和两个小男生说话。饭后,罗伯特跑去开加油泵,我和卡门单独在一起。
她很小心,没有问我尼诺的事儿。尽管她看起来已经知道了一切,没有问我搬到那不勒斯,是不是为了和他生活在一起。她跟我说起了她丈夫,他干活很卖力,也很顾家。她说:“莱农,虽然有很多痛苦要面对,但他和两个孩子是我的安慰。”她又提到了过去:她父亲的悲惨遭遇,她母亲做出的牺牲和她的死,在斯特凡诺·卡拉奇的肉食店工作的那段时间,就是艾达取代了莉拉成了老板娘,折磨她的那个阶段。我们甚至谈到了她和恩佐订婚的那段短暂的时间,我们笑了起来。她说,真傻!她一次都没提到过帕斯卡莱,是我问的她。她盯着地板,摇了摇头,然后站了起来,就好像要摆脱一些她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事儿。
“我去给莉娜打电话。”她说,“假如她知道我们见面了,没有告诉她,她会不理我的。”
“算了,她要上班的。”
“瞧你说的,现在她是老板了,她想干嘛就干嘛。”
我试着和她继续聊下去,我小心翼翼地问了莉拉和索拉拉兄弟的关系。但她好像很尴尬,说她真一点儿也不清楚,她还是去打电话了。我听见她用非常激动的声音说我在她家里。打完电话后,她说:
“她非常高兴,她马上过来!”
从那时候开始,我越来越不安。无论如何,我感觉自己能扛得过去,在那个体面舒适的家里待着,也很自在,四个孩子在另一个房间玩儿。这时候,门铃响了,卡门去开门,我听到了莉拉的声音。
34
刚开始时我没有注意到詹纳罗,也没有看到恩佐,有漫长的几秒,他们就像是空气。我只看到莉拉,我感到一种出乎预料的愧疚感。也许,我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她又一次赶着跑来看我,而我一直把她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或者,我感觉自己很小气,她一直对我充满好奇,我却通过沉默、不出现,暗示她我对她已经不感兴趣了。我不知道。当然了,当她拥抱我时,我想:假如她不对我说尼诺的坏话,假如她假装不知道尼诺又一次要成为父亲,假如她对我两个女儿很关注,那我会对她笑脸相迎,其余的事再说吧。
就这样,我们几个人坐了下来。自从上次在多莫街的酒吧见面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是莉拉开始说话的,她把詹纳罗推到我前面,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壮的小伙子了,脸上全是痘印。她马上就开始抱怨他在学校的成绩,但她是用一种充满感情的语气:“他上小学成绩很棒,在中学学习也很好,但今年恐怕是要不及格了,他的拉丁语、希腊语肯定会考不过。”我轻轻拍了一下詹纳罗,安慰他说:“詹纳,只要做点儿练习题就好了,你来找我吧,我帮你补补课。”忽然间,我决定采取主动,提出了那些比较尴尬的问题。我说:“我刚搬到那不勒斯没几天,和尼诺之间的问题基本上说清楚了,现在一切都好。”这时候,我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把我的两个女儿叫过来,当她们出现时,我大声说:“两个孩子在这里,你看看她们长得多快!”当时场面比较混乱,黛黛认出了詹纳罗,她很幸福,做出一副甜蜜的样子,拽着他不放,她九岁了,而他已经快十五岁了,艾尔莎也黏着詹纳罗不放,热情不在姐姐之下,我带着一种母亲的自豪看着她们。莉拉这时候说:“你回那不勒斯是个好主意,人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两个姑娘真是漂亮,看起来很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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