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壮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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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回到佛罗伦萨后,我和彼得罗谈了离婚的事情,我们吵得不可开交。阿黛尔尽量保护两个孩子,她和两个孙女关在她的房间里。我们忽然意识到,在女儿面前,我们吵得不尽兴,没法尽情表达自己,吵不起来,我们就出去了,在街上接着相互咒骂。最后,彼得罗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非常气愤,我再也不想看见他或者听他的声音。我回到了家里,两个孩子都睡了,我看到阿黛尔坐在厨房里看书。我说:

    “你看到他是怎么对我的?”

    “那你呢?”

    “我?”

    “是的,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对他的,还有你之前是怎么对他的?”

    我把她一个人撇在厨房里,摔上门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语气里传递的那种鄙视让我很惊异,也让我很受伤,这是她第一次公开对我表示出敌意。

    第二天,我就动身去了法国,背负着沉重的内疚感和很多要读的书。在我走的时候,两个女儿不停地哭泣。我越是要集中注意力读书,就越是心乱:尼诺、彼得罗、我的两个女儿、卡门颂扬她哥哥的话、安东尼奥的话、阿方索的变化,都一起浮上我的心头。经过漫长的、让人精疲力竭的火车旅行,我最后到达了巴黎,脑子比任何时候都乱。但是,当我到达火车站,在站台那里,我就看到了出版社的那两位女士中比较年轻的那位,我的心情马上变得愉悦,我感到一阵喜悦,那是我和尼诺在蒙彼利埃品尝过的,一种视野拓宽的喜悦。但这次一切都要黯淡一些,没有宾馆,也没有古迹一样的大礼堂。那两位女士带着我在大小城市做巡回推广,每天都有一场旅行,每天晚上在书店,甚至是在私人的房子里,会组织一些辩论。至于吃饭睡觉,吃的是家里煮的饭,睡在一张小床上,有时候甚至是沙发上。

    这场旅行让我非常疲惫,我越来越不注意自己的外表,我瘦了。但是,每天晚上我遇到的读者和编辑都很喜欢我,我在见面会的会场走来走去,用我匆忙学会和掌握的外语和他们进行讨论。我逐渐又采用了几年前我已经掌握的策略,就是我在推广第一本书时的表现:我很自然就把那些细小的个人经历,变成一种普遍的反思。每天晚上,我都能即兴提到我的个人体验。我谈到了我成长的环境,那里的贫穷和落后;我谈到男人和女人的愤怒;谈到了卡门,还有她和哥哥的关系,我认为,那些暴力事件一定不是帕斯卡莱做的。我谈到了从小我在我母亲以及其他女人身上,看到的家庭生活和生育最糟糕的一面,还有男性对女性的奴役。我谈到了,出于对一个男人的爱,一个女人会肆意中伤别的女人,伤害孩子。我谈到了我和佛罗伦萨以及米兰的女性主义团体的艰难关系,我当时低估了它作为一种体验的重要性,现在我发现,通过参加那些活动,还有那些痛苦的讲述和反思,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谈到了我从小就一直想要掌握男性的思维方式。我感觉自己是男性捏造出来的女性,是他们通过想象构建的,每天晚上,我都这样说。我说到了,最近我看到了一个小时候的朋友,他是一个男性,但他正在尽一切努力,展示自己女性的一面。

    我经常提到我在索拉拉的鞋店里度过的那半小时,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事儿,也许这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起过莉拉。不知道为什么,在任何时候,我都没提到过我们之间的友谊。有可能,我感觉到,她把我拖入了她和我们童年朋友的欲望里,但她没能力来描述她展示在我眼皮底下的东西。比如说,我忽然在阿方索身上看到的东西,她有没有看到?她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排除了这种可能。她完全沉迷于城区的内部斗争,她也满足于这一点。我呢,在法国的那些天,我感觉自己身处一个纷乱的中心,但我有能力总结出这些事情的规律。这些想法,通过我那本小书的成功得到了印证,这有助于平息我对未来的忧虑,就好像我通过写出来的字,说出来的话能厘清的事情,在现实中也一定能厘清。我想,事情就是这样:夫妻关系会崩溃,家庭会解体,文化支柱也会塌陷,社会民主的任何协调和适应也不可靠,这时候,我和尼诺、他的孩子、我的孩子、工人阶级专政、女性,每样东西都显露出让人出乎预料的一面。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我四处走动,我看到了一种全面解构又重新组合的诱人前景。

    同时,我总是匆匆忙忙给阿黛尔打电话,我和两个女儿说话,她们要么用单音节词回答我,要么总是重复问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快到圣诞节时,我和两个编辑告别了,她们非常关心我的遭遇,不想放我走。她们看了我的第一本书,想重新出版那本书,出于这个目的,她们把我带到了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的那家法国出版社,多年前,那本书在法国并没有成功。我有些羞怯地参与了那些讨论和协商,那两位女士支持我,她们和我不一样,她们很有战斗精神,懂得软硬兼施。通过米兰出版社的协调,他们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一年之后,我的第一本书,可以通过我现在的法国出版社——这两位女士的出版社再次出版。

    我打电话给尼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他很热情。但是,说着说着,他表达了自己的不悦。

    “也许,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他说。

    “开玩笑?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拥抱你了。”

    “你现在全心全意地忙你的事情,一点儿空间都没给我了。”

    “你错了,因为你,我才写了这本书,因为你,我的脑子才清楚起来了。”

    “那我们在那不勒斯见?或者在罗马也行,就现在,在圣诞节前。”

    见面已经不可能了,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解决出版社的问题,我要回到两个女儿的身边。但我没办法抵抗尼诺的诱惑,我们最后决定在罗马见面,在一起几个小时也行。十二月二十三日早上,我坐卧铺,精疲力竭地到了罗马火车站,但我没看到尼诺,我有点担心,也很难过。当我正要坐火车去佛罗伦萨时,虽然那时候很冷,我看到他汗流浃背地出现了。他遇到了很多麻烦,但还是开车来了,因为坐火车的话,根本就赶不上。我们匆忙地吃了点东西,在距离火车站几步远的民族路上,我们开了一间房,两人马上关在房间里。我想在下午出发,但我没有心力离开他,于是我推迟到第二天出发。我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夜,醒来后很幸福。啊!在昏睡了一夜之后,伸出一条腿,碰到睡在床上的尼诺,他就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幸福。已经是圣诞节前一天了,我们出去买礼物。我的出发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向后延,他也一样。只有到了午后,我才拖着行李来到他的汽车前,我没办法和他分开。最后,他发动车子出发了,他的车子消失在车流里。我拖着箱子,很艰难地来到了共和国广场,然后到了火车站,但我迟到了几分钟,火车已经开走了。我可能半夜才能到佛罗伦萨,我很绝望。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打电话给家里,是彼得罗接的电话。

    “你在哪儿?”

    “在罗马,火车停在这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发。”

    “啊,铁路可真不可靠啊,那我告诉两个女儿,你圣诞节晚餐不回来了?”

    “是的,可能我不能及时赶到。”

    他笑了起来,挂上了电话。

    火车上基本没有什么人,车厢里空荡荡的,很冷,连检票员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我的前方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惨淡,我的愧疚感更加强烈。我深夜到了佛罗伦萨,没有找到出租车,在冷冰冰的深夜,我拖着行李,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圣诞节的钟声也早已经响过了。我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进去,发现房子里一片漆黑,寂静得让人不安。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孩子,也没有看到阿黛尔。我很疲惫,充满惊恐和绝望,我想找一张纸条,告诉我她们去哪儿了,但我没找到。

    家里非常整洁。

    12

    我产生了很不好的想法,可能黛黛或艾尔莎病了,或者她们俩都受伤了,彼得罗和他母亲把她们带到医院去了。或者说是我丈夫进医院了,他可能做了什么疯狂的事儿,阿黛尔带着两个孩子在医院陪他。

    我在家里转来转去,简直担心死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忽然间,我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婆婆一定会通知马丽娅罗莎。尽管那时候已经是夜里三点了,我决定打电话给她。我很艰难把她从睡梦中叫醒,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大姑子才接了电话。我从她那里得知,阿黛尔决定把两个孩子带到热内亚,她们是两天前出发的,这样我和彼得罗就能从容解决我们的问题,同时黛黛和艾尔莎也能无忧无虑地过个愉快的圣诞节。

    这个消息一方面让我平静下来了,另一方面让我很愤怒。彼得罗对我撒谎了:我给他打电话时,他已经知道了没有圣诞节大餐,两个孩子都不会等我,她们已经和奶奶离开了。阿黛尔呢?她怎么能带走我的女儿?我在电话里发泄了一通,马丽娅罗莎静静地听我说。我问:“我做错了吗?我现在这个处境,都是活该吗?”她用一种庄重得体但同时让人振奋的语气说,我有权过自己的生活,有必要继续研究和写作。然后她说,任何时候我有困难,都可以带着孩子去她那儿住,她的大门永远向我敞开着。

    她的话让我平静下来了,但我还是无法入睡。我心里各种滋味都有:不安和愤怒,对尼诺的渴望,还有对他和家人、阿尔伯特一起过节的不满。我成了一个孤单的女人,没有温情,待在一个空荡荡的家里。早上九点,我听见家门打开的声音,是彼得罗回来了。我马上就开始对他大喊大叫:“你为什么不经我允许,就把两个孩子交给了你母亲?”他看起来很凌乱,胡子很长,一身酒气,但好像并没喝醉。他任凭我叫嚷,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非常沮丧的语气重复了好几次:“我要工作,没法照顾她们,你有你的情人,也没时间照顾她们。”在厨房里,我尽量试着平静下来,我让他坐了下来。我说:

    “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解决方案。”

    “你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办。”

    “两个孩子要和我一起生活,你周末可以和她们见面。”

    “周末在哪里见面。”

    “在我家里。”

    “你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会决定的:这里,米兰或者那不勒斯。”

    他一听到那不勒斯这个词就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大,张着嘴巴,好像要咬我。他抬起了拳头,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表情,让我很惊恐。那是漫长的一刻:水龙头在滴水,电冰箱发出低沉的轰鸣,有人在院子里笑。彼得罗很壮,他的拳头又大又硬,他已经打了我一次,我知道现在他会再次对我动手,可能会当场把我打死,我马上抬起胳膊保护自己。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转身用手砸了一个放扫帚的金属架子。假如不是我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还会一直砸下去。我对他喊道:“别这样,够了!你会弄伤自己的。”他的愤怒使我到家前担心的事情成为事实:我们去了医院。医生给他包扎了,上了石膏。回家时,他看起来甚至有些愉快。我想起了那天是圣诞节,我做了一些吃的。我们坐在桌前,他忽然说:

    “我昨天给你母亲打电话了。”

    我惊得简直要跳起来了。

    “你怎么会想起给她打电话?”

    “好吧,总得有人告诉她,我跟她讲了你对我做的事情。”

    “这也应该由我来说。”

    “为什么,让你对她说谎?”

    我又激动起来了,但我强忍着没发作。我害怕,为了避免把我的骨头打折,他又会把自己的骨头弄断。但我看着他微笑着,平静地看着打了石膏的手臂。

    他嘟囔了一句:

    “这样我没办法开车。”

    “你要去哪儿?”

    “去火车站。”

    我发现,我母亲在圣诞节那天——这是她最看重家庭团聚的一天,她坐上了火车,马上就要到佛罗伦萨了。

    13

    我母亲正赶来这里,我想从佛罗伦萨逃走,想去那不勒斯,我要逃到我母亲出发的城市,在尼诺那里找到一点安宁。但我没有动,尽管我感觉自己变了,但我还是那个很倔强的女人,不会在任何事儿面前退缩。我想,我是个大人了,不再是个孩子,她能对我做什么呢?她顶多会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圣诞节,我生病了,她带着吃的来比萨高等师范找我。

    我开着车子,和彼得罗一起去火车站接我母亲。她昂首挺胸地从火车上下来,她穿着新衣服,背着一个新包,连鞋子也是新的,甚至脸颊上还涂了一点儿胭脂。我对她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也很优雅。”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也不是因为你,然后她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但她对彼得罗很客气,她问他手上的石膏是怎么回事儿。他说得含糊其辞——说是碰到门了,她用一种不是很标准的意大利语说:“碰了?我知道是谁让你碰的,瞧你说的,碰的!”

    一到家里,她就不再假装镇静,她拖着一条跛了的腿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数落我,很夸张地赞美我丈夫。她要求我,马上向我丈夫道歉,她看到我没有任何举动,就自己去恳求我丈夫原谅我,并且以佩佩、詹尼和埃莉莎的性命发誓,假如我们俩不和好的话,她就不回家。刚开始,她的调子那么高,我几乎感觉她是在开我和我丈夫的玩笑。她列举了彼得罗的种种好处,简直无穷无尽,我不得不承认,她也说了我无数好话。她强调了一千遍,我多么聪明,多么好学,我和彼得罗是天生的一对。她提醒我们要考虑一下黛黛的感受——那是她最喜欢的外孙女,她忘了提到艾尔莎。她说,这孩子什么都知道,让她受罪,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母亲说话时,我丈夫一直在点头,尽管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她的做法,看起来很不得体。她拥抱了彼得罗,还亲了他的脸,感谢他的慷慨。她说,在我丈夫面前——她叫喊着说,我应该跪下来求饶。她用一种粗暴的动作把我们推搡在一起,希望我们能拥抱亲吻,我很不耐烦地躲开了。整个过程,我只有一个想法:我受不了她了。在彼得罗的眼皮底下,展现出我是这个女人的女儿,这让我受不了。我试着平静下来,我想:这是她通常上演的闹剧,等下她累了,会去睡觉的。后来,她又一次抓住我,让我承认我错了,这时候我受不了了,她的手让我很厌烦,我甩开了。我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够了!妈,没用的,我再也不能和彼得罗生活在一起,因为我爱上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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