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坐到老人身边,慢慢开始述说。他现在讲的是过去没有说过的事,讲到他当年是如何进城的,讲到那灼痛的伤口,讲到他看见那些幸福的父亲时的妒忌心情,讲到自己的理智如何认识自己的愚蠢,却又徒劳无益地为此而斗争。他把凡是能够讲的一切统统都讲了,连那些最最羞愧难言的事情都没有漏掉,他什么都说,什么都暴露无遗,能讲的全都讲了。他向华苏德瓦展示自己的伤口,他也坦白了今天的脱逃,讲述自己如何渡河,说这完全是儿童式的脱逃,只是打算进城去溜一转,又讲到河水如何嘲笑了他。
当他讲述着,慢慢地讲述着,而华苏德瓦带着平静的神情默默倾听着的时候,悉达多觉得,华苏德瓦的倾听本领较之当年他所感到的更为强大了,他发现,他向他灌输的种种痛苦、焦虑,还有他那些秘密的希望,全都被对方所接纳了。向这位倾听者披露自己的伤口,完全如同在河水里沐浴,使自己浑身凉快,仿佛和河水融为一体了。当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不断供认、忏悔着的时候,悉达多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对面已经不再是华苏德瓦,已经不再是一个凡人,这个倾听他说话的人,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倾听他的忏悔就像一棵大树汲收雨水一般,这个一动不动的人本人就是河流,就是神道,就是永恒。当悉达多停止说话,思考着自己,并抚摩自己的伤口时,华苏德瓦业已改变特征的这一认识便占据了他,他对这一点的感觉越是深刻,也就越加不惊奇,就越加清楚地看到,一切都很正常,很自然,因为华苏德瓦很久以来,几乎可以说始终如此,只是他自己过去没有完全认识到而已,是的,他自己过去确实没有认识到这点。他感觉自己现在看待老华苏德瓦就像普通人看待神道一样,他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维持长久;他开始在自己内心向华苏德瓦告别。同时,他仍然不间断地往下述说着。
他讲述完毕之后,华苏德瓦便用他那亲切的、略略显得黯淡的目光望着他,华苏德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向他投射着爱和欢乐,理解和知识。他携起悉达多的手,带他走到河边的老地方,同他一起坐了下来,然后含笑微微地望着河流。
“你已听见河水的笑声,”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声音。让我们一起倾听吧,你会听见更多声音的。”
他们倾听着。河水温柔地奏出许多声部的合唱声。悉达多望着河水,在流动的水流上映现出一系列图像:他的父亲出现了,孤孤单单,因思念儿子而满脸悲伤;他自己出现了,孤孤单单,他也被思念远方儿子的感情锁链紧紧捆绑着;他儿子出现了,也是孤孤单单的,那孩子也为自己汹涌翻腾的青春欲望的炽热绳索所约束,每个人都建树起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目标所控制,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河水吟唱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它吟唱着一种渴念之情,它怀着渴念之情朝自己的目标流逝而去,它鸣响着一种悲伤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华苏德瓦的缄默的目光在询问他。悉达多点点头。
“请更用心倾听!”华苏德瓦喃喃地说。
悉达多努力地更加用心倾听。他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他儿子的形象,交错流到了一起,连卡玛拉的形象也出现了,但又都破碎消失了,接着是戈文达的形象,还有其他人的形象,统统交错在一起,又统统随着河水而流逝,大家都把河流看成自己的目标,渴望着、祈求着、苦恼着,而河水吟唱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火焚似的痛苦,充满了无法餍足的渴求。河水正奋力朝自己的目标奔驰。悉达多朝匆匆流逝的河水瞥了一眼,他目前所见的河流不属于他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属于它自己,所有这些浪花和流水急匆匆地、痛苦地流向自己的目标,流向无数的目标,流向瀑布,流向湖泊,流向急流,流向海洋,它们到达了所有的目标,随即又有新的目标接踵而来,于是水变成蒸汽上升到天空,变成雨水又从天空倾泻而下,成为泉水,成为小溪,成为河流,又努力寻求新的目标,又急匆匆流向新的目标。但是河水的声音已经改变。它仍然探索地、充满痛苦地鸣响着,但是已经有另一种声音掺入其中,那是既欢乐又痛苦、既美好又丑陋的声音,那声音既喜笑颜开又低沉悲哀,是上百种声音,上千种声音的混合。
悉达多倾听着。他已完全沉浸于倾听之中,已成为一个全神贯注的倾听者,他心中一片空白,只是向河水吮吸不已,他觉得自己此刻已把倾听的本领学到了。河水中这千万种声音,他过去也常常听见,今天听来显得格外新奇。他已不能再区别这无数种声音,区别不出哭泣声中的欢笑声,成人身上的孩子味儿,它们全都紧密联结在一起,渴求者的责骂声,智慧者的嬉笑声,愤怒的尖叫,濒死者的悲叹,一切都浑然一体,一切都在互相交织,互相联系着,千百次地互相交错结合在一起。客观世界已把一切都统统集合在一起,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望、一切苦恼、一切娱乐、一切善良和恶毒统统集合在一起。河流上发生的事情集中了一切,这就是生活的音乐。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谛听河水所唱出的千百种声部的歌曲时,当他既不带烦恼,也不带欢笑地倾听时,当他的灵魂并不同任何一种声音相关联,却让自我溶入其中时,他所听见的是一切,是整体,是统一,因为这首由千万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已凝聚成一个独一无二、无比出众的字,它叫“唵”它就是完美无缺。
“你听见了吗?”华苏德瓦的目光再度提出询问。
华苏德瓦的笑容光辉灿烂,照亮了他那衰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正像“唵”字响彻于河水的一切声音之上。他带着光辉灿烂的笑容凝视着自己的朋友,此时悉达多脸上也展现了同样光辉灿烂的笑容。他的伤口开出了花朵,他的痛苦放出了光芒,他的自我已经溶入和谐统一之中。
在这个时刻,悉达多停止了和命运搏斗,也停止了烦恼。他的脸上盛开着知识的欢乐之花,他再也不同任何欲望作对,他已认识完美无缺,他赞同河流上发生的一切情况,他赞同那充满了哀伤和欢乐的生活的滚滚河水,他委身于水流,他属于和谐统一。
当华苏德瓦从岸边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子,望望悉达多的眼睛,看见其中辉耀着欢乐的知识之光时,便以自己特有的温柔和谨慎的方式,用手轻轻触一触他的肩膀说道:“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亲爱的。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让我走开吧。我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很久,如同我很久以来一直是渡船的船夫华苏德瓦一样。现在一切均已足够。再见吧,茅屋,再见吧,河流,再见吧,悉达多。”
悉达多向辞行者深深鞠躬告别。
“我早已知道,”他低声说,“你要到森林里去吗?”
“我进森林去,我进入和谐统一中去,”华苏德瓦容光焕发地回答。
他容光焕发地走了;悉达多目送他远去。悉达多怀着深深的愉快、深深的诚意目送他远去,望见他的步伐充满宁静,望见他的头上光辉灿烂,望见他的整个身躯光芒四射。
戈文达
有一次,戈文达趁休息之际和另外几个游方僧到一座花园别墅逗留过片刻,这正是高等妓女卡玛拉赠送给加泰玛信徒们的那座花园别墅。他听人说起一个年老的渡船船夫,居住在离该地约摸一天路程的河流边,很多人都认为那人是一个圣贤。当戈文达重新启程时,他选择了去渡口的道路,他渴望见到这个船夫。因为他虽则在自己一生中按照法规生活了很长时间,在那批较为年轻的僧侣中,也以他的年老和谦逊而为他们所尊重,然而他内心里那种骚动和探求的渴望依旧没有平息、熄灭。
他来到河边,他请老人为他摆渡,当他们抵达对岸,他要离船时,便对老人说:“你为我们僧侣和朝圣者做了许多好事,你为我们许多人渡过河。请问,船公,你是否也是一个寻找得道之路的探索者?”
悉达多的老眼含着笑意回答说:“你称自己为一个探索者,噢,尊敬的人,但是你不是年事已高了吗,而且又穿着加泰玛派的僧衣?”
“我确实已经年老,”戈文达说,“但是我并没有中止探寻。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探索,这看来已成为我的决定。而你呢,看来也曾探寻过。你愿意对我说说吗,尊敬的人?”
悉达多回答:“老人家,我能够对你说什么呢?还是说说你探索很久的东西?说说你为什么探索不已而无所得?”
“什么意思?”戈文达问。
“当某个人探索的时候,”悉达多回答说,“事情看来很容易,因为他眼睛里只看见这件他所追寻的东西,但是他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都不能够进入他的内心,因为他脑子里永远只是想着这件东西,因为他只见到一个目标,因为他被自己的目标所支配了。探索应该称为:我有一个目标。寻找则应该称为:自由自在,独立存在,漫无目的。你,可尊敬的人,也许事实上是一个探索者,因此你努力追求你的目标,而当它就在你近旁时,你瞧着它却又觉得不入眼了。”
“我还不十分明白,”戈文达请求似的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悉达多回答:“从前有一次,噢,可尊敬的人,好多年以前你曾来过这里,你在河边找到一个沉睡的人,你就坐在他身边,守卫着这个入眠者。可是你没有认出他,噢,戈文达,你没有认出这个沉睡的人。”
那游方僧惊讶得好似着了魔,瞪目望着船夫的眼睛。
“你是悉达多?”他胆怯地问,“这一次我也没有认出你!我衷心向你问好,悉达多,又能见到你,我真是高兴!你有了很大改变,朋友。——这么说,你现在真是一个渡船的船夫?”
悉达多亲切地笑笑:“一个渡船夫,是的。戈文达,一些人必须大大改变自己,一些人必须穿上形形色色僧衣,我也是你们中的一个,亲爱的。欢迎你,戈文达,今儿晚上就在我这茅屋里住下吧。”
戈文达当晚便住在茅屋里了,他睡在过去华苏德瓦睡的床铺上。他向青年时代的朋友提出了许多问题,悉达多不得不把自己的许多经历讲给他听。
待到第二天破晓,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之际,戈文达不无犹豫地开言道:“在我继续登程之前,悉达多,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自己的学说?有没有一种你追随它,它指点你生活和正直地行动的信仰或者理论?”
悉达多回答说:“你知道,亲爱的,当我还是一个年轻人,当我们两人还在森林里和那些悔罪者共同生活时,我就已经对种种学说和它们的宣扬者产生怀疑,而且终于离弃了它们。我现在仍然如此。虽然我后来又有过许多指导者。很长一段时期内,一位美丽的高等妓女曾是我的老师,一个富有的商人和几个掷骰子赌徒也是我的老师。有一次一位年轻的游方僧也当过我的老师;他在朝圣途中看见我熟睡在树林里,就坐在我身边守候卫护。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东西,我也非常感谢他,非常的感谢。而使我学到得最多的是这条河流,还有我的先行者,那位渡船船夫华苏德瓦。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这位华苏德瓦并非思想家,但是他懂得一切必要性,他理解得和加泰玛一样好,他是一个完人,一个圣贤。”
戈文达说:“你还是老样子,噢,悉达多,我觉得你还是爱开点儿玩笑。我相信你,我知道你并没有追随任何老师。但是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学说——尽管还谈不上是学说,那么难道就不去找一种思想或者一种认识,用以为你所用并且指点你的生活?如果你就这一方面给我稍作点拨,我要向你衷心道谢。”
悉达多回答说:“我曾经有过思想,是的,有时也有过认识。我常常一个钟点或者整整一天,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某种认识,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一样。某些思想便是这样,但是我又很难向你表达。你瞧,戈文达,下面就是我所找到的思想之一:智慧是无法表达的。当某个智者试图向人表达智慧时,那智慧听起来总像是愚蠢。”
“你在开玩笑吧?”戈文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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