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艺妓俯身向着他,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脸,望着他那双变得疲倦的眼睛。
“你是我最好的爱人,”她沉思地说,“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爱人。你比其他人更为强壮,富于韧性,更为顺从。你对我的艺术学得很到家,悉达多。到一定的时期,在我年纪再大点的时候,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可是,亲爱的,你仍旧是一个沙门,你仍旧不会爱我,你任何人都不爱的。难道不是这样么?”
“大概是这样,”悉达多疲倦地说,“我和你一模一样。你也不爱任何人——否则你怎么能够把爱情作为一门艺术来经营呢?像我们这种类型的人也许不会爱人的。儿童似的人们却会爱,这是他们的秘密之处。”
僧娑洛[22]
悉达多度过了很长时间的世俗生活,品尝到了种种乐趣,却仍然无所归依。他的官能感觉在那些火热的沙门生活年代中曾经遭受扼杀,如今又觉醒了,他享用了财富和权势,淫欲也得到了满足;但是在这段很长的时间中,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一个沙门,卡玛拉,这个聪明的女人一眼就看清了这一点。指引他生活道路的始终是那些思索的本领、等待的本领和斋戒的本领,世界上的人,那些儿童似的人们,对于他始终只是陌生人,正如他在他们眼中是陌生人一样。
一年年安适快乐的日子飞快地流逝,悉达多简直没有感觉到年华的消逝。他已经非常富有,他早已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有了自己的事业,在城外的河边还拥有一座花园。人们都很喜欢他,当他们需要金钱或者忠告的时候就跑去找他,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他,除了卡玛拉。
他成长年代经历过的每一个光辉灿烂的阶段,例如聆听加泰玛传教后的那些日子;和戈文达分别后的那些日子;那一次非常紧张的等待;那种既无理论指点又没有教师传授的令人自豪的独立生存;那种让自己在内心深处听到神道声音的待命状态都逐渐地变成了回忆,成为了过去。如今,那过去曾一度在他面前流动,甚至还在他体内流动的圣泉,已变得遥远,它的流动声也变得轻微了。然而有许多他从游方僧人处学得的,从加泰玛处学得的,从自己的父亲、这位高贵的婆罗门人处学得的东西,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以后却仍实实在在地留存在他心里:有节制的生活,乐于思索的习惯,潜修的方法,有关于既不属于肉体也不属于意识的永恒自我的秘密知识。它们中的某些部分仍保留在他身上,某些部分则一个接一个地沉没了,被尘土所淹没了。好似陶工的圆盘,一度开动得很好,转动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逐渐开始磨损,减慢速度,逐渐停止摆动,在悉达多的灵魂中转动着苦行主义者的轮子、思索的轮子、辨别的轮子,它们连续转动了很长时间,始终还在不断震动,但是它们的震动速度逐渐减慢,变得迟疑不定,已渐渐接近静止状态。如同湿气缓缓渗入一棵渐渐枯死的树木残干一样,逐渐使它膨胀腐烂,悉达多的灵魂里渗入了世俗气和懒散习气,这些习气渐渐充塞了他全部灵魂,使他的灵魂变得沉重,疲倦,麻木僵化。与此同时,他的感官却活跃了,学到了很多东西,经历了很多事情。
悉达多学会了做买卖,学会了对人们行使权力,学会了和女人寻欢作乐,也学会了穿着华丽的衣服,使唤奴仆,在香喷喷的热水里沐浴。同时他还学会了享用细致精美的饭食,吃鱼、吃肉、吃禽类、吃调味品和种种甜食,还学会了喝酒,让酒把他带入迟钝迷失的境界。此外他还学会了下棋,掷骰子,坐轿子,观看舞女表演,在柔软的床上睡觉。然而他还是和其他人不同,他感觉自己比他们优越,他永远微带讥笑地冷眼旁观世人,对他们总是带有一点嘲讽意味的轻蔑感,这种轻蔑感和他当沙门僧时经常对世人所怀有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每逢卡马斯瓦密有了病痛,发怒生气,或者自以为受人伤害,或者因为买卖上的烦恼受折磨时,悉达多总是带着讥笑的神色在一旁袖手旁观。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个个收获季节和雨季的消逝,悉达多这种讽刺的锋芒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变得软弱无力了,他的优越感也渐渐平息静止了。悉达多随着财富的增长,渐渐地接受了人们儿童似的生活方式的若干东西,他自己也有了若干儿童气和怯懦心情。而且,他还开始羡慕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他们越是相似,这种羡慕心也就越发强烈。他羡慕他们具有自己所缺乏,而他们却具备的东西,那种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其上的东西,那种对于欢乐和恐惧的热情,那种对永恒爱情的又担忧又甜蜜幸福的追求。这些人始终不停地迷恋他们自己,迷恋妇女、儿童、荣誉或者金钱,迷恋于种种规划或者理想。但是他并没有向他们学习这些,恰恰没有向他们学习这种儿童似的欢乐和愚蠢。他向他们学习的只是那些令人不快的、他自己也很轻蔑的东西。后来日益频繁地出现了下列情况:每度过一个社交晚会后,悉达多第二天便睡到很晚才起床,感觉自己又迟钝又疲乏。还出现了这种情况:每当卡马斯瓦密用自己的烦恼来消磨他的时间时,他便生气发怒,变得急躁不安。还出现了如此情况:每逢他掷骰子输了的时候,便过分地高声大笑。他的脸容依然显得比其他人更聪明、更有精神,但是他笑得越来越少,他的脸上接连不断地出现了人们经常在富豪们脸上见到的种种特征,那种不知餍足的、病态的、阴郁的、懒散的、冷酷无情的特征。渐渐地,富豪们的病态灵魂攫住了整个悉达多。
疲乏像一道纱幕,一阵薄薄的烟雾降临在悉达多身上,它们慢慢地变厚,并且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变得又浓又沉,好似一件新衣服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破旧,它的美丽光彩随着时间而消失不见,出现了斑点,出现了皱纹,边缘也开始破损,这里那里都显露出磨损和破绽的样子。悉达多的新生活也是如此,他和戈文达分手后的新生活也已经变得破旧,脸上业已丧失当年的颜色和光彩,斑点和皱纹逐渐集积,原来隐藏在内心的丑恶,如今一一露了出来,得到的只是失望和厌恶。悉达多对此毫无觉察。他只是觉察到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响亮而坚定、一度使他觉醒并且在他光辉灿烂的成功年代总是起指导作用的声音,如今却变得沉默了。
世俗世界已经俘虏了他,娱乐、欲望、懒散以及那个他一贯认为是愚蠢透顶、同时又极其蔑视、讥讽的东西:贪婪,最后也压倒了他。连财产、产业和财富也把他俘虏了,它们对他已经不再是游戏和玩具,而成了锁链和重负。通过掷骰子游戏,悉达多终于从一条奇怪而奸诈的道路滑进了他自己最后的、最可鄙的歧途。也就是说,他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忘了自己是一个沙门,悉达多开始参加攫取金钱和珍宝的赌博,以往他是一贯嘲笑此道,而且把它当作儿戏而随随便便参加的,如今却越来越成了他的癖好并津津乐道了。他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赌徒,很少有人敢和他抗衡,敢投入过高的赌注。为缓和心理危机,他从事赌博,挥霍和输光那些可怜的金钱,让自己得到一种发泄怒气的欢乐,他找不出其他任何办法能够更为清楚明了并讽刺挖苦地表明自己对于财富——商人们奉为偶像的财富——的轻蔑藐视了。于是他无情地投入极高的赌注,他自己憎恨自己,自己嘲讽自己,他捞进成千上万,又抛出成千上万,输掉了金钱,输掉了首饰,还输掉了一座别墅,后来又赢了回来,接着又输掉了。那种恐惧,那种令人担心和令人窒息的恐惧,每当他玩这种游戏时就化为乌有了,他心惊胆战地投下极高的赌注时,就觉得快活,他试图使这种游戏不断得以更新,不断予以提高,他赌瘾越来越大,因为唯有在这些游戏中他才多少感到有点儿幸福,有点儿陶醉,觉得在自己那饱和餍足、犹豫不决、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多少增加了一些内容。每一次输了大钱后,他便设法积累新的财富,他更热心于买卖,更严厉地强迫自己的负债人偿付欠款,因为他要继续参加这种游戏,他要继续挥霍浪费,他要继续向大家显示自己如何蔑视财富。悉达多在赌输时已不再冷静镇定,他不允许欠债人拖延付款,对乞丐失去了同情心,对馈赠早已兴趣索然,不再借款给那些苦苦哀求者。他,这个在掷骰子的游戏中挥金如土的豪赌者,在输光后可以付之一笑的人,做起买卖来却越加厉害,越加小气,偶尔夜里做梦还梦到金钱!他常常从这种丑恶的着魔状况中睡醒过来,常常在自己卧室墙上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脸容日益衰老和丑陋。羞愧和恶心之感也常常向他袭来,于是他便继续设法逃避,去追求新的幸福的游戏,逃入肉欲的麻醉之中,沉溺于酒的麻醉之中,随后又回过头来忙于积累财富和赢利。他在这毫无意义的反复循环中奔波,使自己精疲力竭,日益衰老,身患疾病。
有一天一个梦警告了他。那天黄昏时分他和卡玛拉待在一起,在她那美丽的花园里。他们两人坐在树下聊天,卡玛拉讲了一些忧虑重重的话,这些话语后面隐藏着某种悲伤和倦意。她请求他讲述加泰玛的事,并且老是听不够,加泰玛的眼睛如何纯洁,他的嘴唇如何平静美丽,他的笑容如何善良,他行走时的步态如何平稳端庄。他不得不把这位高贵活佛的事迹向她描述了很长时间,接着卡玛拉叹了一口气,说道:“到了一定时候,也许不久,我就要去追随这位活佛。我要把我的花园赠送给他,我要从他的学说中寻求庇护。”可是说完这话之后,她又开始挑逗他,在爱情的嬉戏中带着痛苦的热情把他紧紧搂在怀中,唇对着唇,眼中含着泪水,好似她要再度从这种短暂的淫欲中挤出最后一滴甜蜜。悉达多觉得奇怪,他从来不曾意识到,这种淫欲和死亡的距离是何等接近。然后他躺在她的身边,卡玛拉的脸紧挨着他。这时,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在她眼睛底下和嘴角边上所显出的可怕字迹,一种由细细线条、淡淡纹路所堆成的字迹,一种令人想起秋天和老年的字迹,于是他想到,就连他悉达多本人也已过了四十岁,他那一头黑发里已经到处出现了白发。卡玛拉美丽的脸上明显地记载着劳碌的痕迹,记载着她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路途,而这条路并没有愉快的终点,因而她开始憔悴和枯萎。她私下里还从没有说起过:她害怕衰老,害怕秋天,害怕必然来临的死亡,也许她还没有不安地意识到这些。他叹着气和她告别,脑子里充满了不愉快,充满了隐秘的恐惧。
晚上,悉达多在自己寓所里和一些女舞蹈家饮酒消磨时光,向那些和他地位相等的人开着玩笑,却已经失去了优越感。他喝了大量的酒,午夜之后才摸索着上了床。他疲倦了,却依然很激动,几乎绝望得想大哭一场。他久久地毫无效果地追寻着睡眠,心里充满了一种他自己也认为难以继续忍受的悲苦,充满了恶心,这味道就像是从胃里泛出的酒气,就像是令人觉得甜腻而迷茫的音乐,就像是那些舞女过分娇柔的笑声,也像是从她们头发上和胸脯上散发出来的刺鼻的香气。而比这一切更令他恶心的是他本人,是他自己头发里的香气,是他自己嘴巴里的臭味,是他自己躯壳里的疲乏和不快。好似某个人吃得太多或者喝得太多而感到难受,希望能通过呕吐而解除痛苦,于是这个失眠的人也是这样,希望自己经历这阵巨大的恶心浪潮后能够获得这种满足,能够摆脱这种日常习俗,摆脱全部毫无意义的生活,摆脱他自己。直至晨曦微露,住宅前面的马路上开始喧闹时,他才有点瞌睡懵懂,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在这片刻中,他做了一个梦:
卡玛拉有一只金色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奇异的鸣鸟。他梦见了这只小鸟。他梦见这只小鸟变哑了,而从前它每天清晨时分总是啁啾鸣啭。他很奇怪,便走近鸟笼,这才发现这小鸟儿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笼底。他取出这只死鸟,在自己手里握了一忽儿,然后把它扔了出去,丢在马路上,就在这扔出去的一瞬间,他感到很害怕,觉得心里有一阵刺痛,似乎他在扔死鸟时把一切有价值的和美好的东西也一起扔了出去。
醒来后,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笼罩了。他看到自己以往的生活是无聊的,既无价值又无意义;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气勃勃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珍贵或者值得保留的东西。他是孤单的,心里很空虚,好似河滩上一艘遭难搁浅的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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