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悉达多——一首印度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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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玛拉

    悉达多在自己新生的道路上每走一步就学习到许多新的东西,周围的世界起了变化,他的心被这世界迷住了。他凝望着太阳从密布树林的山峰上冉冉升起,又从遥远的棕榈树林的边缘缓缓下沉。他凝望着夜空中星星的队列,凝望着镰刀般的皎月像一艘小船在寥廓的蓝天中飘游。他凝望着树木、星星、动物、云儿、彩虹、岩石、野草、花朵、泉水和河流,凝望着晨光中灌木丛上的露水的闪烁,凝望着远处高山上的蓝色和白色,倾听着鸟儿和蜜蜂的鸣唱,倾听着风儿有节奏地掠过稻田的呼啸。世上万物千变万化、多彩多姿,自古以来从来如此,太阳和月亮每日按时上升,河水永远潺潺流动,蜜蜂永远嗡嗡嗡地喧闹,但是对悉达多说来,从前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他的眼睛前面好似有一道虚无缥缈的面纱,他用怀疑的目光观察一切,这一切又都由他头脑里的思想确定取舍,因为世上万物都并非本质,因为本质的东西显然只在那边。而如今他那解放了的眼光停留在这边了,他看见并认出了一切清晰可见的东西,他在这世界上找到了家乡,他不再寻找本质,他的目标不再是那边。只要人们不是带着深究的目光,而是带着孩子般单纯的目光去观察世界,那么世界就是极其美丽的。月亮和星辰是美丽的,泉水和河岸是美丽的,树林和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朵和蝴蝶都是美丽的。如果随意漫游世界,无忧无虑、清醒开朗、毫无戒心地浏览着大千世界的景色,那是极其称心惬意的。有时候让太阳晒烤着头顶,有时候在树荫下纳凉,有时候品尝泉水和雨水,有时候又吞吃南瓜和香蕉。白天都显得短促,黑夜也显得短促,每一个钟点都飞速流逝,好似大海里的一张风帆,帆下的船只里满载着珍宝、满载着欢乐。悉达多凝视着一只猴子在高高的树林拱顶上戏耍,在枝干之间跳跃,倾听那动物唱着一支粗野的、充满渴望的歌曲。悉达多目睹一只公羊追逐一只母羊,最后终于跑到了一块儿。他在一片芦苇荡里看见梭子鱼因为饥饿而互相追逐,成群的小梭子鱼惊恐万分地跳出水面,水面翻腾着,粼粼闪光,它们在水里拼命地窜来窜去,激起一圈圈水涡,以逃避那迅猛的追捕。

    所有这一切从古至今一贯如此,不过他过去不曾看见;他从未来过这里。如今他身临其境,他属于这一切。亮光和阴影从他眼前掠过,星星和月亮从他心里流过。

    悉达多在途中还不时回忆起自己在耶塔华那的花园别墅里所经历的一切,他想起自己在那里聆听到神圣佛陀的演说,想起和好朋友戈文达的告别,想起同佛陀的那场谈话。他想起了自己对佛陀讲的那番话,便再度回忆这番话,回忆着每一句句子,他心里越想越惊讶,因为对于自己所讲到的东西,当时确实是一无所知的。他对加泰玛所说的一切:他的生活,活佛的生活,财富和人的秘密等其实并不是学问,而是一些不可言传和无法讲授的东西,仅只是自己在以往某些时刻所体会到的某种启示而已——而这些东西也正是他目前正在竭力汲取并开始体验的东西。现在他必须获得自己亲身经历的体会。正如他很久以来就明白,他得亲身体会阿特曼,亲自获得一个婆罗门人的永恒自我。可是他迄今还未能真正找到这个自我,因为他是想用思想这一张罗网加以捕捉。是否可以肯定自我不是肉体,同时也不是头脑里的游戏,更不是思想,不是理智,不是已经学得的知识,不是已经学得的技艺,不是从它们那里获得的结论,不是从已经思考过的念头中编织出新的思想世界。不是的,因为连这整个思想世界也都是属于这一边的,如果人们扼杀了头脑中这个非常偶然的自我,而正是这个偶然出现的自我丰富了人的思想和学说,那么人们也就不可能达到目的。思想和头脑,两者都是可爱的事物,在两者后面潜藏着人的最终的意识,两者都值得倾听,可以和两者嬉戏,两者都不能予以轻视,也不可过高估价,人们可以从两者中窃听到人类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声音。没有这个声音的命令,他不愿意致力于任何事情,没有这个声音的建议,他不愿意逗留于任何地方。那时候,当加泰玛坐在芭蕉树下讲学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打动了自己,照亮了自己?他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出自自己内心的声音,这个声音命令他,要在这棵树下寻找安息,于是他便不进行苦修,不作祭祀,不沐浴或者祈祷,不吃不喝,不睡觉不做梦,他服从了这个声音。并没有任何人发出命令,只有这个声音,他便驯服地听从了,随时随地准备着听从这个声音,这是对的,这是必需的,除去必须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存在。

    当天夜晚,他在河边一个渡船夫的茅屋里宿夜,睡着后做了一个梦:他看见戈文达穿着黄僧衣站在他面前。戈文达的模样很悲哀,他凄惨地责问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于是他便去拥抱戈文达,伸出胳臂将戈文达拉进自己怀里,亲吻他,这时那人竟不再是戈文达,而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解开衣裳,从衣裳里露出一对丰满的乳房,乳房里流出了汩汩乳汁,悉达多仰卧着、吮着乳汁,这个乳房里的乳汁又甜又浓。这乳汁有女人和男人,有太阳和森林,有野兽和花朵,有每一种果实和每一种乐趣的味道。他放怀痛饮,醉得不省人事。——当他从梦中醒来时,透过茅屋的门,看到泛白的河水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从树林里传来一只黑色猫头鹰深沉而响亮的叫声。

    天亮以后,悉达多请房东,那位船夫,把他渡过河去。船夫和他一起登上泊在河面上的竹筏子,广阔的水面上闪烁着红色的晨光。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流,”他对陪伴自己的人说。

    “是的,”船夫回答说,“是一条美极了的河流。我爱它胜过世上的一切。我常常倾听它的声音,我常常望着它的眼睛,我常常从它那里学习东西。人们可以从这条河流学习很多很多东西。”

    “感谢你,行善的好人,”悉达多说,一面登上对面的河岸。“我没有任何礼物可赠送给你,亲爱的,我也付不出任何报酬。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婆罗门的儿子,一个沙门僧。”

    “我已经看出来了,”船夫回答说,“我并没有期待你付给我报酬,也不想要你的礼物。以后有机会你会给我礼物的。”

    “你相信我会还礼?”悉达多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连这一点我也是向河流学会的:世上万物都会回来的!你也不例外,沙门,你也会回来的。好了,再见吧!但愿你的友谊就是我的报酬。但愿你向神道祭献时想到我。”

    他们互相微笑着告别分手。悉达多由于船夫的友谊和款待而高兴地微笑着。“他多么像戈文达,”他微笑着想道,“所有我在路上遇见的人,都像戈文达。大家都向别人表示谢意,虽然他们自己有权向别人要求感谢。人人都谦虚顺从,表示出善意友好,乐于听从,很少思想。人类全都是孩童。”

    中午时分他经过一座村庄。小胡同里有许多孩子在泥土砌的小屋前打滚戏耍,玩着南瓜子和贝壳,他们叫嚷着、扭打着,一看见这个陌生的僧人便都吓得四散逃走了。村庄尽头处有一条穿过一道小溪的路,一个年轻女子正跪在溪水边洗衣服。悉达多向她问好,她抬起头来微微含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时他看到她眼白在闪光。他按游方僧人惯常的方式对她祝福后问道:到大城市去的路程远不远。她站起身子,走近他身边,她那张年轻的脸上湿润的嘴唇非常美丽。她向他投去一连串玩笑话,向他打听游方僧人吃不吃饭,传闻沙门夜晚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独宿在树林里,并且不允许女人在身边,是否都是实情。她边说边把自己的左脚搁在他的右脚上,同时还做了一个动作,这是一个女人通常对自己中意的男人要求他表示抚爱的姿态,那本名为《攀登高树》的教科书中便是这么说的。悉达多感到自己的血液里流过一股暖流,一瞬间,他那场梦境又降临了,他略略朝那个女子弯下身子,吻着她棕色胸部的高耸处。他看见那张对着他的脸庞满怀期待地微笑着,眯缝的眼睛也流露出炽热的欲念。

    连悉达多自己也感到了欲望,觉得有一股性欲的泉流在体内翻滚。但是由于他还从来不曾接触过女人,所以便迟疑了片刻,尽管他的双手已做好准备去拥抱她。就在这一瞬间,他毛骨悚然地听见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声音,这声音说“不”。于是这个青年女子微笑的脸庞上的一切魅力全消退了,他眼中所见的不过只是一只发情雌兽的水汪汪的目光而已。他温和地拍拍她的脸颊,转过身去,脚步轻快地走入竹林里,从这个失望的女人眼前消失了。

    就在这天傍晚他到达了一座大城市,他非常高兴自己又和人群在一起。他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住在树林里,或者住在船夫的茅屋里,这些便是他的宿营地,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住宿在有屋顶的房子里。

    在城外一座围着篱笆的美丽花园旁,这个流浪汉碰见了一小群男女仆人,手里都提着盛满物品的篮子。他们中间有一乘装饰华丽的四人抬的轿子,轿里坐着一位女子,一位贵夫人,只见她端坐在彩色缤纷的遮阳顶篷下的红色坐垫上。悉达多站在花园别墅的入口处,目送着这队人员通过,他逐个儿看着仆从、婢女、篮筐、轿子,最后看见了轿子里的贵夫人。在高高盘起的乌黑头发下的脸十分明朗、十分细致、十分聪明,鲜红的嘴唇好似一枚新采摘的无花果,修饰过的眉毛画得高高的,呈一道弧形,乌黑的眼睛也显得聪慧而又机警,细长光滑的颈项高耸在绿金两色相间的外衣上,一双光洁的手又细又长,戴着宽宽的金手镯,静静地放在膝盖上。

    悉达多觉得她美极了,心里十分欣喜。当轿子来到跟前时,他深深地弯腰行礼,他直起身子时,重又注视着这张开朗可爱的脸,他朝那双聪明深邃的眼睛看了片刻,呼吸时闻到了一股他过去从未闻到过的香气。美丽的贵夫人微笑着点点头,转瞬间便消失在树丛之间,身后是她的一群仆从。

    悉达多想,我总算进城了,一进城就见到了美丽的象征。他正想立即走进树丛时,却沉吟着站停了,这时他忽地想起,在篱笆入口处,那些男仆和婢女在打量他的目光中,似乎都带有一种轻蔑、怀疑,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我至今还是一个沙门僧人,他暗自思忖,我还仍是一个游方和尚和乞丐。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能再这样走进树丛里去。想到这里他笑了。

    路上又过来一个行人,他便向来人打听这座花园和这位贵夫人的名字。他得知这里是卡玛拉的产业,卡玛拉是城里的名妓,她除了这座花园别墅,在城里还有一幢住宅。

    他往城里走去。如今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目标。

    他要去追踪自己的目标,他吮吸着城里大大小小街巷逸出的气息,他默默地伫立在广场上,他在河边的石台阶上略事休憩。将近黄昏时,他和一个在教堂拱顶的阴影里干活的理发店的帮手闲聊了一会,后来他去护持神[1]庙祈祷时又遇见了这个人,这人向他讲述了护持神和吉祥天女[2]的故事。当天夜里他在河边的一条空船上睡了一宵,第二天清晨,在第一批顾客尚未光临之际,他让理发店的那个帮手替他刮去胡子,修剪了头发,头发梳理后又抹了香膏。随后他就下河去沐浴。

    当天下午美丽的卡玛拉坐着轿子回别墅时,悉达多正伫立在篱笆门前,他向她鞠躬行礼,同时也接受了那个高级妓女对他的问候。他向走在队列末尾的男仆招手示意,请求他报告女主人,有一个年轻的婆罗门人渴望同她谈话。片刻之后,那个仆人转回来告诉这位等候者,请他随自己进去,他默默跟随仆人走进了一座园亭。卡玛拉躺在一张睡椅上,仆人留下他后便走开了。

    “你就是昨天站在门口和我打招呼的人吧?”卡玛拉问。

    “是的,我就是昨天见过你,并向你行礼的人。”

    “可是你昨天是蓄着大胡子,留着长头发,而且头发上积满尘土的呀?”

    “你观察得很仔细,什么都看见了。你看见的人叫悉达多,一个婆罗门人的儿子,他离开自己的家乡,想成为一个游方僧,当了三年的沙门。如今他已离弃这条狭径,他来到了这座城市,而你,你是他还未踏进城里之前所遇到的第一个人。噢,卡玛拉,我来你这里就为了告诉你这一点:你是使悉达多垂下眼皮说话的第一个女人。今后当我再遇见漂亮女人的时候,不会再低垂下眼睛了。”

    卡玛拉微微一笑,手里玩弄着一柄孔雀毛扇子。随即问道:“悉达多来见我,就为了对我说这些话吗?”

    “为了向你说这些话,也为了感谢你,因为你长得如此美丽。倘若你不嫌弃,卡玛拉,我想请你当我的朋友和教师,因为我对你熟谙的艺术还一无所知。”

    卡玛拉放声大笑起来。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朋友,竟会有一个从森林里来的苦行僧来我这儿,还愿意跟我学习!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一个留长发、围一块破破烂烂的遮羞布的游方和尚来我这儿!无数年轻人来到我这里,其中也有婆罗门人的子弟,不过他们个个穿着华丽,脚上是精制的鞋子,头上香气四散,口袋里全是金钱。就这样,沙门,年轻人都获得了他们所求的东西,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悉达多回答道:“我已经开始跟你学习了。从昨天就已经开始学习。我已经刮去胡子,梳理过头发,还抹了香膏。你,绝色的人啊,我所缺少的就是漂亮衣服、漂亮鞋子和成袋的金币,你知道吧,悉达多从事于艰巨的苦修,却把这种苦修看得易如反掌,并且达到了目的。我还有什么达不到的呢,我昨天晚上也已考虑过,也下了决心:我要成为你的朋友,跟你学习爱情的欢乐!你会看到我如何勤奋好学的,卡玛拉,我曾学习过十分艰巨的东西,比起你将来要教我的要艰巨得多。嗯,现在怎么样,今天这副模样的悉达多——头发上抹着香膏,却没有好衣裳、好鞋子,口袋里也没有钱,他能让你满意吗?”

    卡玛拉笑着回答:“不,尊敬的人,他现在还不能让我满意。他必须有衣服,漂亮的衣服,有鞋子,漂亮的鞋子,他口袋里得有许多许多的钱,并且不断赠送礼物给卡玛拉。现在你懂了吧,来自森林的沙门?你牢牢记住这些话没有?”

    “我牢牢记住了,”悉达多叫道,“从这一张嘴里说出的话,我怎能不牢牢记住呢!你的嘴唇多么像一枚刚刚采摘下来的无花果,卡玛拉。我的嘴唇也很红、很新鲜,它们一定很相配,你等着瞧吧。——不过我还得请你告诉我,美丽的卡玛拉,你在这个游方僧人,在这个从森林里来向你学习爱情的沙门面前,丝毫不感到害怕吗?”

    “为什么我要在一个沙门面前感到害怕?对一个来自森林的愚蠢和尚,对一个长期生活在豺狼群中,完全不懂得女人的沙门,我为什么要害怕?”

    “噢,他是强壮的,这个沙门僧人,而且他毫无所惧。他会伤害你的,美丽的姑娘。他可能会抢劫你。他可能会弄痛你。”

    “不,沙门,我不害怕。难道会有一个沙门或者一个婆罗门人会害怕,害怕可能有人会抓住他不放,会抢劫他的渊博学问、他的虔诚以及他的深刻思想么?不,他不会害怕的,因为这些东西只属于他本人,而他只愿意把它们授予自己想授予的人。事情便是这样,卡玛拉也正是这种情况,卡玛拉最擅长于爱情的欢乐。卡玛拉的嘴唇鲜艳美丽,但是请来试试吧,如果你违背卡玛拉的意愿去亲吻它,那么你便不可能从它那里尝到一丝甜味,而它是懂得如何赐予别人许多许多甜味的!你是有学问的悉达多,你也学学这门学问吧:爱情可以祈求,可以收买,可以赠送,可以轻易到手,但是却抢劫不到。你的思想是误入歧途了。是的,真令人遗憾,像你这么一个漂亮小伙子会有这么错误的念头。”

    悉达多笑着鞠躬道谢。“这也许是遗憾的,卡玛拉,你说得太好了!这也许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事。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失去你嘴唇上哪怕一点一滴的甜味,这也是远远超过你所想象的!情况就是如此:当悉达多取得了他所缺乏的东西,当他有了衣服、鞋子和金钱之后,他会回来的。不过,可爱的卡玛拉,你能不能再给我提供一个小小的忠告呢?”

    “一个忠告?为什么不能呢?难道会有人不愿意替一个来自森林豺狼群中的无知而又可怜的沙门提供忠告吗?”

    “那么,亲爱的卡玛拉,请你告诉我,我应该到何处去,才能够尽快获得这三样东西?”

    “朋友,这就需要懂得很多东西。你必须会做你学过的事情,人家愿意为此付出金钱、衣服和鞋子。除此以外,一个穷苦人不可能得到金钱的。你究竟会做什么呢?”

    “我会思索。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不会别的了?”

    “是的。噢,我还会做诗。你肯不肯为我的一首诗付出一个亲吻作报酬?”

    “我会愿意的,如果你的诗中我的意。这是首什么诗呢?”

    悉达多沉思片刻后,吟诵道:

    美丽的卡玛拉走进自己树木成荫的花园,

    褐色的沙门正站立在篱笆的门边,

    当他望见那一朵盛开的荷花,

    不由深深鞠躬,她报以微微一笑。

    青年人想道,向上天献祭多么美妙,

    向美丽的卡玛拉献祭,也同样美妙。

    卡玛拉大声鼓掌,臂上的金手镯叮作响。

    “你的诗很美,褐色的沙门,说真话,给你一个亲吻,于我毫无损失。”

    她用目示意让他走近自己,他弯身把脸对着她的脸,把嘴唇覆在她那好似新摘的无花果般的红唇上。卡玛拉久久地吻着他,悉达多怀着深深的惊异觉察到她正在开导自己,觉察到她何等聪明,觉察到她控制了他,又拒绝了他,引诱了他,并且感觉到在这一初吻之后还有长长一大串安排得巧妙妥帖的、可供试验的亲吻在等待着他,每一种亲吻都和另一种有所不同,都是他所期待的。他深深吸着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在这一短暂的时刻!他像一个为知识和学习内容丰富而深深震惊的孩童似的,大大地开阔了眼界。

    “你的诗十分美丽,”卡玛拉大声说,“倘若我很富有,我会付你一个金币。但是你想靠诗歌去挣很多钱,挣够你所需要的钱,那是很难的。因为你如果想当卡玛拉的朋友,你得有许多许多钱。”

    “你多么善于亲吻哪,卡玛拉!”悉达多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擅长于此,因而我从不短缺衣裳、鞋子、手镯以及一切漂亮的玩意儿。可是你会什么呢?除了思索、斋戒和吟诗,你便什么都不会了么?”

    “我还会唱祭祀的圣歌,”悉达多回答说,“不过我今后不想再唱了。我会念咒语,不过今后也不想再念了。我还会读经文……”

    “够了,”卡玛拉打断他说,“你会阅读?会书写?”

    “这些我当然会。有些人擅长于此道。”

    “大多数人却不会。连我也不会。非常好,你会阅读和书写,好极了。就是念咒语的本事也会有用处的。”

    这时有一个侍女飞跑进来,在女主人耳边悄悄述说着什么事情。

    “有客人来看我了,”卡玛拉大声说,“快,快走开,悉达多,你记住,别让任何人看见你在这里!我明天再见你。”

    同时她又吩咐侍女拿一件白上衣给这个虔诚的婆罗门青年。悉达多还未弄清自己的处境,便被那个侍女带出门外,弯弯曲曲绕道走进一座花园凉亭,拿到白衣服后,又被带进了灌木林中,侍女还紧紧叮嘱他务必不要让任何人瞧见,立即离开花园。

    他心情舒畅地完成了吩咐他做的事情。他在树林里早已惯于此道,他不声不响溜出树丛,又翻过了篱笆。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城里,臂下挟着那件卷好的白衣裳。在一家旅游者经常光顾的小客栈门口,他停住了,默默地乞讨食物,又默默地接受了一个饭团。他暗暗思忖,也许可以维持到明天了,那么这一天中他可以不再乞讨。

    他突然昂首挺胸,打起精神来。他已经不是沙门了,他将不再站着向人乞讨。他把饭团扔给一条狗,宁可不进餐。

    “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过的生活是极其简单的,”悉达多沉思着。“我要过这种生活毫无难处。如果我还当沙门和尚,一切便会困难得多,而结局也定然是又困厄又绝望。而目前一切都很轻松容易,轻松得就像卡玛拉教我的那堂亲吻课。我现在只需要衣服和金钱,此外便别无所求,而这一切全都渺不足道,它们不会搅扰我的睡梦。”

    他早已打听到卡玛拉在城里的住所,第二天便找到那里去了。

    “好极啦,”她见到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卡马斯瓦密是这座城市里最富有的商人,他正等着你去见他。倘若你能使他中意,他就会给你安排工作。要做得聪明些,褐色的沙门。我通过别人向他讲述了你的情况。你要对他友好敬重,他是有很大势力的。但是千万不可低声下气!我不愿意你当他的奴仆,你得和他平等相处,否则我会对你不满意的。卡马斯瓦密已开始迈入老境,希望得到宁静悠闲。他如果喜欢你,他会非常信赖你的。”

    悉达多微笑着,并向她道了谢。当她听说他昨天和今天均未进食,就吩咐人送来面包和水果,款待他进餐。

    “你运气很好,”他们告别时她对他说,“一扇又一扇大门接连向你敞开。怎么会如此顺利?你是一个魔术师吧?”

    悉达多回答说:“昨天我就已经告诉你,我懂得思索、等待和斋戒,而你却认为这一切全都毫无用处。卡玛拉,你以后将会看到这一切都是极有用处的。你将会看到这个来自森林的愚蠢的沙门能够超乎人们想象地学会和擅长于许多美丽的事情。前天我还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昨天我便已亲吻过卡玛拉,不久我便会成为一个商人,非常富有,并且会学会一切在你眼中很了不起的事情。”

    “嗯,会的,”她表示同意,“但是没有我的话,你处境如何呢?如果卡玛拉不帮助你,你现在又能如何呢?”

    “亲爱的卡玛拉,”悉达多说话时挺直了身子,“我走进别墅来到你身边,便是我迈出的第一步。我已下定决心要从这位最美丽的夫人处学习爱情。从我做出这一决定的瞬间起,我就知道自己会完成它的。我知道你会帮助我。在篱笆入口处你看我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你会帮助我。”

    “倘若我不愿意帮助你呢?”

    “你会愿意的。瞧,卡玛拉,如果你把一块石子投入水中,它便会按它可能下沉的速度飞快沉入水底。如果悉达多有了目标,下了决心,情况也是这样。悉达多过去无所事事,他只是等待、思索和斋戒,但是他会穿透世上万物达到目的,好似石子穿越水流沉入水底,他不做别的事,什么也不能打动他,他随波逐流,听任自己往下坠落。他的目标牵引着他自己,因为他不允许任何违背他目的的思想存在于自己灵魂里。这就是悉达多跟随沙门云游四方时学会的本事。这便是愚人们称之为魔术的东西,因为他们认为是魔鬼在其中起作用。事实上魔鬼并不起任何作用,压根儿就不存在魔鬼。每个人都可能施展魔术,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他会思索,会等待,会斋戒。”

    卡玛拉默默倾听着。她喜欢他的声音,她喜欢他眼睛里的目光。

    “事实也许如此,”她轻轻地回答说,“事实也许正如你所说的,朋友。事实也许还由于悉达多是一个漂亮男子,他的目光让妇女们喜欢,因此他总碰到好运气。”

    悉达多用一个亲吻作为告别。“但愿如此,我的女教师。但愿我的目光永远讨你喜欢,但愿我从你这里永远得到好运气!”

    和儿童似的人在一起

    悉达多去拜访商人卡马斯瓦密,别人指点他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侍从带他走过无数昂贵的地毯进入一间居室,他便在那里等候主人。

    卡马斯瓦密走进房间,这是一个行动敏捷、机智灵活的男子,头发业已花白,眼睛十分聪明机警,有一张性感的嘴巴。主人和客人亲切地互致问候。

    “人家告诉我,”商人先开始说道,“你是一个婆罗门,一个学者,可是你又想从一个商人那里找一份工作。你是否正遭逢经济上的困难,婆罗门人,所以想找工作?”

    “不是的,”悉达多说,“我现在并没有什么困难,从来也没有过困难。你知道,我刚刚离开那些游方沙门,我曾跟随他们生活了很长时间。”

    “如果你来自游方沙门,怎么能说你没有遭逢困难?游方僧人不都是一无所有的么?”

    “我是一无所有,”悉达多回答说,“按照你的看法,我是这样。我确实一无所有。然而我是自愿如此,因而我并不是遭逢困难。”

    “你一无所有,但又靠什么生活呢?”

    “我从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先生。我一无所有地生活已三年有余,还从不曾考虑到这个问题:我依靠什么生活。”

    “于是你想过一下另一种有产者的生活。”

    “大概是这样。商人除了发财也会想过另一种生活的。”

    “说得很好。然而他从不无代价地接受任何人,他要另一人为此付出商品。”

    “世上的现实便是这样。有人接受,有人付出,这便是生活。”

    “请允许我询问: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要给人什么呢?”

    “人人都给人以自己拥有的东西。战士付出力量,商人付出货物,学者付出学问,农民付出稻米,渔人付出鲜鱼。”

    “说得好。现在的问题是:你付出什么呢?你过去学习了什么,你擅长于什么?”

    “我会思索。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就这些?”

    “我想,就这些了!”

    “这些有什么用处呢?例如斋戒——它有什么好处呢?”

    “它极有好处,先生。如果一个人无物可吃时,斋戒便是他可干的最明智的事情。举例来说吧,如果悉达多没有学会斋戒,那么他在今天之前早就该找一份差事来做了,不管在你这里,或是在其他地方,因为饥饿将迫使他这样做。但是悉达多却能够静静地等待,他从未不耐烦过,从未感到困难,很久以来他就不知道饥饿为何物,他可以嘲笑饥饿。先生,这就是斋戒的好处。”

    “你说得有道理,沙门。请稍候片刻。”

    卡马斯瓦密走出房间,拿着一卷纸又走了回来,他把那卷纸递给客人,一面问道:“你能看这个文件么?”

    悉达多凝视着纸卷,纸上记载着一份商业合同,于是便开始大声朗读合同的内容。

    “读得很好,”卡马斯瓦密称赞说,“你愿不愿在纸上写些什么给我看看?”

    他递给悉达多一张纸和一支笔,悉达多一挥而就,把纸递还主人。

    卡马斯瓦密朗读着:“书写有益,思索更佳。智慧有益,容忍更佳。”

    “你写得真漂亮,”商人赞美说,“我们以后还会再共同切磋一些问题的。今天我邀请你做我的客人,请你留宿在这里。”

    悉达多表示感谢后,接受了邀请,从此便居住在商人的家里。有人替他送来了衣服和鞋子,还有一个仆人每日侍候他沐浴。每天都有人端给他两顿丰美的饭菜,但是悉达多每天只进一餐,并且既不吃肉也不饮酒。卡马斯瓦密向他讲述自己买卖上的事,让他去看货物和仓库,指点他如何计算。悉达多认识了许多许多新东西,他注意倾听,很少说话。他牢记卡玛拉的嘱咐,从来不向那个商人低声下气,迫使他和自己平等相处,是的,甚至还超过了平等相处的关系。卡马斯瓦密细心谨慎地经营自己的买卖,常常怀着极大的热情,悉达多却把这一切视同儿戏,他只是努力学习如何精确掌握商业规律,而它们的内容却丝毫不能触动他的内心。

    他在卡马斯瓦密家没有住很久就已参与主人的商业事务。但是他每天都按照美丽的卡玛拉指定的时刻去拜访她。他穿着漂亮衣裳、漂亮鞋子,而且不久也开始赠送礼品给她。她那殷红、聪明的嘴教了他许多许多事。她那双细巧、灵活的手也教了他许多许多东西。他在爱情方面还只是一个儿童,盲目而不知餍足地一头跌进了那深不可测的娱乐之中,她指点他一切教育的根本,告诉他,人不能光接受欢娱而不付出欢娱,告诉他,她的每一种姿态,每一次抚摸,每一回接触,每一道目光,她躯体上每一个最细微处的秘密,都是为了唤醒他的求知的幸福。她教导他,一对情人在一次爱情的欢乐后彼此不应当立即分开,如果他们还没有彼此让对方惊叹,还没有像应有的那样互相征服,那么两个情人就谁也不会产生腻味和无聊的感觉,也不会出现自己滥用感情或者被别人滥用感情的恶劣情绪。他在美丽聪明的女艺术家身边度过了许多极美妙的时刻,他是她的学生,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如今,他在这里,在卡玛拉身边获得了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却不是在卡马斯瓦密的商业事务中。

    那位商人委托他起草最重要的信件和贸易合同,并且渐渐习惯于同他商量一切重要的商业事务。他很快发现,悉达多对于谷物和棉花,对于航海和贸易懂得很少,但是他的手很有运气,而且悉达多在平静沉着上胜过了作为商人的自己,还有他默默倾听的本事,以及深入到外国人中去的本领。“这个婆罗门人,”他对自己的一个朋友说,“不是一个地道的商人,将来也永远不会是,他的灵魂对于商业事务毫无热情。但是他具有某种人所具备的秘密本领,他会让成果自动落到他身上,他生来福星高照,好像是一个魔术师,有某种特殊本领,这大概是从游方僧人那里学来的。他从事商业买卖永远好像是在做游戏,它们从来不曾完全进入他的内心,它们根本不能控制他,他从不害怕会失败,从不顾虑会遭受亏损。”

    那个朋友向商人建议说:“你把买卖交给他,让他当你的代理人,给他三分之一的红利,如果亏损了,那么他也得付出这同样的份额。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勤奋起来的。”

    卡马斯瓦密接纳了这个建议。悉达多却仍然漫不经心。买卖赢利了,他平心静气地收下自己的份额;买卖亏损了,他便笑笑说:“啊,你看,这回干得很糟糕呢!”

    事实上他对商业事务是漠不关心的。有一次他旅行到某个村庄去,打算购进那里新收获的大批稻谷。当他到达该地时,谷物已被另一个商人收购一空。然而悉达多仍旧在这个村庄里待了一些日子,他款待了该地的农民,送给他们的孩子许多小铜钱,还参加了一个婚礼,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由于他没有立即返回,卡马斯瓦密责怪他浪费时间和金钱。悉达多却回答说:“请不要责备吧,亲爱的朋友!我还从来没有见到用责备能办成任何事情的先例。亏损既然已是事实,就让我来承担损失吧。我个人十分满意这次旅行。我认识了很多很多人,有一个婆罗门人还成了我的朋友,儿童们骑在我的膝上嬉戏,农民们带领我观光他们的田地,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一个商人看待。”

    “你说的这些情况很有趣,”卡马斯瓦密恼怒地大声说:“不过我以为,你事实上只是一个商人!难道你单单是为了消遣娱乐才去那里旅游的吗?”

    “当然,”悉达多笑着回答说,“我当然是为了消遣才去那里的。这又怎么样呢?我认识了许多人,熟悉了该地区的情况,我享受到了友谊和信任,我找到了朋友。瞧,亲爱的,倘若我是你卡马斯瓦密,当我看到买卖已遭挫败,就会立即忧心忡忡地急忙赶回来,但是事实上时间和金钱已经丧失了。至于我,却度过了一些好日子,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享受到了快乐,我没有因情绪恶劣、办事匆忙而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如果我以后某个时候又重去该地,也许就是去采购下一次收获的稻谷,或者是为了其他诸如此类的目的,那么我就会受到友好人们的热情款待,那时我将称赞自己幸而当时没有流露出匆忙和不快。别生气了,朋友,不要由于呵斥而损伤了你自己!如果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以说:这个悉达多给我带来了损害,你就只需要说一个字,悉达多就会马上离开。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你我还是互相满意地相处吧。”

    不论卡马斯瓦密如何千方百计要悉达多相信,他吃的是卡马斯瓦密的面包,然而,统统徒劳无益。悉达多认为他吃的是自己的面包,更确切地说,他们两人吃的是其他人的面包,一切人的面包。悉达多从来听不进卡马斯瓦密在他耳边诉说的种种忧虑,而卡马斯瓦密却一直是忧心忡忡的。一桩在进行的买卖正受到失败的威胁,一批寄送的货物可能失落,一个债务人可能付不出欠款,卡马斯瓦密从来没能说服自己的合伙人相信这一切考虑都是有益的。一切忧伤和愤怒的话语全属多费唇舌,只是白白地增添了额头上的皱纹和让自己在夜晚失眠而已。后来有一次卡马斯瓦密当面指着他说,悉达多已把他所懂得的一切统统学去了,得到的回答却是:“请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从你那里学到的只是一满筐鱼价值若干,一笔贷款能够收取多少利息。这些是你的学识。我的思索本领却不是跟你学会的,尊敬的卡马斯瓦密,你最好还是找一找,你从我这里学去了什么吧。”

    他的灵魂确实不在商业上。做买卖是有好处的,他可以源源不断把钱存放在卡玛拉处,而她储存的远远不止他带去的数目。此外,悉达多有兴趣的只是参与人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事业、手艺、忧虑、娱乐和蠢事,对于这一切他过去完全陌生,就像遥远的月亮。他轻易地达到了可以和一切人交谈,和一切人生活在一起,向一切人学习的目的,如今他深切地感到,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和人们隔离的,那便是他的沙门苦行主义。他看到人们以一种儿童似的或者动物似的方式生活着,他既爱这种生活,却又蔑视这种生活。他看着他们努力奋斗,看着他们因为某些事情而痛苦和烦恼,而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完全毫无价值,不过是为了金钱,为了一点点快乐,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荣誉而已。他看着他们彼此互相辱骂、互相责备,看着他们互相痛殴,这一切都为沙门所耻笑,因为一个沙门僧不会有感觉物质匮乏的痛苦。

    对于人们给予他的一切,他都坦然处之。商人们都热诚欢迎他,因为他购买他们提供的亚麻布,负债者欢迎他,因为可以向他求得贷款,乞丐们欢迎他,因为他能整小时地耐心倾听他们叙述自己的苦难经历,其实和一个沙门相比,乞丐们的穷困只抵得上沙门的一半。他对待那些富有的外国商人和对待一个为他理发的仆人以及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毫无二致,他购买香蕉时总听任他们多要几文小钱。当卡马斯瓦密来看望他,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或者为了一桩买卖上的事来责怪他,悉达多总是好奇而满面笑容地静静倾听着,对这个人感到惊奇,试图去了解他,尽量让他觉得自己有点道理,觉得不可以缺少自己,然后便转身离开他,转向另一个人,一个渴望见他的人。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拜访他,有些人是来和他做买卖的,有些人是来诈骗他的钱财的,有些人是来聆听他教诲的,有些人是来求得他的同情的,还有许多人是来听取忠告的。他向他们提出忠告、建议,他向他们表示同情,他慷慨解囊相助,他让自己稍稍受些欺骗,他认为这一切纯属儿戏,而世上人人都是满怀热情从事这一游戏的,他也热衷于思索,和他少时热衷于信仰神佛和婆罗门一样。

    偶尔他感觉在自己胸膛深处有一种微弱的、死亡的声音,这声音轻轻警告着他,轻轻责备着他,轻微得几乎难以听清。后来,在某些时刻,他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因为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诚实的工作,其实只是一种游戏而已,虽然这都是自己乐于去做、并且不时让自己觉得愉快的事情,而真正的生活却从自己身边流逝消失了,他丝毫也没有触及。就像一个打球的人打球一样,他把自己的活动视作游戏,把自己周围的人只看作是在一起游戏,他观察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找到乐趣,而他的心,他的生命的源泉却不和他们在一起。这股源泉离他远去,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和他自己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系。某些时候,他很为自己的这种思想吃惊,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这种思想,希望自己也能够满怀热情、全心全意地做一切每日必做的幼稚的事情,希望自己也能够真实地生活,真实地工作,真实地享受,真实地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只站在生活一边。

    他始终不间断地去拜访美丽的卡玛拉,去学习爱情的艺术,去进行爱的祭礼的操练,给予和接受这两者在爱的祭礼中合而为一,这是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的。他和她随意闲聊,他向她学习,向她提出忠告,同时也接受她的忠告。她了解他,胜于从前戈文达对他的了解,她是一个和他相似的人。

    有一回他对她说:“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和大多数人大不相同。你就是卡玛拉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在你内心深处有一块僻静的避难处,某些时刻你就进去避难,让自己觉得像到了家里一般,我也会这样。但是其他人很少有人会这样,虽然人人都能学会的。”

    “并非人人都是聪明的,”卡玛拉说。

    “不对,”悉达多回答说,“事情并不决定于聪明不聪明。卡马斯瓦密和我一样聪明,然而他内心并没有一个避难处。他会的是另一套,而心智上只是一个幼童而已。大多数普通人,卡玛拉,都像一片片落叶,随风飘舞、旋转、摇摇晃晃,最后掉在地上。另外还有一些人,这些人为数很少,他们好似天上的星星,按照固定的轨道运行,没有任何风能够到达他们身边,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和自己的生活轨道。我认识许多学者和沙门,在所有这些学者和沙门中,我认为其中有一个人便是这种类型的完人,我永远也不能够忘记他。他就是加泰玛,这是个活佛,他宣讲自己的学说。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每天聆听他授课,每时每刻都依循他的规范行事,可是他们个个都只是飘落的树叶,在他们自己内心里并没有学问和规律。”

    卡玛拉脸露笑容注视着他。“你又谈到他了,”她说,“你又回到沙门思想上去了。”

    悉达多沉默不语。接着他们又开始爱情游戏,是三十或四十种不同游戏中的一种,全是卡玛拉所熟谙的。她的肉体像一只美洲豹和一张猎人的弓似地柔韧有弹性;不论谁向她学习爱情,都会熟习各式各样的乐趣和许许多多秘密。她长时间地逗弄着悉达多,引诱他,又推开他,压迫他,又紧紧拥抱他,欣慰于他的纯熟技巧,直至他被征服,精疲力竭地躺在她身边为止。

    那个艺妓俯身向着他,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脸,望着他那双变得疲倦的眼睛。

    “你是我最好的爱人,”她沉思地说,“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爱人。你比其他人更为强壮,富于韧性,更为顺从。你对我的艺术学得很到家,悉达多。到一定的时期,在我年纪再大点的时候,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可是,亲爱的,你仍旧是一个沙门,你仍旧不会爱我,你任何人都不爱的。难道不是这样么?”

    “大概是这样,”悉达多疲倦地说,“我和你一模一样。你也不爱任何人——否则你怎么能够把爱情作为一门艺术来经营呢?像我们这种类型的人也许不会爱人的。儿童似的人们却会爱,这是他们的秘密之处。”

    僧娑洛

    悉达多度过了很长时间的世俗生活,品尝到了种种乐趣,却仍然无所归依。他的官能感觉在那些火热的沙门生活年代中曾经遭受扼杀,如今又觉醒了,他享用了财富和权势,淫欲也得到了满足;但是在这段很长的时间中,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一个沙门,卡玛拉,这个聪明的女人一眼就看清了这一点。指引他生活道路的始终是那些思索的本领、等待的本领和斋戒的本领,世界上的人,那些儿童似的人们,对于他始终只是陌生人,正如他在他们眼中是陌生人一样。

    一年年安适快乐的日子飞快地流逝,悉达多简直没有感觉到年华的消逝。他已经非常富有,他早已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有了自己的事业,在城外的河边还拥有一座花园。人们都很喜欢他,当他们需要金钱或者忠告的时候就跑去找他,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他,除了卡玛拉。

    他成长年代经历过的每一个光辉灿烂的阶段,例如聆听加泰玛传教后的那些日子;和戈文达分别后的那些日子;那一次非常紧张的等待;那种既无理论指点又没有教师传授的令人自豪的独立生存;那种让自己在内心深处听到神道声音的待命状态都逐渐地变成了回忆,成为了过去。如今,那过去曾一度在他面前流动,甚至还在他体内流动的圣泉,已变得遥远,它的流动声也变得轻微了。然而有许多他从游方僧人处学得的,从加泰玛处学得的,从自己的父亲、这位高贵的婆罗门人处学得的东西,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以后却仍实实在在地留存在他心里:有节制的生活,乐于思索的习惯,潜修的方法,有关于既不属于肉体也不属于意识的永恒自我的秘密知识。它们中的某些部分仍保留在他身上,某些部分则一个接一个地沉没了,被尘土所淹没了。好似陶工的圆盘,一度开动得很好,转动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逐渐开始磨损,减慢速度,逐渐停止摆动,在悉达多的灵魂中转动着苦行主义者的轮子、思索的轮子、辨别的轮子,它们连续转动了很长时间,始终还在不断震动,但是它们的震动速度逐渐减慢,变得迟疑不定,已渐渐接近静止状态。如同湿气缓缓渗入一棵渐渐枯死的树木残干一样,逐渐使它膨胀腐烂,悉达多的灵魂里渗入了世俗气和懒散习气,这些习气渐渐充塞了他全部灵魂,使他的灵魂变得沉重,疲倦,麻木僵化。与此同时,他的感官却活跃了,学到了很多东西,经历了很多事情。

    悉达多学会了做买卖,学会了对人们行使权力,学会了和女人寻欢作乐,也学会了穿着华丽的衣服,使唤奴仆,在香喷喷的热水里沐浴。同时他还学会了享用细致精美的饭食,吃鱼、吃肉、吃禽类、吃调味品和种种甜食,还学会了喝酒,让酒把他带入迟钝迷失的境界。此外他还学会了下棋,掷骰子,坐轿子,观看舞女表演,在柔软的床上睡觉。然而他还是和其他人不同,他感觉自己比他们优越,他永远微带讥笑地冷眼旁观世人,对他们总是带有一点嘲讽意味的轻蔑感,这种轻蔑感和他当沙门僧时经常对世人所怀有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每逢卡马斯瓦密有了病痛,发怒生气,或者自以为受人伤害,或者因为买卖上的烦恼受折磨时,悉达多总是带着讥笑的神色在一旁袖手旁观。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个个收获季节和雨季的消逝,悉达多这种讽刺的锋芒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变得软弱无力了,他的优越感也渐渐平息静止了。悉达多随着财富的增长,渐渐地接受了人们儿童似的生活方式的若干东西,他自己也有了若干儿童气和怯懦心情。而且,他还开始羡慕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他们越是相似,这种羡慕心也就越发强烈。他羡慕他们具有自己所缺乏,而他们却具备的东西,那种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其上的东西,那种对于欢乐和恐惧的热情,那种对永恒爱情的又担忧又甜蜜幸福的追求。这些人始终不停地迷恋他们自己,迷恋妇女、儿童、荣誉或者金钱,迷恋于种种规划或者理想。但是他并没有向他们学习这些,恰恰没有向他们学习这种儿童似的欢乐和愚蠢。他向他们学习的只是那些令人不快的、他自己也很轻蔑的东西。后来日益频繁地出现了下列情况:每度过一个社交晚会后,悉达多第二天便睡到很晚才起床,感觉自己又迟钝又疲乏。还出现了这种情况:每当卡马斯瓦密用自己的烦恼来消磨他的时间时,他便生气发怒,变得急躁不安。还出现了如此情况:每逢他掷骰子输了的时候,便过分地高声大笑。他的脸容依然显得比其他人更聪明、更有精神,但是他笑得越来越少,他的脸上接连不断地出现了人们经常在富豪们脸上见到的种种特征,那种不知餍足的、病态的、阴郁的、懒散的、冷酷无情的特征。渐渐地,富豪们的病态灵魂攫住了整个悉达多。

    疲乏像一道纱幕,一阵薄薄的烟雾降临在悉达多身上,它们慢慢地变厚,并且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变得又浓又沉,好似一件新衣服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破旧,它的美丽光彩随着时间而消失不见,出现了斑点,出现了皱纹,边缘也开始破损,这里那里都显露出磨损和破绽的样子。悉达多的新生活也是如此,他和戈文达分手后的新生活也已经变得破旧,脸上业已丧失当年的颜色和光彩,斑点和皱纹逐渐集积,原来隐藏在内心的丑恶,如今一一露了出来,得到的只是失望和厌恶。悉达多对此毫无觉察。他只是觉察到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响亮而坚定、一度使他觉醒并且在他光辉灿烂的成功年代总是起指导作用的声音,如今却变得沉默了。

    世俗世界已经俘虏了他,娱乐、欲望、懒散以及那个他一贯认为是愚蠢透顶、同时又极其蔑视、讥讽的东西:贪婪,最后也压倒了他。连财产、产业和财富也把他俘虏了,它们对他已经不再是游戏和玩具,而成了锁链和重负。通过掷骰子游戏,悉达多终于从一条奇怪而奸诈的道路滑进了他自己最后的、最可鄙的歧途。也就是说,他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忘了自己是一个沙门,悉达多开始参加攫取金钱和珍宝的赌博,以往他是一贯嘲笑此道,而且把它当作儿戏而随随便便参加的,如今却越来越成了他的癖好并津津乐道了。他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赌徒,很少有人敢和他抗衡,敢投入过高的赌注。为缓和心理危机,他从事赌博,挥霍和输光那些可怜的金钱,让自己得到一种发泄怒气的欢乐,他找不出其他任何办法能够更为清楚明了并讽刺挖苦地表明自己对于财富——商人们奉为偶像的财富——的轻蔑藐视了。于是他无情地投入极高的赌注,他自己憎恨自己,自己嘲讽自己,他捞进成千上万,又抛出成千上万,输掉了金钱,输掉了首饰,还输掉了一座别墅,后来又赢了回来,接着又输掉了。那种恐惧,那种令人担心和令人窒息的恐惧,每当他玩这种游戏时就化为乌有了,他心惊胆战地投下极高的赌注时,就觉得快活,他试图使这种游戏不断得以更新,不断予以提高,他赌瘾越来越大,因为唯有在这些游戏中他才多少感到有点儿幸福,有点儿陶醉,觉得在自己那饱和餍足、犹豫不决、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多少增加了一些内容。每一次输了大钱后,他便设法积累新的财富,他更热心于买卖,更严厉地强迫自己的负债人偿付欠款,因为他要继续参加这种游戏,他要继续挥霍浪费,他要继续向大家显示自己如何蔑视财富。悉达多在赌输时已不再冷静镇定,他不允许欠债人拖延付款,对乞丐失去了同情心,对馈赠早已兴趣索然,不再借款给那些苦苦哀求者。他,这个在掷骰子的游戏中挥金如土的豪赌者,在输光后可以付之一笑的人,做起买卖来却越加厉害,越加小气,偶尔夜里做梦还梦到金钱!他常常从这种丑恶的着魔状况中睡醒过来,常常在自己卧室墙上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脸容日益衰老和丑陋。羞愧和恶心之感也常常向他袭来,于是他便继续设法逃避,去追求新的幸福的游戏,逃入肉欲的麻醉之中,沉溺于酒的麻醉之中,随后又回过头来忙于积累财富和赢利。他在这毫无意义的反复循环中奔波,使自己精疲力竭,日益衰老,身患疾病。

    有一天一个梦警告了他。那天黄昏时分他和卡玛拉待在一起,在她那美丽的花园里。他们两人坐在树下聊天,卡玛拉讲了一些忧虑重重的话,这些话语后面隐藏着某种悲伤和倦意。她请求他讲述加泰玛的事,并且老是听不够,加泰玛的眼睛如何纯洁,他的嘴唇如何平静美丽,他的笑容如何善良,他行走时的步态如何平稳端庄。他不得不把这位高贵活佛的事迹向她描述了很长时间,接着卡玛拉叹了一口气,说道:“到了一定时候,也许不久,我就要去追随这位活佛。我要把我的花园赠送给他,我要从他的学说中寻求庇护。”可是说完这话之后,她又开始挑逗他,在爱情的嬉戏中带着痛苦的热情把他紧紧搂在怀中,唇对着唇,眼中含着泪水,好似她要再度从这种短暂的淫欲中挤出最后一滴甜蜜。悉达多觉得奇怪,他从来不曾意识到,这种淫欲和死亡的距离是何等接近。然后他躺在她的身边,卡玛拉的脸紧挨着他。这时,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在她眼睛底下和嘴角边上所显出的可怕字迹,一种由细细线条、淡淡纹路所堆成的字迹,一种令人想起秋天和老年的字迹,于是他想到,就连他悉达多本人也已过了四十岁,他那一头黑发里已经到处出现了白发。卡玛拉美丽的脸上明显地记载着劳碌的痕迹,记载着她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路途,而这条路并没有愉快的终点,因而她开始憔悴和枯萎。她私下里还从没有说起过:她害怕衰老,害怕秋天,害怕必然来临的死亡,也许她还没有不安地意识到这些。他叹着气和她告别,脑子里充满了不愉快,充满了隐秘的恐惧。

    晚上,悉达多在自己寓所里和一些女舞蹈家饮酒消磨时光,向那些和他地位相等的人开着玩笑,却已经失去了优越感。他喝了大量的酒,午夜之后才摸索着上了床。他疲倦了,却依然很激动,几乎绝望得想大哭一场。他久久地毫无效果地追寻着睡眠,心里充满了一种他自己也认为难以继续忍受的悲苦,充满了恶心,这味道就像是从胃里泛出的酒气,就像是令人觉得甜腻而迷茫的音乐,就像是那些舞女过分娇柔的笑声,也像是从她们头发上和胸脯上散发出来的刺鼻的香气。而比这一切更令他恶心的是他本人,是他自己头发里的香气,是他自己嘴巴里的臭味,是他自己躯壳里的疲乏和不快。好似某个人吃得太多或者喝得太多而感到难受,希望能通过呕吐而解除痛苦,于是这个失眠的人也是这样,希望自己经历这阵巨大的恶心浪潮后能够获得这种满足,能够摆脱这种日常习俗,摆脱全部毫无意义的生活,摆脱他自己。直至晨曦微露,住宅前面的马路上开始喧闹时,他才有点瞌睡懵懂,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在这片刻中,他做了一个梦:

    卡玛拉有一只金色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奇异的鸣鸟。他梦见了这只小鸟。他梦见这只小鸟变哑了,而从前它每天清晨时分总是啁啾鸣啭。他很奇怪,便走近鸟笼,这才发现这小鸟儿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笼底。他取出这只死鸟,在自己手里握了一忽儿,然后把它扔了出去,丢在马路上,就在这扔出去的一瞬间,他感到很害怕,觉得心里有一阵刺痛,似乎他在扔死鸟时把一切有价值的和美好的东西也一起扔了出去。

    醒来后,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笼罩了。他看到自己以往的生活是无聊的,既无价值又无意义;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气勃勃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珍贵或者值得保留的东西。他是孤单的,心里很空虚,好似河滩上一艘遭难搁浅的破船。

    悉达多情绪阴沉地来到那座属于他自己的花园,关闭好小门后,在一棵芒果树下坐下来,感觉死神已进入他心中,感觉满怀恐惧,他坐着,思索着,觉得有什么在自己体内死亡了,枯萎了,正在走向尽头。他慢慢集中起自己的思绪,一生所走过的全部道路再度在脑海中浮现,首先是最早年的日子,那时他已能够沉思潜修。他曾否经历过幸福、自己认为是真正欢乐的日子呢?噢,有的,他曾经有过好多次这样的经历。少年时代的他就品味过这种欢乐,当他赢得婆罗门人赞扬的时候,当他在背诵圣诗,在和学者们辩论,在担任祭祀仪式的助手时都有过这种感觉,他显得出类拔萃,远远超过自己的长辈们。那时他心里有过这样的感觉:你面前有一条路,你正受到它的召唤,神在期待着你。接着又到了青年时代,他努力赶超一大群和他同样不断追求更高思想目标的青年,他为婆罗门的思想而痛苦过,每一次达到新的知识领域的同时,心里新的求知欲又被点燃了。于是他总又听见同一个声音在呼唤:“向前!向前!你正受着召唤!”他接受了这个声音,选择了沙门生活,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他又一次听从这个声音离开那批沙门来到那个完人身边,后来也是这个声音让他离开那个完人走向了捉摸不定之中。他已有多少时间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他已有多长时间不再攀登高峰了,他这些年走过的道路何等平坦、何等荒芜,许多许多长长的年代,他没有高尚目的,没有心灵欲求,没有任何提高,他满足于小小的娱乐,然而事实上从来不曾满足过!连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他在这些长长的年代中是努力于、渴望于成为所有许多人中的一个人,成为儿童似的人,但是这些年他的生活较之其他人的生活却远为悲惨和困难,因为他们的目标和他的大不相同,还有他们的忧虑,卡马斯瓦密这类人的整个世界对他也仅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只是一场供人观赏的舞蹈、一幕喜剧而已。唯独卡玛拉是他真心所爱的,是他十分看重的——但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还需要她吗,或者她还需要他吗?难道他们要玩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为这场游戏而活着是必要的吗?不,这是不必要的!这场游戏的名字叫僧娑洛,一场儿童玩的游戏,这场游戏也许玩起来很迷人,一次,两次,十次——但是可以永远、永远一再地玩下去吗?

    悉达多顿时明白,这场游戏已经到达终点,他不能再继续玩下去。一阵寒流朝他身上袭来,侵入了他的内心,于是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东西业已死亡。

    那一天他整日坐在芒果树下,思念着父亲,思念着戈文达,思念着加泰玛,为了成为一个卡马斯瓦密式的人而离弃他们是应该的吗?夜幕降临时,他依然坐着不动。他一面抬头仰视着天上的星星,一面想,“我现在还坐在自己的芒果树下,还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微微一笑——他本人拥有这么一座花园,拥有这么一棵芒果树是正确的吗?是必要的吗,难道不是一场愚蠢的游戏?

    连这一切他也决定作个了结,在他眼中这些东西也已经死去。他站起身来向芒果树告别,向花园告别。由于他整日没有进食,感觉有一阵剧烈的饥饿,他想起了自己在市区里的住宅,想起了自己的卧室和床铺,想起了摆满食物的餐桌。他疲倦地笑着,摇了摇头,也向这一切告了别。

    就在这同一天夜晚,悉达多离开了自己的花园,离开了这座城市,之后永远也没有回去。卡马斯瓦密找寻他很长时间,认为他一定是落入强盗手中遭了殃。卡玛拉没有找过他。当她听到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丝毫也不惊讶。她不是始终等着这一天的么?难道他不是一个沙门,一个流浪者,一个苦行僧吗?她想得最多的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时所得的感受,他们从失败的痛楚中寻取欢乐,在这最后一次会面中她还紧紧把他拉近自己的胸怀,并且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完全为他所占有和征服。

    当她第一次听见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她走到窗前,走到关着那只奇异鸣鸟的金色鸟笼前,她取出小鸟,让它飞向空中。她久久地目送着那只飞走的鸟儿。从这天开始她不再接待客人,她关闭了自己的住宅。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和悉达多最后一次相聚时怀了孕。

    河边

    悉达多在树林里游荡,离开那座城市已经很远很远,他只有一个想法:决不再回那个城市,已往许多年的生活早已成为过去,他已经尝够了,业已到了憎恶的地步。那只鸣鸟已经死去,这是他梦中所见。事实上是那只小鸟已经在他的心里死去。

    他深深沉浸于僧娑洛之中,他已经从一切方面尝够了憎恶和死亡的滋味,好似一块海绵汲够了水,业已到达饱和程度。他对一切都已经厌倦,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死亡之感,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够吸引他,让他高兴,让他得到安慰。

    他热切地渴望忘记自己,渴望得到安静,渴望死亡。但愿有一道闪电击毙他!但愿有一只猛虎吃掉他!但愿有人给他一杯酒,一杯毒药,这药将使他麻醉、忘却和沉睡,永远不再觉醒!难道还有哪一种污秽是他自己所不曾沾染过,哪一种罪孽和蠢事是他所不曾做过,哪一种灵魂上的荒芜空虚是他所不曾承受过的?难道他还可能生存么?难道他还可能一次又一次重新呼吸,感到饥饿,重新进食,重新去睡觉,重新去躺在女人身边吗?这种不间断的循环往复对他来说难道还不该结束和中断吗?

    悉达多来到森林里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正是当年他还是一个青年人时,从加泰玛的城里出来要求一位船夫为他摆渡的河流。他走到河边站住了,犹豫不定地停留在河岸上。疲劳和饥饿已经使他十分虚弱,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往前走,要往何处去,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不,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目的,除了这些充满深深痛苦的渴望,除了那场震撼了自己的荒唐梦境,除了呕出自己饮下的这杯苦酒,除了结束这一可怕而又可耻的生活之外,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有一棵椰子树弯曲着伸向河面,悉达多将肩膀靠在树干上,伸出一条胳臂搂住树干,往下俯视着碧绿的河水,河水在他身下潺潺流动,他俯视着河水,心头涌起一个坚定的愿望,解脱自己,让自己沉没在河水中。倏地他身下的河水仿佛出现了一片可怕的空白,这仿佛正是对他灵魂里那种可怖的空白所作的答复。是的,他是完结了。留给他的道路只有自己消灭自己,只有彻底摧毁自己那毫无作为的一生,把它抛弃,不理会神道的嘲笑。这些正是他所热烈向往的巨大突破:死亡,彻底破坏他所憎恨的躯壳!但愿鱼儿把他吞食干净,他悉达多这条狗,这个狂人,这个腐烂败坏的躯体,这个毁坏了的灵魂!但愿鱼儿和鳄鱼将他吞食,但愿恶魔把他撕得粉碎!

    他凝视着水中自己那歪曲的脸庞,那脸容时隐时现。他浑身疲软,松开了搂着树干的胳臂,稍稍旋转身子以便让自己垂直地落进水里,最终葬身水底。他要紧闭双眼沉下去,迎接死亡。

    这时从他灵魂的一个偏僻角落,从他疲倦一生的遥远的过去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他不费思索便喃喃地念出了声,这是所有婆罗门祈祷书里最初的一个字和最后的一个字,这就是神圣的“唵”,它和“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缺”具有同样丰富的意义。就在“唵”的声音传进他耳内的一瞬间,他那已经死去的灵魂猛然苏醒,使他一下子认清了自己行为的愚蠢。

    悉达多深感震惊。如今他竟处于这等境地,如此孤独,竟背弃一切知识误入歧途,以致想自寻短见,以致这个死的愿望,这个幼稚的愿望会在他身上变得如此巨大:为寻求平静,竟不惜消灭自己的肉体!所有一切痛苦,一切醒悟,一切失望,在最近这段时间里都不能影响他,而眼前这一瞬间,这个“唵”却深深进入他的意识,并对他起了影响:促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幸和迷乱。

    “唵!”他出声念着:“唵!”于是他想起了婆罗门,想起了不可摧毁的生活,想起了他已经忘却的一切神圣东西。

    虽然这一切仅只有一刹那,犹如一道闪电,而悉达多已经倒在椰子树下,他的头枕在树的根部上,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他睡得很熟,一个梦也没有做,他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睡得这样的香甜了。几个钟点后,当他醒来时,感觉好似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他听见轻轻的流水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什么人把他搬到了这里,他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头上是树木和蓝天,他回想自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来到此地。然而他还是迷糊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像被一层纱幕所笼罩着,无比遥远,无限宽广,又完全无关紧要。他只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这种生活在他开始沉思的一瞬间重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它们就像是一个早已消逝的、往日的化身,像是他本人的幼年)——而他业已离弃了这种过去的生活,他满怀厌恶和不幸,宁愿抛弃生命,他在一条河边,在一棵椰子树下,要想回归自我,嘴里念诵着“唵”这个圣字,进入了一个安然死去的境界,此刻醒来却成为一个新人,观望着周围世界。他轻轻地唸出“唵”,他曾在默诵这个圣字中入睡,如今他觉得自己那整个过去的年代不过是一次悠长深沉的“唵”的念诵,一次“唵”的思索,一次深入沉思和彻底到达“唵”的境界,到达无可名状的完善境界。

    这又是一次何等奇妙的睡眠啊!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哪次睡眠竟能使他像今天这样:头脑清醒、精神抖擞,也仿佛年轻了许多!也许他真的已经死去,已经消亡,而现在托生在一个新的躯体里?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认识自己,认识这双手和这双脚,认识他所躺的地方,认识这个胸膛里的自我,认识这个悉达多、这个固执而奇怪的人,然而这个悉达多也已经有了变化,他获得了新生,他令人奇怪地沉沉入睡,又奇异地觉醒过来,他心情愉快而好奇。

    悉达多坐起身子,看见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穿黄袈裟的已经剃度的和尚,他正在打坐静修。他凝视着那个既无头发也无胡子的陌生人,片刻后他认出面前这个和尚就是戈文达,他儿时的朋友,那个向可敬的佛陀寻求庇护的戈文达。戈文达老了,他也老了,但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如故,仍表现出热切、忠实、探求和慎重的神色。此刻戈文达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张开眼睛望着他,悉达多看出戈文达并没有认出自己。戈文达见他苏醒过来十分高兴,显然他已在这里坐了很久,期待他苏醒,尽管他并没有认出悉达多。

    “我睡着了,”悉达多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是睡着了,”戈文达回答说,“在这种地方睡觉很不好,这里毒蛇成群,又是林中野兽出入的要道。噢,先生,我是尊敬的加泰玛的一个弟子,就是那个活佛、那个释迦牟尼的弟子,我和一群与我同样的弟子去参拜圣地,路过这里看见你躺在水边,正睡在一个危及生命的地方。因此我试图唤醒你,噢,先生,我见你睡得很香,便决定留下来守护你。但是,你瞧,连我自己也睡着了,而我本意是要守护熟睡的你。我玩忽职守,疲倦制服了我,行啦,你现在已经苏醒,我可以去追赶自己的弟兄们了。”

    “我感谢你,沙门,你在我熟睡时看护了我,”悉达多道谢说,“你们佛门弟子都待人厚道。你现在可以继续赶路了。”

    “我去了,先生,祝愿先生永远健康。”

    “谢谢,沙门。”

    戈文达行了一个礼,说道:“再见。”

    “再见,戈文达,”悉达多回答。

    和尚呆住了。

    “请允许我动问,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悉达多微微笑着。

    “我认识你,噢,戈文达,从你还住在父亲小屋里的时候,从我们在婆罗门学校里的时候,从我们参加祭祀仪式和共同走上沙门道路的时候,也从你在耶塔华那的树丛里请求佛陀收为弟子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你是悉达多!”戈文达大声叫道,“现在我认出你了,我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没有立刻认出你。欢迎你,悉达多,能够再见到你,我非常高兴。”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你是我熟睡时的守护者,我得再次表示道谢,虽然我并不需要任何守护者。噢,我的朋友,你要到何处去?”

    “不去何处。我们僧人常年云游四方,只要不是雨季,我们总是从一地赶到另一地,按照我们自己的规律生活,向人们宣讲教义,接受布施,然后又动身上路。永远如此。你呢,悉达多,你要到哪里去?”

    悉达多说:“我的情况和你同样,朋友,我也不到哪里去。我只是不停地赶路,去参拜圣地。”

    戈文达说:“你说你也去参拜圣地,这我相信。但是很遗憾,悉达多,你看上去不像一个朝山进香者。你穿的是有钱人的衣服,脚上是最上等的鞋子,你头发上的香水味儿芬芳宜人,这可不是一个朝山进香者的头发,不是一个沙门的头发。”

    “好,亲爱的,你观察得很精确,你那尖锐的目光看清了一切。然而我并没有对你说,我是一个沙门游方僧。我只是说:我要去参拜圣地。事实便是这样:我正要去参拜圣地。”

    “你去朝拜圣地,”戈文达说,“可是很少有朝圣者穿戴这样的衣服、鞋子,有这样的头发。我年年朝圣,还从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朝拜圣地者。”

    “我相信你所说的,亲爱的戈文达。但是现在,今天,你恰巧碰见了一个这般模样的朝圣者,衣服华丽,鞋子高贵。请记住,亲爱的:造化世界是短暂多变的,是暂时性的,而最为不能持久的是我们的外表,我们头发的款式,以及我们的头发和躯体本身。我身上穿着富人的衣服,你清楚地看到了这点。我如此穿戴,因为我曾经是富人,而我的头发修饰得像一般世人和沉湎于酒色的人,因为我曾经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那么现在呢,悉达多,你现在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知道得和你同样少。我正走在半途中。我曾是富人,如今不再是了;而我明天将会怎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失去了你的财产?”

    “我失去了财产,或者说是它失去了我。对于我来说,是丢了它。造化的车轮转动何其迅速,戈文达。婆罗门人悉达多于今何在?沙门悉达多于今何在?富商悉达多于今何在?一切暂时之物都是过眼烟云,戈文达,你懂得的吧。”

    戈文达久久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眼睛里满是疑虑神情。他还是向他祝福问好,如同人们对待上等人那样,然后就动身上路了。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远去。他一直爱着戈文达,这个为人忠实、行为谨慎的人。在当前这个时刻,在经历了为“唵”所渗透的奇异睡眠之后的这一美妙时刻,他怎能不爱任何人,不爱任何事物呢!通过睡眠和“唵”在他身上所发生的情况恰恰就是魔力之所在,使他热爱一切,首先是对自己看见的东西全都充满了欢乐的爱情。对于悉达多,魔力正在于此,过去他曾病得如此严重,以致不能够爱任何东西和任何人。

    悉达多含笑目送着逐渐远去的游方僧人的身影。睡眠使他精神倍增,但是饥饿也在剧烈地折磨着他,因为他已有两天不曾进食,而他顽强地对抗饥饿也已有相当长的时候了。他忧伤地,同时又含着微笑回想着那些年代。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曾向卡玛拉夸耀自己的三大高贵而不可制胜的本领:斋戒——等待——思索。这些曾经是他所拥有的财富,他的权力和力量,他的坚固的司令部,在他那一系列勤奋而艰苦的青春年代中,他所学习的就是这三大本领,并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但是他遗弃了它们,如今这些本领已荡然无存,他已经不再斋戒、等待和思索了。他把自己奉献给了那些最最可鄙的东西,那些昙花一现的东西,那些感官的娱乐,奢侈的生活以及金钱财富!事实上他的境遇何等稀奇古怪。看来,如今他已切切实实成为一个儿童似的世俗人了。

    悉达多思考着自己的处境。他对思索曾经毫无兴趣,现在更觉得思索困难了,然而他却强迫自己进行思索。

    眼下,他想,我总算又摆脱了所有这一切过眼烟云的短暂事物,我又自由自在地站立在阳光下,就像我过去还是个幼儿时那样,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所有,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事都做不到,什么东西都没有学习过。这种情况是多么的惊人啊!现在,当我已不再年轻,头发已花白,精力也减退衰弱的时候,我却又要从头,像孩子似的从头做一切事!于是他又无奈地笑了笑。是啊,他的命运是何等的奇怪呀!命运还要伴随他继续往前走,因此如今又变得一片空白,赤裸裸而愚蠢地独自站在世界上。但是他对此毫不忧虑,相反,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刺激,引得他想大笑,笑自己,也笑这个奇怪而愚蠢的世界。

    “它将一直陪伴我往下走!”他自言自语说,并且为此而发笑,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目光投向脚下的河水,他看着河水,河水也是往下流淌的,永远不停地往下流,而且一边流一边欢乐地唱着歌。这情况使他很高兴,他亲切地朝河水发出微笑。“这不正是那条他曾一度想淹死自己的河流么,是在一百年以前,或者是在他的一场梦中?”

    事实上我的生活很奇怪,他这么想着,我走着奇怪的弯路。在儿时,我只同神道打交道,做着祭祀的事。青年时代的我只是奉行禁欲主义,进行思索和潜修,我探索婆罗门的道路,我崇敬永恒的阿特曼。作为一个婆罗门青年,我追随忏悔者,我生活在树林里,忍受着暑热和酷寒,我学习忍受饥饿,学习让自己的躯体萎缩。随后,那位伟大佛陀的学说又奇妙地启迪了我,我感到关于世界和谐统一的知识就像是我自己的血液似的在环绕我循环不已。可是即使是活佛和他的伟大知识,我也不得不离开。我走了,我跟随卡玛拉学习爱情,跟随卡马斯瓦密学习做买卖,我积累金钱,又浪费金钱,我学习娇宠自己的肠胃,学习逢迎自己的感官。我为此花费了许多年,我丧失了灵魂,荒疏了思索,我忘却了统一和谐。事实不正是如此么,我慢慢地,绕了一个巨大的弯路后从一个男子汉变成了儿童,从一个思索者变成了一个儿童似的人?然而这条道路也曾经有过极好的时期,而那只鸟还没有在我心中死去。但是这又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呢!我不得不经历如此众多的蠢事、罪恶、谬误、丑恶、绝望和不幸,仅仅只是重新变成一个儿童,仅仅只是能够从头开始。然而这是正确的,我的心认为它是对的,我的眼睛为它而欢笑。我必须经历种种失望,必须让自己的思想下降到一切最愚蠢的思想中去,直至想到自杀,为了能够体会神的恩典,为了重新听见“唵”,为了能够得到真正的睡眠和真正的觉醒。我必须为自己建造一个大门,以便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阿特曼。为了能够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还有什么道路可走呢?这条道路是滑稽可笑的,它弯弯曲曲,也许还在绕圈子。然而只要是路,我就愿意随之前行。

    他感到自己胸膛里翻腾着奇异的喜悦感情。

    他询问自己的心,这种喜悦来自何处,你为什么如此愉快?它大概来源于这次长长的、美好的睡眠,难道是它促成我如此幸福的么?或者来源自我所念诵的“唵”字?或者来源于我的逃遁,因为我偏爱逃遁,是它终于让我再度自由自在,好似天空下的一个儿童?噢,这种逃遁何等美好,这种自由何等美好!这里的空气又纯净又新鲜,多么令人舒畅!而那边,我离开的那个地方,那里的一切东西闻着都有一股子油膏味,香料味和酒气,都有一种过分富裕和懒惰闲散的味道。我多么憎恨这个富人的世界,这个饕餮者、赌博者的世界啊!我多么憎恨自己,因为我居然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逗留了如此长久!我竟然这样惩罚自己、毁坏自己、毒害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变得又老又坏!不,我将来绝不会再做自己曾一度非常乐意去做的事了,我可以想象其结果的,因为悉达多要变聪明了!聪明会使我善良,愉快,如今我终于结束了那种自己反对自己的可憎生活,那种愚蠢而荒芜的生活,我必须对此表示赞美!我赞美你,悉达多,经过那么多年愚昧之后,你又取得了突破,做出了一点行动,你听见了自己胸膛里那只小鸟唱歌的声音,你正随歌声高高飞翔!

    他沾沾自喜地自我赞美着,又好奇地倾听着胃肠里因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于是他感觉有点儿痛苦和悲哀,因为最后一段时期的日子纯然是虚度浪费,直至自己完全被绝望和死亡所吞食。然而这样也是好的。倘若他没有在卡马斯瓦密身边停留如此长久,赚取金钱,又浪费金钱,填饱肚子,却让灵魂枯竭;倘若他没有在这个舒适的、软绵绵的地狱里居住如此长久,他便不可能达到这种完全无法安慰的绝望境界,也就是这个他站在汩汩流动的河水上下定决心消灭自己的非常时刻。由于他尚能感觉这种绝望和深恶痛绝的感情,由于自己并没有向它们屈服,由于那只鸟儿,那欢乐的泉源和声音还生动地活在自己的心里,他为此而深感快乐,为此而放声欢笑,灰白头发下的脸庞因而容光焕发。

    “这样很好,”他想道,“把人们认为必须知道的一切都亲自去品尝品尝。世俗的欢娱和财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从小就已经学过。我知道这一点已经由来已久,而亲身经历却是最近的事。如今我算是真正知道了这些,不仅是在记忆中,而且是亲眼目睹,而且用自己的心和自己的胃进行了体会。我很高兴我懂得了这一切!”

    他久久地思索着自己这种转变,悉心倾听那只鸟儿和他一样欢乐地歌唱。他不是曾经感到这只鸟儿已在他胸膛里死去吗?不,在他身体内死去的是一些别的东西,是一些早已渴望死去的东西。它们不正是那些他从前在自己激情满怀的忏悔年代中所企图加以扑灭的东西吗?它们不正是那个自我,那个渺小、不安而骄傲的自我,那个他与之战斗了许多年、总是一再把他征服的自我吗?它们经过许多年代的灭绝之后又一再重新出现,它们不总是禁止欢乐,接受恐惧么?它们不正是那些促使他在眼前这条可爱的河水里自寻死路的东西吗?它们不也正是通过这场死亡使他变为一个儿童,充满信心、无所畏惧、兴高采烈的东西吗?

    悉达多直到此刻才知道,当年作为一个青年婆罗门,一个忏悔者在这场和自我进行的斗争中为什么会徒劳无益。由于它们的阻挡,我少学了许多知识,许多诗句,许多祭祀规则,许多清苦修行的本领,少做了许多事,少做了许多努力。他曾经多么傲慢自大,总是自以为最聪明、最勤奋,永远比别人先行一步,永远是最有学问和最高尚的人,永远是僧侣或者是智者。他的自我一直悄悄潜藏在这种傲慢自大、高贵风尚和教士精神里,坚固地在那里生根,成长,而他还自以为在自己斋戒和忏悔时便已将它们消灭干净。现在他看得很清楚,自己胸膛里那秘密的声音是正确的,没有任何教师能够解救他。因而他不得不进入世俗世界,让自己迷失在情欲、权力、女人和金钱中,不得不充当一个商人、掷骰子的赌徒、酒鬼和饕餮家,直至自己身上的僧侣和沙门被杀死为止。因而他不得不继续忍受这种丑恶生活,忍受恶心,忍受一种毫无意义的荒芜迷茫生活的指导,直至完结,直至陷于极度绝望,直至连寻欢作乐的悉达多、贪得无厌的悉达多也灭亡为止。他已经死了,一个全新的悉达多已从睡梦中觉醒。总有一天这个新的悉达多也会衰老的,也会死去的,悉达多是短暂的,世上任何形象都是短暂的。但是他今天是年轻的,是一个儿童,这个新的悉达多,内心里充满了欢乐。

    他思索着这些问题,含笑倾听着胃里的响声,感谢地倾听着一种蜜蜂似的嗡嗡嗡的声响。他愉快地望着眼前汩汩流动的河水,没有哪一条河比这条河流更让他满心喜欢,他从没有听见有哪一条流动的河水带有如此强烈而美妙的音响和含义。他觉得河水仿佛在向他述说什么特别的东西,述说某些正在期待着他去领略、而如今他还不懂得的东西。悉达多曾经想在这条河里溺死自己,今天,那个衰老、疲倦、失望的悉达多已经在这里淹死了。新生的悉达多对这条汹涌向前的河流有着深深的爱,他决定不马上离开这条河流。

    渡船夫

    我要留在这河边,悉达多暗自思忖,当年我走向世俗生活道路时所经过的正是这条河流,当时有一个待人亲切的渡船夫把我渡过河,我要去找他,我曾经一度从他的茅屋里开始自己一种新的生活道路,现在这种生活业已衰老死去——但愿我目前的道路,我目前的新生活能够在那里得到一个好收场!

    他温柔地望着翻滚的河水,这一片清澈的碧水,勾画出了富于神秘气息的水晶般透明的线条。他望见从水底深处升起一串串闪闪发光的珍珠,望见一个个安详的气泡在明镜似的水面上游动嬉戏,望见湛蓝色的天空映在水面上。这条河流正以自己千万双眼睛望着他,有绿眼睛,也有白色的、天蓝色的眼睛,还有水晶般的眼睛。河水使他心旷神怡,他多么爱这条河,多么感谢它啊!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这个新觉醒的声音对他说:爱这条河流吧!留在它身边吧!向它学习吧!噢,是的,他愿意向它学习,愿意倾听它的声音。谁若懂得这条河流以及它的秘密,在他看来,那个人肯定也会懂得许多别的东西,懂得许多许多秘密,懂得一切秘密的。

    而他今天只看见了河水的一个秘密,就立即抓住了他的灵魂。他看到:河水滚滚奔流,永不停息地流逝,然而却又像总是停留在原地,不管怎样,河水永远是相同的水,而在每时每刻又都是全新的水!噢,有谁了解它们,懂得它们的感情呢!他并不懂得和了解它们的感情,他只觉得心里正升起一种预感,那遥远的回忆和神道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萦绕。

    悉达多挺直身体,腹内强烈的饥饿感使他难以忍受。他继续朝前漫步走去,沿着岸边小道,沿着汩汩流水,一面倾听着波涛的拍打声,一面倾听着自己体内饥肠辘辘的咕咕声。

    他来到渡口,看见渡船正停泊在原处,而渡船夫也依旧是当年摆渡一个青年沙门过河的那个船夫,这船夫正站在船里,悉达多认出了他,那个人也老了很多。

    “你愿意渡我过河么?”他问。

    渡船夫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绅士孤身一人,又是自己徒步走到河边,感到很吃惊,他请客人登船后,便把船撑开了。

    “你选择了一种美丽的生活,”客人对他说,“每天生活在这条河流上,又天天行驶在水面上,肯定是非常美妙的。”

    渡船夫一面摇橹一面微笑着回答道:“这种生活是很美,先生,正如你所说的。难道不是每一种生活,每一种工作都很美的吗?”

    “但愿如此。可我还是很羡慕你和你的工作。”

    “啊,你很快便会失去兴趣的。它可不是一桩适合服饰华丽的人干的工作。”

    悉达多哈哈大笑。“由于这身衣服,我今天已经被人考察过一次了,而且是以不信任的目光进行考察的。你愿不愿意,艄公,接受我这身已成为我累赘的衣服?因为应该让你知道,我身无分文,付不出渡船费。”

    “先生在开玩笑,”渡船夫笑着回答。

    “我没有开玩笑,朋友。你瞧,我过去曾白白搭你的船渡过一次河,愿上天保佑你。我今天同样也身无分文,因此就请收下我的衣服吧。”

    “那么先生不就要光着身子赶路了吗?”

    “嗨,我但愿不再继续登程。艄公,如果你能够给我一条旧围裙,接受我充当你的助手,更确切地说,是当你的学徒,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我首先得学会如何驾驭船只。”

    渡船夫久久地注视着陌生人,思索着。

    “现在我认出你了,”他终于说道,“你曾在我的茅屋里睡过一夜,打那以后直到今天,总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我把你渡过河去后,我们就像好朋友一样分的手。记得你那时是一个沙门?你的名字我可想不起来了。”

    “我叫悉达多,你上次看见我时我是一个沙门。”

    “那么我欢迎你,悉达多。我叫华苏德瓦。我希望你今天依然做我的客人,睡在我的茅屋里,并且告诉我,你从何处来,为什么这身华丽衣服使你感到沉重。”

    他们已来到河心,华苏德瓦加紧划着桨,迎着逆流朝对岸前进。他用有力的双臂镇静自若地划着桨,目光直视着船头。悉达多坐着,看着渡船夫,回忆起自己沙门时代的最后一天,当年自己心里也曾激起过对这人的热爱之情。他感激地接受了华苏德瓦的邀请。当他们抵达河岸后,他帮助渡船夫把船固定在木桩上,渡船夫把他让进茅屋,用面包和水款待他,悉达多津津有味地吃着,还津津有味地吃着华苏德瓦端给他的芒果。

    太阳落山时分,他们两人一起坐在河岸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悉达多便开始向渡船夫叙述自己的出身和生平,描述自己在今天,在那些绝望的时刻,眼中所见到的景象。他一直讲到深夜。

    华苏德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一字不漏倾听着悉达多的出身,童年时代,所学习的一切,所探寻的一切以及他的一切欢乐和灾难。这正是渡船夫的伟大德性之一:很少有人能够懂得像他这般倾听。用不着华苏德瓦说一个字,讲述者就觉得渡船夫已经把他的话全都记在心上了,他如此宁静、坦率、耐心地听着,不错过一句话,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也不插嘴表示任何赞美或者责备,只是静静倾听着。悉达多感到自己有幸结识这么一位乐于听他讲述的人,真是交了好运,可以把自己的一生,自己的追求和苦恼都深深埋藏在他的心里。

    当悉达多的叙述将近尾声时,当他讲述到河边的那棵大树,讲到自己的堕落,讲到神圣“唵”的作用,讲到自己在那次睡眠之后对河水所具有的深厚的感情,这时渡船夫比方才更加注意地倾听着,他双目紧闭,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后来悉达多沉默了,两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过后华苏德瓦终于说道:“情况正如我所想的。河水和你说了话。你也是它的朋友,所以它也和你讲话。这很好,好极了。和我待在一起吧,悉达多,我的朋友。从前我有一个妻子,她的床铺就在我旁边,她已经去世很久很久,我已经单身生活了很长时间。你现在就和我一起生活吧,这里的房子和食物足够我们两人享用。”

    “谢谢你,”悉达多说,“我谢谢你,我接受你的邀请。我还应该谢谢你,华苏德瓦,你如此善意地倾听我说话!很少有人懂得倾听,我没有碰见过像你这么懂得倾听的人。就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习。”

    “你是要学习这个本领的,”华苏德瓦回答说,“不过不是跟我学习。是河水教会我倾听的,你也将向它学习这一本领。它懂得一切,这条河流,人们能够向它学习一切。你瞧,你已经在向它学习了,这样学习很好,你要不断地努力,沉下去,往深处探索。富裕而高贵的悉达多要当一个船夫的助手,有教养的婆罗门人悉达多要成为一个渡船上的船夫:这也是河水向你说的。你将来也会从它那里学到其他许多东西。”

    又过了一段长长的间歇之后,悉达多问道:“还有其他的话吗,华苏德瓦?”

    华苏德瓦站起身来。“夜深了,”他说,“让我们去睡觉吧。我不能再跟你说‘其他的话’了,噢,朋友。你以后会学习到的,也许你现在就已经懂得了。瞧,我不是一个学者,我不善于讲话,我也不擅长思索。我只懂得倾听和待人诚恳,此外便一无所长。倘若我能言善辩,会开导人,我大概已成为一个圣人,然而我只是一个渡船夫,我的任务只是为渡行人过河。我已经为许多人摆渡,成千上万的人,我这儿的河流在所有这些人眼中都只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障碍而已,并无任何其他意义。他们为了金钱和买卖外出,也有人是去参加婚礼,或者去朝山进香,这条河流是他们途中必须经过的,而渡船的船夫正是为他们得以迅速越过障碍而存在于此地的。成千上万人中有个别人,很少几个人,四个或者五个吧,他们听见了这河水的声音,他们倾听着,于是它对他们也像对我一样变得神圣起来,这河流在他们眼中也不再是一重障碍。让我们去休息吧,悉达多。”

    悉达多和船夫住在一起,向他学习驾驭渡船,无人摆渡时,他就和华苏德瓦一起下稻田干活,收集柴禾或者采摘芭蕉果。他学习制作船桨,学习修补船只,学习编篮子,他对自己所学的一切都兴致勃勃,一天天、一月月就这样飞快地流逝。正如华苏德瓦所说的,河水教导他学得了更多的东西。他不停地向河水学习着。首先向它学习倾听,学习它以宁静的心境、有所期待和敞开的心灵,没有痛苦、欲望、评论和见解,静静地倾听的本领。

    他和华苏德瓦一起友好和睦地生活着,话语很少,偶尔才互相交换一些话语,而且都是经过长久思索的。华苏德瓦不喜欢多话,悉达多也难得能激起他的谈兴。

    “你有没有,”他某一次问华苏德瓦,“你有没有从河水处学到那个秘密:时间究竟存在不存在?”

    华苏德瓦的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

    “是的,悉达多,”他说,“你的看法正是事实:河水不论流到何处都是同一时间,不论在源头或者在河口,还是在大瀑布、在渡口、在急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间,到处都一样,都是同一时间,因为对于河水说来只存在当前,既没有过去的阴影,也没有将来的阴影?”

    “是这样的,”悉达多回答说。“当我向河水学习这些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它也是一条长河,儿童的悉达多成了男子汉的悉达多,又成了老头儿的悉达多,分成各个阶段的只是阴影,而并非真实生活。因而悉达多早年的出生并不是过去,而他的死亡以及他的返回婆罗门也并非将来。万物无过去,也无将来;世上万物只存在本质和当前。”

    悉达多兴奋地说着,为自己这种大彻大悟而深感幸福。噢,某个人有朝一日能够战胜时间,能够把时间置之度外,他岂非就已经克服和扫清了时间所留下的一切痛苦,一切自我折磨和恐惧,克服和扫清了世界一切困难和仇恨?悉达多越说越兴奋。华苏德瓦却只是微微含笑,容光焕发地看着他,一边赞许地点着头,一声不吭,随后便轻轻地拍了拍悉达多的肩头,转过身子去做自己的事了。

    又有一次,正值河水猛涨、水流急湍的雨季时节,这时悉达多又问道:“噢,朋友,河水是不是有很多声音,许多许多种声音?难道它没有一种帝王的声音,一种战士的声音,一种公牛、一种夜鸟、产妇和叹息者的声音,以及成千上万种其他声音吗?”

    “事实如此,”华苏德瓦点头承认,“造化的一切声响都存在于它的声音中。”

    “你可知道,”悉达多继续问道,“它说的是什么语言,能够让你一下子同时听见它那成千上万种声音?”

    华苏德瓦的脸上展现出幸福的笑容,他低头凑近悉达多,在他耳朵边念出了神圣的“唵”。而这恰恰也是悉达多从河水那里听见的声音。

    年复一年,悉达多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和老渡船夫的有点相似了,几乎同样的容光焕发,同样的辉耀着幸福感,脸上那千百条细细的皱纹也同样闪闪发亮,脸上也同样有那种孩子气,也同样地老态龙钟。许多过路人看见这两个船夫都认为他们是一对弟兄。黄昏时分他们常常一起坐在河岸边的树干上,静静地谛听河水的流动声,水声对于他们两人已不是水流的声音,而是生活的声音,是神圣的声音,是永恒的未来的声音。于是偶尔便出现这种情况:他们两人在谛听河水时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上,想到了前一天的一场谈话,想到了某个过路人,并极力回想这人的脸容和遭遇,他们还同时想到了死亡,想到了他们的童年,每逢河水告诉他们一些美好的事物时,他们的目光就会在瞬息之间不约而同地相遇,两个人思考的恰巧是同一件事,两个人又同时为同一问题的同一答复而感到幸福。

    过往行人中有一些人觉察到这条渡船和这对渡船夫有点儿特别。于是偶尔就出现了下列情况:某个行人在凝视两个渡船夫之一的脸容后便开始向他叙述自己的生平,自己的苦恼,忏悔自己的劣迹,恳求安慰和忠告。偶尔还出现下列情况:某个旅客请求和他们共度一个夜晚,以便共同谛听河水。甚至还出现了这等事:某些好奇的人听说这条渡船上生活着两个智慧长者,或者魔术师,或者圣人,就纷纷来到他们身边。这些好奇者向他们提出许多问题,但都没有获得答复,这些人同时发现,他们既不是魔术师,也不是圣贤,只是一对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他们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儿特别,有点儿痴呆。于是好奇者哈哈大笑,互相谈论着传播这一无稽谣言的人是何等愚蠢和易于上当。

    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谈论他们。有一天来了一个朝圣的和尚,他是活佛加泰玛的一名弟子,请他们把他渡过河去,船夫们从他嘴里知道,到处正流传着活佛病危的消息,说活佛为了拯救世人,将要进行最后的涅槃,因此他要十万火急地赶到自己伟大恩师身边去。隔不多久,拥来了一大群朝圣的和尚,接着又来了一大批,于是不仅是和尚,就连大多数过路人和其他游客的话题也离不开加泰玛和他濒临死亡的事情,谁也不谈论别的其他事情。于是就像去参观军队出征或者皇帝加冕,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简直是人山人海,他们汹涌集中,简直像蚂蚁聚集一般,他们好似被一种魔力所吸引,纷纷来到伟大活佛将要涅槃的地方,来到将要出现大事的地方,来到一个时代的伟大完人将要达到壮丽境界的地方。

    在这段时期里悉达多常常想着这位濒危的圣贤,这位伟大的师长,他曾用他的声音警告他的人民,并且唤醒了几十万的人民,自己也一度聆听过他的声音,也曾满怀敬畏地凝望过他那圣洁的容颜。悉达多愉快地想着他的一切,眼前似乎出现了他走向完善的道路的情景。悉达多含笑回忆起当年年轻时的自己,是怎样向尊敬的长者所陈述的那番言论。那番话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些既傲慢又少年老成的傻话,他想起它们就不禁发笑。很久以来他就知道自己和加泰玛不会分开太久,虽然自己并没有接受他的学说。不可能的,一个真诚的探索者——一个真诚探索真实的人,不可能接受任何学说的。他却是个过来人,他已找到了一切,他熟谙一切,熟谙每一种学说、每一条道路、每一个目标,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可以分隔他和其他千百万人,人人都生活在永恒之中、呼吸着神的气息。

    这些日子中的某一天,在络绎不绝前往朝拜临死活佛的人群中,也有那位曾经是全城最美丽的高等妓女卡玛拉。她早已退出往日的繁华生活,她把自己的花园馈赠给了加泰玛的弟子们,她接受了加泰玛的学说,她早已成为一切朝圣者的女施主和好朋友。她一听说加泰玛病危的消息后便带着自己的孩子,悉达多的儿子上了路,身上穿着简陋的衣服,步行朝圣。途中她和自己的小乖乖到了这条河边;那男孩早就疲乏不堪了,急着要回家,急着休息,急着吃饭,变得执拗起来,又是哭又是闹。卡玛拉只好不断地让他休息,他已经养成违抗她的意志的习惯,卡玛拉必须经常给他喂食,安慰他,呵斥他。他不明白,他和他母亲为什么必须走上这条又艰苦又劳累的朝圣路途,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去探望一个是圣贤但同时又是一个快要死的陌生男人。他死他的,和小孩又有什么相干呢?

    这一对朝圣者已经走到离华苏德瓦渡船不远的地方,这时小悉达多再次请求母亲让他休息。卡玛拉自己也已累乏,趁孩子吃香蕉之际,她也蹲在地上,闭起眼来稍稍休息片刻。突然间,她痛苦地大叫一声,男孩惊慌地看着母亲,她的脸由于惊惧而变得苍白,再往下一看,只见一条小黑蛇正从母亲身下往外游走。蛇已经咬伤卡玛拉。

    他们两人赶紧往前跑,想跑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当他们来到渡船附近时,卡玛拉倒下了,她已无力继续行走了。那男孩尖声喊叫起来,同时不断亲吻和拥抱母亲,她也随着他的大声呼救一起喊叫着,直至这声音传到华苏德瓦耳中,他正站在渡船上。他飞也似地跑了去,抱起妇人,放到船里,那孩子紧紧跟随着,不一会儿他们进了茅屋,悉达多正站在炉灶边生火,他抬起眼睛,首先看见的是男孩的脸,这张脸令人惊讶地提醒他回忆起某些已遗忘的东西。然后他望了望卡玛拉,一眼便认出了她,虽然她正毫无知觉地躺在船夫的胳臂里。这时他明白,那男孩正是他的亲生儿子,孩子的脸强烈地提醒他想起自己的脸,于是他的心开始在胸膛里剧烈跳动。

    卡玛拉的伤口已经清洗干净,但却发黑了,身体也肿胀起来,他们给她服了一剂汤药。她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躺在茅屋里悉达多的床铺上,她过去曾十分热爱的悉达多正弯腰俯身向着她。这一切竟像一场梦境,她微微含笑望着他亲切的脸容,慢慢地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情况,想起自己是被蛇咬了一口,接着便惊恐地大声呼唤男孩的名字。

    “请不要担心,他就在你身边,”悉达多对她说。

    卡玛拉望着他的眼睛。由于毒性的麻痹,她说话已口齿不清了。“亲爱的,你老了,”她说,“你的头发已经灰白。不过你仍然是那个年轻的沙门,那个满脚尘土、不穿衣服到我花园里来的游方僧人。你比当年你离开我和卡马斯瓦密而出走的时候更像沙门了。你的眼睛和那时一样,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衰老了——你还能认出我来么?”

    悉达多笑笑回答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卡玛拉,亲爱的。”

    卡玛拉指指她的男孩说:“你也认出了他吧?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眼睛变得呆滞了,又失去了知觉。男孩啼哭起来,悉达多把他揽到自己的膝盖上,听任他哭泣,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注视男孩的脸容,脑子里闪过一段婆罗门的祈祷文,那还是他小时候学会的。他用一种歌唱似的声调开始缓慢地大声念诵,这些来自过去年代和童年时代的词句飞速地在他眼前浮现。在他的歌声抚慰下,孩子逐渐安静下来,偶尔还抽泣一两声,最后便睡着了。悉达多把他放在华苏德瓦的床铺上。华苏德瓦正站在炉灶边烧饭。悉达多望了他一眼,他便报之以一个微笑。

    “她快要死了,”悉达多轻声说。

    华苏德瓦点点头,炉灶里的火光在他慈祥的脸上闪烁不定。

    卡玛拉又恢复了知觉。痛苦扭歪了她的脸容,悉达多的眼睛从她的嘴上,从她苍白失色的脸颊上看到了这种痛苦。他默默无言地读着它们,专注而又耐心地沉浸于她的痛苦之中。卡玛拉也感觉到了这点,她的目光寻找着他的眼睛。

    她望见了他,说道:“现在我看到你的眼睛也有了变化。它们和从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我怎么还能够辨认出你就是悉达多呢?你是悉达多,又好像不是悉达多。”

    悉达多默默不语,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问。“你已经找到了宁静?”

    他笑了一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了。我也会找到宁静的。”

    “你已经找到它了,”悉达多轻声告诉她。

    卡玛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她想起自己原本是想去朝拜加泰玛的,她要见一见这位完人的脸,要呼吸一下他身边的宁静的空气,如今却是悉达多替代了他。这样也好,较之她能够见到那个活佛,应该说是同样的好。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是她的舌头已不再服从她的意志。她默默地凝视着他,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生命之火正在逐渐熄灭。当她的眼睛里最后一次满含痛苦,当她的四肢作了最后一次震颤之后,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

    他坐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眼睛望着她长眠不醒的脸容。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的嘴,那张衰老、疲倦的嘴,嘴唇因死亡而变得狭小了。他回忆起自己在往日青春年少时曾把这张嘴比喻为一枚新摘下的无花果。他久久地坐着,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庞,这张布满了疲倦的皱纹的脸庞,他看着看着,仿佛觉得自己的脸也躺在那床上了,而且同样苍白,同样毫无生气,与此同时他仿佛还看见了自己和她的年轻脸庞,嘴唇红艳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当前和昔日的两种感情在他身上并存,充盈了他整个儿心灵,这是永恒的感情。此刻他深深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地感到,每一种生命都是不可摧毁的,每一瞬间都是永恒的。

    华苏德瓦为他盛了饭,这时他才站起身来。然而悉达多并没有吃饭。在他们的羊厩里,两位老人为自己铺好稻草后,华苏德瓦便躺下睡觉。悉达多却走到门外在茅屋前整整坐了一夜,他谛听着河水的声音,回忆着自己的过去,生平每个时期的光景同时触动并包围了他。他偶尔站起身子,走到茅屋大门边倾听男孩是否还在熟睡。

    次日清早,太阳还不曾露出时,华苏德瓦便已走出羊厩来到自己朋友的身边。

    “你整夜没有睡觉?”他问。

    “没有,华苏德瓦。我坐在这里听河水的声音。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他用许多神圣的思想,用和谐统一的思想充实了我,给了我深刻的影响。”

    “你经受了痛苦,悉达多,但是我看到,你心里并没有任何悲哀。”

    “没有,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悲哀呢?我,我过去曾经富有和幸福,我现在已更为富有和幸福了。我的儿子已来到我身边。”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不过现在,悉达多,让我们开始工作吧,有许多事正等待我们去做呢。卡玛拉去世时睡的床铺正是我妻子病故时睡的那张床铺。我们要在从前为我妻子筑过柴堆[4]的小山上同样为卡玛拉垛起一座柴堆。”

    当男孩还在熟睡时,他们垛起了一座柴堆。

    儿子

    那孩子哭泣着心惊胆战地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当他听说悉达多要把他认作儿子,还欢迎他定居在华苏德瓦的茅屋里时,心里十分忧虑和恐惧。他整日脸色苍白地坐在埋葬着母亲的小山上,他拒绝饮食,紧闭双眼,也紧锁着他的心扉,苦苦地抗拒着自己的命运。

    悉达多很爱护他、体贴他,并且尊重他的悲哀。悉达多懂得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他,因而不可能像爱父亲般爱自己。他也慢慢地看到并且明白这个十一岁的男孩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是受母亲溺爱的娇子,他在富裕的环境里长大,吃惯了精美食物、睡惯了柔软的床铺,还习惯于对仆人发号施令。悉达多明白,一个娇惯坏的悲伤的孩子是不可能一下子心甘情愿地对陌生而贫穷的环境表示满意的。他不去强迫孩子,千方百计为他设想,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他。他期望用友善和耐心慢慢地赢得孩子的心。

    在孩子来临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幸福和富足。如今随着时光一天天消逝,那孩子却始终对他们很疏远、很冷淡,摆出一副高傲而执拗的姿势,什么活儿都不愿意干,也丝毫不尊敬两位老人,还偷吃华苏德瓦果树上的果子。于是悉达多开始明白,他的儿子并不能给他带来幸福和安宁,带来的只有忧虑和烦恼。但是他爱这孩子,宁愿为他忍受痛苦和烦恼,也不愿意失去孩子而重享往日的幸福和快乐。

    自从小悉达多住进茅屋后,两位老人分了工。华苏德瓦又单独一人挑起了摆渡船的担子,而悉达多为了同孩子在一起便负担屋里和田地里的事。

    长长的几个月中,悉达多期待着儿子会理解自己,会接受他的爱,也许甚至会有所回报。长长的几个月中,华苏德瓦也一直在旁边观望着、期待着,缄默无语。有一天,当小悉达多又大发脾气折磨他父亲,还摔破了两只饭碗时,华苏德瓦便在当天黄昏时分把自己的朋友拉到一边,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请原谅我,”他说,“我对你说的话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我看到你在折磨自己,我也看到你有苦恼。亲爱的,你的儿子苦了你,也让我感到苦恼。这只年轻的小鸟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住惯了另一种窠。他和你不同,你当初出于厌倦和腻味而脱离城市和富裕生活,而让他脱离这一切却完全违背了他的意愿。我已经问过我们的河水,噢,我的朋友,我已经问过它许多遍啦。可河水只是大笑,他笑我,也笑你,它为我们的愚蠢而直摇头。水愿意找水为伴,年轻人愿意找年轻人,因此你儿子不愿意待在这个不适于他生长的地方。你也来问问河水,你也听听他的意见!”

    悉达多忧心忡忡地望着那张亲切的脸,这张脸上牢固地刻着许多愉快的皱纹。

    “我怎能和他分开呢?”他轻轻地问,很感惭愧。“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亲爱的!你瞧,我正在为他而奋斗,我要争取他的心,用我的爱心和忍耐心去捕捉他的心。总有一天,河水也会和他说话的,他也是河水召唤来的啊。”

    华苏德瓦笑得更温和了。“哦,是的,他也是河水召唤来的,连他也属于永恒的生命。可是我们,你和我,是否知道他为什么被召唤?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有什么痛苦?他的痛苦并不轻微,因为他的心又骄傲又坚硬,这样的心会忍受许多痛苦,犯许多错误,做出许多错事,会承担许多罪孽。请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你会教育你的孩子吗?你会强他所难吗?你会不会打他?你会不会惩罚他?”

    “不会的,华苏德瓦,这一切我都不会去做。”

    “我明白。你不会让他为难,不会打他,不会命令他,因为你懂得温柔比生硬更强更有力,水比岩石更强大,爱胜过暴力。很好,我得赞扬你。但是我又想到,你既不逼迫他,又不惩罚他,会不会犯错误?你不是把你的爱当作绳索捆绑着他吗?你不是每日每时以你的仁慈和忍耐使他蒙受越来越沉重的耻辱吗?你难道没有强迫这个高傲自大而又娇生惯养的孩子和两个食香蕉为生的老人共住一间茅屋吗?这两个老头把米饭也看成是珍馐美味,他们的思想无法和他合拍,他们的心已衰老而又平静,他们的道路也和他截然不同。难道这一切不是对他的逼迫和惩罚吗?”

    悉达多惊惶失措地望着地下。他轻声询问道:“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华苏德瓦回答说:“你把他带回城市去,带到他母亲的住宅里去,仆人们总还在那里,你就把他交给他们。倘若已经没有人,你就替他找一位老师,不是为了受教育,而是得让他同其他孩子们,同男孩和女孩在一起,那里是他应该在的世界。你竟然丝毫没有从这方面加以考虑?”

    “你看透了我的心,”悉达多悲哀地说。“我常常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可是你看,我怎能把这个心肠如此硬的孩子送到世界上去呢?他会不会变得骄矜自大,会不会在欢娱和权势中忘乎所以,他会不会重复他生身父亲曾经犯过的一切过失,他也许会完全彻底地沉沦于僧娑洛之中呢?”

    船夫的脸上闪出笑容;他轻轻抚摸着悉达多的胳臂,说道:“朋友,问一问河水吧!听,它正在嘲笑你呢!难道你真的看不出你为了让儿子避免犯错误,自己正在干蠢事吗?你能保护你儿子不陷于僧娑洛之中去吗?你怎么做呢?通过开导、通过祈祷,还是通过告诫的方式?亲爱的朋友,你难道完全忘记了关于婆罗门人的儿子悉达多的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啦?这个故事就是你坐在这里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有谁能够保护他不坠入僧娑洛,不坠入罪恶、贪欲和愚昧之中?难道他父亲的虔诚,他老师的教诲,他自己的知识以及他个人的探索精神能够保护他吗?有哪一位父亲、哪一位教师能够保护自己的儿子,让他不去经历自己的生活,让他免受生活的玷污,让他避免承担罪恶,让他免于饮啜生活的苦酒,让他不去探寻自己的道路呢?亲爱的朋友,难道你相信也许有什么人可以避免这条道路?也许你的儿子因为你爱他,因为你愿意他避开一切痛苦、烦恼和失望而可以避免走这条道路?但是你即使为他死去十回,你也不可能丝毫改变他的命运。”

    华苏德瓦还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悉达多客气地向他道谢后,满怀忧虑地回到茅屋里,久久不能入眠。华苏德瓦向他说的这些话,其实他自己早就考虑过,心里早就十分清楚了。可是这仅仅是一种认识,他却做不到,他对于孩子的爱,对于孩子的一片柔情,以及生怕失掉这个孩子的心情都远远胜过这种认识。他过去曾对什么人如此倾心相待过吗?他曾经对哪一个人爱得如此盲目、痛苦、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吗?

    悉达多不能遵循朋友的忠告去做,他不能放弃自己的儿子。他听任孩子向他发号施令,忍受对他的轻蔑。他沉默着,期待着,开始每日以亲切友好的方式作沉默的斗争,以忍耐的方式进行无声的战争。而华苏德瓦也默默无语地期待着,十分亲切、谅解和耐心地期待着。他们两人都是忍耐的大师。

    有一回,那孩子的脸容让他极其确切地回忆起了卡玛拉,使他不禁突然想起一句话,那是很多年前他们俩都还年轻时,卡玛拉对他说的。

    “你不能够爱别人,”她当时这么对他说。他表示赞同,还把自己比作天上的一颗星星,却把别人比作枯落的黄叶,然而他后来还是觉察到她这句话里包含着责备的意思。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由于爱别人而干下蠢事。他认为自己不可能这么做,而且他当时觉得这就是他和其他一般幼稚人的巨大区别所在。如今呢,自从儿子来到这里后,连他悉达多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幼稚的人,一个受痛苦折磨的人,一个爱得丧失了理智的人,一个由于爱而变成了傻子的人。终于在他一生的晚年,连他也有了这种最强烈、最罕见的感情,这种感情引导着他,让他痛苦,然而也使他觉得幸福,觉得内心有所更新,更丰富了。

    他确实认为对儿子的这份爱,这份盲目的爱是一种狂热,是十分世俗人性的,它就是僧娑洛,一道黯淡的泉水,一股阴暗的水流。尽管如此,他也感觉到,这种感情并非毫无价值,而且是必然的,因为它产生于他的天性。他不得不遍尝一切,乐趣也好、痛苦也好,甚而还有愚蠢。

    在这段时期里,儿子尽让他干蠢事,反复为难他,并且整日用发脾气来折磨他。在儿子眼中,这个父亲没有任何吸引力,也没有任何让他害怕的东西。他是一个好人,好父亲,一个温和善良的人,也许是一个极其虔诚的人,甚至是一个圣人——但是所有这一切品德全都不是能够赢得一颗孩子的心的特性。对于孩子来说,这个父亲硬把他留在这座贫困的茅屋里简直是太无聊了,他讨厌这个父亲,因为他对自己的一切顽皮无礼总是报以微笑,对一切辱骂报之以亲切,一切粗暴报之以和蔼,他认为这正是一个老伪善者的最可憎恨的狡诈伎俩。这个孩子宁愿受父亲威吓,宁愿受父亲虐待。

    小悉达多这种思想有一天终于大爆发,他公然反抗自己的父亲了。这天老人分配给他一点工作,吩咐他去拾些柴火。这孩子却不离开茅屋,他直挺挺地站着,满脸怒火,使劲用脚蹬着土地,一边还挥舞着拳头尖声喊叫着,朝他父亲脸上投去憎恨和轻蔑的目光。

    “你自己去捡树枝吧!”他口喷白沫,大声叫道,“我不是你的仆人。我知道你不打我,你根本就不敢;你就只会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惩罚我,让我觉得自己渺小。你想让我变成像你一样的人,也是那么虔诚,那么温和,那么明智!可我呢,听着,我决不让你称心,我宁愿变成强盗、杀人犯,去进十八层地狱,也不当你这样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即使你曾经十次当过我母亲的情人!”

    他满腔怒火和悲伤,猛然向他父亲倾泻出一连串狂暴而恶毒的话语。然后那孩子便跑开了,直到夜里很晚的时候才回来睡觉。

    第二天早晨孩子不知去向,一只用两种颜色的树皮编织的小篮子也失踪了,篮里盛着两位船夫仅有的一些铜币和银币,都是别人付给他们的摆渡报酬。而且连渡船也失踪了,悉达多遥遥望见船只正停泊在河对岸。那孩子逃走了。

    “我要把他追回来,”悉达多说,昨天听了孩子那一番无情无义的话后,他悲痛得心里发颤。“一个小孩子单独一人是穿不过森林的。他会遭逢不幸。我们赶紧扎一只木筏子,华苏德瓦,否则过不了河。”

    “我们是该造一只木筏,”华苏德瓦回答说,“才能把孩子弄走的渡船重新划回来。至于那个孩子就让他走吧,朋友,他已经不是小小孩,他懂得如何卫护自己的。他会找到回城里去的路的,请你记住,他有权这么做。他现在所做的事恰巧是你自己曾逃避的事。他要自己照顾自己,他要走自己的路。啊,悉达多,我看到你现在很痛苦,可是人们对你这种痛苦只能报以耻笑,不久之后你自己本人也会为此感到可笑的。”

    悉达多不回答。他已经拿起斧子开始建造竹筏。华苏德瓦上前帮忙,使劲用草绳把竹竿捆扎在一起。接着他们上了筏子向对岸划去,湍急的河水把他们冲了回来,但他们奋力逆流而进。

    “你为什么带着斧子?”悉达多问。

    华苏德瓦答道:“我们渡船上的桨可能已经丢失。”

    悉达多明白他朋友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考虑到那孩子会扔掉船桨或者干脆把它折断,为了复仇,也为了阻碍他们追踪他。事实上船桨果真失踪了。

    华苏德瓦指指渡船底部,望着他朋友微微一笑,好像在说:“你难道没有看见你儿子想向你说什么话吗?你难道没有看见他不愿意被别人追踪吗?”当然,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地动手制造新桨。悉达多还是同他道了别,起身去追寻那失踪的人了,华苏德瓦却也未予劝止。

    悉达多在树林里搜寻了很久之后才想到自己这么做完全无济于事。他想,这个孩子说不定早已走出树林回到城里,或者他还在半路上,但一看到有人追赶肯定会躲藏起来。悉达多再继续往下想,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为儿子担心,因为他内心深处感到孩子既没有在林中遭逢不幸,也没有遇到危险。尽管如此,悉达多仍然不停歇地继续往前走去,不再是去拯救他的儿子,而是由于本能的要求,想到也许可以再看一眼他的孩子。他一直朝城市方向走去。

    当他来到城外那条宽阔的大路上时,他站住了,望着那座漂亮的花园别墅的入口,这地方从前属于卡玛拉,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坐在轿子里的她。于是往日的情景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看见自己站在那边,一个年轻的、满脸胡子的、赤裸裸的沙门,头发上沾满尘土。悉达多久久伫立不动,从开着的大门口向花园深处望去,他看见穿黄色僧衣的和尚们在浓绿的树荫下走来走去。

    他久久伫立着,沉思着,似乎看见了自己往日的生活景象,听见了飘逝的历史的声音。他久久伫立着,望着那些和尚,仿佛觉得,他们变成了那个年轻的悉达多,变成了那个年轻的卡玛拉,他们俩正并肩漫步在大树下。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何接受卡玛拉的款待,接受她的第一次亲吻,她和他如何轻蔑地回顾他的婆罗门生涯,如何自豪而又满怀渴望地开始了他的世俗生活。他又看见了卡马斯瓦密,看见了仆人们,看见了那些盛大的宴会,那些赌徒,那些音乐师,他又看见了笼子里卡玛拉那只会唱歌的小鸟,过去的一切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僧娑洛又呼吸了一次,于是他又重新感到衰老和疲倦,重又感到恶心,重又感到那种企求解脱自己的愿望,重又体味到那神圣的“唵”。

    在他久久伫立于花园大门口之际,悉达多领悟到,驱使自己来到此处的热望是绝对愚蠢的,因为他不可能帮助自己的儿子,也不可能让儿子依附于他。他深深感到对那个逃走的孩子的衷心热爱,同时却也觉得这份爱的伤口并不会在他内心骚动,而必然很快开花结果,放出光彩。

    但是在目前这个时刻,这个伤口尚不能开花结果,也不能放出光彩,只是让他十分悲哀。驱使他赶到此地追寻逃走的儿子的愿望既已消失,他心中便只剩下一片空虚。他悲伤地坐下来,只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只觉得一片空虚,他看不到任何欢乐,任何目标。他十分颓丧地坐着,期待着。这是他向河水学会的本领:等待、忍耐、倾听。于是他就坐着,倾听着,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倾听自己的心脏如何疲惫而悲哀地跳动,他期待着一个声音。

    他蹲在那里倾听着,许多钟点过去了,往日的情景也不见了,他已潜入空虚之中,他听任自己潜没,不再寻求任何道路。当他感到伤口灼痛时,他就无声地念着“唵”,用“唵”来充实自己。花园里的和尚们看见了他,因为他已在那里蹲了许多钟点,灰白的头发上积满了尘土,于是有一个和尚走过来在他身前放下两只香蕉。老人没有抬头望他。

    有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头,把他惊醒了。他当即认出对自己作这一温柔羞怯一触的是谁了。他抬起身子,向来寻找他的华苏德瓦问好。他望望华苏德瓦那张善良的脸,望着脸上那些充满了纯真笑容的一条条细小的皱纹,望着那一对开朗的眼睛,于是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他的目光望见了面前的两只香蕉,便拿起来,递了一只给船夫,自己吃着另外一只。他默默无言地跟着华苏德瓦走进树林,走向渡口的茅屋。他们两人谁也不说话,都不提今天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提到那个孩子的名字,没有人讲到他的逃走,谁也不去碰那个伤口。

    悉达多回到茅屋就躺倒在自己的床铺上,片刻后,华苏德瓦走到他身边,想送一杯椰子汁给他喝时,发现他已睡着了。

    唵

    伤口很久也不愈合。悉达多有时不得不摆渡一些携带儿子或女儿的旅客过河,没有人发现他羡慕这些人,没有人发现他在想:“千千万万的人都拥有这种最温馨的幸福——为什么我却没有?就连那些坏人、窃贼、强盗都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爱他们,同时也为他们所爱,只有我没有。”他就这么简单而毫无理性地想了又想,使自己变得和那种儿童似的人们一模一样。

    现在他对别人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再那样高傲自大和盛气凌人,而较为热情、关切和好奇。当他像往常一样渡行人过河时,形形色色儿童似的人们,买卖人,士兵们,妇女们看来都不像从前那样使他觉得陌生。他理解他们,他并非由于思想和观点与他们相同而理解他们,而是因为在指导生活的动力和愿望上和他们相一致,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虽然他已接近完美境界,而且正在承受他的最后一个伤口,但他仍然感到这些儿童似的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种种虚荣、贪心和可笑之处在他眼中已不再可笑,而是可以理解的、可爱的,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盲目的爱,一个有教养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感,一个爱虚荣的青年妇女疯狂地追求装饰品和男人们的欣赏目光,所有这一切欲望,所有这些孩子气,所有这些单纯而愚蠢,然而却极其强大、极富于生命力并掺杂着强烈欲望和贪心的感情,如今在悉达多眼中已不再是儿童行径,他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活着,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无休止地忙碌,进行旅游,发动战争,忍受无穷尽的烦恼,他因此而爱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的生活,那种活生生的、不可摧毁的生活,那种婆罗门人在他们所有感情、所有行动中所表现的生活。这些人所表现的盲目忠诚、盲目强壮和坚韧也是可爱的,令人钦佩的。就觉悟而言,就人类生活和谐统一的觉悟意识而言,他们什么也不欠缺,学者和思想家对他们无可指摘,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是这件小事的细枝末节。有些时候,悉达多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否对学问、对思想估价过高,自己是否也可能是一个儿童气十足的思索者,一个有思想的儿童似的人。总之,凡夫俗子的能力和智者贤人的能力是相等的,甚至还常常超过智者贤人,正如野兽一样,它们为了生存,在某些时刻也会不受迷惑地顽强搏斗,似乎能够超过人类。

    有一种认识在悉达多的头脑里逐渐酝酿成熟,那认识就是:他一生为之长期探索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智慧。这个智慧归根结蒂无非就是一种灵魂形成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艺术;它能够在生活中的每一瞬间进行和谐统一的思索,既能够感受到和谐统一,也能够吸入这种和谐统一。渐渐地,这一思想在悉达多的脑子里日益滋长发展,又在华苏德瓦衰老的孩子似的脸庞上体现出来,这就是和谐,就是对世界、微笑和统一的永恒完美性的认识。

    然而悉达多的伤口依旧在燃烧,他苦苦思念着自己的儿子,他卫护着自己对儿子的爱和心里的柔情,听任痛苦咬嚼自己的心,干出了一切爱的蠢事。他绝不愿意自己扑灭这场火焰。

    有一天,这个伤口灼痛得特别厉害,悉达多匆匆上了渡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船,赶快进城去寻找自己的儿子。河水温和地流着,轻轻地潺潺流着,当时正是旱季,但是他觉得河水的声音响得有点特别:她在笑!清清楚楚地在笑。河水在笑,在清脆而明朗地尽情嘲笑着这个年老的船夫。悉达多停住不动了,朝河水弯下身躯,以便听得更清楚些,他看见了在静静流逝的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这张倒映在水面上的脸使他回忆起了某些东西,某些业已忘却的东西,于是他便沉思起来,并且找到了它:这张脸和过去自己一度熟识、热爱、又害怕过的另一张脸完全一样。那就是他父亲——婆罗门人的脸。他还回忆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一个年轻人,如何强逼父亲答允他出门苦修,自己如何同父亲告别,如何远走高飞,并且从此没有再回过家乡。难道他父亲没有忍受过他儿子目前忍受的同样的痛苦吗?难道他父亲不是没有再见自己的儿子一面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人世了吗?难道他就不应该预期有这同样的命运?这种循环重复,这种环绕着人类关系转圈子的循环,是否是某种喜剧,某种奇怪而愚蠢的事情?

    河水在微笑。是的,事实正是如此,世界上的人,只要还没有熬到头,没有得到解脱,那么一切都会重复,重复忍受这同样的痛苦。悉达多想到这些便重又坐到了船里,重新回茅屋去了。他怀念父亲,怀念儿子,他为河水所嘲笑,他内心进行着斗争,他要绝望了,然而更想要向自己和整个世界放声大笑。啊,伤口还没有愈合,他的心还在为卫护自己而同命运抗争着,他从痛苦中还没有看见愉快和胜利的光芒。然而他已觉察到了希望,因此他要回转茅屋去,他感觉有一种不可制服的愿望,要向华苏德瓦敞开自己的心扉,要向他袒露自己的胸怀,向他这位倾听大师诉说自己的一切。

    华苏德瓦正坐在茅屋里编着一只篮子。他已经不再为人摆渡,因为他的视力业已衰退,不仅是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永远不变、永远存在的只有他脸上那欢乐而又开朗的善良表情。

    悉达多坐到老人身边,慢慢开始述说。他现在讲的是过去没有说过的事,讲到他当年是如何进城的,讲到那灼痛的伤口,讲到他看见那些幸福的父亲时的妒忌心情,讲到自己的理智如何认识自己的愚蠢,却又徒劳无益地为此而斗争。他把凡是能够讲的一切统统都讲了,连那些最最羞愧难言的事情都没有漏掉,他什么都说,什么都暴露无遗,能讲的全都讲了。他向华苏德瓦展示自己的伤口,他也坦白了今天的脱逃,讲述自己如何渡河,说这完全是儿童式的脱逃,只是打算进城去溜一转,又讲到河水如何嘲笑了他。

    当他讲述着,慢慢地讲述着,而华苏德瓦带着平静的神情默默倾听着的时候,悉达多觉得,华苏德瓦的倾听本领较之当年他所感到的更为强大了,他发现,他向他灌输的种种痛苦、焦虑,还有他那些秘密的希望,全都被对方所接纳了。向这位倾听者披露自己的伤口,完全如同在河水里沐浴,使自己浑身凉快,仿佛和河水融为一体了。当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不断供认、忏悔着的时候,悉达多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对面已经不再是华苏德瓦,已经不再是一个凡人,这个倾听他说话的人,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倾听他的忏悔就像一棵大树汲收雨水一般,这个一动不动的人本人就是河流,就是神道,就是永恒。当悉达多停止说话,思考着自己,并抚摩自己的伤口时,华苏德瓦业已改变特征的这一认识便占据了他,他对这一点的感觉越是深刻,也就越加不惊奇,就越加清楚地看到,一切都很正常,很自然,因为华苏德瓦很久以来,几乎可以说始终如此,只是他自己过去没有完全认识到而已,是的,他自己过去确实没有认识到这点。他感觉自己现在看待老华苏德瓦就像普通人看待神道一样,他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维持长久;他开始在自己内心向华苏德瓦告别。同时,他仍然不间断地往下述说着。

    他讲述完毕之后,华苏德瓦便用他那亲切的、略略显得黯淡的目光望着他,华苏德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向他投射着爱和欢乐,理解和知识。他携起悉达多的手,带他走到河边的老地方,同他一起坐了下来,然后含笑微微地望着河流。

    “你已听见河水的笑声,”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声音。让我们一起倾听吧,你会听见更多声音的。”

    他们倾听着。河水温柔地奏出许多声部的合唱声。悉达多望着河水,在流动的水流上映现出一系列图像:他的父亲出现了,孤孤单单,因思念儿子而满脸悲伤;他自己出现了,孤孤单单,他也被思念远方儿子的感情锁链紧紧捆绑着;他儿子出现了,也是孤孤单单的,那孩子也为自己汹涌翻腾的青春欲望的炽热绳索所约束,每个人都建树起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目标所控制,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河水吟唱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它吟唱着一种渴念之情,它怀着渴念之情朝自己的目标流逝而去,它鸣响着一种悲伤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华苏德瓦的缄默的目光在询问他。悉达多点点头。

    “请更用心倾听!”华苏德瓦喃喃地说。

    悉达多努力地更加用心倾听。他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他儿子的形象,交错流到了一起,连卡玛拉的形象也出现了,但又都破碎消失了,接着是戈文达的形象,还有其他人的形象,统统交错在一起,又统统随着河水而流逝,大家都把河流看成自己的目标,渴望着、祈求着、苦恼着,而河水吟唱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火焚似的痛苦,充满了无法餍足的渴求。河水正奋力朝自己的目标奔驰。悉达多朝匆匆流逝的河水瞥了一眼,他目前所见的河流不属于他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属于它自己,所有这些浪花和流水急匆匆地、痛苦地流向自己的目标,流向无数的目标,流向瀑布,流向湖泊,流向急流,流向海洋,它们到达了所有的目标,随即又有新的目标接踵而来,于是水变成蒸汽上升到天空,变成雨水又从天空倾泻而下,成为泉水,成为小溪,成为河流,又努力寻求新的目标,又急匆匆流向新的目标。但是河水的声音已经改变。它仍然探索地、充满痛苦地鸣响着,但是已经有另一种声音掺入其中,那是既欢乐又痛苦、既美好又丑陋的声音,那声音既喜笑颜开又低沉悲哀,是上百种声音,上千种声音的混合。

    悉达多倾听着。他已完全沉浸于倾听之中,已成为一个全神贯注的倾听者,他心中一片空白,只是向河水吮吸不已,他觉得自己此刻已把倾听的本领学到了。河水中这千万种声音,他过去也常常听见,今天听来显得格外新奇。他已不能再区别这无数种声音,区别不出哭泣声中的欢笑声,成人身上的孩子味儿,它们全都紧密联结在一起,渴求者的责骂声,智慧者的嬉笑声,愤怒的尖叫,濒死者的悲叹,一切都浑然一体,一切都在互相交织,互相联系着,千百次地互相交错结合在一起。客观世界已把一切都统统集合在一起,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望、一切苦恼、一切娱乐、一切善良和恶毒统统集合在一起。河流上发生的事情集中了一切,这就是生活的音乐。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谛听河水所唱出的千百种声部的歌曲时,当他既不带烦恼,也不带欢笑地倾听时,当他的灵魂并不同任何一种声音相关联,却让自我溶入其中时,他所听见的是一切,是整体,是统一,因为这首由千万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已凝聚成一个独一无二、无比出众的字,它叫“唵”,它就是完美无缺。

    “你听见了吗?”华苏德瓦的目光再度提出询问。

    华苏德瓦的笑容光辉灿烂,照亮了他那衰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正像“唵”字响彻于河水的一切声音之上。他带着光辉灿烂的笑容凝视着自己的朋友,此时悉达多脸上也展现了同样光辉灿烂的笑容。他的伤口开出了花朵,他的痛苦放出了光芒,他的自我已经溶入和谐统一之中。

    在这个时刻,悉达多停止了和命运搏斗,也停止了烦恼。他的脸上盛开着知识的欢乐之花,他再也不同任何欲望作对,他已认识完美无缺,他赞同河流上发生的一切情况,他赞同那充满了哀伤和欢乐的生活的滚滚河水,他委身于水流,他属于和谐统一。

    当华苏德瓦从岸边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子,望望悉达多的眼睛,看见其中辉耀着欢乐的知识之光时,便以自己特有的温柔和谨慎的方式,用手轻轻触一触他的肩膀说道:“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亲爱的。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让我走开吧。我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很久,如同我很久以来一直是渡船的船夫华苏德瓦一样。现在一切均已足够。再见吧,茅屋,再见吧,河流,再见吧,悉达多。”

    悉达多向辞行者深深鞠躬告别。

    “我早已知道,”他低声说,“你要到森林里去吗?”

    “我进森林去,我进入和谐统一中去,”华苏德瓦容光焕发地回答。

    他容光焕发地走了;悉达多目送他远去。悉达多怀着深深的愉快、深深的诚意目送他远去,望见他的步伐充满宁静,望见他的头上光辉灿烂,望见他的整个身躯光芒四射。

    戈文达

    有一次,戈文达趁休息之际和另外几个游方僧到一座花园别墅逗留过片刻,这正是高等妓女卡玛拉赠送给加泰玛信徒们的那座花园别墅。他听人说起一个年老的渡船船夫,居住在离该地约摸一天路程的河流边,很多人都认为那人是一个圣贤。当戈文达重新启程时,他选择了去渡口的道路,他渴望见到这个船夫。因为他虽则在自己一生中按照法规生活了很长时间,在那批较为年轻的僧侣中,也以他的年老和谦逊而为他们所尊重,然而他内心里那种骚动和探求的渴望依旧没有平息、熄灭。

    他来到河边,他请老人为他摆渡,当他们抵达对岸,他要离船时,便对老人说:“你为我们僧侣和朝圣者做了许多好事,你为我们许多人渡过河。请问,船公,你是否也是一个寻找得道之路的探索者?”

    悉达多的老眼含着笑意回答说:“你称自己为一个探索者,噢,尊敬的人,但是你不是年事已高了吗,而且又穿着加泰玛派的僧衣?”

    “我确实已经年老,”戈文达说,“但是我并没有中止探寻。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探索,这看来已成为我的决定。而你呢,看来也曾探寻过。你愿意对我说说吗,尊敬的人?”

    悉达多回答:“老人家,我能够对你说什么呢?还是说说你探索很久的东西?说说你为什么探索不已而无所得?”

    “什么意思?”戈文达问。

    “当某个人探索的时候,”悉达多回答说,“事情看来很容易,因为他眼睛里只看见这件他所追寻的东西,但是他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都不能够进入他的内心,因为他脑子里永远只是想着这件东西,因为他只见到一个目标,因为他被自己的目标所支配了。探索应该称为:我有一个目标。寻找则应该称为:自由自在,独立存在,漫无目的。你,可尊敬的人,也许事实上是一个探索者,因此你努力追求你的目标,而当它就在你近旁时,你瞧着它却又觉得不入眼了。”

    “我还不十分明白,”戈文达请求似的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悉达多回答:“从前有一次,噢,可尊敬的人,好多年以前你曾来过这里,你在河边找到一个沉睡的人,你就坐在他身边,守卫着这个入眠者。可是你没有认出他,噢,戈文达,你没有认出这个沉睡的人。”

    那游方僧惊讶得好似着了魔,瞪目望着船夫的眼睛。

    “你是悉达多?”他胆怯地问,“这一次我也没有认出你!我衷心向你问好,悉达多,又能见到你,我真是高兴!你有了很大改变,朋友。——这么说,你现在真是一个渡船的船夫?”

    悉达多亲切地笑笑:“一个渡船夫,是的。戈文达,一些人必须大大改变自己,一些人必须穿上形形色色僧衣,我也是你们中的一个,亲爱的。欢迎你,戈文达,今儿晚上就在我这茅屋里住下吧。”

    戈文达当晚便住在茅屋里了,他睡在过去华苏德瓦睡的床铺上。他向青年时代的朋友提出了许多问题,悉达多不得不把自己的许多经历讲给他听。

    待到第二天破晓,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之际,戈文达不无犹豫地开言道:“在我继续登程之前,悉达多,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自己的学说?有没有一种你追随它,它指点你生活和正直地行动的信仰或者理论?”

    悉达多回答说:“你知道,亲爱的,当我还是一个年轻人,当我们两人还在森林里和那些悔罪者共同生活时,我就已经对种种学说和它们的宣扬者产生怀疑,而且终于离弃了它们。我现在仍然如此。虽然我后来又有过许多指导者。很长一段时期内,一位美丽的高等妓女曾是我的老师,一个富有的商人和几个掷骰子赌徒也是我的老师。有一次一位年轻的游方僧也当过我的老师;他在朝圣途中看见我熟睡在树林里,就坐在我身边守候卫护。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东西,我也非常感谢他,非常的感谢。而使我学到得最多的是这条河流,还有我的先行者,那位渡船船夫华苏德瓦。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这位华苏德瓦并非思想家,但是他懂得一切必要性,他理解得和加泰玛一样好,他是一个完人,一个圣贤。”

    戈文达说:“你还是老样子,噢,悉达多,我觉得你还是爱开点儿玩笑。我相信你,我知道你并没有追随任何老师。但是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学说——尽管还谈不上是学说,那么难道就不去找一种思想或者一种认识,用以为你所用并且指点你的生活?如果你就这一方面给我稍作点拨,我要向你衷心道谢。”

    悉达多回答说:“我曾经有过思想,是的,有时也有过认识。我常常一个钟点或者整整一天,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某种认识,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一样。某些思想便是这样,但是我又很难向你表达。你瞧,戈文达,下面就是我所找到的思想之一:智慧是无法表达的。当某个智者试图向人表达智慧时,那智慧听起来总像是愚蠢。”

    “你在开玩笑吧?”戈文达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我所找到的东西。人们能够传授知识,却不能传授智慧。人们能够找到它,能够生活于其中,能够享受它,能够因它而造成创伤,但是人们却不能够叙述和讲授它。这便是我早在青年时代有时候就已隐约感到,后来又继续向许多老师学到的东西。我找到了一种思想,戈文达,你一定又会说它是笑话或者是愚蠢,而它却是我最好的思想。它就是:每一种真理其对立面也同样真实!也就是说:一种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么就会让人们挂在嘴边说个不停。人们头脑能够想到的思想,嘴巴能够说出的话语,都是片面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只是不完整的一半,一切都是整体、圆形、统一体中的残缺部分。当加泰玛活佛讲述关于世界的学说时,他便不得不把自己的学说分解为僧娑洛和涅槃,错觉和真实,痛苦和解脱。除此而外,人们别无办法,对于一个愿意学习的人,不存在任何别的道路。但是世界本身,不论是我们周围的客观世界,还是我们内心世界,全都不是片面的。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绝不可能纯粹属于僧娑洛或者属于涅槃,而一个人也绝不可能绝对圣洁或者绝对邪恶。在我看来,因为我们受到一种错觉的支配,认为时间大概就是现实。其实时间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东西,戈文达,我对此已有过许多次经验。如果时间确是非真实的,那么,看来存在于自然世界和永恒之间、痛苦和幸福之间、善与恶之间的差距,似乎也只是一种错觉了。”

    “什么?”戈文达恐惧地问。

    “好好听,亲爱的,好好听着!有罪孽的人,我是,你也是,都是有罪孽的人,但是他将来总有一天又要重新成为婆罗门,他将来总有一天会到达涅槃境界,会成为活佛的——现在你看:这个‘总有一天’是一种错觉,仅仅是一种譬喻而已!这个有罪孽的人并没有走在通向成为活佛的半途中,他没能够掌握自己的发展,尽管我们的思想除此之外并不知道想象任何其他东西。错了,在有罪孽的人身上,现在和目前就已存在未来的活佛的影子,他未来的一切已全部具备在他身上,你会崇敬他、崇敬你自己、崇敬每一个未来可能会变成活佛、眼下却隐蔽着的人。亲爱的戈文达,世界是不完善的,或者可以理解为正走在一条通向完善的漫长道路上:不,它在每一瞬间都是完善的,一切罪孽本身便包含着宽宥赦免,所有儿童身上都具备老年的东西,一切婴儿身上带着死亡,而一切死亡者却有永恒的生命。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测另一个人的道路会有多么长,强盗和掷骰子的赌徒会发展成活佛,而婆罗门会发展成强盗。在深邃的冥思中人们有可能使时间中断,使一切过去的、现存的和未来的生活同时呈现,使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完善,一切都属于婆罗门。因此在我眼中什么都是好的,死亡和生存一样,罪孽和圣洁一样,智慧和愚蠢一样,万物原本如此,一切都只需要得到我的认可,我的允诺,我的亲切承认就行,因而它们于我总是美好的,绝不会有任何损害。我从自己肉体和灵魂的经验中知道我十分需要罪恶,需要肉欲欢乐,我追求财富,爱虚荣,需要最卑劣的悲观失望,以便学会放弃抗拒,学会爱世俗世界,不再使任何人对我寄以希望,拿我和假想的世界相比较,把我想象成某种完人,而我自己则对世俗世界只是听其自然,还它的本来面目,我愿意爱这个世界,愿意隶属于它。——这些东西,噢,戈文达,就是进入我意识中的一部分思想。”

    悉达多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手中掂量着。

    “我捏在手里的,”你像玩耍似地说,“是一块石头,它过了一定的时间也许会变成土地,从这块土地上会生长出植物,动物或者人类。而我从前大概会说:‘这块石头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它毫无价值,它是属于玛雅[5]世界的:但是它经历轮回变化之后也许能够成为人类或者鬼神,所以我也赋予它价值。’我从前大概会如此考虑的。而我今天想的却是:这块石头是一块石头,它同时也是动物,也是神道,也是活佛,就这点来说我并不尊敬它也不爱它,因为它总有一天会成为这个或者那个,而事实上它不论多长时间将永恒如此——恰恰由于这一点,由于它是一块石头,由于它今天和现在以石头面目出现在我眼前,我便爱它,并且看到它的价值和意义,这些价值和意义存在于它的每一道纹路和疤痕里,存在于它的黄色中,存在于它的灰色中,存在于它的硬度中,也存在于我叩击时它所发出的声响中,存在于它表面所呈现的干燥或者潮湿中。有许多石头摸着像油或者肥皂,也有些像树叶,像沙子,每一块都和另一块有所差异,每一块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祈祷‘唵’,每一块都是婆罗门,却都同时恰如其分地是石头,是滑溜溜或者油腻腻的石头,而我恰恰欢喜这一点,让我惊奇不已,让我顶礼膜拜。——不过我再也不可能说得更多了。话语对于隐秘的思想没有好处,每当人们说出什么的时候,那东西立即就会稍稍走样,稍稍被歪曲,稍稍显得愚蠢——是的,就连这一点也极好,也极令我欢喜,我也极表同意,因为在某一个人视作珍宝和智慧的东西,在另一个人听来却往往是很愚蠢的。”

    戈文达默默倾听着。

    “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些关于石头的话?”他迟疑片刻后问道。

    “没有什么目的。或者也许由于我们刚刚看见了这石块、这河流以及所有这些东西,使我产生联想,想到我们可能会向它们学习,会爱它们。我会爱一块石头,戈文达,我也会爱一棵树或者一块树皮。这些都是东西,而人是能够爱东西的。我却不能够爱话语。因而种种学说对我毫无作用,它们没有硬度,没有温暖,没有色彩,没有棱角,没有香气,没有味道,它们除去话语外便一无所有。也许它们便是阻碍你找到和平的东西,也许它们就是那无数的话语。因为连道德和拯救,连僧娑洛和涅槃也仅仅是话语而已,戈文达。世上不存在叫做涅槃的东西;只存在涅槃这个话语。”

    戈文达说道:“朋友,涅槃不仅是一个话语。它是一种思想。”

    悉达多接着说:“一种思想,可以这么说。我必须向你承认,亲爱的:对思想和话语我区别得并不十分严格。坦率说吧,我也不是很看重思想的。我最看重的是物体。举一个例子,在这条渡船上,从前有一个人是我的前辈和教师,一个圣洁的人,许多年中他单纯地信仰这条河流,此外便什么也不想。他发觉,河水的声音是在同他说话,他便向它学习,河水教导他,指点他,河水在他眼中成了一位神道。许多年他不知道,每一阵风,每一朵云,每一只鸟,每一只甲虫都完全一样神圣,它们懂得的也同样多,也能像这条可敬的河流一样教导他。但是当这位贤人进入森林之后,他立即就会懂得这一切,比你和我懂得更多,不需要教师,不需要书籍,只因为他过去曾经信仰过河水。”

    戈文达说:“你称之为‘物’的,是一些真实和客观实在的东西吧?会不会只是一种玛雅的幻觉,只是一种概念和托词?你的石头、你的树木、你的河流——它们都是真实的东西吗?”

    悉达多却回答说:“就连这些我也不十分在意。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托词,其实我自己也属于托词,因此它们永远是我的同类。这便是我如此爱它们,如此尊敬它们的原因:它们都是我的同类。我因而能够爱它们。这些话现在已是你将加以嘲笑的一种学说:也即是爱的学说,噢,戈文达,爱如今在我眼中是一切事物中最主要的事物。看透世界、阐释世界、蔑视世界,这是一个伟大思想家的事。对于我,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能够爱这个世界,不蔑视它,不去憎恨它和我自己,能够怀着爱、惊叹和敬畏的感情去观察它、我以及其他一切生物。”

    “你讲的我都懂,”戈文达说,“但是活佛恰恰指出这些都是欺骗。他教导我们善良、宽容、同情和忍耐,却没有教我们爱;他禁止我们让尘世的爱束缚住我们的心。”

    “我理解的,”悉达多说,脸上的笑容闪烁出金光,“我理解的,戈文达。你瞧,当年我们在丛林里就曾有过口角之争。我不能否认,我这些关于爱的言论存在矛盾,在表面上同加泰玛的言论有矛盾。我正因为对话语言论十分怀疑,所以我懂得,这种矛盾是假象。我懂得,我和加泰玛是一致的。他怎能不承认爱呢。他,认识人类生存中的一切暂时性和虚无性,却仍然如此热爱人类,因而在他独特的漫长而艰难的一生中始终致力于帮助人类,教导他们!就在你伟大的导师身上,在他的身上,我所看重的也是他的事迹远胜于他的话语,他的行为和生活远比他的言论更为重要,他双手的举动也较他的思想更为重要。我看到他的伟大之处,并非是他的言论,他的思想,而是在他的行动上,他的生活里。”

    两位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来戈文达一面向对方鞠躬辞行,一面说道:“我感谢你,悉达多,你向我讲述了你的一些思想。这全都属于一种罕见的奇想,我一下子并不能全部理解。它们很可能都是合乎实际的,我感谢你,我祝愿你生活安宁。”

    (他私下里却暗暗想道:这个悉达多可真是一个怪人,说的都是一些古怪的想法,他的学说听着很愚蠢。佛陀加泰玛的纯洁学说听着就完全不同,明朗透彻,容易为人理解,丝毫也不包含任何奇怪、愚蠢或者可笑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悉达多除去他的思想之外,还另有特别之处,他的双手和双脚,他的眼睛,他的额头,他的呼吸,他的微笑,他的问候,还有他的步态,莫不如此。自从我们的佛陀加泰玛涅槃而去之后,我永远没有,永远也不曾再碰见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让我感到:这是一个圣人!唯独他,这个悉达多,使我有这种感觉。他的学说可能很奇怪,他的言论可能听着很愚蠢,但是他的目光、他的双手、他的皮肤和他的头发,统统都闪耀着纯洁,闪耀着宁静,闪耀着开朗、宽容和圣洁的光芒,这些,除了曾在我们尊敬的佛陀弥留之际见过之外,我就没有从任何其他人身上看见过)

    戈文达如此思索着,心里却很矛盾,出于一种爱慕之情,他又朝悉达多鞠了一躬,他向那静静坐着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悉达多,”他说,“我们都已经是老人。我们两人恐怕很难再看见另一个人活着的躯体了。我看出,亲爱的,你已经寻找到宁静。我承认我自己未能找到它。请告诉我,可敬的人,请再告诉我一句话,告诉我一些我能够掌握,我能够懂得的话!赠给我一些话,让我带着上路吧。悉达多,我的道路常常很艰难,常常很昏暗。”

    悉达多沉默无语,只是含着那永远平静的微笑望着他。戈文达怀着恐惧,怀着渴望瞪目凝视着悉达多的脸。他的目光里明显地露出痛苦和永恒的寻觅,永恒的无所收获。

    悉达多看到了这点,于是微微笑了。

    “你朝我弯下身来!”他轻轻地在戈文达耳边低语说。“你朝我弯下身子!对,再靠近些!再近些!请吻我的额头,戈文达!”

    戈文达十分吃惊,然而一种巨大的爱慕之情吸引他听从悉达多的吩咐,他朝悉达多弯下身去,用嘴唇触了触他的额头,于是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当他的脑子里还在考虑着悉达多那些奇谈怪论,还在徒劳无益地和这些言论进行着斗争,努力抛开时间观念,努力把涅槃和僧娑洛想象为一体的时候,当他甚而还对自己朋友的言论抱一定的轻蔑感,同自己对朋友的爱和尊敬之情剧烈斗争的时候,便发生了下列情况:

    他不再看见自己朋友悉达多的脸,却代之以其他的脸庞,许许多多、长长一大串的脸,像一条汹涌大河似的脸庞,成百张脸,成千张脸,一张张来了又去了,又一下子同时出现在眼前,所有这些脸都不停地变化着,不断更新,然而统统都是悉达多的脸。他看见的是一条鱼的脸,一条鲤鱼的脸,永远痛苦地大张着嘴,是一条死鱼,眼球也已碎裂。他看见一个新生婴儿的脸——红红的,满是皱纹,因啼哭而歪扭着。他看见一张杀人凶手的脸,看见那人将一把刀子插进另一人的身躯内——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看见这个犯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一个刽子手猛然一下砍掉了他的脑袋。他看见男男女女的赤裸裸的躯体,正做着爱情的剧烈姿势。他看见直挺挺的尸首,它们安宁,冰冷,脸色苍白。他看见无数动物的头,有公猪的,有鳄鱼的,有大象的,有公牛的,也有鸟类的。他看见许多神道的像,看见了克利什那神[6]和阿奢尼[7]神。他看见所有这些躯体和脸庞以千万种方式互相联系在一起,每一个都声援着另一个,他们爱着,他们恨着,他们消亡了,他们又获得了新生,每一个都抱有死的愿望,有一种对于短暂人世的痛苦而热烈的忏悔感,然而却没有一个得以死去,每一个只是自我转化着,连续不断地新生,又连续不断地获得一个新的脸庞,而在这一张脸和另一张脸之间并不存在时代的区别——所有这些躯体和脸庞都静息着,流动着,生产着,漂浮着,又互相汇集在一起,而恒久地在一切之上的仍是某种薄薄的、无实质的,但却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好似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或者冰层,好似一大片透明的皮肤,好似一个由水所形成的薄壳、模型或者面具,这个面具微微含笑,这个面具正是悉达多含笑的脸庞,这脸庞正是他,正是戈文达在同一瞬间用嘴唇轻轻接触过的。此刻戈文达看到,这个面具,这个和谐统一的面具是高高超越于一切流动的躯体之上的,这个永恒存在的面具是超越于千百万生者和死者之上的,而悉达多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同它一样,同时也和加泰玛活佛脸上的笑容完全一样,活佛的笑容他从前曾满怀崇敬地凝望过上百次,都是同样的平静,细致,不可捉摸,也许还带点儿亲切,带点儿嘲讽和聪慧的神情,是千百种变化多端的笑容的总和。这时候戈文达才明白,这是一个完人的笑容。

    戈文达不再知道有时间,不再知道这一展现持续了一秒钟还是整整一百年,不再知道对面有一个悉达多还是有一个加泰玛,不再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存在,好似有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内心最深处,伤口的味道却是甜蜜的,让他内心深处受到迷惑,获得解脱,戈文达又站立了片刻,然后朝刚才他亲吻过的悉达多的平静脸庞躬身致意,这张脸刚才曾经是世上一切形象、一切未来、一切现实活动的舞台。这张脸毫无变化,它表面上的那种深邃的千变万化已重新消失,它平静地微笑着,轻轻地、温柔地微笑着,也许是一种十分亲切的微笑,也许是一种挖苦味十足的微笑,和那位活佛的笑一模一样。

    戈文达深深鞠躬行礼,泪水情不自禁地淌满了他那衰老的脸庞,好似一把火点燃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爱和最恭顺的尊敬的感情。他深深地弯下身去,几乎要触到了地上,向坐在面前的这个一动不动的人敬礼,这人的笑容让他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回忆起自己一生中当年曾经爱过的一切,回忆起自己一生中当年曾经认为有价值和神圣的一切。

    注释:

    [1]印度教三大神之一;又称“毗湿奴”。

    [2]系护持神“毗湿奴”的妻子,被称为“爱神之母”,也是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命运、财富、婚姻和美丽女神。

    [3]僧娑洛(Sansara),印度婆罗门教中对轮回循环观点的专门称呼,意谓人必须历尽沧桑才能获得新生。

    [4]印度有些地方,人死后放在柴堆上火化。

    [5]印度教中一种幻想中的宇宙。

    [6]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第八化身。

    [7]婆罗门教火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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